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帐里的姥姥 刘明礼 盛夏,开车走在回乡路上。下高速右转,经过一个村子,便是我出生的村庄。车窗外,青纱帐一片一片闪过。也许是心灵感应,倏地我头发根一立:刚经过的那个村子,是我姥姥村,那片青纱帐里,长眠着我的姥娘! 我是跟姥姥长大的。在家里,我排行老五,最大的哥哥比我大八岁,而三姐只大我一岁半。吃饭的嘴多,干活的人少,家里负担不起,我便被寄养在姥姥家。从怀里抱着,到满地乱爬,再到蹒跚学步,直到高中毕业。姥姥就像天上的太阳,照耀着我的成长;姥姥就像天上的星星,伴我度过青葱时光。 在姥姥村,儿时的我顽劣出名。七八岁时,跟在干姥姥身后,乘其不备揪人家的籫;到墙根晒太阳的老头跟前,撅起屁股嘴里冒声“噗”;十来岁时,扒瓜捋枣,偷杏摸梨,捅马蜂窝,钻柴火垛,上房堵烟囱,下水逮泥鳅……,被人骂过多次“没娘的孩子”。即使这样,姥姥依然娇惯着我,有时吓唬吓唬,但从来没有打过骂过。 姥姥说我命薄。不光因为降生在雾重霜浓的寒衣鬼节,更由于我来到人世的不易。当初我报到红尘,原非父母本意,因此打算把我“计划”掉。是姥姥坚决不同意。她说:孩子既来,就有尘缘。生下来,我养着,喜欢就给你们当儿女,不喜欢过继给他大舅。因此,姥姥最疼我,我也和姥姥更多了些相守的缘分。 寡居多年的姥姥没和舅舅一起过,她不想因而我给舅舅家增加额外负担。很小,我就和姥姥到地里割草,回来养猪喂鹅。姥姥总爱跟我说:俺从小就喜欢青纱帐,这里边的苣苣菜、马齿苋、大叶菜、灰灰棵,可都是好东西……闹日本子那会,这青纱帐可救了老百姓,也要了鬼子的命呢。然而,说得那么好吃的野菜,姥姥却总是自己吃,我吃的是白馒头、贴饼子。有一次,我偷吃了一口姥姥蒸的菜团,才发现一点也不好吃。姥姥个不高,还是“三寸金莲”,挑水背柴十分吃力。我慢慢懂事了,也想帮她干些力气活。姥姥总是说,等你长大了吧,扁担一压就不长个了。我上了高中,姥姥才允许我挑水,而且每次只许挑半桶。那时,她已是70岁高龄。 高中毕业,我参了军。临走,姥姥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她说:“等你回来,就没姥姥了。”我则在心里念叨着:姥姥,您一定要长命百岁,等着我好好孝敬您。活出个样来,不负姥姥的养育,成了我奋发的动力。一晃20年过去,每次回家探亲,我总是要先去看望姥姥。岁月摇摇晃晃,我努力成长着,姥姥却一天天老去,她那干瘦的手臂,变得如同青纱帐里渐渐枯萎的藤蔓。 10年前的那个盛夏,93岁的姥姥溘然仙逝。噩耗传来,我如雷轰顶,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轰然崩塌。我飞奔赶回老家,却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姥姥。姥姥被安葬在她挚爱的青纱帐里。她一生疼爱的外甥,却只能是泪飞化作相思雨。我悲恸的哭声,淹没在知了和鸣为姥姥奏起的安魂曲中。我多么希望,姥姥的生命,如同这青纱帐,年年复始,岁岁葱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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