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和我同族,也是我师傅。能师从唐先，那可是祖坟冒青烟，前辈烧高香积了德，我爹娘经常这么对我说。唐先是河西方圆五十余里乡村医生中唯一有医师证的，而且他的诊所也办了执照。唐先把这两个证，表上金色框钉在诊所最显眼的地方。唐先爹传给他的是中医，后来进修学的是西医，唐先诊所开业挂了个牌子——中西医结合，总让人在似懂非懂、似信非信中增添一种神秘感。再加上唐先的诊所规模很大——仅次于乡卫生院，唐先的诊所，在河西，自然是医界的权威。 河西人做买卖喜欢砍价，不管经营什么行当，买主总会在鸡蛋里挑骨头，想方设法找你的毛病，唯独看病，从不还价,只要不医坏人，再蛮缠的刺头也不会为难医生。对于唐先，更不用说，人们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唐先呢，也说不上是摆架子，但总是一副欣然领受的样子，对人们的恭敬，总是露着大金牙微笑点头，那派头压过村支书。记得唐先每次我家看病，母亲总是把家里压箱底的好吃的，拿出来款待唐先，满满一大碗，而最眼馋的肉等好吃的放在碗底，这是对客人的尊重，唐先每次总是象征性吃一点，就搁下碗筷，唐先走了，娘才让我吃。很小的时候，我不懂，唐先一走，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再大一点，我也会吃，但心里总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对唐先既害怕，似乎又有点怨恨。所以，唐先，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一直高高在上的样子，所以在拜他为师的时候，总是怯怯的。 我能拜唐先为师，主要是依仗我三叔的关系。三叔在弦河塘湾渡口撑船。塘湾渡口担负着河西三十多个村庄通往卜大集的交通，又一次唐先到卜大集赶集，不小心掉到河里，这唐先掉下去的地方正是一个沙漩涡，眼见就要被漩涡卷走，三叔跳下去把唐先救了上来，唐先千恩万谢，还认了我三叔的女儿做了干女儿。我高中上学成绩不好，厌倦了书中所谓的黄金屋，下学和村里的水嘴一起捕蛙。三叔见我做起了庄稼人都看不起的营生来，就骂我：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三叔怕我陷得太深，就和我爹商量，让我和唐先学医。爹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唐先，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是个残疾，既傻又有严重的羊角风，病发的时候，像程序紊乱的机器人，四肢抽搐，口眼歪斜，不到三十岁,有一次病发倒在水田里,口吐白沫而死。唐先最小孩子是个女儿，长大了嫁到河西去了。唐先的身边只剩下二儿子,二儿子长得不但英俊潇洒,人也聪明,深得唐先喜爱。可二儿子结婚多年,他老婆那块“地”却没结出一个“瓜果”来,一检查是儿子的原因, 抱不了孙子，成了唐先一个心头大病。唐先也尝试着给儿子治疗，但都无济于事。唐先在给儿子看病的过程中，似乎还增添了另一个心头大病，对老婆和儿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唐先总是像个笑面佛一样，从不发火，自从有一天带儿子看病回来后，动不动就雷霆大作，老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见唐先张牙舞爪的样子，也不敢深问。经常见唐先一个人蹲在院子了，双手抱着头很痛苦的样子。 刚到唐先诊所，我主要负责打扫卫生，消毒医疗器具，帮病人换药之类的没有什么技术难度的活，过一阶段，开始慢慢地跟着学打针,包扎伤口,取药等工作,时间久了，经耳濡目染，我也能处置一些简单的感冒发烧的小病。爹娘看到我得心应手的样子,打心眼里高兴,对三叔和唐先感激涕零。唐先见到我爹娘也直夸我:还是文化人,学东西快。 又一次，唐先去县城采购药去了，唐先刚走没多久，我以前一个初中的女同学王梅过来看病。王梅屁股上长了一个疮，走路一踮一踮的，前些天，来看过几次，一直是唐先看的。上初中时，王梅是我们班里的班花，平时很少和她说话，又这么多年了没见了，生疏了许多，见她走过来，心像敲小鼓似的，我不敢正眼看她。 “唐石头，你帮我看看吧，疼得厉害，都没法走路。”王梅一进来就用半边屁股，搭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对我说。 “师，师傅不在，你明天过来吧。”我结巴着说。 “你不能看吗？”王梅似乎面带着怒色。 “我，我真的——”我被王梅的回呛弄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就帮我看看吧”王梅说着，就开始解裤子。 “别，别——”我急忙扭过头，脸火辣辣的。 “嘤——”王梅突然哭了起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王梅，你，你怎么了？”我转过身，不知所措。 “你师傅是个畜生！”王梅的话像一颗炸雷，惊得我快尿了裤子，接着我大脑像短路似的，接听着王梅讲述：唐先看到她屁股上长疮，故意拖延不给她治好，还经常摸她,今天她就是看唐先不在才敢过来…..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帮王梅换完药的，王梅的伤口已经发炎了,伤口张着恐怖的眼睛，给她换完药，我窘迫得一脸汗水。王梅走后，一个下午我的脑子都是乱乱的。我像一只受惊的麋鹿，随时防备着野兽的攻击。 第二天,我看到唐先的脸色很难看,一直扳着脸。我一直埋着头,不敢看唐先那犀利的眼光。过几天,似乎恢复了平静,唐先,依旧像个笑面佛一样，我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但自从王梅的事情之后，我开始留意唐先开的药方，然后对照药方去查医书，我发现唐先开的很多药，确实和病没有什么关系。我开始觉得自己在一个贼窝一样，我的心一直忐忑不安。 有一次，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来看病，婴儿患重流感。那女人的口音是河东的，唐先，慢条斯理地给婴儿把脉，量体温，听心跳，女人一旁一脸崇敬的样子，诊断完，唐先便用他飞沙走石般的开了药方，女人诺诺的感激的样子，可一连七八天，孩子一直不见好转，好像还更加严重了，开始了抽搐，急忙送到县医院，经医院检查，婴儿肺部已经感染了，情况非常危险，尽管县医院抢救，还是没有挽留住婴儿的性命。婴儿家属，痛苦万分，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感冒怎么可能夺了性命，通过病例分析，医院给出的结论是，之前治疗的医生，一定用药不对，延误了病情，婴儿家人都找到唐先诊所，等到了诊所，唐先一见，惊呆了，婴儿的父亲竟如自己长得如此像，再看自己的儿子，也与婴儿的爷爷长得很像，婴儿的奶奶当年和自己的老婆在同一个产房，这么多年了，模样还依稀记得。唐先，似乎意思到什么，呆若木鸡，仍凭婴儿家属打骂，良久，愕然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地上….. 唐先一时急火攻心，竟得了中风，落了个半身不遂。原来,当年唐先的二儿子出生的时候,因医院工作失误,竟然抱错了孩子,婴儿的父亲竟然是唐先的亲身儿子,事情真相大白,虽然唐先的亲身儿子知道情况后不再找唐先麻烦,但他也不愿再认他这个亲爹。
唐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快要死的时候，唐先把儿子叫到床头，对儿子说：我快不行了，医生能治别人的病，却治不了自己的病，我也该死，我做这么多孽，记得有一次我在给你体检抽血时就发现了你不是我亲身的孩子，我当时以为是你娘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没想到竟然是你出生时和别人家互抱错了孩子，更没想到居然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孙子！唐先说到这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唐先继续说：自从我发现你不是我亲身的，我彻底崩溃了，我才愿意收外人为徒弟，我才破罐破摔昧着良心行医呀！真是害人如害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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