太阳·第一卷·走上不归路(重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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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964 | 回复30 | 2016-7-2 08:56: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卷、走上不归路




                 1




    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听沟里人说我们家在我们沟可算书香世家,出读书人。不过,我们家族古远的事情我不知道,从我爷爷这辈人起,并没出过什么像样的读书人。爷爷上过私塾,会写毛笔字,写得就那样,但在我们沟里就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如此,逢年过节啥的,沟里人找爷爷写对联的就有很多,爷爷这时候就显得很风光,那煞有介事的样子,还真有几分书儒的派头。
    爷爷子女众多,爹是长子,因为是长子,爷爷就对爹寄予厚望,他别的子女都没上几天学,就爹读完了县立高中。那时候,我们县就县上才有一所中学,我们沟就只有爹才上了这所中学。不知何故,按人们的说法似乎是,读书人,越是年头老的,就越是真喝的有墨水。爹是“解放初”的高中生,那是后来的高中生没法比的,后来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大学生抵不了过去的高中生,高中生抵不了过去的小学生。因此,爹也就被我们沟的人视为“大秀才”,这也大概是沟里人说我们家出读书人的重要原因。
    爹,我们沟里那时候唯一的“秀才”,果然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高中一毕业就参加了革命工作,二十郎当岁就当上了某公社办公室主任兼信用社主任。据人们说,公社办公室主任是个有实权的职位,爹实实在在风光了一阵子。
    爹干革命工作的这个公社的一把手,公社党委书记,是来自省城的老牌大学生,就是说,是“解放前”毕业的大学生。人们一说起“解放前”的大学生,那都含有特别的尊敬甚至于敬畏,都说“解放前”的那就真是大学生,是真有学问的,是“国宝”,而“解放后”的,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后的大学生,要他们真有点学问,大多都还得从小学学起。
    这个公社党委书记,与爹同是外地人,又都有文化,公社其他干部,都是本地人,也都是大老粗,上过几天学的没几个,能干上革命工作,靠的是革命热情和对革命的忠心,还有好的出身。那是一个出身定一切的年代。这样,爹和党委书记就成了莫逆之交,爹把党委书记视为了父亲一样的人,党委书记则视爹为亲子,并有心栽培爹,不但对年纪纪轻轻的爹委以重任,而且还发展爹成了预备党员。看起来,爹会官运亨通,前途无量,要光宗耀祖,不在话下。
    看起来就要给爷爷光宗耀祖的爹这时候却做了一件事,让他们父子关系的裂痕从此就没有愈合过。
    爹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已经结婚了,妻子是童养媳。但爹一直不认可这门亲事,也没有和他这位妻子同居过,甚至于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同她没说过一句话,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但不知咋的,他这个妻子却有了个儿子,爹坚决不认这个儿子,一生也不认,爷爷却要爹既要认他这位妻子,还要认他这个儿子。沟里人传言说,爹这个儿子其实是爷爷的。
    爹参加了革命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妈,也看中了妈,妈这时候还是他领导下的人民公社社员,一位乡村黄花大闺女。爹能看中妈,想必妈少女时定是一位大美人。爹这时候翅膀已经硬了,不仅成功地和他的前妻离了婚,还让我妈成了他的合法妻子。爷爷和爹断绝父子关系,上爹工作的单位大闹,要爹的领导把爹撤职下放农村务农,都无济于事,只好不了了之,把爹的前妻找了个好人家当闺女嫁了,她那个儿子,也从了人家的姓,这事才算有个对大家都还不错的结局。
    我想,这段日子,大概是爹一生最率性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意气风发的爹可能还有点意气用事,又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为他后来的落魄埋下了祸根。
    一次,某生产队的农民交公粮,运粮路上遇小雨,公粮就淋了点雨,公社粮站的人坚决拒收,但雨正下着,越下越大,拉回去损失更大,粮农们百般解释求好也没有用处。粮农们就打电话到公社办公室,爹与粮站的负责人通电话叫他们先把粮收下,等天放晴了由公社派人把粮晒干入仓。
    论职权,爹这个决定粮站的人不敢不听,可惜,爹虽有权职却是外地人,这个公社的权力集团事实上已经分为两派,当地人一派,爹和公社一把手,那位省城来的老牌大学生一派,整个公社权力集团里外地人就他两个人。当地人那一派虽未掌握“一把手”那样的权力,却人数多,占据各个要害部门,内部团结得跟铁桶似的,一直明里暗里和爹,还有那位省城来的“一把手”作对。
    爹每次给我们讲他的当年讲到这里都会说,还是他人太年轻,那位党委书记又是个读书人,不懂人情事故,不能教他什么,他以为只要和“一把手”关系好,又有当地老百姓的支持就能万事亨通,没有想到官场中事情那样复杂,人事关系是那样微妙。
    爹给粮站的人电话,粮站的人却意外地口气强硬。粮农们三次打电话向爹请告,爹在电话上三次要粮站的人执行他的指示,但三次都没有结果。粮农们又第四次打电话来,爹就有些火了,在电话上说:“他们还不收你们就给我打!”爹这当然就不只是意气用事,还是带有军阀作风的官僚主义了,但在那个治理国家用的是治理军队的办法的时代,一个才上台没几天的学生娃就犯这种“官僚主义”其实并不是多么不正常的事情。
    据沟里人说,那群农民是真把粮站的人打了,但据爹说,闹是闹了的,但并没有真动手,农民们哪敢打政府的人,但他把话都放出去了,也那么多人听见了。不过,爹说,当时粮站的人敢公然违抗他这个公社办公室主任,主要的原因还是当时政府内部上下级关系已经混乱了,全国都可以说在开始大乱了,大家都人心惶惶。
    上级对爹命令农民打人这件事的处分并不严厉,作检讨,暂停三个月的粮食供应,其余一切都没有变动。爹说他若是会活人,有经验,三个月后恢复他的粮食供应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他不仅没有朝这方面去努力,而且变得有点心灰意冷,觉得前途莫测,三个月后粮站继续不供他粮食,他竟认了。他说他这时候就已经在打退堂鼓了。当时吃饱饭对群众干部都是一样的大问题,他心想没粮食供应,干这革命工作也就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回家种田保险安全。
    这时候,出了一件大事,终于促使爹自动离职回家当了农民。那位公社党委书记,省城来的老牌大学生,大知识分子,爹工作上的靠山和精神上的父亲,被划成了“右派”,在省城的妻子与他离婚划清界限,他在一天夜里用与妻子当年的定情物,一张手绢,在床上吊死了。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爹给我们讲他这些过去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他每次讲到这里都会沉痛地说,他当时实在是太年轻了,非常脆弱,没了这个他一贯过于依赖的靠山,他感觉就像是失去了父母的孤儿,感到在那个地方一天也待不下去,晚上睡觉都好像看到有无数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感觉是人身安全都没有了。
    就这样,爹就带着妈和刚满周岁的哥哥自动离职回老家来当农民了,他的领导、旧部、同事,没有谁想起他,没有谁过问他,如此就是二十多年。爹也多次对我们说,他的各上级各领导当时都自身难保,本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离去了,他们后来又死的死、亡的亡,在大乱大斗的形势中不是脱胎换骨面目全非就是如落叶飘去不知去何方为泥了,他去找他们也找不到庙门问不上姓,认识他的人也不会认他,他只有安心教一辈子民办,当一辈子民办教师了,一切的希望就寄托在我们几个小的身上。他说,对他来说,天地都已经改变了,人也是全新的了,过去的只是一场梦幻。
    爹每次向我们讲他这些过去时,都是那种一切如隔世的情态,有无尽的遗恨、伤感和同时的屈从认命。他总是说他当时若留在官场而不自动离职回老家来当家农民,后果可能并不会是什么好的而是更为悲惨的,在变幻莫测暴风骤雨般你整我斗中,说不准早就身败名裂,下场难以想象,甚至于还可能是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连给我们几个小的一个家也办不到。他说,依这么多年的形势看来,他当初的决定还真不是错误的而是正确的。
    总之,爹说,他是个农民,是个民办教师,这在他一生中都不会变化他也不期求有什么变化,他的一切心思和希望都放在我们几个小的身上。他说,只有这样才是最现实可靠的,其余一切都是梦。
    照他自己的一些只言片语,还有妈和沟里人的说法,爹回老家来当农民后其实“跳”了一阵子,最起码他想跻身大队领导层。但他得到的只是调来调去当民办教师,后来学老实了,活动了好多“关系”,费了很大的周折,才调回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总之,在我逐渐懂事和长大中,也知道爹除了是我们大队的民办教师,不可能再是别的了,他给我们讲他那些光荣的过去,不管他自己讲得多么深情动人,在我们听来也是一个童话,即使是个黑色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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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2 08:58:00 | 显示全部楼层
2


爹和妈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抱着刚满周岁的哥哥回老家来的,也可以说是逃回老家来的。虽只是听他们说,但他们说的这幕情景我有生动的想象,并且永远难以忘怀。
爹妈他们逃回老家来找庇护了,但是,这个晚上爷爷甚至不给他们开门,他们在邻居家过了一夜。第二天爷爷就给他们分了家,把一间偏房指给了他们就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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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2 08:59: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间偏房一半是瓦盖顶,一半是茅草盖顶。它破烂不堪,爷爷一贯是用它来堆杂物和柴草的。一想起这间房子,我记忆中最清晰的景象就是外边下着大雨,爹妈让我们两兄弟呆在床上不准下床,屋里只有这张床上是干的,别的所有地方都在漏雨,放满了接雨的锅碗瓢盆,妈身上淋湿了,头发和脸上尽是雨水,忙着把锅碗瓢盆里满满的雨水往屋外泼,爹的样子和妈一样,在忙不迭地开凿小渠,让在地上四处横流的雨水淌到屋外去。一会儿他们又消失了,冲出去了,外边传来他们那紧急的好像困在大火里冲不出去却一定要冲出去的声音,那是为保我们这间房子不被雨水冲垮的相互呼唤的声音。
    我开初对这一切印象只是觉得好玩,觉得暴风雨来了,屋外大下屋里小下、屋里屋外浑然一体、爹妈如救命似的屋里屋外奔忙不但是最自然最正常的景象,而且很美。后来,当在狂风中我们的房子摇摇晃晃,甚至不时发出慑人心魄、对于这房子那是巨大而重要的东西断裂的巨响,这就让我害怕了,怕这房子一下倒塌下来我们可没有人把它乘得起。
    寒冬来了,我看见四面的墙上塞满了大把大把的稻草,也听爹在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们几个孩子冻坏了。
    屋外几面墙上顶满了支撑这些墙的木头柱子,爹严厉要求我们不要靠近它们,说绊倒了它们墙就会向外倒下来砸伤甚至于砸死我们。爹这些警告,还有这些日渐增多的横顶斜撑的木头让我有个奇怪而深刻的感觉,觉得我们家的房子是纸糊的,暴风暴雨可以顷刻间把它冲毁或卷上天,一点儿也不能抵御严寒,还承载着巨大的重量,随时会塌下来,就算是屋里的耗子都会被压成肉酱。
    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随着我长大些了,每当我看见墙外那些如穿针引线般密密麻麻起支撑作用的木头柱子时,它们有的脚部已经腐烂,大多泛白枯朽,我身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发怵的体验,可以说,我这时候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这时期我正是贪玩、玩心无穷的年龄,但是,每当在外边玩得正开心的时候,都会突然想起我们的房子。我会立刻丢下一切跑回家中,久久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我泥塑般地站在那儿,却也从不敢走近那些横顶斜撑的木头,与它们保持着距离,我感到自己如果迈过了这个距离,我就会如在噩梦中一样地叫喊起来。我感觉这些木头都是火柴棍,轻轻一绊就都倒了,整个房子就倒下来压在我身上了,从此家没有了,我也非死即伤。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罪过,这种罪过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而一旦爆发出来了,就会叫我和我们一家人从一种现实迈入另一种现实,而这另一种现实是那样可怕,还不如一切永远消失,我和我们一家人永远失去生命和意识好。
    平时我不让自己和我们家、我们的房子的这种紧张关系表现出来,但是,家里没人了,我就像接受到一种命令似的每每在外面玩耍,玩着玩着都会突然丢开一切跑回家动也不动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我觉得我需要永远这样站下去,这样虽然十分难受,但心里有了一种平静和一种企图认清命运、把握命运的感觉。
    我没有想到,有一双眼睛在我把我盯着,他心中也有和我一样的焦虑,能够一眼从我身上看出我这种焦虑的发作。他是我哥哥。
    后来,只要我回到家中如石头般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觉得在面对甚至在完成我人生一件大事时,哥哥也就怏怏不乐地跟回来了,好像我身上有一根无形的线拎着他似的。看得出来,他在强迫自己这样做。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盯着我,既在窥探我的秘密又尽知我的秘密。看得出来,他恨我,怪我使他的玩耍的快乐短路,恨我使他也意识到自己是一种自己无法承担的罪过和责任。但他不让自己这种恨表现出来,而是陪我无声站在那儿,站在我们摇摇欲坠的房子跟前。
    对我们几个在开始懂事的孩子,爹最爱给我们讲的是他当年干革命工作、当革命干部的迭宕起伏、荣辱兴衰,妈最爱给我们讲的则是她跟着爹抱着哥哥逃回老家来当农民最初那几年的辛酸和眼泪。
    妈说那时候,沟里人都瞧不起她,挤兑她,说尽了她的不好听的话,处处与她为难,爷爷、奶奶,还有我们的亲戚和同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就更是如此了。我们的亲戚都认定爹败落回老家来当农民都是因为她,还把她叫做“狐狸精”。听得出来,这个词对妈的伤害很大。我的那些已经出嫁的姑姑们专门回娘家来指着她的鼻子骂,爷爷天天都扬言要把她赶走。
    那时候,为了生计,爹在外地当民办教师,就妈一个人在家,带着哥哥和刚出生的我。妈说,爷爷把分家时分给我们的,也是我们家仅有的一口锅都提走了。妈说家里的东西,米面一类的,爷爷、奶奶和姑姑们想来拿就来拿,门上了锁他们把门撬了就是,妈只有把泪水往肚子里咽。没哪个好心人敢帮帮妈,他们给妈拿了点烧火做饭的柴草或蔬菜红苕啥的,爷爷奶奶知道了,一定来给她夺了,奶奶还要把这些好心人骂个够。妈说起这些常常是说着说着就掉起泪来,而我则在暗暗庆幸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据从妈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还有从沟里人那里听闻到的,当然还有种种事情,一些年后,我猛然想到爹和妈的婚姻在这段时间出现了危机。不是妈打定了主意,也是妈娘家的一定要把妈领回去了。妈常对我们说:“我不会丢下你们几个小的的。”听她这么说,我想到的是,难道说她丢下我们几个小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不是不相信妈,但是,从此我不再可能相信生活本身了。在自己也饱经风霜和经受了婚姻的危机之后,我还想到了,当年爹妈婚姻的危机对爹,尤其是对爹的灵魂和性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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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2 09: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3


    在妈给我们讲的她所有这些辛酸往事中,有一件事情对于我有特别的意义,我觉得它对我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无法估量的。
    这件事在妈讲的所有事中一直隐匿着,渐渐闪现出它的只言片语,引起了我们的追问,妈总是说:“小孩子家不懂,长大了我再给你们说。”但她还是一次说一点一次说一点最后把整个事情出来了,尽管感觉得到她还是隐匿了许多东西,妈要我们自个去想,但大体轮廓是清楚的。
    这件事情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良策半夜三更来叫妈把门给他打开,他有“工作上的事”找她谈。妈没有给他开门。此后,半夜张书记来过多次,妈不给他开门,他就把门又摇又撞,弄得咚咚地响,一院子的人都听得见了,但一院子静得就像所有人都睡死过去醒不来了,有几次都差点门就给撞开了,尽管妈把桌子、板凳甚至于柜子都拖去顶在门上。妈说有两次张书记还想从我们的房子的墙上扒个洞往里钻,虽然没有这样做,但也是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才走的。妈说,张书记没有这样做是他觉得这样做有失他的身份,但最主要的是他怕一动那些墙,那些墙甚至于我们整个房子就倒下来了把他砸了。妈说:“他就是怕把他也砸死了才没有从墙上扒个洞钻进来,我知道。”
    妈说就为这事她就把张书记得罪了。
    我是秋末出生的,到数九寒天,天降大雪时,我仅两个月大。就在这时候,张书记突然叫我们生产队的妇女,就妇女,每晚出夜工,全生产队的青壮妇女差一个也不行,不管是带孩子的、坐月子的、生病的,每晚都要干到后半夜才收工,缺席者、迟到者、怠工者要办学习班、挨批斗、树反面典型等等。妈说这就是张书记要整她了。半夜出工并不稀奇,以前也经常这样,但是,妈有出生才两个月的婴儿需要照顾,这就摆明了是整她了。
    张书记严令哪一个妇女都不能中途离开一时半会,就是解便也要就地解,不能走开半步。妈说有一位妇女老风湿病,在这大雪天里又犯了,干活都不能站着蹲着而是半卧在雪地里干,往前时就爬,可这位妇女也没哪夜敢不来。妈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位妇女的风湿病就是张书记整出来的,当年这妇女坐月子,张书记叫出这样的夜工,摆明了是整这位妇女,这妇女也就落下了终身的这病。妈说她又不能把我带上,我才两个月啊,就是把我裹在一床被子里,在夜里这么冷的外边,也不能保证不冻坏。就是这样张书记还严令哪一个妇女也不能带上孩子,就连是月子里的孩子也不能。张书记亲自到现场点名,一夜还要神出鬼没几次来查看,另派有他的心腹监视。妈说他的心腹就是他在我们生产队的“相好”,她们坏得很,最喜欢张书记整人了,出这样的夜工她们本可以不来也会来的,就为收集情报向张书记汇报。妈说一生产队的妇女对这几个张书记的“相好”比对张书记本人还要怕。
    妈去出这样的夜工,只有把我留在家中。可是,她那份牵挂啊,都快叫她疯了。而且,她一走我就嚎哭,一直嚎哭,把裹在身上的衣被全蹬了。邻居一位孤老太婆,我们叫她大婆的,听我哭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来把我抱到她那里去,还给我喂了开水。可是,我还是嚎哭不止。妈说,也奇怪,她一回来我就悄悄的了,喂了奶,很快就睡着了。
    妈再去出这样的夜工,就把我托付给大婆,还给了她一些米和烧柴,叫她夜半给我煮点汤米,给我喂点汤。但是,我一口也不喝,只是不停的哭啼,总算给我喂下些了,第二天我又拉起肚子来。我拉肚子怎么也不见好,每晚上在大婆那里照样嚎哭不止,太婆想尽了办法,我还是那样。后来,大婆就干脆把我放在一边由我去了,有一晚上妈回来见我把身上的裹的东西全蹬掉了,人已冻得像坨冰,还在一声一声地哭,大婆在一旁已经呼呼大睡了。妈说她真的快疯了。而且,大婆也不愿照顾我了,说有的人给她打招呼了,叫她不要管闲事,再说我实在不好照顾,妈还是另想办法吧,也许我的命就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妈说我这辈子欠她的,就凭她这段日子对我的那份牵挂,承受了那些心情,我都欠她的。
    妈说我命苦,就凭这段日子,换个孩子也许就过不来了。她有两个晚上收了夜工回来都见我身上裹的东西全蹬掉了,人冻得像一坨冰,她都以为我会生大病了,而生了大病就只有由我的命去闯了。张书记这一向不仅晚上看得严,白天也看得严,谁也不准离开自己的生产队,就是小孩子生病也不准,她也不能到远在要走一天的路程的爹那儿去叫爹回来管我,还不能暗地里托哪个好心人去通知爹,因为没哪个好心人敢应这事,这一向人们都离她远远的,当多了她这个人似的,她也不能去连累别人。可是,我冻成了那样也没有生什么病,连发个烧啥的也没有,拉肚子也几天后自己就好了。妈就凭这个说我这辈子命苦。
    妈说,这段日子她都想过她是不是命里不该有我这个儿子,我是不是命中注定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这世上本就不该有我这个人。她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也许她不该想这些,可这段日子她确实这么想过。妈说她这段日子确实想过是不是撒手不管我算了。她说这段日子后来她也确实在由我的命去闯了,她确实是没有办法。她说我们不能懂她确实是没有办法,但我们将来会懂的。她说我们将来会懂她这段日子受的是啥。她说的有点阴沉,甚至于残忍。她说她自个都不想活人了,还想过跑回娘家去一去不回,不管我了,也不要哥哥了。她说她自身难保,她后来只在想她自己了。但我命贱,竟闯过了这一关。
    不过,我能闯过这一关,还是靠了好心人。张书记这样整妈,过了一些晚上,张书记就有些松懈了,他的几个“相好”受不了寒冷也不来出夜工了。这时候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来到妈身边,叫妈来点了名之后就回家安心带我,孩子太可怜了,有什么事他担着,不会叫妈有事的。以后每个晚上都是这样,直到这段日子结束。
    妈一生提起这个老队长都会感动得流起泪来,说他是个好人,对她有大恩,同时也总是要说:“这个世上还是有好人……”或“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
    妈给我叙述的这件事情还真把我震撼了。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故事讲的是我自己而非他人的生命受到过非正常的威胁,在我来到这世上仅两个月的时候就差点离开这个世界了。在妈给我们讲述整个这个事情的过程中,爱追问的我一直没问过一个字,说过一句话。不过,我意识到这种震撼却是一段日子以后了。我就是突然如穿越时空地听到了我当年那些个夜晚的嚎哭。我听到它是最纯粹、最猛烈、最狂暴也最真实的嚎哭,听到它是动物本能和人性本能的恐惧和抗议,我是那样孤立渺小,置身于寒冷荒凉的茫茫太空中心,向整个寒冷荒凉、冷漠如冰的太空和宇宙抗议。我听到了,即使有大婆给我提供过一种安全和保护,这种安全和保护对于我也是一样的黑暗和寒冷,一样异己和陌生的,包括她怀抱,她的开水和米汤都是充满敌意的,恐怖和不能接受的。只有一种东西才是我企盼和需要的。这种东西甚至于不能说就是妈,因为它是那么绝对。世界要么就是这个绝对的东西,要么我就绝对不能接受它。我甚至于觉得我看到了,是这个原因而非其他,才使两个月的我闯过了这一关,而妈,还有其他人,都认为我本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妈把这个事情叙述到此都像还有很多话说,但她变得断断续续起来,说得不明不白的。我又像那样渺小孤立地置身于冷漠麻木的茫茫太空的中心,感受到了新的紧张,听不明白妈在说什么,却从妈说的每一个字中都听出了分量。我听到妈的声音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妈又有啥子法子呢……他张良策不是那一回就算了……他想尽了办法整你们,他看你们小,啥也没法,就把你们往死里整……他整你们就是在整我……妈是想回娘家去算了,但妈又咋个舍得下你们呢……再说你们又有啥子过啥子错……妈不管啥子都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能长大成人,不能叫妈把你们生到这个世界来了,却不能把你们养成人,但妈的泪水只有往肚子里咽……妈说这些你们还不能懂,你们还太小了……但是,反正你们要把妈说的这些每一句都牢记在心头,长大了给妈报仇!”
    妈给我们讲述了这件事,我不是和苦难的、为了我牺牲了自己的妈妈更亲近了,而是越来越决定性地和她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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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5 20: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徐玉虎 发表于 2016-7-2 18:44
越写越有味了,期待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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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5 20:32:45 | 显示全部楼层
4


    妈说她后来终于忍无可忍了,换了哪个也忍无可忍了,再不考虑爹在外头想搞点名堂、创一番事业了。原来,妈在家带着我和哥哥过着那样的日子,妈最终只有向谁求告呢?向爹。但是,爹却总是以他得搞点名堂、创一番事业要妈坚持和忍耐。许多次妈带上我和哥哥去他那儿不回来了,他都总是把妈和我们又送了回来。爹什么都知道,知道一切,但他总是要妈“坚持”和“忍耐”。
    在妈的忍耐达到了极限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带着我和哥哥到爹当民办教师的那个地方,下了狠心爹不回家来从此永远和一家人在一起,她就不回来了。爹这才如我们前文所述地经过了一番颇费周折的活动,回到了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了,从此也再不向往到外头搞番名堂或事业了。爹把他为调回到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所费的周折在我们所能听懂的程度内,给我们讲过,它给了我奇特而深刻的印象。求人,托关系,说好话,哀告,乞怜;过程是那样曲折和繁琐,每一步都要遇到铁面无私、不可逾越、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的人物,就像你陷在没有出路的迷宫里,每一步、每一拐角、每一环节都有一个吃人的妖怪在那里等着你;到处都是不可通融的,都要你差不多跪下来乞求,而最后一切还是凭了纯粹的偶然和“好心人”、“人情”对你的施恩起了关键的作用才大功告成。
    爹在说这件事时要我们一家都永远感激某某人,他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可以说是救命恩人。这让我非常吃惊。
    不管怎么样,爹回到了我们身边,又保住了他民办教师的位置。凭他和妈孱弱的身体以及在我们这里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爹要是不教民办,我们一家的生计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我们渐渐在长大了。我看到爹巴结张书记那样的人,拉拢一些人,整另一些人或与他们结仇。他不断地与我们生产队的这一户人家那一户人家打架骂架,以致打得头破血流。我们沟里人与人之间打架骂架是经常的事,为几根稻草也可能整出头破血流的事端来,爹,一个在那个时代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有可能早年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们沟里人这么粗鄙狭隘,为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打架干仗,而今天,他成了他们中间最热衷于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打架干仗甚至于打得头破血流的。
    他拉帮结派,每天晚上都有几个神秘的人物到我们家开小会,然后是写状子,上告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
    他对他这些同伙振振有词地说,听得出来这也是他的宣言和宗旨:
    “整不了的我们不仅不能整,还要尽可能巴结、讨好!整得了的不管是谁我们一定要整,把他整倒、整臭,能往死里整就往死里整,叫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与我们家无冤无仇,更遑论老队长还是那么一个好人,可正因为他的逻辑和誓言他就下了死心要整垮他们。我看到这是他好两年的主要任务,几个人秘密的小会议天天晚上开,状子写了无数。妈对他说再没良心也不该整我们的老队长,他对我们一家才是真有恩的,再说了,哪个上台当队长也不会比他当队长好,因为像他这样的好人再也没有了。爹断然地说:
    “连他也要整!还首先就要整他,拿他开刀!正因为他是个老好人、大好人,才容易把他整倒!只要能整倒我们就一定要把他整倒,能整到啥程度就整到啥程度,不得问啥子该不该整,不得问任何理由!要是他不是个好人,狡猾厉害,上头有人保护他,他对我们干尽了坏事我们也不仅不会整他,反而会拥护他、巴结他!”
    看爹劲头十足的、红了眼的斗士的样子,连牙齿上都似乎在扯出青筋来,妈也就无话可说了。
    爹他们一伙人经过曲折、漫长、执着的努力,终于把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等生产队干部全部整垮了,清一色地换上了爹所谓“我们的人”。这一伙年轻一辈的自当权以后,就与老队长、老副队长的为人大不相同了。我见他们经常都在我们家白吃白拿,就像我们家是他几个人私有的小伙食团和物资贮备库似的,爹和妈对他那是百依百顺,像对祖宗的牌位一样供奉着,但我们家却并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他们的好处全给了另一些对他们更有利用价值、更值得巴结讨好的人了。这几个人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有点文化,有点小聪明,但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处世原则全被他们义无反顾的抛弃了,无条件的信奉“我是流氓我怕谁”、“强权即真理”、“有奶便是娘”的生存哲学。一生产队的人本来就都怕他们有朝一日当我们生产队的权。爹他们一伙人折腾的结果,不过是既对他们自己引狼入室,又对一生产队的人引狼入室。小小的我也能如此清楚明白地感觉到,自这几个人上台后,我们家,还有我们一生产队的人,生活就因他们几个人而更加困难了。
    爹和外面的人关系是这样,对家里的人呢?他经常打妈,叫她滚。总是在半夜里他就天崩地裂地发作起来了,对妈拳脚相加并喝令她马上滚,甚至把妈的衣服、东西往外扔。左邻右舍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鸦雀无声毫无反应,似乎爹妈闹的动静再大也不能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但每次都会把我们三个小的惊醒。每次都是妈夺门逃出去不知哪里去了。我们醒来了,顿时就在那种似乎家的末日、我们的末日到了的气氛中,这种气氛似乎抓一把是一把,把把全是,别的都不真实、不实在、不存在了。由于总是如此,没完没了,我心中逐渐有莫可名状的、无对象又不分对象的恨和无尽的厌倦。但是,就是这种厌倦也一次都不能在深夜妈又在爹的拳脚下夺门而去的时候使得这种我们家和我们的末日来了的感觉变得轻一点。
    我们本能地知道逃跑出去的妈期望的就是我们马上去找到她,我们全都到她身边去,她的一切都为了我们,她心中只有我们,她也无止境地需要我们,如果我们不去,不去呼唤她、找到她、依偎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她的心就会死去,我们也就可能真会失去她了。她一跑出去,我们就去呼唤她、找到她,这成了我们一个机械的、条件反射般的强迫命令。因此,不管多么困倦、无奈、压抑,我们也会爬起来去呼唤她、找到她,连弟弟也不例外。
    哥哥最懂事,到后来,每次都是他带头,我期望他若这次不带头,我也就懒得起来了,就让山一样沉重的瞌睡,还有厌倦把我带走吧,管它带我到哪儿去。但是,哥哥一次也不会妈又跑了他不会惊醒,一次也不会他惊醒了不去追赶妈、呼唤妈、找到妈,和妈在一起,他也一定要叫上我和弟弟,对我们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是命令式的、凶巴巴恶狠狠的。多少次我都真想找个十分绝对的理由这回不去了,妈要跑就跑吧,由她去了,我只需要好好躺在床上睡觉。我看到弟弟那神情和一双眼睛中也是和我一样的东西,他还在有目的地认真地关注着我,那样子表明如果见我不动身他也就不会动身了,倒下睡觉吧。但是,我们这样,在哥哥那里就好像我们是罪人了。有几次,爹闹过了,妈又跑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就是给哥哥凶狠地叫醒的,甚至于给打醒的:“妈跑了你们晓得不?!还不快点起来!”
    我们每次找到了妈,到了她身边,才会知道这对她的作用和意义有多大,我们是真的断然不能不来找到她和她在一起的,但是,那种无名的恨和厌倦,还有瞌睡和困倦,则如山一样压着我,让我只感觉到时间是何等的漫长,生命是何等的空白。妈一次也不会说我们不该来,该好好睡觉,往往还会伤心地说:“你们这天才来!再过一会来你们就没的妈了!”有时听上去她的声音简直是凄绝的。
    我甚至于感觉到不只是爹如此需要每晚上半夜的时候发作打妈,妈本身就需要在这时候挨爹的打,她需要这个是因为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是因为她需要我们三个小的这时候去呼唤她、找到她、和她如骨肉相连地待在一起。好多次她考验似的问我们:“我叫你们回去睡,丢下妈一个人不管,你们得同意不?”我们不能也不敢表露我们真实的那些想法和感受,并且为我们有这些想法和感受而感到自己是如此有罪。
    但是,我也觉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时候的妈,不爱这个时候的她,就像我不喜欢这个时候的爹、不爱这个时候的爹及世界的一切,夜、天空、星辰、山野、黑乎乎的树影、夜半这清凉的空气、坟墓般的山村的房舍、山村房舍里所有的人……什么我都不喜欢、不爱、不关心它们的去留和存亡,我只需要一样东西、只爱一样东西,那就是睡觉,马上睡觉,但是,唯睡觉不在这个世界和这个宇宙之中,不在万事万物之中,距我无限遥远。每次夜半又被妈和爹的吵闹惊醒而又不得不硬爬起来去找到妈、依偎在妈身边直到妈满意为止的时候,我心中都会哀叫:“这一切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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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5 20:36:43 | 显示全部楼层
5


    要写我们家,就不能不写我们家修房子。
    在我们家修房子之前,我没见我们沟里有人修新房子,也听沟里人说,我们沟好多年都没人修新房子了,还说连吃的都顾不上,哪还有人修得起房子呢。
    我们家呢,听爹总在说我们们家的房子再不能住人了,我们家一定得修新房子了,但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尽管我们家的房子已经到了一刮风下雨,爹妈就要把我们几个小的往邻居家“疏散”(爹的用语),甚至于在邻居家过夜的程度。
    但是,有一天,爹终于严肃郑重地宣布,我们家要修新房子了!而且要修就修四大间!四大间瓦房!
    他这话一出,没有人不笑他,说他在说梦话,我们家就是把我们现在那房子修补一下的能力也没有,哪还可能修新房子呢,还要一修就是四大间瓦房!
    但是,看爹不仅决心已定,而且成竹在胸。他对人们说,世道将越变越坏,现不马上动手就再没机会修什么新房子了,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长大了将比现在的农民更难离开这个穷山沟,三个儿子长大成人都当农民,都要在这山沟里生活,都要成家立业,都要娶妻生子,而没房子就哪一样都是不可能的,只有让人指戳脊梁骨狗一样地活一辈子了!
    我还记得听爹说了这些话时的我那种震惊和惶恐,我无法相信人活着似乎最基本最重要也最不可避免的事情就是爹所说的“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更有一种活人,至少是当农民,就似乎是被终身囚禁的感觉。虽然我总在听我们这里的人说当农民就是判了“无期徒刑”的,但是,我实看不出当农民怎么就是判了“无期徒刑”,而听爹这么一说,我感到如果我们的未来只能像爹所说的那样,那就比判了“无期徒刑”还要恐怖。
    爹把我们叫到跟前,严正地对我们说,我们家决定修新房子是我们家一道分水岭,一个大转折,从此,我们一家人都要以此为中心,一家人团结得像一个人,一家人就是一个人,人人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而只是我们家这台机器上螺丝钉,所做的事情都仅仅是为服从修房子这个中心的分工的不同。他说,我们家请不起人工,又无钱无物,可以说,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那就一切我们自己能办的都自己办,自己不能办的也要绝大多数自己办,自力更生。他说,我们先把砖瓦做起再说,做砖瓦的事情就由他和妈干,我们几个小的就负责做饭和做家务等等,我们从此再也不能有贪玩之心,再也不能出去玩了,一次也不能出去玩了。他说这是我们家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只有靠我们上下团结一致,绝对以一个目的为中心、为核心、为一切,不怕吃苦、不怕牺牲才能成功。
    虽然我天天都在盼着我们有新房子住,但是,对爹说的这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我感到害怕,感到自己有多渺小,甚至感觉到自己是有罪和堕落的: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爹所要求于我们的,因为在“二万五千里长征”面前,我们还太小太脆弱了。
    就这样,我们家踏上了漫长而其艰辛超乎想象的修房子的征程。虽然我们三个孩子没有完全达到也大部分达到了爹要求于我们的,但是,真正付出了艰辛的当然是爹妈他们了。我们一切都得从零做起,而且按照爹的安排还得抢时间,不能拖延,就像是要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社会”一样。
    在做砖瓦坯的事情上,我们没请过一次泥水工,没请过一个匠人,也没有请过一个人打打下手帮帮忙,所有这些话,不管多专业和技术性的,全都是爹亲自干,妈给他打下手。按爹的计算,四间大瓦房,所需成品砖瓦总数就逾三万,做这些成品砖瓦的坯子的采泥、踩泥、和泥、做坯、晾干、搬运、贮存等等全是由爹妈两个人干。而且还全是在晚上和爹的节假日里干,白天妈要出工,爹要教书,这是他们的“饭碗”,一家人就靠这两个“饭碗”生存,岂能因为修房子而怠慢“饭碗”。
    爹有极其精明的计算和计划,好像有他这些计算和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了。他说,晚上清静,注意力集中,效益也就最好,白天那么多人的眼睛在盯着,那么多闲人要来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想干也干不好。他说,他一开始就想好了利用晚上,我们拥有每一个清静的晚上,看来天是不会有绝人之路的。他说,他还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那就是他可以从此完全在白天睡觉,他教书又没人在场把他监视着,人到学校了给学生几下子讲了课布置了作业他就可以坐下来打盹了,他说这实在是他个人最有利的条件之一了。
    他安排妈每天晚上在天快亮时回来睡一会,因为妈干队里的活不能像他那样方便睡觉。但他告诉妈队里那些活实际上也是大有空子可钻的,他要求妈尽最大可能在干队里的活时打盹睡觉,哪怕把熬红了的一双眼睛闭上也好,他大讲特讲闭上双眼也是一种休息的科学道理,只是妈不能在人面前做得过于引人注目,特别是妈要联络几个相好的,得到她们的帮助,比方说让她们把妈遮挡住和随时注意来查看社员群众的劳动的干部等等,另外,妈收工回来就马上睡觉,家里的事情由他和我们几个小的干。
    他说在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妈不仅不能耽误睡觉,还要睡得更好,因为只有睡好才能保证充沛的体力和精力。我还记得他还要妈从此白天脑子里尽可能不要想事,也不要把一双眼睛多用,再有趣再吸引人的事也不要去看,一双眼睛即使不能闭着也要让它眯缝着,让一双眼睛恢复疲劳是最重要的了。爹设计和想出了许多点子、办法,于最不可能处他也发现了可能、设计出了可能,似乎是他就凭他这些点子和办法,再加上他和妈的激情、意志和不辞劳苦、不畏牺牲,就能用一些火柴棍撑起一座大山。
    这里得附带提一句。爹要妈每天晚上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睡上一小会,他则晚晚干通宵。可实际上,他也都是天麻麻亮的时候就准时回家来了。他说,这是因为他不能让人们看见他在那么没命地干,天大亮了,他还在干,人们就会围过来了,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后来,就是节假日学校放假,他也在晚上干,白天在家休息和干家务。看得出来,他最怕最厌恶的是他们在不要命地干着,人们围过来说这说那,指手画脚了,即使这些人能够帮助他点什么这也是他恐惧的和深恶痛绝的,而且也很显然,在他和妈在那里流血流汗的时候,围过来指手画脚,作看客、当老师、充好人、装善人,则是一沟的人最乐此不疲的事情了,绝对不会管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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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5 20:38:10 | 显示全部楼层
6


    爹和妈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着,其间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无缝插入了,有好几年,爹和妈之间,爹和妈与外人之间的那一切吵闹、干仗、争斗什么的都绝了迹。看来,还真得说劳动,特别是苦役般的劳动,还是真有其意义的。
    不过,我这么说并不是肯定每天晚上爹都要殴打妈、妈起来逃跑、我们三个孩子去追赶妈的那段日子是在我们修房子之前。对时间的记忆不是我的强项,更何况已事隔这么多年,而且,在情景记忆中,我们起床去追赶妈好像是在我们的新房子里的事情,不在我们那间破房子里。这么说来,爹妈总是发生冲突的那段日子极有可能是在我们修好新房子之后了。
    如果说爹和妈在身体上承受着劳苦,那么,我们几个小的就主要是在承受着一种精神的和心理的折磨。每天晚上,就算我们听话地在家里好好睡觉,也会有那么多无端的惊醒,见爹和妈还没有回来睡觉,心里是一遍空洞,一遍灼痛。我们如此深入骨髓地体验到了家是一个整体,一家人就是爹所说的“一家人就是一个人”,这个“人”的一部分在该休息睡觉的时候没有休息睡觉,另一部分也就在该休息睡觉的时候休息不好睡不好。
    在爹和妈每天晚上都要吵架打架的那段日子,我为每天晚上都不能在该好好睡觉的时候睡觉而无比地厌倦,如有可能,我会真的不管他们了,由他们去了,妈要跑就跑吧,这个家要散就散吧。而现在,爹妈交待我们的只是我们好好睡觉,不要管他们,但是,我再想睡好也睡不好了,也不能容忍自己睡好了,每天晚上都是心里不装着一紧紧的关注和揪心就睡不过去,而这个紧紧的关注和揪心则使我一晚上会无端醒过来好多次,一醒过来见爹妈他们还没有回来睡觉,心里就是那灼痛。
    时间长了,我觉得我的大脑在变硬变糙,在生出棱角、长出刺、伸出刀子来,这些东西出来是为与我的生命作对。但我更感到这个大脑不只是我的大脑,而是一家人共同拥有的大脑,这些棱角、刺、刀子是本来就存在的,不是凭空长出来的,也不只是在与我的生命作对,更在与我们一家人,特别是爹妈的生命作对,不管这多么难受,我也不应该试图减轻它,反而还应该加强它,从而为爹妈“分担”一点点难受和痛苦。
    特别是到了数九寒天,我们深夜醒来都不能容忍被窝里那种暖和了,自动起床,撑起灯,出门去呼唤爹妈,呼唤爹妈你们回来睡吧回来睡吧。望着他们在荒凉、黑暗、寒冷、寂静的旷野里一盏灯火小如豆子的孤灯下朦胧的,如机器人、泥人一般忙活着的身影,我们心如刀割,那么真诚地呼唤他们回来睡吧,可他们显得渺远的、忙不过来答应我们的声音总是叫我们回去睡觉,他们过一会就回来,而我们知道他们这只是在应付我们,他们仍会和无数个晚上一样,和每个晚上一样,不到天快亮了不会回来。我们是那么憎恨从他们那里传来的无限单调重复的做砖坯的“叭、叭”地拌泥的声音,可就是这个声音听上去似乎是不到世界末日它不会停下来,永远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后来,我们不呼唤他们了,但也不回去睡觉,而是三兄弟紧紧挤在一起抵御着寒冷蹲在那里,就这样远远地守候着望着他们。这是因为如果我们回去睡觉,不管那被窝里多么暖和,那良心的不安,那不断地无端惊醒,一惊醒后那种可怕的心情,已经让我们后怕。这还因为我们不管多么深情地呼唤他们回来也不会有结果,不管我们呼唤得多么伤心哀绝,他们应答我们的都是那样机械、单调、空洞,像是他们没有生命,更不是我们的爹妈,就我个人来说,我已经感觉到爹妈他们作为人都已经是虚假的了,他们真的只是泥人或机器人了,我不敢再通过呼唤他们回来又体验这种可怕的感觉。不知多少个晚上我们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守候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无声无息地回去睡觉,没有让爹妈他们知道。
    虽然我们到底是被生理上的需要战胜了,但我们回去睡觉也不把门关上,让它大开着,这样又在不安的睡眠中无端惊醒之后,见到那个白白的、大大的、方方正正的门洞,也觉得和他们保持了一种联系,向他们输送去了一点什么。我觉得这点什么是“生命”,爹妈已经因为那劳苦真的没有“生命”了,真成了泥人和机器人了,我就应该向他们输送“生命”,使他们不至于完全成为泥巴人和机器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个方方正正的门洞,在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白,在下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黑,在又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得越来越白也越来越亮,显然天已经在亮了,它是那么令人痛恨,因为它的存在表明爹妈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们回来了,也就会把门关上了,也就不会有这个在变化和变幻着又好像永远也不会有变化和变幻的门洞了。也有惊醒后见到没有这个门洞,门真的关上了的时候,但是,它不能欺骗我们,我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爹妈他们回来取个工具啥的为我们带上门的。我们三兄弟不论哪个先知道了这事,也会爬起来又把门大大打开,让我们一醒来就能看见那个在变化又始终没有变化的门洞,让我们感觉到和爹妈他保持着联系,在向他们输送我们的关注、关心和揪心。
    由于总是看着这个门洞,这个忽而白忽而黑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日久天长,它竟越来越对我变得异常生动起来,就像有了生命,活过来了一样,尽管我知道它还是原来那个门洞而已。后来,它不是就像一个妖魔,而是真的就是一个妖魔,是一个真正的妖魔在那里歌唱舞蹈,也只有真正的妖魔才会有那样的歌唱舞蹈。它一瞬间之内就有千百个个个不同、个个令人叹为观止的舞姿。我对它充满恐惧,因为它对于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妖魔,尽管我知道它就是那个门洞而已。我仍然憎恨它,因为它的存在表明爹妈还在劳作,还没有回来。但是,我越来越迷恋它,因为它而睡得越来越少,因为它是那样值得欣赏,看上它一会儿也不知它会向你开启出多少神奇的景象,只有魔鬼才可能的景象。
    随着日深月久,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只有这样一东西才是真实的,有生命的,才不是纯物质的而是超物质的,其余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的两兄弟,还有爹妈,全都是爹妈他们用来做砖瓦坯子的那种泥,纯粹地、干干净净地就是那种泥,与那种泥什么差别也没有。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们几兄弟守候在外面,看着远处那豆灯火中爹妈劳碌的身影,这时候,我看见,整个夜晚,山野,村舍,天上地下的一切事物、一切生命,包括我们三兄弟和爹妈,全都是泥,就是爹妈他们弄出的那种砖瓦泥,整个宇宙也都只是一坨泥,绝对没有与泥巴真正有点区别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这个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现实。这种感觉很痛苦。
    但是,这个门洞救了我,它让我眼睁睁地看到,只要我盯着它,它就一天比一天更是一个超越现实、超越一切的存在,一个鬼神的存在。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它只有鬼神才可能那样开启和开启出那样的景象和世界,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了,天都麻麻亮了,我都还没有睡着,看到爹妈回来走进屋的身影,我才连忙闭上眼睛,而我避免看到爹妈,不为别的,只为我已经不能看到他们了,看到他们只会让我看到他们是纯粹的泥巴,而没有什么比看到他们只不过是泥巴而已更可怕了。
    在那样的劳作中,爹妈他们要几个月才洗一次衣服。他们把就和他们自己一样已经变得一点颜色也没有的衣服晾晒在那里,我也不能看到,一看到就感觉到整个宇宙也压在我身上了,而这种重量什么也不是,只是就和宇宙一样大小的一坨泥巴。
    对把一个东西老盯着,就盯着,如入定般盯着,这个东西最后就会变得异乎寻常地生动这种经验现象,在我有了更多、更深入、更上一层楼的同类经验后,一些年后,我还把它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进行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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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5 20:45: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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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8 17:06:24 | 显示全部楼层
7


    如果说生存就是和大自然的搏斗,那是一点也没有错的。可是,人在大自然面前,时常却是那样渺小。
    爹妈付出那样的劳动做出的砖坯子,那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我们的砖坯子”了,就像一道道城墙一样舒展地晾晒在众多田坎地塄上,要是能把它们首尾连接起来,都可以组成一条真正的长城了,或者是爹妈付出同样的劳动做出的瓦坯子,俗称瓦筒子,在我们孩子眼中就像是一片片汪洋大海一样晾晒在一个个大坝子里,太阳热情地照晒着,天老爷却突然招呼也不打一下就变了脸,雷鸣、闪电、狂风、暴雨,啥都用上了,尽情地发泄、尽情地发作,什么也不管,于是,我们就眼睁睁地看见我的砖坯子和瓦筒子在顷刻之间就瓦解、倒塌,化成泥水滚滚而去。它们是那样经不住风雨,实在令人吃惊。
    是的,这时候会有很多邻居如救火一般地来帮忙,也有很多砖坯子和瓦筒子被及时抢运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我观察到,就是他们集体的力量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也是渺小的。不过,这还是次要的。他们还有一个不约而同的固定的模式。这种模式就是一家人最多只来一个,而且在雨大到会把衣服淋湿透的时候,他们就相继离去了。我们实在是应该感激他们,但是,就事论事地说,他们更多地是在应付、表演,全不如大自然的淫威来得率直真心。在我眼中,抢救出来的砖瓦坯子才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而这些好心帮我们的人们因一片混乱和也不是那么真心而踩坏摔烂的砖瓦坯子却是那样之多。转眼间这些好心的人们就被风雨赶回家去了,消失得那样迅速、整齐和一致,留下这些被他们踩坏摔烂的砖瓦坯子在雨水中化为千百条血流一样的四散而去的涓流。在我的视觉上,它们还就是血,爹妈身体里流出的血。
    但是,更大的灾难性图景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雨幕遮住了我们的视线,它们在远处野地里的田坎地塄上或那些个大坝子里,在那儿,这时候只有爹妈两人在抢救那些砖瓦坯子。爹妈冲回来了,把家里能拿去为砖瓦坯子遮挡暴雨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晒席、睡席、棉被、袄子一类东西,连门板、窗板都卸下来抢也似地拿走了。这时候,要是有好多晒席那样的东西就好了,这东西也家家都有,邻居们也会借给我们,但是,他们仍然遵循那一套固定的模式,一家人最多借给我们一样东西。这个看似应有尽有、一切都取之不尽的世界,在你需要它给出的时候,它却是那样少、那样吝啬。
    这时候,我们三兄弟相依蹲在屋檐下,向着把我们的视线牢牢地封锁住了的风雨呼喊爹妈。有几次,我们都忍不住大哭起来。那些好心帮我们的人们,走我们身边过,没有几个人会不说我们两句,瞪也要瞪我们两眼,那是同情和可怜,却也是鄙视性的同情和可怜。他们还会对我们似乎不知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几个还蹲在这儿干啥呀,还不快回家去呀!要听话要懂事呀!”、“快回到屋里头去呀!看你们家都成了啥呀!”……有的人见了我们还要叹一口气,有的则干脆骂道:“不是几个好东西!”我们这时都还很小,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就看出了我们不是好东西了。我还听到他们在议论:“唉,几个小的也没有养好!这一家人,唉……”我不能否认,这些好心的人们来帮了我们一把,这类东西就是我们必附带得之于他们的“礼品”。面对他们这些“礼品”,我是如此强烈地感觉到,在灾难和他们这类鄙视性的同情和可怜面前,我宁愿选择灾难,尽管面对眼前这点风雨,我也只有望着它哭啼。
     一会儿过去,就是这些看不起我们、可怜我们的人也没有了,我们三兄弟只有背后冰冷的墙和前面如一个倒竖的汪洋垂直屹立在我们面前的雨水的铁幕,我们竭力的呼喊声和哭声在撼天动地的雷声和雨声中竟然连我们自己都难听见,我感觉到不是我们在呼喊,而是小得如蚂蚁那样一个人在我的耳朵里对我呼喊,但这个小得如蚂蚁的人就是我,我也只能喊出这么大的声。这时候,我感觉到,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就只是一个狂暴万能的雨水的汪洋,爹妈他们在这个汪洋的深处已经如那些我们被雨水冲毁化解为泥水的砖瓦坯子一样,被雨水肢解直到融化掉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而我们,也仅仅是这个雨水的汪洋中心的一粒尘埃、一个气泡、一片碎砖瓦坯子,这雨水的汪洋轻轻碰我们一下,我们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永远消失了,消失得就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徒劳地哭喊着。
    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直到风雨的势力都减弱了,爹妈他们才回来了。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了,其余的一切都只能交给上天了。爹立在屋檐下面对着还没有停下来的雨,脚下是一大滩从他身上淌下来的水,他的头发上挂满了大滴的雨水,如闪亮的珠子。他动也不动沉默无声地站在那里,一只手在肩胛处无意识地也是神经质地搓着汗条,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之一。妈一次又一次地叫他换衣服,别着凉了,我们也一遍一遍地叫他,他都像没有听见,最多只是唔一两声。我观察到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今天这样的灾难,我们家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就是我们的砖瓦坯子像今天这样被雨水毁掉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特别熟习爹这种颤抖了。今天,看着他这种我熟习的颤抖,我感觉到他整个人已经被分解为无数条小虫子,所有这些虫子都因极度的紧张、焦虑、恐惧而疯狂地蠕动着,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我爹,而是一堆在密闭的、绝对没有什么可以从中逃出去的热罐子里的蚂蚁,一堆在越来越热的粪水里没有一条能逃出去只能挤在一起作疯狂的垂死挣扎的蛆。我忽然是那样心碎,感觉到爹已经被生活和生存毁了,他已经战胜了生活中的无数困难,他还将战胜生活中的无数困难,但他作为一个人已经毁了。我感觉到那样的责任,那就是“救”他,但我更感觉到自己如何可能承担如此沉重巨大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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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8 17: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8


    我们晾得干干的、也全都搬运到安全的地方贮存起来的砖瓦坯子已经够多了,这就面临着俗话所说的“烧窑”了。砖瓦坯子不经过烧窑这道工序,就变不成再也不怕雨水冲洗的青砖青瓦,更不用说还要用它们来修大瓦房了。我们前后一共烧过四次窑。要烧四次窑,砖瓦才够修四间大瓦房,但我们家原来那房子实在不能住下去了,烧了两次窑后我们就把新房子,四间大瓦房修起来了,砖瓦不足的那部分是向别人借的,承诺到什么什么时候归还,后两次烧窑是为还别人砖瓦。
    烧窑和晾晒砖瓦坯子一样,最怕的也是暴风骤雨突然来光顾。成千上万的砖瓦坯子搬到窑上了,堆得到处都是,装窑最少也需要三四天时间,这期间要是遇到了暴风骤雨,这些砖瓦坯子多数都会变成一滩泥,前功尽弃。窑装好了,火点起来了,就更怕突降暴雨了,特别是窑正烧到某个火候的时候,如果暴雨来了平地起洪水,水冲进窑里,就会发生俗话说的“窑崩”,一发生窑崩,一整窑的砖瓦就毁了。再说了,像一座山一样麦桔杆堆在窑前,这就是烧窑的燃料,这么大一山麦桔杆也不可能把它遮挡起来,暴雨来一洗礼,它们也就湿了,不能用着烧窑的燃料了,而要准备起这样多的麦桔杆,可不是一句话。
    我于电脑前打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到了为什么爹妈他们当初不选择在冬季那种不会有什么暴风骤雨的时候烧窑呢。不过,我已经不可能去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了,也没有这个必要,只能说,爹妈当初在那总是有暴风骤雨的季节里烧窑,一定有他们万般无奈的理由。
    我们烧了四次窑,两次都遇到了暴雨的“洗礼”,有一次还发生了最令人担心、最让人不愿意看到的“窑崩”。两次也都是晚上。我们还太小了,严令不准到窑上去,但是,外边黑夜里的风雨,使我们能够想象我们那窑上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我们三兄弟相依在灯下为它紧紧揪着心。烧窑就必需得雇人了。不时有人十万火急地冒雨从窑上跑回来取窑上必需的东西,他们总要顺便到我们家里来对我们三个把窑上事情渲染夸张地说一通,又是一番你们要听话懂事呀的饱含那种可怜甚至鄙视的说教,我们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你们快去窑上吧,你们快去窑上吧,那里才是需要你们的地方。
    发生“窑崩”那次,据事后人们和爹妈的描述,暴雨中平地而起的洪水冲进了烧得正旺的窑里,窑里传来巨响,随着窑前部就裂开了一条缝,众人四散而逃,怕窑爆了,只剩下爹妈在那里保他们的窑了。红了眼的爹妈还不要命地冲上去紧紧顶住看样子行将崩塌的那一块,众人呼喊他们赶快逃开,他们没有理睬,有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见。爹还冲进窑门前那团浓烟里去了,这团浓烟就是因为水冲进了烧得正旺的窑里而从窑里涌出来的。没人看得见爹在这团浓烟里干什么,众人只在远处不要命地喊他快逃出来,窑要垮了,保命要紧。但是,爹却凭他的无畏截住了那股洪水,保住了我们的窑,也保住了一窑的砖瓦。事后人们都在夸爹,而听爹妈他们所说,则是他们感到那样后怕。爹说:“窑要是真垮了,那就是我们真的完了!”说这话时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妈说:“是天老爷在帮我们。”爹是不信什么天老爷的,但妈这么说他也没说什么。
    也许,人的不幸,要在被人可怜的时候才会真的变成一种不幸。但是,不幸的是,仅凭小小年纪的我的经验也已经看出来了,人这东西的本性,至少是我们沟里的人的本性,就是他们是那么喜欢去可怜他们认为不幸的人,或者说去可怜他们认为很可怜的那些人。这是那种歧视性和鄙视性的可怜,看不起人的可怜,践踏人的可怜,甚至于可能是心怀叵测的可怜,只是他们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心怀叵测,他们甚至于真相信他们是那样富有同情心,那样善良。
    我们烧窑遇到了“窑崩”的这个晚上,我们烧窑遇到“窑崩”了,这消息比暴风雨的到来还快地传遍了家家户户,至少是我们生产队的家家户户。那两位好心的大婶又打着一根手电筒戴着斗笠到我们家来了。其中有位大婶的男人是一般所说“国家干部”,所以,她有一根手电筒。像以前几次一样,她们坐着不走,说尽了她们似乎非说不可的那些话,说尽了还有说不完的。这一次她们更是这样。其中有一位还这样说:
    “这是头一回,这一回你们爹妈算是过去了,没有出大事!但是,说不准你们这次烧这个窑,还真要出大事了!为啥呢?因为啥子事都是天在安排,天叫你们出事不得只吓你们一跳就算了!你们要不是还小,真该到窑上去看看啊!说不准这时候大水又灌进了你们的窑了,窑垮了,爆了,把你们的爹妈都活活埋了!大家都在逃命,这种时候也不能怪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窑,你们说是不是?但你们的爹妈是不会逃命的,他们还一心要保你们的窑!哪个晓得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啥样啊!千万别叫他们出个命伤啥的,天老爷保佑天老爷保佑啊!这家人真的不能出个啥大事啊!这几个娃儿都还小还小啊……哦,娃儿们啦,千万别信我胡说的这些呀!要听话懂事好好待在家里,最好上床睡觉呀!千万别去窑上呀,你们爹妈叫你们别去你们就千万别去呀!要听话懂事呀!”
    她们说的这些,听起来是无限的好心和古道热肠,实际上句句都令我们感觉到不舒服,甚至于愤慨。多少人又多少人,他们就是那些普通人,一般会说他们是平凡而善良的人们,他们的好心和善心里面经常包含着这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这两个大婶,她们的好心和善心里面的这东西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特别是说这席话的这个大婶,她这席话里的东西就不止有这种会令人不舒服的东西了,还有小孩子只能本能地感觉到愤慨啥的却不会看明白的“暗示”,一种居心叵测的“暗示”。
    她们终于走了,我们身边又是漫漫长夜的寂静,暴雨已经住了,满耳只是外边洪水在满世界横流和肆虐的轰鸣声。实际上,那个好心的大婶对我们的“暗示”已经开始在发酵了。我和哥突然作出了三兄弟谁也没有异议的决定:弟弟一人留守家中,我和哥哥到窑上去看看。我们给弟弟点一盏灯,为了节约洋油,火苗尽可能调到最小。我们问弟弟怕不,他很坚定懂事地摇摇头。就这样,我和哥哥撑着火苗调到最大的一盏灯、哥哥怀揣着一盒火柴出发了。
    真没想到外面会那样黑,就像世界仅仅是一个漆黑一团的宠大实体。四面八方都在吹来风,出门没走多远灯就被吹熄了好几次,灯一熄我们就像不在我们沟里而在那个人们所说的太平洋深处,一切都变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连自己也看不见,方向感也没有了,根本不知自己在哪儿,连动一步也不能。只有借着灯光我们才能向前走一步算一步,灯照亮的东西也是我们好像全没有见过的。走到了田野上灯盏就完全失去意义了,要划很多根火柴才能点亮它,一点亮它就熄灭了。风是一小股一小股的但却冰冷有力,从所有方向吹来,你根本拿它没办法。那灯上的火苗被风猛烈地拉过去,拉得都脱离了灯头了,却没有熄灭,一小团青色的火苗空无所依地和风奋力地抗争着,还呼呼地响,只能模糊地照见灯盏,连撑灯的手也看不见了,跟着它就被像是被强行夺走了、全无踪影了,四野是无边无际的绝对黑暗。这幕情景给了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怎么办呢?我们并不气馁,决定爬着去。哥哥在前我在后,他要我拉住他的脚,而实际上我只能爬一会儿去摸一下他的脚在哪里,以此保证不至于跟错了方向。
    我们爬过了几条田坎,爬上了那条很长的大沟塄,爬了不到这条沟塄的一小半,我们终于陷入绝境。这是一条横贯我们整个沟的一条大沟,不管多大的暴雨,最终,我们沟接受不了那么多的雨水都要从这条沟里倾泄而出流到山外,汇到江河里去。
    我们感觉到沟塄剧烈地抖动着,真难以想象平时看上去那样结实稳固的沟塄这时会抖动得这样厉害。沟里的水如万马奔腾,沟里的水还是满满荡荡的,水浪扑打着我们的双脚和一侧的身子。但是,我们只能感觉这一切,我们什么也看不见。这黑暗之黑是那样深重,我都慢慢地感觉到自己也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这个黑暗本身的一部分了,成了一个完全陌生异己的东西了。这让我产生一种新的恐惧。
    不是那一股执迷不悟的劲头我们不可能爬到这里了,但是,到了这里,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身子紧紧贴在沟塄上,动也不敢动。我们已经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后退了。哥哥问我:“小禹,该怎么办呢?”他问的是我们如何继续前行,他还不打算放弃,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真难以形容我们这时候那种处境和那种体验了。沟塄又窄又滑,摇撼着,抖动着,感觉是我们敢再向爬行半步都可能滚进沟里被大洪水冲走。沟里的洪水扑打到我们身上,那么冷那么有力,越来越像是有无数双强劲有力的巨手在把我们往沟里扯。我感觉到沟塄是活的,正是传说中的巨龙,我们骑在龙脊上,我们不可能制服这条龙,它随时也能把我们摔进洪水而它则腾空而去。不可能有什么时候比得上这个时候我绝对相信龙这种传说中的神物绝不只是一种传说而是真有这么一种可怕凶暴的神物的存在,我正骑在这样一个存在身上。
    沟里的水的轰鸣声在越来越大,感觉是它的水在猛增着,骤然间就会增加许多,这是一种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觉。身下的沟塄随时都会突然间腾空而去,而它腾空而去了我们就被卷进洪水了,这也是一种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觉。我是如此震惊平时我们熟习的这条沟,我们不知多少次在它里面捉鱼抓蟹,现在竟这样不同了,似乎蕴含着无穷的暴力,对我们就是地狱、阴间、死亡、最后的毁灭……我感觉到,我们的生命就会像风里的灯火一样消失在这里了,我也感觉到我们这时候的生命完全就像不多一会儿前我才见过的那“离开”灯头前、熄灭前最后那一刻的灯火了,说消失无影就消失无影了。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已经崩溃了。在大自然的这么一点点威力面前,我们已经陷入到了也许也只有小孩子才可能的那种彻底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无助感之中。不过,客观事实所要求的是,我们必须做出抉择,而且是冷静理性的抉择。不再前行是明智的,前边还有那么长那么凶险的路。后退也是不可能的,我们不仅不能掌控大自然,而且也已经不能掌控我们自己了,我们是真的已经崩溃了。我们是真的已经崩溃了,这恐怕才是我们首先必须面对的事实。但是,我们也不能停留在这里,这不仅因为我们已经不能掌控自己,还因为我们的身体在变得越来越冷,像这样冷下去,到一定的程度,我们有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济于事,只可能像两样什么没活力没生命的东西那样被洪水扑打到沟里,再被洪水卷走。
    我冷静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然后用那样平静、理性的声音对哥哥说:
    “哥哥,我们再不能前行了。我们完全有可能被洪水卷走,而这样我们家可就真的出大事了。前面还有几条沟塄,还要过两座桥,沟里的水还在增大,它还可能突然猛增的。特别是,我们两个都不能控制自己了,我们已经变了!现在,我们前行、后退和就是这样不动,都是危险的!”
    我天生喜欢冷静的分析、直呈真相的特性在这时候又表现了出来。这时候我可能还没有上学。我说的这席话也切中了哥哥的要害,他的声音发抖地、而不是当时还想着要继续前行那样地问我: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听起来他像在笑,因为我的意思似乎等于是在说我们只有被洪水冲走了。
    我同样冷静地说:
    “我们这一边不是水田吗?田水肯定很深但它是平静的,不会把人冲走,而且它也不会像沟里的水那样深。我们干脆滚进田里,从田里上大路爬回家去!”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们说着就像两块石头一样掉进了田里。田里的水真的很深,最深的地方直漫到我们胸部,而且也很冷。但是,我们心中那种可怕的恐惧、整个世界包括我们自己都变成了完全陌生异己的、完全不受我们控制的恐怖怪物的那种体验一下子没有了,世界正常了,我们自己也正常了,我们是自己了,拥有自己了,能掌握自己了!我们感觉到了那样的安全,就像安全是那样实在的一个东西,我们抓住了它,拥有了它,危险、死亡和毁灭的威胁都突然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了,对我们无能为力了!
    哥哥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
    “小禹,你真的很聪明!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他这个预言可能太主观了点。不过,这也要看他所说的“作为”是什么了。
    我和哥哥手挽着手在田里奋力前行。田里很难行却比在路上感觉好多了,几次跌倒了呛了几口水我们反而更加充满豪情。对这些水田我们很熟习,我们根本就不到路上去了,翻过一道道田坎,从一个水田进入下一下水田,就从水田里跋涉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家里,我见哥哥手里都还握着那盏灯。为了不让爹妈知道我们这次的冒险,我们换了衣服把湿衣服藏了起来。后来他们当然还是发现了,我们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不过,他们并没有怪我们,而我则为自己“险中求胜”、“转危为安”那一招十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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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8 17:09: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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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18 21:59:54 | 显示全部楼层
9


    修新房子的砖瓦有了,另一样和砖瓦一样重要的东西就是木材了。修四间大瓦房所需的木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我们家的实际情况是一根像样的木材也没有。靠买,我们也没有那样多的钱,尽管为了修新房子,爹妈一定是积攒了一些钱的。不过,爹在这时候却宣称他早就有了全盘成熟的计划,他没有想好木材从何而来,连砖瓦他也不会准备了。他说他到今天才说他的计划,是因为怕走漏风声,关于他木材从何而来的计划,保密是最重要的。
    那么,爹的计划是什么呢?偷!不全靠偷,但首要的是偷。一听到偷这个字眼,我感觉到就连我们家里所有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都惊怵了,显出了人一样的面孔,瞪出了人一样的眼睛。但爹很冷静,他说:“在今天这个世道,除了有权有势的,没哪个农民修房子的木材可以不靠偷。这也是逼出来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说他并没有昏头。
    他说的倒也是。听人们说,本来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树木不算少,仅我们家屋周围的树就可以修十几间大瓦房,仅人腰粗的树就有数十根,但在一个叫做“大跃进”的运动中大炼钢铁,全被公家强行砍光烧尽了,连根都掘走了,其他一般农民家庭和我们家的情况大体相同,只有公家才有树木,但公家的是公家的,一般农民对它们没有支配权,再加上所有其他原因,如今还真是一般农民要修房子,所需树木只有靠偷了。
    他向我们和盘托出了他的全盘设想。我们绝不偷本地方的,本地方少了那么多树木不可能不引起注意,而我们也不可能把这些树木藏在人们找不到的地方,所以,偷本地方的一定会“东窗事发”。他说,本地方的树一根的主意也不能打。偷外地的,偷外地的也不偷私人的,偷集体的。但也不能是随便哪个外地,那地方一定要有我们最靠得住的亲戚,这亲戚距我们家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而且当地山特别多,树特别多,同时,这亲戚在当地还要有一定的权势,人缘也比较好。
    不说想不到,一说我们还真有这么一个亲戚。我二姑。二姑父是当地大队会计,人虽老实巴交得没法说,是那种“老好人”型的干部,用爹的话说就是他是个“有权无势”的,但到底是大队干部,上下对他也信得过,爹说还就怕他不答应呢,不过,这回也由不得他了。这么大的一次行动,自然需要几个最靠得住的得力的帮手。这也有人选,我大姑就有几个五大三粗力壮如牛的儿子,在后来具体的行动中,他们表现出来那种忠心、能干和卖力,也表明了爹选择他们有多么正确。另外,我们生产队也有两个和爹的关系最好的人也成了这次行动的帮手。爹对他们显示出了他的组织领导才能,爹对他们甚至于还有一种我们不得不说是人格魅力的那样一东西。
    他们去偷树每次都选择在小半夜出发,带上锯、斧头和绳索,后半夜前赶到二姑家。大姑的那三个儿子从他们自己家里出发,和爹他们在二姑家会合,一切都是事先约定好了的。在二姑家他们要隐藏一整天,连二姑家的孩子们都不能知道有他们在家里,必要时他们还要迅速地藏进二姑家的一个地窑里头。这一天里,二姑装着上山割牛草的样子上山去,她是干部的家属,劳动上可以这么自由。她的任务是在山上瞄好上好的柏树,作上记号,熟习路径,晚上由她领路。爹说令二姑这样,是为了做到“有的放矢”、“事半功倍”。
    掌灯时分爹他们就由二姑领着从二姑家的屋后上山了,这一夜的事情很紧。偷了树,埋好树桩,修饰得不容易看出来,剔下的叉干树枝也要藏好,然后连夜把偷到的树运回我们家。路上若遇到了人,就说是给某大干部、大领导扛去的,最好不要管闲事,这样也就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了。所有这一切都在黑灯瞎火里进行,爹严禁一切照明,连吸烟也不准。他说,别看一个小小烟头的火光,它在夜里也可以让很远的人看见,这年头没哪个人夜里见了一点点东西,哪怕只是一个烟头的火光会不起疑心的,所以,一点烟头的火光也可能坏大事。
    每次爹他们出发时只有两三个人,但运回树时简直就是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了,一根又一根的大树鱼贯进入家中,看不清扛树人的脸,却在不断地进屋来。这让人感到也太招人惹眼了。可是,爹他们却是马不停蹄地干,气也不喘一口,一晚上也不歇着。他们已经偷了好几个晚上了,已经偷了好多树了,大家都想歇一歇,但爹说要干就要“一鼓作气”干到底,因为像这样大规模的偷树迟早也会被发觉,必须下狠心不断出击,干出名堂,及时收手,然后换下一个目标,绝不“吃回头草”,绝不“拖泥带水”。爹说,像这样大规模的偷树在我们这一带还是史无前例的,之前没有人做过也没有人敢做,正因为如此人们就“麻木”了,这是我们的一大有利因素。但是,它若一经被发现,就会迅速传播,引各地的警惕,特别是会引起上级的“高度重视”,上级一定要展开“全面调查”,还要召开“紧急会议”,向各地下达“紧急文件”、“紧急通知”,我们还想再干是绝无可能的了。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不得不干几晚上歇息一两个晚上再行动,因为没有人可能承受那样没有间断、没有歇息的高强度劳动,还有那种心理上无法松懈一刻钟的紧张。他们把二姑那地方的树偷得差不多了,按爹的说法就是“不能再偷了,再偷就要出事了”,但按爹的计算,我们修房所需要的木材仍然不够,他们又偷了大姑那地方的树。
    爹这次偷树行动前后持续了几个月时间,具体我不可能还记得,但想来两三个月是有的。也许是因为年幼,再加上比一般人敏感,这段时间我心理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是超乎想象的。当然,一家人也都如此,也不可能不如此。
    本来,对这次偷树行动,爹就是把“安全问题”放在无比突击的位置上的,用他的说法就是“安全问题是压倒一切的”。他认为偷树的“安全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他们这是在做贼,是高度秘密的,还是在黑灯瞎火里和高山密林里干,很难保证不被倒下的树砸了,踩虚掉下悬崖了,一不小心摔出个什么名堂了等等;二是,防偷集体的东西,包括偷集体的树是各地民兵的主要任务,这些民兵都有枪,也有随便开枪的权力,他们见到偷集体东西的人往往也会开枪,即使没有挨枪子儿,让这些民兵给抓住了,那也不会有啥好结果。
    那年月,抓住了偷集体的粮食、牲口、树木啥的人,各地都有对他们滥用私刑的权力,如吊起来打,游街示众等等,如果这些人在这些折磨中没有乘住死了,也就死了,很平常的事情。我们年纪虽小,这类事情已经听说了不知多少了,也不只一次亲眼见过仅仅偷了集体一点稻草啥的就挨批斗站端端扯耳朵的事情。这也就是爹选择偷树的地方要有亲戚,这个亲戚在当地一定要有权势的主要原因。他还让二姑给她大队那个民兵连长送了厚礼。就是这样,他也不觉得安全,总是在说要注意,注意二姑那地方的民兵,把树运回家来沿途的民兵。
    所有这些,在我一个小孩子的想象中都被夸大了。当然,也许我并没有夸大,实际情况就是爹偷树的行动就有那么危险。每次他们出发去偷树去了,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不到他们回来就放不下来。越到后来我们越害怕,我们三个小的和妈不得不相依一起守候在灯下,等爹回来。我们几个人把那扇门紧紧的盯着,我在那样生动地想象爹被树砸伤了,爹踩虚了掉下悬崖了,要不,就是爹挨了那些民兵的枪子儿了,这扇门就要被撞开了,破门而入几个人搀扶着或抬着头破血流或肢残腿断的爹。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进行这个想象,并且一次比一次想象得更清晰、生动、真实。我如此需要不进行这个想象,不想象得那么清晰和生动,但我完全做不到。我身上不时掠过一阵寒颤,就因为我这个想象太清晰和生动,我完全无法不把它当成真实。
    我们四个人相依坐在灯下,把爹他们将从那儿进来的那扇门盯着,不说一句话,不出一点声,静静地也是紧张地等待着,彼此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我完全无法不进行那个生动恐怖的想象,多少次我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他们抬着已经肢残腿断或挨了民兵的枪子儿正在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爹到了门口的脚步声,虽然总不见他们进来,总不见那副标志我们家的末日的血淋淋的惨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一点也不能否认,“他们”抬着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快要死了的“爹”这一标志着我们家的末日到了的惨象,已经不可逆转地逼近了我们的家门口,这扇门只是最后一道屏障,它在这种进逼中在越来越薄和越来越不再有阻挡任何事情发生的力量了,我眼睁睁地看到这扇门、这最后一道屏障在那种步步逼近的压力下都向里面暴凸进来了,开裂了,说着就要一下子爆裂开来,如整个海洋的海水一下子涌进来那样涌进我正生动地想象着的那个我们家的末日性灾难。实际上,这个时候,我们家在灯下守候爹的归来的四个人合成了一个整体成了一个人,谁出一点声音,特别是说句话,都会叫四个人同时毛骨悚然,引起大家巨大的憎恨和反感。
    我无法忍受这种日子,但我又必须忍受这种日子。后来,我发现,必须让爹已经不是肢残腿断了就是已经挨了民兵的枪子儿了这一标志我们家的末日的惨象对于我,就对于我个人“提前”是真的发生了,百倍、千倍胜于真的发生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忍受这种日子。我不能怀疑,当爹真的不是肢残腿断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枪子儿命不久矣了的现实摆在我面前时,是我根本承受不了的,所以,如果我让这一现实“提前”整个对于我是已经反复发生过的了,当它真的摆在我面前时我就承受它了。我还相信,如果让这一现实“提前”对于我,就对我个人千百倍胜于真实地“发生”了,它对于爹妈他们、对于我们家、对于这个世界和我们所说的现实,它才是假的,才不至于真的发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逻辑,可是,我就是有了这个逻辑。
    于是,我和妈他们相依在灯下守候爹的归来,我就从“爹”出事的最初那个细节开始想象,我的想象变得无比地丰富、复杂、逼真,而且严格符合逻辑,就像我跟在“爹”身边,“他们”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爹”是怎么出事的,出事的时候和出事之后“他们”都做了什么和说了什么,“他们”都体验到了什么,“爹”伤在哪里伤到了什么程度流了多少血伤口是什么样的等等,事无巨细,我都要一一如“实”地、纤毫毕现地想象出来,绝无遗漏和偏废。尽管这都是我虚构出来的,可是,它们就是没有一个不对我胜似我正亲眼所见的真实,因此也没有一个对我的神经不是如火在烧我一般,让我为其中每一个细节而打寒颤。
    我甚至于不能容忍自己的这个想象在时间上和那“实际”发生的有一点出入,当我的想象进行到了“他们”抬着快死或已经死了“爹”马上就要一下子撞开那扇门,如整个海洋的海水一样涌进来,而这一幕却迟迟不见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会立刻把自己的想象又倒回到“爹”他们还在路上向家里赶的那一段去,重新想象那许多过程和细节,尽可能逼真,尽可能让它们就是我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让这些过程和细节如在向我的脑沟和血管里灌熔铁一般,这很难受,但是,我却病态地需要这种难受,而且它对于我越大越好,我相信,只有我达到极致、超过极致地承受了这种难受,爹真的不是摔死摔伤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枪子儿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才不会真的发生。
    显然,我是当真变得有点病态了。后来,虽然我没有见到自己想象的事情发生了,但我相信“现实”在骗我,爹真的已经出了那样的事了,我们家末日真的已经成为现实了,爹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他装出来骗我们的,甚至于是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只是样子和他长得相同而实际上并不是他的人,甚至于连我们的妈妈也是这样,甚至于我们整个家都是这样,家里的假的东西、就为骗我们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它们全都只是看起来还是原来的它们而实际上都不是,爹妈他们也必须这样,因为,爹出的事,我们家已经变成了事实的那个灾难是那样巨大和可怕,已经到了必须对我们几个小的永远隐瞒、永远不让我们知道真相的程度了。
    这使我不仅在爹去偷树时在灯下守候他,而且他就是安然回来了我也整晚上睡不着觉,在他就是不去偷树而是在家歇息的晚上我也整晚上无法合一下眼睛,躺在床上动也不动,高度沉静而紧张地关注着倾听着。你还真想象不出我这一“关注”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和高度,我听到了那样多那样细微那样深刻的东西,本是我们的视力和听力绝对达不到的。我完全不能否认那个标志着我们家的末日的灾难已经发生了,我必须知道并承担这个真相,不管这有多可怕。我如此就是为捕捉到爹实际上完全不是他看上去那个样子的蛛丝马迹。在白天,我更是高度沉静而紧张在关注着,一定要让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成为那穿透一切假象而直逼真相的利器,哪怕这个假象就像一个宇宙一样庞大复杂,这个假象甚至于就是整个宇宙,我们整个世界和生活。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假象还就是整个宇宙,我们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我不能容忍自己有哪怕一秒钟的松驰。
    我甚至于恨爹,恨他如此“软弱”和“无能”,竟用这样精致而复杂的假象骗我们,不敢让我们看到那真相,而不敢让我们看到就是他不敢自己看到。完全能够看得出来,不只是我,就是哥哥和弟弟,还有妈,都在开始恨爹了。
    我终于不能忍受我的沉默,向爹哀求,我两个兄弟也学我哀求爹,要他不要再干下去了,不要再偷那树了,我们不修那新房子,就住我的破房子吧。但他当然不会听我们的,我们的哀求对于他只不过是小孩子的幼稚天真而已。我们不能改变爹,不能影响爹,我们只能在心里恨他,也恨那些树,恨那些砖瓦,恨我们将要修的新房子,在我们眼中,现在,它们只是蓄意来毁灭我们家的敌人了。我看见山上的那些树,看见那用来走人的道路,看见所有的人,都看到他(它)是蓄意与我们家为敌,要把我们家毁了的存在,这时候,我感觉到的只是对这一切的厌恶、仇恨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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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18 22:03:44 | 显示全部楼层
10


    爹的偷树行动终于停止了。可是,像一座小山一样树木堆在我们那间破房子里,虽然它是被伪装了的,但伪装得那样可笑,只能说是爹给我们讲过的“此地无银二百两”的翻版。这个东西显然不是我们家的一份什么财产,而是一颗随时可能将我们家炸毁的定时炸弹。事实上,爹每次望见它都会忧心忡忡地说:“这堆东西是我们家的定时炸弹。”他这样说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他说,就凭这样一大堆树,如果他受到清查并被揪出来,他都够去坐十年八年的牢,而如果他真去坐牢了,我们家就完了,特别是,我们几个小的就完了。他说得尽快把它们用上房,只有到那时才没事了,可是要动工建房,却还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做,不能不还要等段时间。他在做砖瓦、偷树上都是那样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可是,我见他在这堆树如何才能不是我们家的一颗定时炸弹上却是那样无能无力,尽管他也向大婆屋里,还有爷爷屋里转移了一些树木。我听见他在对妈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时候我已经在上学了。每次放学回家,走进院子,走到那个拐角处,拐过它就能一眼看到我们家的家门,如果门开着就能一眼看见那堆被可笑地伪装起来的全是爹偷来的树木的时候,是我不知道多么艰难的时候。因为怕看见了那幕我们偷的这些树正在受到清查的情景。
    有一回,我放学回家,还没有进院子,就听见了一片嘈杂声。但这声音并不是一片混乱。显然是几个社员群众在把我们家那些树一根一根地从屋里抬出来,整齐有序地排放在院子里,一个上下的人都信得过的干部在清点、丈量这些树木,向一个身份应该是文书的人报数,这个文书在一个整洁的小本子上认真地记录着。显然有两三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的公社级的干部在场,他们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自在,还在聊天,说的是些今天的天气如何的话题。我听见爹立在一旁,好像什么也没有想的样子,只在习惯地用手在肩胛处搓汗条,也像我熟习地那样全身颤抖着,身边一边站着一个民兵,有把他控制着的样子。妈在把开水递到那几个公社来的干部手里,谦卑地请他们喝水,他们摆摆手说他们不渴,你去忙你该忙的事情吧。
    我走进院子,走向那个拐角,越来越清晰地听见的声音愈加表明了我刚才听见的是没有错的,并且,院子里的情形我也逐渐能看到一些了,我看到了好多围观的群众的背影,听到了他们没有大惊小怪地叫喊,没有议论纷纷,但不时还是要说两句,发出低低的“妈呀,这么多呀……”的惊叹。我看见他们动了起来,在让道,原来是给又抬出来的树木让道,我看见了这几根树木的头子。我还看到了在我本来不进院子就能一眼看见的好几个地方都站满了人,先我没注意,是因为他们几乎是沉默的,主要是在观看,也在议论,但议论的声音也不大。看他们有那么多,还是那样的样子,我就本能地抬了一下头,看见我们的院子后面那面坡上也站满了人,差不多有半条沟的人,他们也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我们院子里的情景,在他们站的那里可以把我们院子里情形整个看个一清二楚。看来,一沟人都知道我们家今天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了,只是我到现在才知道。
    经历了那么长时间和那么多恐惧的折磨,却没有想到自己所恐惧的事情就这么来了,来得这么平常,这么自然,这么简单,没有一点惊人之处,让以前所有那些恐惧、担心都显得没有一点意义了,叫你只有显得那么简单而平常有现实需要面对了。
    我真不想再往前走了,永远也不向前走一步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特别是,在这种时候,我还不能让所有正看着我们家的灾难的人看出我在我们家的灾难到来时有一点闪失,所以,我还是一步步走近那个致命的拐角并走过了它了。走过了它我才看见院子里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那些事情,连一个人、一只鸟也没有,空空荡荡,鸦雀无声,再朝那些我确信自己看见站满了人的地方看去,那些地方也一个人都没有,往院子后山上那个我刚才几乎看见了半条沟的人的坡上望去,那坡上也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过。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一个过于似真的幻觉。
    这整个幻觉在我拐过这个拐角而没有看到我以为一定会看到的情景时“嗖”地一声全没了,感觉是就像把一枚钉在我脑袋里的钉子拔掉了,并且也和一下拔掉了我脑袋里的一枚钉子一样,留下了一种完全无法忍受却又只有忍受的奇特可怕的痛苦,一种甚至于相近于死亡的感觉。
    我的感觉是,我已经被长期高度的精神上的紧张和深入而病态的恐惧给毁了,就像我在爹身上看到的那种生存和生活已将他毁了一样。
    但是,主观永远是主观,不管它多么残酷可怕,它也代替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抵消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阻止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
    我们家那堆偷来树最后终于还是出事了。爹被通知去大队部。我们立刻知道这就是我们家那堆偷来的树出事了,大队部要找我们的事了。他们不找我们的事也就不会有谁找我们的事。爹去的时间不长,但我们觉得时间很长,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体验到了一种可怕的,已经超乎语言可以描述的寂静。在他去的这个时间里我们家也的确只有寂静。他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他什么。但是,我却偷听到了他和妈的谈话,而且只偷听到了一句,这句话就是妈平静而坚定地说:“我去找他!”妈一落口我就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了,又为什么只有她去找他。爹没有说话。但我的心却像一下子吸进去了一切、它本身也像是一下子被吸走了吸进了虚无一般地体验到了爹这一瞬间的无言所表达的令人颤抖的一切。我立刻就走开了。
    妈是一个晚上去找张书记的。她没有对谁说她出门了,她去干什么,是去找张书记,但我们都知道她出门了,出门就是去找张书记。她去的时间也不长,但是,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可怕的寂静,那种可以压碎一切也压碎了一切的寂静。事实也是,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家人都知道她离去了,她是去干什么,所以,一家人都彼此躲开对方,单独与寂静无声相守。我们都必须单独和寂静相守,躲开任何人,躲开所有人,躲开任何事,躲开所有事,也躲开所有声音,避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时候单独与寂静相守是多么可怕,这种寂静是多么可怕,是人就绝对不能遭遇这种寂静,更不能和这种寂静单独相守。
    妈这次出行过后两三天的一天中午,烈日如火,正是一沟人都在家歇息沟里比午夜还静寂的时候,家里人也都像是在各自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午休的时候,她又去找了张书记,同样没有对家里人说她出去了,她去干什么,也同样是从后门走的。我甚至于是她都走了好一阵子才一下子意识到她出门了,去干什么了,这一瞬间,我一下子就从家里所有东西、每一样东西中都看到她出门了,她去干什么了。我从家里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在从瓦缝里射进屋里来的光柱中飘飞的尘埃中都如此看到如果她没有离去,没有去做那件事情,这时候家里就不会有一件事情、一样东西会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我从家里每一件事情、每一样东西中都如此看到,从这时候起到她去把那件事办了回来,我不再可能看到任何人了,也不会有人来让我看到了,我也不再可能出声和听得到家里其他人的声音了,我只有单独和这时候穿透一切而将我密封起来了的这种特定的、把所有一切我无法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大写在它里面的寂静相守了。
    这个寂静,和妈上次去找张书记时我所遭遇的那种寂静是同一种寂静,但是,这一次它却比上次强大不知多少了,就好像同样是火,但上次的火只不过是把我烧伤了而已,而这一次它却是将我烧死的火了。我看着它,我从一切中看着它,和它相对,即使仅仅是一粒尘埃,我也从这粒尘埃中整个地看着它、看着它整个,在所有一切中、在每一样东西中、每一样东西的每一处每一点中,我都整个地看着它、看着它整个,而它是那样可怕,我没有任何办法回避、躲避、逃离这种可怕,也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帮助我,我只有看着它,整个看着它和看着它整个,也被它整个“看着”,就这样,我看到自己只有向那么一条路走去,面对如此的可怕这是我别无选择的,而且,我也看到自己已经走上那条路了。这条路就是我的一生已经不可逆转了,已经被彻底地、永远地决定了,我将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看着这一切,却只有如此平静,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家里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发生的样子。她比上次去的时间长很久、比爹被叫到大队部的时间也长很久的时间过了才回来,她回来了,看不出她出去过,去干过什么,也没有谁问她,她也没有对谁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们家那个难关过去了,我还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人心里都知道我们家那个难关过去了,但我也知道我已经因为在她这次离去的时间里体验到的那种寂静而毁了、完了,我的生命将不可逆转地把这种“毁了”和“完了”体现于现实之中,我只有接受我的命运,我只有在接受我的这个命运的前提下去掌握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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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18 22:06:24 | 显示全部楼层

11


    我们的新房子,四间大瓦房终于摇摇晃晃地立起来了,成了远远近近的人们惊叹的奇迹,人们来参观赞赏,爹笑呵呵的。
    这还在我们沟里引起了一股建房风潮,原来以为不可能的事情爹叫他们看到了可能,几年间就有好些人家盖起了新房子,办法都是向爹学的。连住房条件在沟里本是数一数二的张书记也盖起了五六间大瓦房,只不过他完全没有费钱费力,人力是自愿者,每家都去的是主要劳动力,有些人家还一家人去了几个,给他干完了活回家吃自己的饭,张书记连开水也不用为他们提供,而物力则是每个生产队和很多私人自愿捐赠给他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好像一队队蚂蚁似的往他家里送东西去的场景,送去的就是粮食、木材、砖瓦等等东西,都说张书记他修房子不仅没有费自己的一分钱一点劳动力,还大大地赚了一笔,叫他这辈子都吃不完用不尽了。
    不过,我们的四间大瓦房是立起来了,但它也和后来我们沟里大多数人修的所谓新房子一样,是一个“空架子”,可不能和张书记那样的人修的房子相比。爹甚至在说它比我们原来的旧房子还不稳固。实际上,遇到刮大见,肉眼都能清楚地看到它在左摇右晃!这时候,我看到爹妈的脸都白了。刮大风下大雨时爹还是会立马把我们安顿到邻居家里去,自己却在房内四处走动,观看着,思量着,叫他也叫不出来。他和妈又不分昼夜地奋战了一年多,我们的房子在大风大雨里才看不出它在摇来晃去了,爹也宣称它“基本完工”了。
    在这期间,我和哥哥成了爹妈得力的助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这时候已经算得上长大了。我们已经为我们的新房子受够了心理的和精神的折磨,现在,能够真正为它做些什么,为它劳动和吃苦,我们感觉到的只是巨大的解脱,巨大的心理安慰。
    这期间,至少有一两年时间,我和哥哥谁也不提说玩耍、做游戏的事,而这本来是像我们这样大的孩子全身心所向的事情。在家里,爹妈看我们太累了,要我们休息一会,“耍”一会,我们也不会。我们完全终止了“耍”,即使是休息,也仅仅是休息,而不是“耍”。在我们这里的语言里,“耍”就是玩耍、游戏、娱乐的意思。我们是如此干净、彻底地将“耍”从我们的生活中清除了出去,只当自己是为我们的新房子劳动的机器和牲口。我们还不只是给爹妈他们当帮手,还接过了好多只能是大人干的活,如背土、筑墙这样的重活,白天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全部的节假日都是整天整天地干,家务杂活那一类的活我们都不干了,叫妈干,让她能喘口气,因为家务杂活都是轻松的活。我们有样学样,晚上撑着灯干到深夜,还没上学的弟弟都来给我们打帮手,一点睡意也没有。
    一两年时间,不是个短时间,我们干出的成绩人人可见地摆在那里,赢得了沟里人的交口称赞。不知何故,从我懂事那天起,沟里人就在说我“不是个好东西”,但是,这一两年下来,他们都在说我已经改“好”了。
    就像爹为了修我们的新房子做了那许多事情,过后他都称自己“后怕”一样,这一两年下来,我看到自己干出的那样大的、也赢得了人们的称赞的成绩,不是感到欣慰,而是说不出的一种“后怕”。有整一年时间,我和哥哥干的都是筑墙的活,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学外,这一年时间我和哥哥一刻钟也没有用做其他的事情,包括过大年我们都没有耍一下,全在筑墙,只在筑墙,爹妈他们几乎连来看都没看一眼,更没有其他人来帮助我们一下,我们俩筑起了七八道墙,有爹妈他们筑的四分之一多,爹妈他们筑那些墙日夜不停地干也干了近一年时间。筑出了这些墙是我和哥哥最为沟里人称赞的一项成绩。但是,在好几年里,我都不能看到这些我亲手筑的墙,一看到它们的那种感觉,我甚至得说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我感觉到在筑这些墙的过程中,我也已经把自己筑进这些墙了,不再是我不再是人,而仅仅是这些墙里夯实的一块泥土了。把这种感觉陈述出来,它就是这个样,可是,它若实际在你身上,那还真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这才知道长时间的、超出我们的体力极限的、过于繁重单调的劳动对我身心已经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或者说恶果。
    不过,我们也是不得不如此。在这之前,我们没有直接参与到我们修新房子的事业中,只是干家务杂活,那心理和精神所承受的折磨也同样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我的感觉是,为了免除一种“生不如死”,我们又走向了另一种“生不如死”,就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样。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这样。
    我觉得我已经开始在懂得何谓“生存”。
    不过,这一两年下来,我们的新房子终于比较稳固了,不必为它那么担心了,我们也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我也这才知道,我们,在一开始就有一个设定,尽管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但它是真实发生了的,不可否认的。这个设定就是,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一下的时候,我们出去好好地玩弄一回,尽情尽心地玩耍一回。我所谓出去玩耍就是出家门到田野里、坝子里去玩耍,和很多伙伴尽情尽心地玩耍,开心地做游戏,就像所有开心的孩子那样跳呀闹呀,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玩耍和游戏是童年的灵魂,这是一点也没有错的。在过去一两年里,我们干净、彻底地放弃了玩耍,绝不只是为尽心尽力给家里劳动,为我们的新房子劳动,也为了今天能够真正地、好好地玩耍一回。
    我们的玩耍和游戏实际上在好几年前就完全终止了。为我们家的旧房子和新房子承受着那样大的心理的和精神的负担,有好多次,想到在野地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的快乐,在田坎上看日落的壮美、一大早起来到后山梁上看被我后来形容为“宇宙女神的晨妆”的日出的壮丽的幸福,就想放松一会,像当初那样玩一下或像当初那样欣赏大自然的美,欣赏日落或日出的美,才发现这已经根本是不可能的了,我唯有时时刻刻都在为我们家的旧房子和新房子承受着那样大的心理的和精神的负担之中,对这种负担不但不能有一刻钟放下它,还要不断地加强加重它,只有这样,我才能面对那真的可能降临到我们家头上的灾难甚至于毁灭。
    但我并没有放下对自然、放松、玩耍、游戏的怀念和向往。在这个我们已经为我们家的房子付出了那么多、从哪方面看我们都可以放松下来好好歇息几天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管我怎样觉得不得不放弃、必须放弃对玩耍的向往,我也在等待今天,为今天创造条件,这不为什么,就为能够像多年前那样全身心放松地玩耍一回,到野地和大自然中去和那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美”,比如“晨妆的女神”那样的事情亲密接触一回。
    我还发现,过去两年里我们完全杜绝了玩耍,也是为了今天爹妈他们能够发自内心地要我们好好歇息几天,玩耍几天,这是他们对我们的肯定和尊重,我们是多么需要这种肯定和尊重啊!
    我想象在爹宣布我们家的房子“基本完工”的时候,爹妈由衷地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好好耍几天了!”那将是怎样的解放、怎样的自由啊,把过去几年全部的沉重和负荷一下子全放下了,也是爹妈他们对我们的理解和赞赏,我们多么需要这种理解和赞赏,这种理解我赞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的价值和意义!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和弟弟也在等着这个时候,也相信爹妈会对我们那样说,我们一定能够得到那种解放和解脱,那种自由,还有那种肯定和赞赏!
    但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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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18 22:07: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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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26 20: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12


    等到爹宣告我们的房子“这下子基本没问题了,也可以说基本完工了”,我冲口而出地叫道:“这下我们几兄弟可以好好耍几天了!”一眼就可以看出我喊出的也是哥哥和弟弟的心里话,连妈脸上都放出喜悦的光,就要说出你们可以好好耍几天了的话来了,似乎到这时候了,没有比我们好好耍几天更正常、更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但是,我观察到爹在听到我这么一叫时身心似乎受到了什么致命一击似的抖了一下。看到他这么抖了一下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才不该有那个叫喊。
    果然,他皱着眉头不知多厌恶和反感地说:“玩耍是毫无意义的!”然后,他就叫我们到他身边去,坐下来,他有话对我们说。这时候,他身上都还在微微地而又是剧烈地颤抖着。
    一切又都凝固了,还回原状了。爹不知道他这么一说,我不仅是多么失望,而且是多么震惊,我无法理解他,无法认同他。但我们还是听话地坐到他身边去。他似乎在尽力压制着他的厌恶和憎恨地说:
    “玩耍,你所说的玩耍对你们几个不仅现在和将来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就是过去也是毫无意义的!我所说的毫无意义,就是一丝一毫的意义也没有,绝对一丝一毫也没有!喔哟,不要以为你们以前玩耍过,又是玩打仗,又是捉迷藏,又是做这样那样的玩具,还要爬到后山上去看日出日落,就以为它们对你们是有些意义的。实际上,它们从来对你们也没啥意义,无论啥子意义也没有!而且,它们还在害你们,拖你们下水!它们也已经拖你们下水了!
    “以前我就经常教育你们不要玩耍,更不能像人家屋头的娃儿那样玩耍,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你们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你们认为我说的话都是多余的,现在你们的一切都表明你们已经被它们拖下水了,而且是拖得很深很深了!可以说已为时晚矣了!”
    妈低沉地不满地叫了一声:“茂林啦,有啥话就对他们说嘛!”
    妈的话使爹不再把他这些话说下去,但也使他转入他今天要对我们说的话的正题:
    “从现在起,你们要有一点希望,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是你们唯一的一条生路……”
    这是爹第一次向在他眼中已经长大应该懂事的我们全面严肃、深入、详尽地讲解分析我们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对待我们的人生,我们人生的走向、出路、生路、活路、希望之路到底在哪里,我们为什么需要、必需要这样的走向、出路、生路、活路、希望之路。
    他说我们是穷苦农民的儿子,用当今流行的话来说,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披着农皮”的。除了极个别有权有势的人外,所有身份是农民,身上“披着农皮”的孩子,官话叫他们“农村的孩子”,出生是“披着农皮”的,长大了是“披着农皮”的,一辈子也是“披着农皮”的,他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无法过上人的生活。看世道的发展,这在过去是这样的,现在是这样的,将来更会是这样的。当农民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家这几年的情形我们已经看见了,如果我们长大了还是农民,还是那个“披着农皮”的,我们将会过得比我们家现在还要糟糕得多、可怕得多、没有希望看不到希望得多。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时刻记住,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还是农民,还是那个“披着农皮”的,就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价值。
    他说,我们在外面可能都听说过当农民还狗都不如,实际上,他们说的是一点也没错的。在这个世界上,当农民就是连狗都不如。这在过去几十年里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将来无疑更会是这样。只要我们是农民,我们就不要指望这个世界会有所变化,即使它会有所变化,也不可能变到我们头上来。我们是社会的最底层,古往今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就没有变到农民头上来过。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这条规律在近几十年里体现得更为充分。怀疑这个没有意义的,自欺欺人的。这个道理今天他开始给我们讲,以后还会深入全面地给我们讲。
    总之,只要我们是农民,我们就只有自己靠自己。而我们要自己靠自己,就是改变自己农民的身份,脱掉自己身上的“农皮”。改变我们农民的身份,脱掉我们身上的“农皮”,成为“城市人”,成为人们所说的“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就是我们那条唯一的生路、出路和活路。
    他说,不要看过去一两年我们几个就像几条小黄牛那样劳动,我们干的那些活都不是我们这么大的孩子能干的,但是,在过去一两年里,他为什么没有怎么来关心、过问我们干那些活?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只要我们是农民,身上还“披着农皮”,像过去一两年那样干活、所干出的结果和成就还是那样的渺小甚至于毫无意义,就是我们一辈子的事情。而像我们这样牲口一样地劳动、干活,则是城里的孩子、人们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干“国家工作”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一辈子也不需要的。
    从爹这些话中,从他整个人的态度和状态中,所透出来的是对农民,即他所说的“披农皮的”的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去了的轻蔑、鄙视和歧视。当然,他自己就是农民,典型的他所说的穷苦农民,而很显然,他对自己这个身份已经绝望。对于他来说,不仅是,只要是农民,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就不是人,而且是,只要是农民,那就本来不是人,只要还在像我们过去一两年那样劳动和必须那样劳动而不是像“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那样完全不需要那样劳动,那就一定不是人,必须改变农民这个身份,必须脱掉“农皮”,这是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他从农民的一切之中,他们的劳动、他们的生活、他们喜怒哀乐中都看不到任何意义。这大概就是他那么反感我所说的“玩耍”原因。他是真的不只是在说,为了改变自己的农民的身份,脱掉自己身上的“农皮”,成为他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必须集中精力,有必要牺牲玩耍,还是在说,只要你是农民,是“披着农皮”的,玩耍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对于农民的孩子,玩耍,不管是多么无害甚至于有益的玩耍,只会使你更加可怜,更加堕落和有罪,更像是个“披着农皮”的。
    也许我必须改变我身为农民的身份,但是,爹的话中和他整个人中所包含的这许多东西是年幼的我无法同意的。这种不能同意可以简单地表述为,为了做好一件事情,为了实现一个目标,玩耍这样的事情是有必要牺牲掉的,甚至于有必要完全牺牲掉,如果需要一辈子都要牺牲掉那就牺牲一辈子,但是,这不等于说,我因为是个农民什么的,或者说我因为身上披着人们所说的“农皮”什么的,玩耍对于我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我本身就没有资格和权利玩耍。这实在是两码子事情。从爹对这两码子事情的如此的“混淆”中,我相信自己又一次看到了我已经多次看到的那个东西,这就是生活和生存已经将爹毁了,我又看到了他灵魂中的那一片废墟。
    当然,我终将认识到,很可能已经有所认识了,他这种情况其实很正常,很普遍,要说他这就是“废墟”,那这个世界上就不知有多少“废墟”了,这个世界产生出这样多的这样的“废墟”是正常的、必然的。
    爹说了农民、“披着农皮的”的那些话之后接着说,我们没有看出来,我们家本来是没有什么能力修房子的,更没有能力一修就是这么几大间。要修这么几个大间房子,本来是他至少得花半辈子的功夫,他修这几间房子是“硬上”的,“急于求成”的,“冒风险”的,“留下了无穷后患”的。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他当年偷树是冒了生命的危险和把家毁了的危险的,当年我们家的砖瓦坯子遭到那么多次暴风骤雨的毁坏,几次加起来等于是他和妈把砖瓦坯子的数量多做了所需要的一倍以上,后来烧窑就出了两次事故,有一次还出了最可怕的“窑崩”那样的事故,是他和妈真正冒了生命的危险才没有造成灾难性的、我们家肯定承受不了的后果。如果他用他的一生,至少是半生来做这些事情,他本来就可以避免所有这些不好的事情的,为什么都叫它们发生了呢?是他笨吗,不会安排计划吗?不是。全都是他给自己定的死任务:我们修房子必须在短时期内完成!
    为什么我们家修房子必须在短时期内完成呢?是因为他看我们一天天长大,教育我们,让我好好读书学习是他和我们家将后压倒一切的主要任务,绝不能让别的什么事情来分心。他对外头的人说修房子是为了我们长大了安家立业、娶妻生子,其实那是假话。他是为我们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读书学习的环境,也是为我们家从此以后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为之分心、分散精力。而我们先前的那房子破烂不堪,风雨飘摇,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怕它一下塌下来把一家人埋在里头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还怎么谈得上安心读书学习呢?而他要我们从此除了读书学习还是读书学习,直到我们彻底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的那一天,所以,他才在修房子的事情给自己定了死任务,完得成也得完成,完不成也得完成。
    爹说到“读书学习”,我们并不吃惊,因为他并不是现在才给我们讲对于我们“读书学习”的重要的,只不过,看起来,他现在是真要把它当成一回事来办了。
    我说我们并不吃惊,那意思当然就是在说我们其实有理由吃惊。因为,这时期像农民的子女可以通过考大学之类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土鸡变凤凰这样的事情还是没影儿的事情,“读书无用”论仍在风行天下。是的,只有靠读书才可能有出路,农民的子女也才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但是,也只有那些有权势的子女,比方说,像我们沟里张书记的子女读书才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因为升学,包括升大学靠推荐而不是看考场上考试的成绩,谁推荐呢?张书记那样的掌握着权力的人推荐,就他们一句话、一个签字就成了,而他们不推荐他们的子女难道推荐我们这样的人家的子女吗?所以,爹竟说我们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的出路在于,而且是只在于我们好好读书学习,除了读书学习还是读书学习,我们是应该有些吃惊才对的。
    由于关于“读书学习”是爹将一直给我们讲的话题,所以,这一次爹对它是怎么说的、怎么分析的,这里就不多说了。只是或许应该提一提,爹还说我们这个“读书学习”的任务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他已经给我们讲清楚讲明白了,它主要是我们的任务、是我们从今往后主要的甚至于全部的任务,那就是我们绝对用心和刻苦、绝对一心一意争分夺秒地学习,另一部分主要就是他的任务了,我们不用管,想都不想,但他也可以给我们说说,它就是他尽全力去开拓发展“人际关系”,找到“握有大权”的“靠山”,使“学有所成”的我们能够顺理成章地受到重用,从而改变我们的身份和地位。
    爹说了这些之后说,不过,他还不会要我们从明天起就开始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他要先交给我们一项任务,这项任务主要是我和哥哥完成,因为弟弟还小,完成不了这个任务。在过去一两年里,他通过让我们从事那样艰苦、超出我们的年龄所能承受的极限的劳动,就是为对我们有一个训练。但是,那还不算。他要在这次交给我们的任务中对我们进行一次真正严格的训练,我们要一切都要听他的,不能有丝毫做得不符合他的要求,他更要时刻对我们进行监视和监督,不可能容忍我们有丝毫做得不符合他的要求。我们通过了这次训练之后,他才会让我们进入到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之中。
    在我于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词汇,“魔鬼训练”。其实爹这意思就是说要对我们进行一次“魔鬼训练”,过去一两年我和哥哥如牛似马的劳动那还算不上,这一次他是有意识、有目的、有计划的,纯粹只为对我们进行这种训练。我们通过了这次训练之后,他才会让我们进入到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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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26 20:41:57 | 显示全部楼层
    13


    爹交给我们的这个任务是把那些碎砖瓦块磨成粉末。我们修房子,不管多么小心谨慎,物尽其用,也会产生很多怎么也无法排上用场的烂砖碎瓦。爹把它们比小指头还碎小的都收集起来了,到我们的房子被认为基本完工时,也即爹所说的“就是再想对它做点什么,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有那心愿,也没那能力了”的时候,这些烂砖碎瓦块已经有好大一堆了。爹舍不得这些东西,经过他的实验,他发现把它们磨成石灰水泥那么细的粉末,和以棉绒,其粘结力可比石灰水泥。修四间大瓦房,不可能不用上石灰水泥那样的东西,可这些东西是要用钱买的,我们用得那样少,多数必须用上一点的地方都没有用,爹最终发明了这个法子。他说这些碎砖瓦块都是他和妈的血汗凝成的,它们比金子还宝贵,我们家买不起水泥石灰,这些碎砖瓦块磨成的粉比水泥石灰还要好。当然,若纯粹用人工磨,十年也把那一堆砖瓦块磨不完。爹是要用碾磙碾磨,我和哥负责吆拉碾磙的牛。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了这项工作。恰好是在暑假天。暑假天很长,近两个月。各地都可以提前放暑假,爹也提前放了暑假。在这时期,全国各地上上下下的读书上学都几乎只是个形式,平时我们也只上半天学,被称之为“半工半读”。
    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和哥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才回家歇息,一天只有两顿饭,两顿饭都是爹妈给我们送到碾盘上来。妈出工,找机会溜回来把我们磨出来的用箩筛过出像水泥石灰那样的细粉,“头子”又倒回碾盘上继续磨。对于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即使一直以来就在如牛似马地从事着体力劳动,这个活也是一个苦差事。不过,爹还意在通过这个活对我们进行一次“魔鬼训练”,所以,爹肯定还会人为增加很多要求,使这个活对于我们比苦差事还要苦,苦很多倍。
    果然,他一开始就对我们有很多严厉的、不准我们有半点含糊的要求,这些要求在我看来对能不能磨好那些碎砖瓦块不见得有好处,很显然就是爹故意设计出来“训练”我们的。比方说,吆牛本来一个人就够了,这样,我和哥哥就可以轮换着来,一个人吆时,另一个人就可以歇息,这至少可以让事情变得轻松许多。但爹要我们俩共同吆牛,他说这是培养我们的“合作”精神。他还说,他对我们,尤其是我,一个人吆喝牛不信任,认为我一个人吆牛是一定会偷懒、耍猾的,特别是我还会“自己想怎样就怎样”,所以,他要训练我和哥哥配合得“就像一个人”、配合得“就像两个机器上的零部件”。
    他还手把手地教了,也可以说是定下了,我和哥哥身体相距多远多近,我们每一步走多长的距离。他说,我们不能每一步走长了点也不能每一步走短了点,“这样就会影响全局”,甚至于会使“全局一败涂地”,“到头来一事无成”。他喜欢把事情说得非常恐怖的特性会越来越突出,现在,我们只是在开始领教他这个特性而已。他还教我们,也可以说是命令我们,在整个吆牛的过程中,我和哥哥不能说话,不能东想西想,东看西看,他说,“心、口、手、耳、眼、鼻、腿、脚都要高度保持一致,要把自己个人都要看成一个集体,这个集体由好多人、好多部件组成,它们都保持高度一致,服务于同一个目的,绝对没有一丝半点胡来的地方。”
    我和哥哥照他说的做,他一旁看着。我的感觉是,只要有他在场,我走不上三五步就会让他发现犯了十个错误,对其中五个错误他过来耐心地教,对另外五个错误他就会怒火中烧了,赶过来打我,有时是夺过我们手里的吆牛棒打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说是对我哥哥进行训练,但他主要要训练的是我,他的眼睛始终也盯在我身上。
    他要求我和哥哥的手都必须放在磨杠上,我们两人的手还得一定相距那么长短的距离。其实,这两者对于能不能吆好牛磨好那种砖瓦块都没有半点意义。有好几次,他都是因为看出了,也可以说只是他自以为看出了我的手距哥哥的手不符合他的要求,气恨恨地扑过来,打我手,骂我不是个好东西,还夺过吆牛棒打我。我也横了,偏不把手放在他要求的位置,以断然决然的动作告诉他我不会听他的,他虽只好暂时放弃,但看得出来,他是那样地恨我了。
    其实,我是一开始就不能接受他分派给我们的这个任务。我们已经像苦役犯一样劳动两年了,他不让我们歇息一下,玩耍一下,还把玩耍说得那样可怕,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玩耍不玩耍的问题了,而是不尊重我们,没把我们当人。他那套“读书学习”的理论更是没有把我们当人。我不是说人就应该玩耍,想怎么玩耍就怎么玩耍,也不是说人就不应该读书学习,不应该刻苦读书学习。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说我就是明明白白地这样想的,就在想他没有把我们当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知道我有绝对正当的理由,神圣的理由。而他是错误的,甚至于是堕落的,如果我顺从了他,我就会被吞没,被毁灭,不管我因为他所说的“读书学习”而让脱掉了我多少层“农皮”,改变了多大的命运。
    所以,我反抗他。他也看出来了我没有认同他,一点也没有,他恨铁不成钢,而我就是一块他怎么也弄不成他需要的“钢”的“顽铁”,而他实在需要把我弄成他所需要的“钢”了,这是他的一切希望之所在了,是他比他修房子还要重要的、非达到不可的任务和目标,所以,在整整两个多月的磨这些砖瓦的时间里,只要他在场,我们之间的冲突就不可能停止,他看到的总是我这错了那错了,这证明我不是好东西那表明我这辈子完蛋了,要来纠正,要来说着说着就怒火中烧,动手打我,而我,即使我做得完全、绝对、彻底符合他的要求,他想找一点茬子也找不到,也在断然而决然地向他表明,我恰恰什么也不是,就是那块他怎么也弄不成他想弄成的“钢”的“顽铁”。
    只有他不在场的时候,才会有平静,磨砖瓦块的工作也才能一般地进行下去,他在场,由于他总是要冒火要折腾,总是要扑过来纠正我、打我,连牛有时都停下来罢工不走了,怎么吆怎么打也不走,他这才意识到可能是他的问题,走了,要他走了牛才会走起来。
    天黑了,牛卸了,我们想的还是跑到野地去跳一跳、玩一玩。这是我们始终无法忘怀的,明知不可能,但心里总在想着。但这是他严令禁止的。其实,我们还不敢相信从此以后都真的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要求我们回家去在我们家外面那片竹林间的小道上“走一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他对如何走的姿势,每一步走多长,走到什么位置就掉头,怎么掉头都有明确的规定。他说:“就是休息散步也要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他说,现在只是开始对我们进行一个训练,在以后漫长的“读书学习的生涯”里,我们所有刻苦紧张“读书学习”之余的休息,都是在我们家外面竹林里这条小道上这样“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的休息。
    我们以为把家里那堆砖瓦磨了就完成了这回的任务了,可是,一个个热得没人在外头的晌午,爹领着妈在各家各户的房子背后的阴沟里捡烂砖碎瓦,有的是别人小心收捡起来的,他也给别人拿了。一天天过去,家里那堆砖瓦块没有减少而是在增多,他要我们把这些都磨成那种粉末。再也捡不到碎砖烂瓦了,他不知咋的发现了河沟里的那种叫做鹅卵石的石头,这种石头比砖块硬多了,连钢钎也奈何不了它,但他声称把这种石头磨成粉比碎砖烂瓦磨的粉还要好多了。他领着妈顶着烈日到河沟里拣了好多这种卵石回来,倒在碾盘上,给我们讲“有志者事竟成,铁棒磨成针”的大道理,要我们把这种石头也磨成粉末。可是,这种石头怎么也只是个随着碾磙往前走它也往前走,毛都不掉一根,即使能被碾磙压着的,也不管压过多少圈了,还是那样子,最多在它们身上留下几个白印子,还把碾给垫起来了,让碾磙颠来簸去的,把那些碎砖瓦块也压不着了。爹看不下去了,不是把这些石头捡出来扔掉,而是走开了。过了一上午才回来。老远那样子就叫人能看出他是多么希望在他不在的时间里那些鹅卵石已经被磨成他理想中的细粉了。
    我相信我看出了,他灵魂深处在他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在迷信地相信如果我们能够把鹅卵石这样的东西也磨成石灰水泥面粉那样细粉,我们也就能够攻下“读书学习”那个堡垒,改变我们家的命运。我还相信我看出了,他是那样怀疑自己,不相信自己,看不起自己,他正因为这个才走开去过了一上午才回来,因为他相信只要他在场那就是什么奇迹也不会出现的,而奇迹却非出现不可,没有奇迹,我们家就不会有出路和希望。他既相信只有绝对的奇迹,或者说绝对不可能的奇迹才能救我们家,又相信什么样的奇迹我们也只有靠“有志者事竟成,铁棒磨成针”这一个办法了,别的路都是不通的。不过,结果是,他来看了那些碾盘上鹅卵石,只有把它们一一拣去扔掉了。
    但是,他走火入魔,发现了有些石头,声称它们不像鹅卵石那样硬,却是上好的东西,磨成粉也比石灰水泥好,他称它们“简直就是天然的石灰水泥”。他对我们说:“娃儿,其实农村啥子都是宝。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山,每座山都是由上好的石头组成的。其实石灰水泥都是由山上的石头烧制而成的,没啥子窍门。我们就把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石头碾成粉,也就是水泥石灰了!只要我们能吃苦!”他每天晌午都领着妈顶着烈日四野去找这种石头,一背兜一背兜地背回来,要我和哥哥把它们磨成粉末。
    家里那堆要我和哥磨成粉末的砖瓦、石头不见有一点儿减少,只在一天比一天增大,我们不知道这把石头砖瓦磨成粉的日子哪一天才是个头。也许由于我总是沉默的、机械的,爹要我成为一个“机器人”、“石头人”,我比他要求的做得更彻底更到位,日子久了,我都能够在他们从四处捡来的那堆碎砖瓦和石头堆上看到一团超自然、超现实的光。当然,说它是超自然、超现实的,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实际上,它也只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无论白天晚上它都在那儿放光,尽管是一种绝对不照见我们世界的任何事物的光,却和我们世界的任何光一样明亮。
    它像一个幽灵,一个鬼怪,也许它还就是一个幽灵,一个鬼怪。看到它,我就看出爹妈他们停不下来了,主要是爹停不下来了。看到它,我相信我看到了,在爹的潜意识中(虽然我并不知道潜意识这个词)他都想把我们这里所有的山上的石头都用我们这个碾磙把它磨成粉末,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个,我们就有出路、活路、发达路了,我们也只有做到这个才可能有出路、活路、发达路,我们因为是我们这样的人,就别无选择得做到这个,我们生来就是来干这个的。
    我是愈发不能同意爹,不能同意爹的灵魂了。
    不过,这时候,沟里的人出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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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26 20:46:20 | 显示全部楼层
    14


    我们在把碎砖瓦磨成粉末来当石灰水泥,磨完了碎砖瓦块又在磨石头,就是沟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石头,这在沟里成了一个新闻,也成了一个笑谈。每天,只要爹妈不在场,就有各色人等来到碾盘上来围观我和哥哥吆牛把石头磨成石粉。我觉得他们是在把我们当成猴戏看的。我特别熟习他们这种即使你并不是猴戏他们也能够把你当成猴戏,弄假成真的特性,还有他们总是需要有“猴戏”供他们观赏,没有他们也会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特性。我知道,这一次他们又认为他们发现目标了,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们来围观的越来越多,他们也不会让自己闲着,说什么的都有。他们说,当农民的能怎样呢?“农豁子”能怎样呢?只有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裤裆底下的人能怎样呢?就只有像我们这样。我们算是做对了,他们也该向我们学习。他们说,我们就像这样磨,磨三五个月,半年,一年,也是在好好煅炼一回,因为,像我们家的情况,我们几个长大了也只有一辈子像这样活人,磨完一辈子罢了。他们说,像我们家这种情况在我们沟里是不多的,虽然一沟人大家都穷,像他们那样的无权无势的农民都只有祖祖辈辈当农民,但是,相比之下,他们还算不上最惨的,沟里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仅有的那几户人家才是最惨的。他们要我们晓得自己是啥子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也包括在我们沟里是啥子人,要从小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学会活人,好好活人,让一沟人喜欢、让大家都喜欢,这样我们将来的日子还会好过些。他们说别以为我们有四间新房子,其实它们算不上啥,我们不好好活人,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一家三个儿子都要打光棍,那可就更惨了。他们还说别看我们家三个小的都是带把儿的,将来长大了还十有八九真找不到老婆,没女子会愿嫁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我们图名是带把儿的,连传种接代都做不到。
    他们把这样的话说了很多,尽管我还那么小,也听得出来他们也是从中寻找某种自我安慰、自我肯定,而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那样的“否定”,是那样被“否定”了的存在。当然,我不是说当时我能像这里写的这样这么表达出来,但我那时候的眼光就已经有这么“尖”了,已经能看出他们这些东西了。可是,我又不能否认他们说的是实情。看起来,我们长大了还真有可能只能为了什么“传种接代”、“讨老婆”那样事情而活着,甚至于连这样的事情也完不成做不到。总之,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人”,还是“农民”,即他们所说的“披农皮的”,怎么活着也逃不脱如此这般,从有人类以来就是这样,人人大同小异。一想到这些,那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每次听到这类说法那感觉都很可怕。一感觉到这种可怕,我想到了不仅要“反抗”,而且是反抗整个的自己、整个世界、整个秩序、整个宇宙,反抗一切和一切。因为似乎是整个的我自己、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秩序,一切和一切安排我的命运是这样的。对他们这类说法我沉默着,这是因为我相信我有权利、有能力进行这种反抗,我一定要颠覆一切,我也一定能颠覆一切。
    继这些人之后,就是一些人,主要是几个中年妇女,用背兜背来好多石头倒在碾盘上,说这块石头是她们顶着金光子太阳找了好多地方才给我们找到的,说那块石头是她们从她们的屋墙上拆下来的,她们的那屋墙没有这块石头就迟早要垮的,还说她们为给我们背这些石头来把她们的背兜都背坏了,叫她们的背兜都废了,不能用了。她们叫道:“哪去找我们这样的好人啦?哪去找我们这样的好心?我们不是看你们可怜我们得这样?你们要把我们给你们背来的这些石头就在碾盘上碾烂!不能拿下来砸烂了再碾啊!你们要拿下来砸烂了再碾,对得起我们的一番好心不?”
    还有位妇女,不知她费了多大功夫才找到了那么大一块鹅卵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我们弄来。这时候爹妈不在,只有我和哥两人在碾盘上吆牛。她把这块石头往碾盘上一扔,把我们看一眼就骂起来,骂我们不懂礼貌,她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给我们弄这么好的一块石头我们感谢的话都没有,当看都没看见她,她越说越气,骂养我们几个还不如养几条狗,我们家要绝种要断后,她那几个娃儿哪一个也比我们强多了,我们几个长大了不仅成不了器,还会犯国法,坐大牢……
    不知道她们这样是为什么。但我看得出来,至少是自以为看得出来,她们这样,这样来可怜我们,和爹妈他们在磨石头粉这件事情上让他们感觉到了爹妈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可怜自己是有关的。虽然我不能像今天写这些东西时这样表达出来,但是,那时候,我实际上已经相当深入地看到了,日后还会更加深入地看到,这些可怜的人们,正因为他们可怜,正因为他们骨子里自知自己可怜,他们才总是要去可怜那些他们认为可怜的人们,以他们可怜我们家的这种方式。这使我一生并不是不相信好心和善心,但是,对好多好心和善心我就是不相信,知道它们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如果我们盲目地相信甚至于迷信了这些好心和善心,结果一定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爹妈当然不是木头人,当然知道这些人。他们差点和这些人打了起来。最后,爹终于决定终止我们这次的磨碎砖瓦和石头的行动了,他称之为“撤退”。他又像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决策和阴谋诡计那样安排计划,要我们最后这一天一切照常,对人们做什么都报以“似是而非”的微笑,“既不肯定什么也不否定什么”,然后,到天黑了,人人回家去了,我们就把牛还给队里,所有东西全部撤回,连一个瓦子儿也不留下,第二天就一切终止,再也不提碾砖瓦块和石头的事情了,有人问起,就“似是而非地笑”、“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等等。
    到这时,暑假已经结束了,天气都在转凉了,我和哥哥就那样跟在牛屁股后面走圈圈,走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我们和牛把磨道上都踩出了厚厚的比我们磨出的那种砖瓦和石头的粉末还细的粉末,爹把它们清除掉,我们又踩出一层,如此不知多少次,只见被爹清除到旁边的这种土灰有好大一堆。
    两个多月,实际上应该说两年多一下也没有玩耍一下,甚至没有像样地歇息一下真正苦役般的劳动终于结束了,爹妈他们在碾盘上收拾打整着,我沉默、强硬地站在那里,在等待着,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突然爹转头看见了我,他的样子显得那样震惊,他几乎是带有一种惨绝的腔调地叫起来:
    “天啦天啦!你们还站在这还站在这啦!我都以为你们早就回去开始读书学习了呀!快回去呀,娃儿,快回去呀!回去马上点灯开始读书学习,一分一秒也不能拖延和耽搁呀!我说过碾砖瓦块的任务一结束就马上进入到读书学习中呀,碾砖瓦块只是对你们的一个训练呀!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开头一切都完了!快,快呀,说走就走呀!时间对你们一分一秒都比金子还珍贵,可你们站在这里都至少已经耽搁半个多小时了,而且是开头的半个小时,你们知道不哇?!”
    他说了这些还不知多么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唉——,有法用来干啥有法用来干啥啊,唉——”
    哥哥开始拖着他疲倦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我仍然沉默着,站着不动。爹无疑是看出了沉默地、站着不动的我里面有一种强硬地、在坚决说“不”的东西,他回过头去收拾打整那些东西,正弄着,突然回过头来冲到我面前,对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你,就是你,是世界上最坏的!你已不可药救!再这样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绝对真心诚意地开头以后什么也谈不上,什么都不会有意义有用处!”
    但我仍然站着不动,我想,在夜色中,谁都能够看出我里面在坚决说“不”!
    爹又去忙活碾盘上的事情,知道我还没有走,口气软了,悲凉地叹道:
    “要听话呀,娃儿啦,只有听话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出路呀!快回去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一切都要从眼前第一秒钟做起呀,从此十年如一日如一时地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呀,半秒钟也不能让它白白过去呀,损失了半秒钟都可以叫你损失一切,葬送你的一生呀!回去洗洗手,洗把脸,把脚下洗一下——我晓得你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然后就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我干完了这里的活也就会马上回去监视你们的读书学习了!”
    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其实都知道,在这两个多月里,我不仅对爹的要求严格地和超严格地执行,不为达到他的要求而为惩罚自己而执行,还人为地给自己增加了许多惩罚。过去两个月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一声也没有吭过,一个声音也没有发出过。我还过去两个月都没有脱鞋,晚上睡觉也不脱。我们平时很少穿鞋,这次吆牛磨那种粉,爹要求我们必需穿上鞋,他说这是因为天天都是从早到晚走圈圈,实际上是在走很长的路,而且天气还那么热,不穿鞋会把我们的脚走坏。晚上他还要求我们洗了脚才睡觉。但我没有听他的。我刚开始决定这样做时,没两天爹就发现了,发现我穿着鞋睡觉,以为我是在疲劳记忘了脱鞋,给我脱了。以后我就小心了,两个多月过去了,磨那种粉的任务看样子终于快结束了,我才把鞋脱下,一脱下才看到因两个多月的汗水的浸泡和未见阳光,一双脚就像在水里泡了好久的死人的脚,好多地方都烂了,皮掉了,里面的肉惊人地露出来了,还在淌脓水。总之是惨不忍睹。我吓坏了,赶忙又把鞋穿上,晚上摸黑上床后才悄悄脱下,把脚放在被子外面,通过这种办法使我的一双脚恢复原状。
    我做这些其实就是在说“不”。这可能就是我说“不”的方式。
    爹在说他晓得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我不要以为他不知道那句话时是加重了语气的,表明他不仅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知道我是为什么。
    但我仍然地沉默地站着。突然,我转身跑去了,但不是向家的方向,而是向田野向旷野跑去了。我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下子跳下了悬崖一样。我跑到野地里,那里有好些孩子在玩耍。我加入到他们的玩耍里,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玩耍了。我强迫自己,忍着那一双烂脚跳一下就要钻心地疼一下的疼痛,还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似的疲劳,在他们里面疯狂地跳、跑、闹,但是,我发现我仅仅是强迫自己,我再也不可能玩耍了,更别说还能够感觉到玩耍的快乐了。我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自己的罪孽比天地还大,比宇宙还大,天地、万有、世界、宇宙、众生的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只有我才有罪孽,我这样玩耍就是在犯下这样的罪孽,就是在逃避自己的罪孽。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个无形的、无论什么也穿不透的罩子罩住了,这罩子里面的空间很小,什么也没有——这么小的空间里也本来就什么都不可能会有——只有高温和高热,所有一切都在这个罩子外边,包括玩耍、快乐、放松、游戏,我这次是跑到以前在这里得到了那么多快乐的野地里来了,但是,从此,我不管跑多么远,跑到世界尽头,也仍在这个罩子里,在这个罩子里我甚至于与我自己都是隔绝的,我真实的自己也在这个罩子外边,但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在这个罩子之外了。
    这一发现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尽管我不是今天才开始有这个发现。我根本不可能忍受这个。没有跳几下我就放弃了,回到家里了。这时候,爹妈他们也才刚回来。哥哥和弟弟已经开始在灯下练毛笔字了。看到黄白的灯光中他们黄白的、疲劳的、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只在认真练毛笔字的样子,我感觉到他们那样就是刀子般锋利的东西在割他们,割他们的生命,还觉得他们是在害我,因为,他们已经在这样认真听话地练字了,而我这时候才从外边回来,这时候才从外边回来是因为我在外边玩耍,这使我那可怕的罪孽又深重一些了。
    我进到屋里点起灯也开始练毛笔字。爹所说的读书学习主要就是练毛笔字。好像这种“读书学习”果然有奇效似的,照爹教的练起毛笔字来,我的内心平静些了,那种使我无法忍受它才跑回来的罪孽感和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虚假的存在的感觉也就缓和多了。但它们当然没有消除,也不可能消除。对罩子的那个感觉则更确定和明白了。它就只有我们家的四间房这么大,但是,我从此只可能生活在它里面了。只有我练毛笔字,真练出爹他们所说的那种结果来了,它们才可能消除,我也才可能在这个罩子外面。但我看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是爹所说的那种练毛笔字也不在这个罩子里面,而在它外面。在这个罩子里面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是不能在这个罩子里面的。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只要过去了就不复存在了,我的现在和将来只有一个真实,一个现实,就是如何才能突破这个罩子,到它外面去。只有这个罩子外面才有世界,有事物,有人类,有万有,有爹妈和兄弟,有我的真实的自己在那儿等我。
    我平静地、负着深重的罪孽感地练着毛笔字。我看到,我手中的毛笔,笔下写出的字,字下面的纸,纸下面的桌子,桌子下面的平板冷硬的地板,围着地板和屋里的一切的墙,这些墙里有我和哥哥似乎把我们的皮、肉、血都筑进了里面才筑起来的墙,房上房下那成千上万的用爹妈他们的血汗凝结成的砖瓦,最后,还有爹妈和兄弟他们,还有我自己,我自己握着毛笔的手,手上面的我的整个身体,我身上穿的衣服,所有这一切,全都似有刀子般的锋利在切割着我,也全都瞪大了它的眼睛沉默地把我盯着。我看到,除非我能够就通过这种练字,或者说这种练字中我这时已经感觉到了一点的这种平静,把所有这一切东西,每一堵墙,每一块砖瓦,每一粒土尘,最后还有爹妈和两兄弟,还有我自己,“练”得完全消失,是真正地消失为虚无了,我就不可能到这个罩子外边去。这实在唯一突破这个罩子的途径,其他的都要么是幻觉,要么没有意义。
    我居然会这样想当然荒唐的了,荒唐得让人笑都笑不出来。但是,我还在想的却是,我是不是已经面临一个抉择,当真去“练”这样一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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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7-26 20:46: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向小舜 于 2016-7-26 21:04 编辑

  《太阳》简介:

    天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


    这部百余万字的作品不是要提供这些问题的最后答案,或它不是要把它的“答案”推荐给所有人,而是让我们看到,纵然所有人都放弃了追问,或自以为他们已经知道一切,也还是会有人背负起这些问题的十字架从原点出发,这个原点在人类之初就存在了。这不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却是人类的命运。残酷的现实摆出了它的所有问题,疏远而冷漠地注视着我们,我们终究还是无法回避。


    通过一个孩子的经历写尽了一个时代,还从未有人这样展现过那个时代;更通过一个孩子的经历写尽了人的灵魂和精神的深度,还从未有人向我们展示过这样的深度。


    成长的艰难和悲壮,社会化过程的残暴和恐怖,个人、个性和在极权下扭曲的“社会”、“集体”、“群众”、“家庭”不可调和的对立。烈日炎炎下龟裂的土地上的人们艰难苦痛的生存。在无边绝望的尽头才看得到的希望。“可怕啊!可怕啊!”谁在倾听你的呼声。太阳和一切太阳之外的太阳,谁才普照万物。


    经验和超验、必然和自由、实然和应然、现实和理念在“人”身上激烈的碰撞和冲突。见证生命的苦难、罪性、堕落和疯狂,也见证生命之本真的神圣和伟大,每个人都只有他自己才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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