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第二卷·立下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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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2976 | 回复22 | 2016-8-2 20: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a 出发去看电影


     “你两个狗日的今天晚上去了,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他们爹见他俩在嘀咕,恶狠狠地对他们说。
     “去把那堆渣滓背回来,背了就早点给我洗脚上床睡觉!”
     他俩,哥哥张天民,弟弟张小禹,顺从地去拿来背篼、锄头、粪箕,开始干活。他们爹所说的渣滓,是用来制作干粪的原材料,是他俩的劳动。把地上的杂草铲起,堆在一起或铺到猪窝里,经过发酵、腐烂、变质,这就成了干粪。不过,他们家和沟里大多数人家一样,猪是养不起的,制作干粪用的是第一个办法。铲杂草这项活,他们这儿叫做铲渣滓,在他们这里,这项活儿主要是孩子们的事。
     在他们沟里,大多数人家靠生产队分的那点粮是没法过日子的,自留地是一家老小生存的根本,自留地里需要肥料,化肥是用不起的。生产队对干粪、水粪的需要没有止境,差不多每个月对每户人家都有定额任务,大多数人家完不成、完成得不好都要承担后果,依情节轻重,从扣工分到成为“反面典型”,都不是这些人家承受得了的。所以,田塄上、地坎边的草,如果允许私人占有,就会成为孩子们争夺的对象,通常是各类杂草刚冒芽就已经被铲了。这样一来,天长日久,所谓干粪,里面的草呀叶呀就很少了,含的有机质很少,肥效谈不上,生产队来验收背走的,所含有机质就更少了,肥效更谈不上了,只不过得没完没了地把这种干粪制作出来。为制作干粪,他俩每个月肩膀都要肿一次,手上也要起几个血泡。这不,他们爹要他们背回来的渣滓就是他俩昨天在他们家自留地边铲出来的。
     他俩心里难受极了。今晚三官场的学校坝子里有露天电影,今儿一整天,广播上都在通知和宣传,先是响一阵嘹亮的革命歌曲,歌曲一停,广播员就说,今晚三官学校的操场里有电影晚会,希全公社广大人民群众前来观看,如此过一个时辰来一次,过一个时辰来一次,听得人心里火烧火燎的,看电影不是看电影而是跳火坑也叫人等不及了。可是,看来他俩是去不成了,他爹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对于他们这里的人们,看露天电影不是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也是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之一。对于小孩子和年轻人就更是这样了。也难怪,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文娱生活了。虽说就是这项唯一的文娱生活也是单调的,翻来覆去都是那几部革命电影,但一部电影看了几遍十遍了,对他们这样的观众仍然有同样大的号召力。
     三官场是他们公社党委和政府机关所在地,他们公社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处在交通要道上,上直通县城,下接若干公社,三官场的学校坝子是他们公社最大的露天广场,最适合放露天电影。这儿放露天电影,就是开万人大会也召集不起那么多人,在天民、小禹看来就可谓是书上说的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了。其实,已经有了好些来这儿看电影的孩子被踩死踩伤和失踪的传闻了。他们已不只一次来这儿看电影了,对小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情不能算是没有目睹,他们自己也若干次险些就尝到横在千百双脚下被乱踩乱踏的滋味。他们在干活上早已经是“半劳力”了,什么活都干,除了上学,少有空闲的时候,有时还直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给家里挣工分,但毕竟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当然还是孩子。来这儿看电影的孩子也多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就是在他们沟里放电影,他们爹也反对他们去看,他们爹自己也不去看,说看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电影里的东西全是假的、骗人的,不如多睡会觉,养足精神,第二天多做点有意义的事。不过,对三官场放电影的这些传闻应该才是他们爹不准他们来这儿看电影的主要原因。每次来这儿看了电影后,也许他们自己心里也在想,以后不能再来这儿看电影了,可是,广播里一响起这儿又有电影了,他们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要去了,去不成,就和要他们死一样难受。
     “你们俩看到没,今晚上可能还会有暴雨,要是山洪暴发,把你们卷走了怎么办?你们人小,哪有力气救自己?到时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在他们听来,爹这不过是“老一套”,不准他们去看电影,就是不讲情理,不通人性。天民紧紧咬住嘴唇,两眼放光,鼻孔里困兽般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上五颜六色的,如火在烧。他突然就为让他爹听到地叫道:
     “就只晓得天天叫我们干活干活!把我们当成奴隶、当成长工!”
     敢这样说话是让人心惊的。看来没人能够阻止得了天民了,没人能够阻止天民,也就没人能够阻止小禹,因为天民是一定会带上小禹的。
     他们爹走开后,天民对小禹用毋庸置疑的、命令的口吻说:
     “等一会,天要黑不黑的,你就去把他们几个约好,叫他们天黑了在外头等我们!走时你先走,天一黑就出去,在外头等我,我一会就来!”
     天黑静了,小禹一直在寻找和制造机会。机会来了,他像猫一样地溜掉了。一融进夜色,他就像鱼潜入了深水里,义无反顾地向村外飞奔。意志越坚定,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在好几个地点他都在留心他约好的那些人,却没有发现他们。没有几个人,没有哪个孩子敢去那儿看电影。正感到心如在往冰水里浸去,突然路旁桑树丛里一下蹿出几条人影来。
     “你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咋跑这么远来等我们?”
     “不藏远点大人就把我们喊回去了!我们都是悄悄跑出来的!”
     他要他们等一下天民,他们都叫道不等了不等了,小禹一劲儿地央求他们。没有天民他岂敢去。正当他心急如焚时,天民悄然出现了,夜色中也看得出他的神情多兴奋、激动,一双眼睛如一对火把。他们立即出发。他们一行六个人,都是男孩,年龄都在七、八岁至十一、二岁之间。小点的孩子他们是不会要的,哪个带上个五六岁的弟弟妹妹,就孤立了,只有靠自己了。每次都是他们这六个人,他们已经结成稳定的同盟。走入开阔地,周围不那么黑了,四野既迷蒙又清朗。他们跑着蹦着,高声喧哗,就像一群飞向熟得掉粒儿的麦地的麻雀。他们已从父母的掌心中逃出来了,冲向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解放,他们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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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2 20:47:01 | 显示全部楼层
b 当你倒在人群中


    目的地到了,电影还没开演。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开阔的野地里,浓黑如墨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向这儿奔来的火把。远处的只看得见几团火星,忽明忽灭的,如风浪中沉浮的渔火;近处的则看见一个火把照亮了一大串人,人脸都成了古铜色,混着暗影,就像从混沌中奔出来的远古将士的幽灵。放映机那儿一片巨大耀眼的电灯光射向天空,照亮了放映机周围攒动的人头和脸,这些头和脸之外的人群已有黑压压之势,挤挤挨挨动荡不宁。大约有一个人的身体老挡在那盏电灯前面,射向天空的那片电灯光不时划开一个黑暗、巨大的楔形口子,如直接插到浑黑的太空深处去了,这个口子就像是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门,会从里面走面目狰狞的怪物来。高悬在前边最远处的银幕一副呆板的面孔,很难想象它会一下子蹦出那样鲜活生动的画面来。吊在银幕旁边那个破箱子样的东西响着嘹亮的革命歌曲。汗味,烟草味,各种怪味;喊声,叫骂声,各种嘈杂声。
    他们还未走进场地就已经互相手挽起了手,六个人不再是六个人而是一个整体,一条蛇,一条大虫。场内还不算拥挤,但正是人不断增多的时候。他们正像草丛中穿行的一条蛇在人群中向最前边,银幕下首那块地儿赶去。他们只有在那儿才有望看到电影。那儿也才可能有相对的安全。想象得出来,这会儿那儿已经全是孩子了。
    他们六个人连接成的这个整体犹如庖丁解牛,既急急向前,又尽量利用还不算拥挤的这个时候人群中的空隙,决不磕碰着哪个大人。突然遇到一个青壮小伙子要往横里去,他们手挽着手的一行正好一时拦住了他的去路。青壮小伙子顿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老羞成怒地后退半步,展开双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们扑过来,他们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行人就倒下了四五个。倒下的大多数人都触电般地跳起来了。抢时间是最重要的。但是,偏偏就有两个没来得及,也容不得他们来得及,因为青壮小伙子比他们更快地踩到他们中的一个身上去了,并顺手将另一个就快爬起来的又推倒在地。小禹感到,青壮小伙踩上去后还用力揉了揉,就像看自己亲手搭建的临时板桥是否结实。踩过去后,青壮小伙还发泄似的用脚后跟朝后猛地一踢,那一声闷响听来正是桥板破裂的声音。不知谁被踢了,他们两个没谁吭一声。他们只求尽快爬起来。小禹想要去把他们拉起来。但是,天民紧紧地攥住他,还如见什么来了似的,拉他连连后退。别的那几个也如见什么来了似的,也在连连后退。
    的确是有什么来了。小禹本能地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也属于倒下者中的一个,倒下地的那一瞬间,他都好像看到了死神的河在他身下,听到了死神的河的流水声。他怕的就是这个。青壮小伙子得意而满足的背影还没在人群人消失,四面都有成群的大人无声地聚过来,转眼间那两个就被他们围得严严实实,小禹几个被迫不断往后退。眼前这种情形他们经见过不止一次了。周围还并不算拥挤,倒下去的人本可以轻易地爬起来。但是,即使是在一大遍空地里,倒下的如果是孩子也很难爬起来,周围的大人们会忽然像得到了一个指令,既迅捷又悄没声息地过来了,似乎是一下子谁都需要到躺着个孩子的这地方了。就这样,小禹几个看不见那两个伙伴在哪儿了,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在人体之中。汉子们还在聚集过来,只见越来越密集的汉子们在那儿涌来涌去,有好些人是已经走过去了又踅回来的。他们的身体可以叫人一目了然地看出他们在急切地寻找那柔弱的肉体过把瘾,但他们的脸上却是没有表情的,也没有人出声,还都似乎是看着天欣赏星星的样子。小禹几个已经退后好远了,但也始终在这群人旁边,没有离开,他们两旁和后边是空荡荡的,但他们前边,围住那两个的人群则是黑黑的、孤零零的一堆,如一个堡垒,也如空地中一块腐物上密集的一堆苍蝇。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短促,一下就没了,不像是人发出的。听到这声惨叫,汉子们有些像是发了疯似的向惨叫传来的地方涌去,比起刚才,露骨多了,脸上都有了无比的兴奋。
    小禹后背阵阵发凉。他把身子探下去,对着眼前丛林般的人腿呼唤两个伙伴的名字。在这人腿的丛林中他好像看到了他当时倒下地时看到的那条黑暗的河,也好像听到了它深处的流水声,这使他甚至有不顾一切的进入到那丛林和黑暗中去寻找并救出两个伙伴的冲动。天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什么,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扳直,再次连连把他往后拉,并凶狠地骂道:“你这个笨种,想找死啥?!”另外几个站得还要远些,呆呆的,大家都没有一点声息。
    在小禹几个都以为他们已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那两个竟然一前一后从人腿的丛林中爬出来了。人求生的本能的力量是巨大的。
    两个人一爬出来他们六个人又手挽手向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禹回头看,见那些人还在那儿挤,在那儿踩,用长有眼睛的脚寻找他们需要的。他们前行得更加小心。他们谁都默不作声。
    到了他们要到的地方,他们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这个地方有放映台那儿散射过来的灯光。小禹看清那两个中的一个,三娃,右脸颊上在往下淌黑色的东西。三娃用袖子去揩了一下,看也没看,一副无所谓的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但他眼里噙着泪水,身上还在发抖。另一个也还在抖,抖个不停。小禹连忙不再看他们,感到这是在使他们受到另一种伤害。六个人大多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没有人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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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2 20:52:13 | 显示全部楼层
c 放映场地是这个样子


    他们眼前是满荡荡一大遍孩子。就像是鸟国开鸟大会,半个鸟国的鸟都聚到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来了。这些孩子中已占领、安顿好了位置的,都在焦急而企盼地四顾,见又来了一拨儿孩子,显得又兴奋又欣慰,因为他们外围又多了孩子,保护墙增厚了。但是,小禹他们来迟了,不能插到这些孩子中间去了,往他们中间一抬腿就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攻击。他们都是结团成伙的,有很强的阵地意识、团伙意识和敌我意识。决不只是为了有个坐的,而是为了安全,为了阵地的稳固,这些来得早的孩子搬来了很多石头,外人要插到他们中间去这些石头就是一层障碍。这些石头就是坐在他们屁股下面的暗堡。他们还准备了瓦块、石子、棍子之类的东西,你看不见这些东西,但是,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你就会尝到这些东西的滋味。小禹他们只能在这些孩子的外围,不能往前了。这些孩子的最前边就是银幕,银幕挂在那个戏台子上,戏台子有近丈高,就是成人也难以爬上去。戏台子牢固无比。
    这时正是人们入场的高峰时刻,小禹他们站定后,他们后边的大人们则已经是如压过来的铁墙一样堵住了他们,他们若要沿着来路出去,将比他们进来难上百倍了,再过一会儿,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们想都不会这样去想。不,他们再想出去,就出去,不看电影了,离开这个地方,他们也现在就不敢这样想了。如果要在这时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只有考虑在左右两边冒冒险。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左右两边是附近的人们码的凳子墙,凳子长城。凳子长城的长度虽不及放映场地的长度,但也有放映场地的一半。凳子搭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高三层低三层,凳子相互套着,交叉着,勾连着,是两道真正的壁垒,壁垒前端紧抵戏台子,和戏台子连接成一个整体,和戏台子一道形成了一个将放映场地半包围着的马蹄形的坚固工事。壁垒呈坡状,自上而下坐满了人,一看去就让人感到是两道人组成的铜墙铁壁,书上、报纸上老爱说人们团结凝成铜墙铁壁,在这儿是可以亲眼目睹了。他们也是结团成伙的,准备了各种家伙的。不过,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从他们中间进入和出去。他们的凳子长城中有曲曲折折的通道,这些通道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也完全控制在他们自己人手中,外人最多只能从这些通道中借路经过,决没有可能借口过路而搞点什么动作。他们不会随便让人经过。首先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孩子,是他们不会允许通过的人。并不因为孩子从他们中间过搞什么动作的可能性更大,而是因为孩子是孩子,孩子不过是孩子。通常只有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和和气气地和他们商量,他们才会把他们的通道一段儿一段儿地亮出来,这些小伙子在他们的指点下左拐右拐、磕磕碰碰地前行着,温顺得如绵羊。总之,小禹他们要离开他们现在的地方,要不在这人群中,也就只有插上翅膀飞出去了。而且,这种难度还在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而扩大着。
    现在,真正在增加的已经不是出去的难度了,而是不出去所可能的后果。对孩子们占据的这片弹丸之地来说,迅猛增加的观众就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滔天洪水,这片地儿则是这洪水中的一座孤岛,这儿的孩子们是逃到这个孤岛上避难的兽类,但洪水线会无情上涨上涨,直到把这个孤岛吞没。他们被包围在人群中就是被包围在洪水中、火海里,人越多就越是如此,而人却在如决堤之水涌来地增多着。大多数孩子都在强作镇静,但是,他们的镇静并不能掩饰他们不断增长的惊惶不安,眼前这个巨大的、挤满了“小鸟”的孤零零的“鸟巢”呈现出来的就是只有火从四面八方烧过来,鸟儿们没有一只能够飞得出这个巢才会有的情状。能够多少强作镇静的是年龄较大的,有经验的。但是,也有年龄和小禹一样大小的,还有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他们可能是他们的哥哥姐姐第一次带他们来这儿看电影。看到这阵势,他们有人哭起来,拉着他们的哥哥姐姐的手要回家,要出去,但他们的哥哥姐姐带他们来时虽是豪气冲天,这时他们却个个都在透出束手无策、自身难保的情状。小禹听到这个巨大、脆弱、孤立的“鸟巢”四周也是喧嚣的,但这喧嚣之中却有着异常的沉静安然,与“鸟巢”内的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的恐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小禹突然有力地拉了一下天民的手说:
    “哥哥,我们应该马上离开这儿,挤出去,不看电影了!”
    “为啥?”天民的语调表明了他是知道为啥的,而且他内心也是惶然的。
    “这儿是个危险的地方。原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还会发生。我们是没头脑的,一点道理也没有的。”
    “我也有点同意你的说法。但你看我们现在咋个出得去。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些人。”
    “只要去试就不一定不能成功。留在这儿会更坏。”
    天民想了一下说:
    “你不要怕,把心安定下来。有我,你就不会有危险!”
    电影还要过一阵才会开演。放映台那儿射向空中的那片强烈的电灯光不断被撕出一道道似乎插进了宇宙深处的黑口子。是活动的人体遮住了光源造成的。其中有一个最大的口子出现的频率最高,显然是同一个人体造成的。不用说,这个人是放映员,他正在摆弄那台不容易摆弄好的破机器。小禹看着光芒和光芒中“黑口子”的这些变幻,感到就是在看一场电影,一场鬼魅电影,“电影”有主角有配角,有情节有故事,沉默地演绎着神秘黑色的主题。
    小禹不断向四面的山野望去。他尽力不让自己去看,但他又忍不住。他看到了更多的出出没没、沉沉浮浮的火把,仿佛已到场的人不过是“先头部队”,山野中这些正在赶来的人们才是“主力大军”。不能再去看了。可是,过了一阵,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天啦,火把还是那么多。小禹觉得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浓黑接天的山野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每一把土都在无比迅速地变成人,一变成了人就立即汇集起来向个学校坝子赶来。啊,不,全世界的所有一切,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每一把土都在变成人,变成了人就向这儿涌来,而人不是别的,就是洪水,飓风,烈火。所以,他只有默默接受和忍耐。他真希望放映台上空那片光芒中放的“电影”就是真电影,并且现在放映员就宣布“电影到此结束,祝各位观众晚安!”他也希望电影马上开演。因为,难道不是电影都开演了,就说明不会再有人赶来了吗?
    现在到来的人站在人群后边是看不成什么电影的,隔得太远了,而要往人里面挤是挤不了多少距离的,人已挤得水泄不通,也没有人会乐意你挤到他们里面来和他们前头去。那些气壮如牛、力大无穷的小伙子,就从左右两边那两道凳子城墙中插进来,开始蚕食前边孩子们占据的这个地方。他们只有通过凳子城墙才容易进来。只要他们规规矩矩,不触犯凳子城墙的利益,凳子城墙一般是会让他们通过的,因为,他们也不是好惹的,凳子城墙的通道本来就部分地是为了这些不好惹的人留着的。他们就是不通过凳子城墙也能够进来,见是个“不好惹的”,道儿就可能会给让开来,只不过他们得一直声称“到前边去”、“到最前头去”,直到这一遍孩子们跟前为止。“不好惹的”懂得互相妥协合作。他们从凳子城墙进来,或用其他办法进来也本来就是为了来占据孩子们占据的这块地盘的。这块地盘并不是看电影的好地方,因为离银幕太近,但是,这时候,也只有这块地盘才容易得手。这正是一个所谓“薄弱环节”。占据了这个地方,也就有了个“根据地”,随后,他们会制造和参与制造拥挤、混乱,最后就可能有个理想的位置了。
    这些黑的、高大的、兽一般的身体不断打斜刺里进来了,单个一个的,三个五个结队成群的。他们一进来就在孩子们中间如入无人之境地挑选地方,选到了称心如意的,把那儿的孩子一掀,站定了就是了。他们最多吼一声:“给老子让开!”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孩子可能会哭起来,但是,你爱哭不哭,随便你。有个小姑娘哭得很惨,她恐怕是第一次来看电影,不晓得是她哪个不懂事的哥哥姐姐把她带来。很快,小禹一行就被挡在越来越多的这些人后边了,只能越过他们肩头间的空隙看到半边银幕。一会儿后,这个孩子们占着的地方就被瓜分了,孩子们大多已经分插在大人们身体间的夹缝中,只有“欣赏”大人们的汗臭和屁味了,不要再提说看什么电影了。小禹一行几个一个挽着一个,挽得紧紧的,即使隔着大人们的身体也不敢松手,提防着随时可能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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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2 20:5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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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8 19: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d 这就是看电影


     电影终于开演了。是个新片子。当然是革命题材。小禹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看到银幕最上边的一小角,还不是总能看到。不过,他惊异的是电影本身就是乏味的。反正是“我们”和“敌人”互相杀来杀去,最后“我们”把“敌人”成千上万地消灭,统统杀光。“我们”从头至尾才死那么几个不重要的角色,死一个也要天地同悲,山河变色,悲壮的音乐响上好几分钟,更要消灭全部的“敌人”报仇雪恨,哪怕“敌人”比一个国家的人还要多。电影中只有两种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人们把“正面人物”统统称为“我们”、“好人”、“中国人”,“反面人物”统统称为“坏人”、“敌人”、“美国鬼子”、“国民党”。杀人打仗的场面和反面人物还让人想看,但是这种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我们”的人背书一般地说话,机器一般地做事,这时候就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忍耐电影。最怕的还是仗正打着,一个“好人”受伤要死了,却一次次死了又活过来,背诵豪言壮语,一定要一句也不拉下地背完了才会死,死了还会有更长时间的想要人感动的东西,战争场面不知哪儿去了。小禹惊异自己:如此的电影为什么冒死也要来看呢?他对电影的惊异还不止这些,而那就不是惊异而是震惊了。
     小禹多想蹲下去歇一歇啊。他是踮着脚拉长了脖子在看电影,脖子早已又酸又痛,还火辣辣的。电影内容大部分要凭想象补充,也无法控制自己不用想象力去补充,他的脑子也累了。四周密集的庞大强硬的身躯把他挤得如同夯在墙里,他不能动一下,呼吸也得仰着脖子才行。他已经也受不了了。这时候,他特别能体会电影里“好人”死去的痛苦,因为他们死了也不能好好躺着,一定要活过来,奋力仰起脖子强迫说那么多话;他觉得自己这时的境况实在是跟他们差不多。他多想自己是电影里的人,但一定不要是“好人”而是“坏人”,并且是那些吃了枪子儿就倒下的“坏人”,因为这样就可以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躺着歇下去,甚至永远歇下去。
     他最多只能放下踮着的脚,松下拉长的脖子歇一下。下边的人腿间有较大的空隙,能蹲下去歇一下是最好的,但对此只能望梅止渴。以前有一次,他实在受不了,就往下蹲去。刚往下蹲,一双大手就放在他的肩头上把他往下按,前后左右的大身躯立即挤过来,占据了他上面空出的空隙,始终拉着他的天民感觉到了,救命似的不顾一切把他强拉了起来,天民瞪着他的灼灼的眼睛让他感到他这样做就是在找死。他相信自己差点就挤不起来了。他再也不敢这样了。就是仅松松脚松松脖子的简单有限的歇一下也不能时间长了。时间长了就会似乎有什么让身后的大身躯不耐烦,又把你往下按。你一定得在这些巨大的身躯之间如同再拉长拉紧一点就会断的橡皮筋,占有最小的空间。稍歇一下就不是这么一根橡皮筋了,占有的空间不是最小的了,他们就会不耐烦。
     小禹感到多么热多么渴啊。在火炉里烤蒸笼里蒸一定就是这个滋味了。费力看到的银幕的一角让他看到了一个又空又大的房间,一张桌子的一角上还放着满满一杯水。房间里活动着几个“好人”,他们正自由自在、谈笑风生地商谈军国大事。这么几个人就有那么大一个房间还有想喝就喝的水!要是他是这几个人中一个,一定先去喝下那杯水,再说那些关系到天下兴衰、人类存亡的大事!但是,他有什么法术可以在那间房子里呢?就一定没有这样的法术吗?
     电影场地里这时候很安静,在银幕上那高亢洪亮的成千上万的人的生死将被它们决定的声音的间隙里,他竟听到了蛙鸣,是场外田野里传来的。他多想这时候他是一只青蛙。有那么广阔的田野供自己自由地蹦跳,有那么清新的夜气享受,有那么多清凉解渴的水喝。如何才能是只青蛙呢?一个人就一定不能是只青蛙吗?如何才能从这样的人群人出去,到那自由的天地中去呢?就一定没有这样的办法吗?他已不只一次在这儿看电影,每次都会陷入相同的“绝境”。电影看不到也没什么看头,还如同压在山岩下,夯在墙壁里,陷在陷阱里,关在火炉里,整个就是一个活受罪,整个一个活受罪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默默忍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竟选择这样的下场?这不是他自己选择的吗?
     不知多少次处在相同的“绝境”,这使他年轻而又活跃的脑子有的是时间进行“深思”和“冥想”。最后,他相信,之所以会这样,只是因为他的愚蠢和荒唐,而愚蠢和荒唐的根源不是偶然的,是注定的、必然的、绝难改正的。因为这个根源不在别处,不是别的,就在于他是一个人,在于人本身,除非他能从他是一个人的根子上去脱胎换骨。他相信,所有这些看电影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是一样愚蠢和荒唐,因为他们是人。他们看千百部电影得到的乐趣还不如听一声蛙鸣,不,他们的这种快乐根本上就是反常的、倒错的、虚幻的,但他们却要为了这种快乐而聚在一起彼此折磨,忍受彼此折磨,似乎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这些“结论”很荒唐,但他得出了它,犹如看到那条黑暗的河一样看到了它,并相信自己没有错。于是,看电影活受罪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受到一种原罪意识和忏悔的折磨,忏悔自己作为一个人本身,忏悔自己无法不作为一个人而活着本身。
     不过,仅就在这儿看电影这事来说,他得出这些“结论”,受到这种“折磨”的原因也是很多很多的,难以言叙,难以言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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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8 19: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e 大人们的一种游戏


     不用说,对在这儿看电影的人数之多,小禹有的是各种直观印象。这种形式的放电影,放映过程中要换片,一部情节剧要换几次片。有一次,在电影换片的空当,他踩在脚边一块暂时无人要的石头上踮着脚借助放映台那儿强烈四射的灯光一看,那黑压压的人头把他吓坏了。操场上几个篮球架上堆满了人。是的,是堆满了人,不是坐满了人。教室的屋顶上也高坐着成堆的人。戏台子后边的岩壁一端有一个突出的尖嘴,尖嘴伸出几棵树,坐在这些树上也可以勉强看到电影。这几棵树上也堆满了人,树被压弯了,树成了人树肉树,他们也不怕树断了摔下来,还在那儿一上一下地摇晃着表演“翘翘舞”。这让小禹想到世界被洪水淹没了,全世界的动物都逃生到那个仅存的孤岛上了的情景。他总是想到这类情景。那些在篮球架上、屋顶上、树上的人随意向下边的人群吐口水、撒尿。下边的人叫骂或为报复掷上去一块石头什么的,立刻就会遭到猛烈的还击,石头、土块雨点般地打下来。他们是有备无患的。特别是屋顶上的人,没人敢惹,不要说他们吐口水、撒尿,就是顺便往人群中丢下来几块碎瓦片也没人敢吭声,他们的武器弹药是现成的,取之不尽的。这学校的教室都是瓦房。这个地方放一次电影,就会有两三间教室的屋顶需要重盖。这样的“战争”每次都可以见到。
     孩子们在这个人群中,就是“身陷囹圄”。不过,这不要紧。他们真怕的是换片这会时间和电影“扯拐”。特别是“扯拐”,他们最怕。所谓“扯拐”,就是电影放映出了故障。有时是放映机,有时是电动机,还有的时候是片子。出故障是经常的。他们公社只有这么一台老牛拉破车的电影机。它每次放电影都必“扯拐”,一“扯拐”就会延搁一两个甚或两三个钟头,就是延搁三五个钟头也不稀奇,一两部电影断断续续放了一个通宵才放完同样不稀奇。人们已经习惯了电影“扯拐”,如果哪一次不“扯拐”或“扯拐”不够大,他们就会不自在,感到遗憾和不对劲,和看一部电影却没看到结局,没有看到“好人”大获全胜,“坏人”一败涂地统统死光光是一样的。当然,不能说他们喜欢“扯拐”。就像电影中“好人”死的那种场面一样,他们谁看这样的场面都是在忍耐这样的场面,但是,假如“好人”的死不是这个死法,他们是难以接受的,可以说根本就接受不了。这些场面虽然是乏味的,可厌的,虚假的,但是,它们让他们感到踏实,感到安全,感到一切都可靠而正常。人可以习惯一切,而只要习惯了,就是他们离不开的了。
     不过,也不能说他们不喜欢“扯拐”。在这个地方看电影就尤其不能这么说了。这里说的“他们”只指大人们。
     在看电影时,满场人众拉长了脖子看得口涎往外流,看到“好人”得胜“坏人”遭殃全场都会发出快意、满足、自豪的嘘声,往往不能自禁。但一到换片和“扯拐”,他们就无事可做,就要找事做。他们发明了一种特别的娱乐在这两个时候,尤其是“扯拐”时进行。这个“他们”也仅指大人们。
     这个娱乐是这样的。半场或大半场的人手挽手一齐呼啦啦向前涌进一大段,又一齐呼啦啦向后退一大段,如此反复不止,没完没了。每向前涌向后退一次,进退的距离就会增加,直到增加到骇人的地步,速度也更快了,最后会达到排山倒海也不过如此的地步。在小禹的体验中它就是排山倒海,就相当于海啸那样的东西,几千上万人组成的一整块无比巨大的浪涛,呼呼向前,冲到一个极点,如撞上了万仞绝壁,突然整体后退,如山倒般地压下来,横扫半个大半个甚至整个电影放映场地,势如卷席。这儿的场地很大,虽然至少有几千人看电影,但人都站在前面半个场地里,后面小半个场地基本上是空的,只是那儿离银幕很远,看不清银幕上到底在演些什么。这也给他们做这个游戏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这个娱乐也只有在这儿才能进行到这一步。电影下到各村放映,看电影的人远不会有这么多,场地也没这么大,放映场地中间的主场地放满了凳子,就像一个凳子城,凳子城是本村人“建”的,外来者只能在放映场地的周边看电影。
     这儿就不一样了。数千之众在主场地内全都站着,身体挤身体、肉体压肉体挤压成板板实实的一块,板板实实的一个整体。这样一个整体出现狂热的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最终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的动作,非常容易,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必然的。结成了一个板板实实的一个整体的几千上万之众如果兴奋和狂热起来就会有排山倒海的行动,这样的行动也比什么都更容易让陷在这样一个整体中的人兴奋和狂热,而只要有几千上万之众聚集在一起,他们就是一定需要兴奋和狂热的。当然,在这样的行动中,参与它的人们需要有自身安全意识。他们也当然会有这样的意识。这几千上万之众来自不同的地方,彼此并不熟识。他们的主体都是青壮汉子,这些青壮汉子个个都是有力气的,强大的,完全能够在这种娱乐中保证自己的安全。任何人众都由他们的主体控制,所以,只要这些青壮汉子们要做这种游戏,那这几千上万之众就都不得不参与这个游戏了。
     这也就是附近的人们不敢占据中间的场地,宁肯屈居场地两侧建他们的凳子长城的原因。他们敢把他们的凳子放在中间的场地里来,他们的凳子墙也罢凳子长城也罢,在人们这种涌浪中不但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而且他们的凳子会成为他们自设的陷阱和绊脚石,成为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东西。这个亏他们不是没有吃过,不然,他们也不会养成把他们的凳子城墙建到场地两侧去的习惯。
     必须注意,这个娱乐只是大人们的娱乐,只不过并不乐意,甚至非常害怕他们这个娱乐的数以百计的孩子们,包括小禹几个,在大人们进行这个娱乐时,就在这些大人们中间,他们也只能在这些大人们中间,他们不能选择不“参与”大人们这个娱乐,每次这个娱乐从开始到结束,他们都只有“配合”大人们把这个娱乐进行到底。小禹对天民说“原来发生的那些事还会发生”,其中之一,指的就是大人们这个娱乐。
     开始,只需某一局部地方那么几个人有心无意动起来了就够了,三五两下,卷进来的人数就可观了,很快半场大半场的人卷进来了,很快,半场大半场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整体”,达到高潮时,这个“整体”犹如一块不断飞奔向前又猛然后退的巨石,虽然它只有这样一个整齐划一的简单动作,不断重复一进一退,可是每一进一退却犹如万马奔腾,犹如山倾海倒。这块不断飞速向前又猛然飞速后退的巨石,有几千张嘴,它们发出的畅快尽兴的笑声和啸叫震动天穹。一张张箭矢般飞逝过去又闪电般倒退回来的脸更显出无比的兴奋和刺激,如烈火燃烧,如浪潮滚滚。没有卷进来的人是两边的凳子长城上的人,他们站得更高了,远比看电影还要兴奋,发出阵阵叫好之声。
     和所有事情一样,这个娱乐也有一个发生、发展、壮大的过程,它才出现时,规模阵势并不大,人们卷进来也不那么迅速,后来,人们上瘾了,成了有意识有目的的了,齐心了,每次都要进行这个娱乐,每次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掀起来,每次都要达到空前的“高度”,追求一次胜过一次,次次破记录,次次堪称“经典”,令人难忘。小禹他们几个对这个过程是一直经历过来了的。对这一切有刻骨铭心的记忆的小禹来说,教科书上那些吓人的词汇,诸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万马奔腾……都是专门用来形容人们这个娱乐的;电影里“我们”的千军万马扑向“敌群”,“敌人”望风披靡、溃不成军、死伤无数的场面则和银幕外进行这个娱乐的场面完全算得上“里”应“外”合,难分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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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8 19:24:42 | 显示全部楼层
f 在大人们的游戏中的张小禹


    不用说,人们这个娱乐是有破坏力的。正因此之故,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每次这儿放电影,放映台那儿都有两个公社的民兵,专为保护放映台的安全,要不然,放映台会被正在进行这个娱乐的人们一次性压得粉碎,踩得稀烂,事后只能找到几个木片片铁钉钉之类了。两个民兵如牛一般强壮,满脸横肉,当人们这个娱乐开始时就手操大棒,站在高处,对敢向放映台涌来的人群劈头盖脑乱打乱砍,不晓得多少人挨过这大棒,也不晓得有过几人甚至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过,两个民兵的能力只够保护放映台的安全,他们也只要保住了放映台的安全就尽到了责任。再说了,人们对公家的敬畏如老鼠怕猫,随便一个公家人也可唬住几千上万之众,要不然,两个民兵也不足以抵挡几千上万之众。这个娱乐的真正的破坏性体现在对孩子们的“破坏”上。对于如小禹这样的夹在人们中间动弹不得的孩子们,人们这个娱乐是他们在这儿看电影的第一桩大灾难。
    我们就来写写人们某一次的这个娱乐是如何的。这次是在电影“扯拐”的时间内发生的。电影刚“扯拐”,小禹几个就立刻互相呼喊,拼了命要挤到一起,一个挽一个六个人紧紧挽成一个整体。满场都是孩子们惊慌的大难临头的呼喊声,大的喊小的,小的喊大的,有的还莫明其妙地嚎哭起来。孩子们分散在大人们的身体组成的丛林中,每次一换片和一“扯拐”,就会听到他们这样的呼喊和哭叫。但大人们是沉静稳实的,并不见得每次换片和“扯拐”他们都会进行这个娱乐,只是孩子们不敢须臾不在紧张之中。
    小禹默默祈祷这一次他们也能就这么算了。可是,终于一个地方有了动静。他们是一伙年轻人。他们一齐往前挤一挤又往后挤一挤,如此两三下,娱乐就拉开了序幕。小禹感到这一次比哪一次都快,他感到是转瞬间全场的人就步调一致地行动起来了。小禹默默地想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真的是个真理啊。他还想到了他们的心是通的。他们的心不是通的,他们不是反复操练过不知多少次,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所有人都各就各位进入了游戏,不会有这样的驾轻就熟。但他只有默默地咬紧牙关。这个娱乐和游戏完全操控在大人们手中,不会问他的感受。
    和每一次一样,在这个娱乐和游戏中的大人们是一个铁砣般的整体,飞一般地前进,转瞬间就横扫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突然如同撞在万仞巨壁上,整体向后倾退,快得如风卷残云。小禹感到他们把那个他们撞上的“万仞巨壁”给切下来了,他们的后退就是“万仞巨壁”的倒塌,就是他们携带着、裹挟着万仞巨壁一齐向后倾倒。但是,他们又忽地如离弦之箭再次向前。速度更快了,一进一退的距离更大了。每一从前进变为后退、从后退变为前进的当儿,他们都会一齐发出“啊——”的一声长吼,吼声直冲云霄,在随后的飞跑中笑声滚动,犹如巨浪上的无数浪花。小禹他们六个人,早已经被冲成了好几股,哪一股也不知另外几股在哪儿,有的也许只剩下一个人在孤军作战了。所幸小禹和天民始终也没有分开,他们用各自剩下的那只手去抓紧身边的一个大人,能抓住哪儿就抓住哪儿。小禹和天民彼此都把指甲掐进对方的手腕上的肉里去了。每次在这儿看电影的第二天,小禹都会发现他的手腕上被天民挽过的地方是乌紫的,血浸的,天民也会把他手腕上同样乌紫、血浸的地方悄悄给他看,彼此亢奋而又后怕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也示意决不能让爹看见了。
    有一次,人们这个娱乐停止后,小禹发现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下了一小块,一口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是血,他惊成了什么样,但他悄悄吐了这一口的东西,这事他连对天民也没有说过。不用说,谁要是在这样的人的浪潮中跌倒了,管他是孩子还是大人,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再爬起来了。那会是几百上千只脚转眼间从你身上踩过去,并且还难以避免几百上千脚第二次第三次从你身上踩过去。虽从未听说过有大人跌倒了,但孩子却是有过的,有过好些。这儿放电影有孩子被踩死的传闻早就在人们中间流传了,说传得沸沸扬扬也不为过。它们只是传闻吗?小禹算不上有过亲眼目睹?
    大人们这时候是你紧紧挽住我、我紧紧挽住你的。他们岂止是彼此紧紧挽住。他们是挽成了一长列一长列的,他们游戏的队伍就是由这么一长列一长列人人死挽着别人的手臂的阵列构成的,就和电影中“我们”要用人体把洪水或敌人挡住或迎头而上时所做一模一样。他们如此构成了一列列人体绞成的钢铁链条,这一列列钢铁链条又互相紧接紧挨着构成一个庞大的钢铁实体、钢铁机器。这个钢铁实体、钢铁机器,不断飞速前进和后退,那成千上万只脚没有哪一只是属于哪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的脚而只是这个钢铁实体、钢铁机器的轮子。在他们这个游戏中,任何个人都是绝对渺小和脆弱的,不紧紧和整体绞合在一起,谁都可能会倒下,甚至必然倒下,谁倒下了谁都可能什么都完了。
    所以,这些大人们也许互不相识,互不喜欢,彼此厌恶,但这个游戏一起,他们就会和电影中和滔天洪水搏斗的革命战士或革命群众一样,自发地手臂挽起手臂,绞合得连死神也把他们分不开。他们这样做,既保证了他们的这个游戏是真正快乐的、别出心裁的游戏,又保证了他们自己个人在这个游戏中的绝对安全。在他们进行这个游戏时,如果他们中间可能出现那种总是会出现在孩子们中间的情况,比方说,自己在人群中倒下了,不得不尝尝千百只脚在自己身体上乱踩乱踏的滋味,他们就不会进行这个游戏了。当然了,他们谁也不会同孩子手挽起手,虽然这是孩子们梦想的,但只要有孩子抓住了他们的手,他们就会奋力地甩开,如甩开一条毒蛇,如果是他们自己慌张中抓住了一只孩子的手,也会马上奋力甩开。个中缘由是不言自明的。个人是他们那一长列一长列的人体链条最基本的构成单位,在一个这样的链条中,一个人就是一个环节,虽然他们构成的整体无坚不摧,但是,如果一个链条中哪怕有一个环节是孩子而不是同样五大三粗、力壮如牛的成年人,那就有个薄弱环节,这个薄弱环节就有可能被前后那已陷于狂热中人的洪流冲决,一旦被冲决,不只是这个孩子,挽着这个孩子的人,这个链条中更多的人,都有可能倒在人群的脚下。所以,在这些大人构成的链条中没有孩子作为他们的环节。
    在人群中虽然孩子数目众多,但是孩子们是孤立的,脆弱的,他们只能和不是亲兄弟亲姐妹也是同村同院的同龄人结成盟友,手挽手,在很多情况下他们都只能孤身一人应付一切。在小禹的感受中,在大人们进行这个游戏时,大人们就是滔天洪水,孩子们就是滔天洪水中溺水者,大人们只是滔天洪水,孩子们只是滔天洪水中的溺水者;大人们是强大无比的“我军”,孩子们是陷于“我军”的绝对包围和剿杀之中的溃不成军、绝无还手之力的“敌军”;大人们是一台钢铁机器,大人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们自己而这个钢铁机器的齿轮,孩子们则是倒入这台机器里的被无情粉碎的谷物那样的东西。
    事实上,这时候,孩子们还真的并不比正在机器中被粉碎的谷物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高潮时,这个人体的“洪流”,一前奔或后退,都会把小禹裹挟着飞越小半个操场。天民他们当然也一样,所有的那些孩子当然都一样。你非得跟上大人们的脚步不可。这种飞速前进和后退,并不同于一般的奔跑,每个人的身体会有相当大的倾斜度。在小禹经历过的几个高潮时刻,向前狂奔时,他的身体不得不达到了几乎头与脚齐平,好像脑袋都要撞着地的程度,向后倾退时,他则不得不如同仰躺着的,而一方面身体是这种姿势,另一方面却得不论前进还是后退都得奔跑如飞,跟上大人们的步伐。这也就是大人们要那样手挽起手的原因之一,要不然,谁可能一边身体是这个姿势,一边又奔跑如飞而不倒下,或不被人体的洪流冲倒呢?就是这样,他们能够保证奔跑如飞,还因为他们每个人基本上是紧紧夹在前后左右的人体中间的,实际上就如同整个奔跑的人群是一个人,每个人只是这一个人的一只脚,要不然,没有人可能用这种姿势奔跑如飞。
    有一次,在飞速后退时,小禹确信他的后脑勺都和地上的一块石头相撞过。事后,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过这样的事,但他又无法否认它。他在心里把这种奔跑称之为“睡在地上的奔跑”。他的意思就可以理解为不管是俯是仰,这时候都是达到了近乎躺着的程度的,与睡在地上差别并不太大,但是,尽管如此,却得奔跑如飞。不用说,要做到这种奔跑,要在这种奔跑中保证不倒下成为无数脚踵的牺牲品,只有依靠集体的力量,说具体点,如果说奔跑的人群如同一个人,那你还真得完全是这一个人身上一个细胞,是长在这个人身上的,抠都抠不掉的。但这对于小禹这些孩子们,他们如何能够做到。
    比方说,在这种奔跑中,一个孩子和他的同伴们都冲散了,他全凭他一个人在应付,由于是他夹在人体中间,完可能出现有那么一下脚没能往地上使出力、如踩在空气或棉花上一样的情况,脚上没使上力气,抓住的不知哪个大人的衣角的手就有可能也跟着脱落了,这个孩子就真的顺势“睡”下去了,那几百上千身体,几千身体就从他身上压过去了。小禹记不清自己有过几次这样的“睡”下去的情况,但永远记得每一次这样“睡”下去的情况,要不是有天民始终都死死抓着他,要不是他那求生的本能使他迸发出的力气,要不是还有纯粹的幸运,他想他早就完了。
    小禹默默地发明了“死神的刀锋”这个说法。那次在飞速后退时后脑勺在地上的石头上撞了一下的经历就被他称之为和“死神的刀锋”接触了一下。他还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仰在身后的人身上,前边的人又仰在他身上,他承受着前边的人体的重量,他身后的人又承受着他的身体重量,在这样一种情形中大家飞速向后退。可是,他身后突然空了,没有了支撑着他的他人的身体了。他向下倒去。他一只手在天民手里,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大人的衣角,这个大人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只手,或者是意识到了却一时顾不过来。这一瞬间,他立刻感到了“死神的刀锋”的寒光。因为他若真倒下了,他前边的人不会跟着倒下,而是从他身上踩过去了。他在死神的刀锋就要插进他的身体中的瞬间使出了可怕的力气,承受住了前边压过来的人体全部重量,跑过了身后这个空间,和身后的人体们接上了,挽救了自己。他不能怀疑,如果他再向下倒一点点,就一点点,一排排人脚就在从他身上踩过去了。他还相信,由于天民是死死抓住他的,如果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天民不明智地放弃他,天民也会遭到和他一样的命运,尝到的说不定就是死神的刀锋插进生命中的滋味,这无疑是“最后的滋味”了。
    还有一件事让小禹同样尝到了“死神的刀锋”的滋味。在飞速前进或后退时时,时常出现脚踢在、绊在那些石头上的情况。这些石头是孩子们搬来稳固他们的阵地的。现在,这些石头全成孩子们的陷阱和绊脚石。在人们的奔跑中这些石头也在地下滚动着,正同于在落地风中于地上飞跑的落叶。真的,随同众人飞奔的小禹多次感到脚下有这些石头,也感到过这些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在风中滚动的纸团。可是,也有好多次,正飞奔的他,突然绊在一块石头上,这块石头不再让他感到是个纸团而是真正的石头。有一次,他的脚指甲都被踢落了一个。这几次他都差点就绊倒了,一见死神的刀锋的寒光闪过的情景。他见过孩子们搬来的那些石头里面有大得吓人的石头。他暗暗祈祷可别绊在这样一块石头上。这几次绊着的石头都在朝他飞奔的方向滚动。他也暗暗祈祷可别绊在一块没有这样滚动的石头上。他相信这些情况他碰上一个,他都会倒下地去,倒在千百个飞奔的钢轮下,倒在千百飞奔的钢轮和冰冷的铁轨之间,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遇到这些情况,却不能保证将来不会遇到这些情况。他所谓飞奔的钢轮指的就是这时候人们的脚。他甚至觉得如果他继续来这里看电影,他将必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不是神秘命运的必然,而是客观规律、客观现实的必然。
    不过,对小禹来说,所有这些情况都比不上每次人们前涌变为后退、后退变为前奔的那短暂的一瞬间。大人们结成了一个整体,孩子们虽然在这个整体中却不属于这个整体,至少相对说来不属于这个整体,还多少如同小禹想到的那个情景:谷物在机器中却不是机器的组成部分,而是机器加工、粉碎的对象。你正随同大人们这巨浪向前狂奔或向后倾倒,可是,大人们突然把向前狂奔变成了向后倾倒,或把向后倾倒变为向前狂奔,对此你没有准备,经常来不及反应过来,因为你不属于大人们这个整体,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把向前狂奔变为向后倾倒,或把向后倾倒变为向前狂奔,但是,你又必须及时反应过来,真的是刻不容缓。在这种前进改为后退,后退改为前进的交接的瞬间,你还在向原来的方向奔去,他们却突然改变方向,向你压过来,整个向你压过来,你必须承受住这一可怕的重量和冲力,并且迅速调整自己跟上他们改换了的步子。每次在这种改换步子的时刻,小禹使出的都是自己五脏六肺都似乎碎裂了的力气。他不怀疑自己总会有一次无法做到使出足够力气或及时调整自己以适应大人们,而如此的差错只要出一个,他就被钢铁齿轮粉碎了。
    对一次又一次“参与”大人们这个游戏的小禹来说,在大人们进行这个游戏的每一次中,他都多少次千钧一发、危在旦夕,多少次尝到了鬼门关上那把刀的锋口的滋味。搏击在这样的凶涛恶浪中,他都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线不在自己体内而在体外,已经不属于他了,它绷得如此之紧,说断就断。多少次他还眼睁睁看到它断了,是奇迹使它再次连接起来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管,他甚至没有管自己的生命线,只在管不要在人群中倒下了,不要倒在人们那狂奔的脚下了,为此拼上了一切,拼上也许就让自己倒在人们那狂奔的脚下、飞奔的钢轮下还要好些的一切。他如此赤裸裸地、短兵相接地认识到了生命和死亡、安全和灭顶之灾、孤弱和强大、恐惧和残酷、绝望和冷漠的交锋,认识到了一种震撼了他几岁灵魂的恐怖。毕竟,他只有几岁,灵魂是很脆弱和敏感的,不能和对不论什么都不会再大惊小怪的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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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8 19:26:12 | 显示全部楼层
g 有孩子被踩死了吗


    人们这个游戏常常要到电影又开演时才会停下来,有时也就那么不知怎么的就停下来了,可能是搞累了。停下来后,全场人们快乐、粗野的笑声还会长久地在空中回荡,直到电影又把他们吸引过去拉长他们的脖子,就像被无形的绳子吊起来了一样。小禹再也无心看电影,身心都在长久地颤抖着。他不能不发觉这种颤抖就是弱小动物虎口余生的那种颤抖,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颤抖更能说明他在这样的人群中就是在虎狼群中。
    到目前为止,小禹他们六人还没有谁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被踩死或被踩伤。但对小禹来说,这的确只是一种侥幸。当然,轻伤是有的,有很多,但只要没倒在那人群里面,倒在人们的脚下,就都不算什么。小禹一次额头撞在地面上擦掉了一块皮。他对天民都没说过它是怎么回事,天民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块皮是他在那样向前狂奔的人群中突然被压趴下去了,真的趴到地上了,额头都挨着地了而擦伤的。他硬是没让后边追上来、压过来的脚从他身上踩过去,在那么短的、机会就算有也转瞬即逝的时间内爬起来了。过了好些年,他都不敢回想起这个时刻,一回想就会有那种刚刚从虎口逃生的颤抖,可是,他又总是鲜活如同昨天才经历的一样地回想起它。他相信他在这一瞬间,头伸进了冥河的深处,看到了冥河深处的景观,也饱饮了一口冥河之水。
    他一个脚指甲在那种石头上撞落了的事他也没对谁说过,一直藏在鞋壳里,后来那根脚指发炎溃烂了爹妈才知道。爹妈当即就知道是在这儿里看电影在人群的拥挤中踢落的,把他马上痛打了一顿。但他咬定是在路上不小心踢落的,因为他不敢说出实情。除了完全没有经验又没有得到“过来人”的点化的,来这三官学校的坝子看电影的孩子都会一出家门就把鞋脱了放在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看完电影回来再穿上它们进家门,因为穿上鞋在这儿电影,电影没看完鞋就没有了,找不回来了。物质是极度匮乏的,对这些孩子们来说,丢一双鞋那是丢不起的。他们也怕家里人见他们的鞋都挤掉了,想象出了这儿的拥挤会是个什么样子,不准他们来看电影了。岂知他们骗了爹妈却把生死较量留给了自己。人们把这儿放电影的惊心动魄传得沸沸扬扬,消磨了他们很多白昼和夜晚的漫长时光,却未必真能想象出这个地方放电影到底有多么惊心动魄,多么恐怖。
    一到电影换片或“扯拐”时,孩子们就惊恐万状地大的喊小的,小的呼大的。但在人们的游戏开始后,就听不到这种呼叫了,谁都只能咬紧牙关对付,此外别无他法。突然,一个孩子,当然是孩子了,的惨叫声传来。那是真正的生死惨嚎,是这个孩子不幸倒在人群中才会发出来的惨嚎,一听就叫人心尖发抖。但是,大人们对这种惨嚎充耳不闻,这一点给小禹留下的印象是明确和深刻的。但是,更深刻和明确的印象是,这种惨嚎还是在对他们的这个游戏火上浇油,他们畅快的叫喊和笑声会突然向上高扬几度,他们身体的力量也会猛然加大。这些行动是整体性的,从全场的人中产生出来,就如同从一个人那里毫不犹豫地产生出来一样。
    小禹知道,孩子们怕听到这种孩子的惨嚎,不只是因为这说明又有一个孩子倒在人们的脚下了,而下一个可能就会轮到他了,还因为这种惨叫会让人们的这个游戏更疯狂、更激烈,这是在给他们这个游戏注入兴奋剂。小禹还不能怀疑,在这一点上,大人们不只是赤裸裸的,而且是为赤裸裸而赤裸裸,他们每一个人都“隐瞒”在他们绞成的那个整体中,但他们这个整体却绝不想隐瞒他们为什么突然更加兴奋和狂热了。小禹深陷在人体浪潮黑暗的深处,为了活命而在进行着拼死的搏斗,但是,在这个黑暗的深处,他也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禹已不只是一次在他们这个游戏中听到这种惨叫了。有一次离他这么近,几乎就在他的脚边。这让他听到了什么啊!他突然怎样渴望自己是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身体,一下子把这疯狂的人群挡住,让这个孩子有时间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他做不到这一点就是他的大罪,是他亲手杀了这个孩子的大罪。这些惨叫他都没有听到结果。他想,也许是因为被人群裹挟着的他冲远了,听不到了。但他又想,也有可能是那个孩子叫不出来了,在地上动不了也出不了声,成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就像那些石头一样在人们飞奔的脚的带动下“滚动”。每当人们终于停下来后,小禹想到这些他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却没有听到他们的下文的孩子可能的命运,心灵就会处于一种极限状态,几近崩溃的边缘。他的灵魂正在往炼狱中坠去。
    有一次,游戏进行得如火如荼,在洪浪中绝望而痛苦地挣扎着的小禹看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只能如每次一样,默默咬紧牙关,坚持着无论如何也决不放弃,可是,就像出现了奇迹,游戏不知咋的停下来了,虽说不是说停下来就停下来了,但这种事情还没有过,而且停下来的人群还有了难得的、多少有些异样的安静。
    这游戏刚停下来那一会儿人群往往不那么拥挤了。小禹在身边寻到一块石头,踩上去,踮起脚,仰头朝大人们都在朝那儿看的地方看去,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中有手电筒光在晃动。手电筒是那两个公社民兵的,全场只有他们才有手电筒,到这儿来看电影的人是用不起手电筒这样金贵的东西的。那儿的人围成了一圈,手电筒光就在圈内晃动。小禹听得到那儿的人在说什么,全场也只有那儿的人才在说话。
    他听到一个说:“还不快弄起走,气气都没的了。”在他们这里的语汇中,气气都没的了,就是指人或动物鼻孔不来气了,没有气息了,死了,有时也引伸为事或物彻底完蛋了,没有希望了的意思。听到了这话,小禹心里虽有说不出的什么,却还不十分明白,也许是不愿意明白。过了一下,又听到一个说:“是没事了,鼻子里头都出血了,还是黑的。”接着,一个人说:“这么小就不该把他弄来看电影嘛!”过了一阵,又听到有人说:“把他的衣裳好好理一下。”不知何故,是这句话特别让小禹心惊,他眼前立刻鲜明地出现一个孩子眼睛永远闭上了、鼻孔已没有气息了、鼻孔外凝着从生命最里面、生命和身体的核心之中出来的血,软软地、动也不动地摊他姐姐或哥哥的怀里,对他所能做的只有把他的衣裳好好理一下的情景。不能说他就明确地想到了死亡,但他想到了:“他还有救吗?”他真想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有救。但那儿一直在磨蹭着,好像并不着急。这时,小禹身边的一个大人说:“又踩死他妈一个了。”另一个说:“我去看看!”就往那里挤去了。
    小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尽管一个已经“没有气气了”的孩子摊在那儿的画面始终异常鲜明地摆在他眼前。他没有听到更多的话和见到更多的反应了,也没有听到抱着这个孩子的哥哥或姐姐说一句话,也许那抱着他的并不是他的哥哥或姐姐,也许并没有谁抱着他。似乎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不留一点痕迹(也确实很快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似乎他“看到”的画面与实际情况是不符的,那儿“没气气了”的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兔子或青蛙什么的。全场的一切,他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让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虚幻感,觉得他看错了听错了,那儿那个“没气气了”的孩子的确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兔子,要不,就是一条蛇或一只青蛙。
    他觉得无比的惊异。这种惊异是因为他在自己的灵魂中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分裂。这种分裂是他一方面无法否认他看到的,或者说想像到的画面是真的,确实有那么一个具体的、不一会儿前还和他一样活生生的孩子在人们的踩踏中“没有气气了”,永远闭上眼睛了,就和电影里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而永远闭上眼睛的“革命者”一样,但是,另一方面,他同样无法否认他以为踩死的是个孩子其实并不一个孩子,不是一个人,至多是一只兔子或一条蛇或几只青蛙而已,要不,“没有气气了”、“又踩死了他妈一个”,就不是它们本来的那个意思,倒可能是和它们本来的意思刚好相反的意思。两方面都是完全符合逻辑和事实的,都是真的。他看到,他哪一个也否认不了,而且它们一定要为它们谁真谁假、谁才是真的符合逻辑和事实的在他心里争个你死我活。他意识到他将完全承受不了这个斗争,可他又只有承受它。
    一小会儿后,那里的手电筒关上了,人也散开了,电影又开始了,人们聚拢来继续看电影,照样是当电影里“革命”大胜利,“反革命”大失败时,全场发出忘情、沉醉、如登极乐之境的嘘声。这一次只是小禹看到的一个比较完整的过程。有一次,也是人们的这种游戏也算得上不知咋地似乎无缘地停下来了的时候,小禹听到远处一遍吵吵嚷嚷,甚是急火,显然是出事了。有火把点着了,高高地举着,似乎有人在抬着或背着什么往场外跑去,十万火急,耽搁一下就迟了。似乎也听到了有人在叫:“快到医院头去,不然就迟了。有没有同路的再喊几个,多几个人好!”这么说来又有人受伤了,还不轻。只是场面显得异常平静,似乎和发生在战争中的人受伤的事一样平常。
    小禹之所以能够看到这些,是因为这学校的操场分为所谓内操场和外操场,电影在外操场放映,看电影的人也集中在外操场,内操场高过外操场一坎,这些人是从内操场出场的,再加上游戏使人群不那么拥挤了,他身边有了空间,叫他可以多少看到人群外的情景。显然是出事了,还是大事,但因为隔得较远,还有种种原因,小禹无法肯定是不是又有人(当然只会是孩子)被踩死或踩伤了。只有他内心一下清晰肯定的声音在说“是的”,可一切,所有一切又都在反对这个声音,消灭这个声音。
    听到有人喊快到医院去的那一声,小禹也不敢肯定自己听清了,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跟着他就听到身边一个大人说:“去个球的医院不去医院。人家是啥子?这晚上了哪个起来给你救人?救你妈那个屁!”小禹几乎没有可能不想到这个大人也和他一样听错了,本来踩伤的是一只兔子,或者是踩坏了一把椅子,而且还是作为“集体财产”或“国家财产”的椅子,但听成了一个孩子被踩伤了,还伤到了不快去医院抢救就迟了,就没人了,人就可能会死了的地步。
    但是,他也如此痛苦地想到,假若真的是一个孩子,一个人,那医院是不会在这时候理他的,不说这时候了,平时都可能不会理你。医院都是“国家医院”,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正式的称呼是“国家医务工作者”、“国家医务人员”,这些称呼统属于“国家工作者”这个称呼,对“国家工作者”,流俗的称呼有“国家人员”、“铁饭碗”、“吃国家饭的”等等,不一而足,都是小禹熟悉的。而这些称呼意味着有此称呼的人和来这儿看电影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另一等人,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中,过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小禹还是个孩子,但是,“医院”、“医务工作者”、“国家工作者”、“国家人员”、“铁饭碗”、“吃国家饭的”这样的存在已经如每时每刻都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的紧箍咒,他没有听到的时候也在对他的整个生命起着某种作用,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而已。
    他这时想到的是公社医院,公社医院的那些“国家医务工作者”。他比现在小几岁的时候经常生病,生的还是“赤脚医生”治不了、没办法不得不爹背上他一次又一次上公社医院治的病,但是,就因为他不是“国家工作者”,而是和“国家工作者”判然有别的另一类人,农民,这些“国家医务工作者”就不理会他、不给他看病,医生不给他开方子,问他爹这问他爹那,问到了爹教的一个学生现在已经是某公社党委副书记了,才说:“好好好,我给你这个娃儿看一下!你一定要保住这关系,发展这个关系,不管用什么手段和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才好叫他将来能给你的娃儿找一条出路,要不,像农民家庭的娃儿,说不好听点,养还不如不养!”把方子给开了,方子开了,那些负责抓药的又不给抓药,爹给他们陪笑脸,说好话,他们都是些男女青年,爹却叫他们大哥大姐,大哥大姐不成又叫他们叔叔、阿姨,但是,一上午过去了,他们在那儿聊天、谈笑、打跳,男的逗女的、女的逗男的,逗累了就聊天,聊的都是各自显摆自己的话,显摆自己的工作好、家庭好、关系硬、背景大,全是这些东西,就是不给抓药,理都不理,末了,却说下班时间到了,门一关走了,还不让在医院里面等,只能在医院外面等,他们去吃饭,饭吃了还要睡午觉,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却姗姗来迟,来了还是不给抓药,爹这时都不叫他们叔叔、阿姨了,而是叫爷爷、奶奶了,但是,叫爷爷、奶奶也无济于事,那个给他们开方子的医生实在看不过去,来对这些小年轻们说,这孩子有个叔叔是某某公社党委副书记呢,给他抓一下吧,但他们还是不抓,就完全当他和他爹不存在,最后,日薄西山了,快到他们这一天最后一次下班时间了,才把药给他们抓了,这一整天,这一医院的人就接待了他这么一个病人,开了一个方子,抓了一副药,他还不是一次遭遇到这个,而是他爹几次背他到医院每次遭遇到的都是这个,大同小异,最后,爹都气得在路上骂他、打他,把受的那屈辱发泄到他身上。对这些他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已经活了这么几年了,不算他亲身经历的,就他听说的,也够他明白了,每一个上医院看过病的农民都有和他同样的经历,而且是每一次上医院看病都是这样的经历,每一个上供销社、信用社、粮店,最后还有那个叫做公社政府的所有“国家单位”,也就是那里是“国家工作者”在做事的地方办事的农民也都每次会遭遇到同样的经历,概括地说,就是他们不理你,就不理你,绝对看不起你,就看不起你,你只有靠那种非正常手段,比方说,对他们竭尽讨好献媚之能事,让他们知道你有一个当官的亲戚什么的,或你帮他们把他们的屋子打扫了,屎尿盆子端去给他们倒了涮了,帮他们把他们的爹娘的尸体背出医院了,等等,他们才可能给你办事,办那本是他们的职责范围内的事。这个时候,他痛苦地想到的是,那个受伤的、不马上得到医院的救治就可能会死的孩子是永远也到不了医院的,不管多少人抬着他或背着他十万火急地向医院赶去,因为医院虽然“存在”,布满世界,却只是幻影,并不真实,人们,不管多么聪明,费多大的力也找不到真正实存的医院。他这种心理已经近乎病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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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8 19:27: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向小舜 于 2016-8-8 19:33 编辑

h  什么才是真相


    还有一次,人们的游戏正达到仿佛他们都飞到了天上,他们都成了玉帝麾下鏖战的天兵神将,连宇宙都被他们打得“玉宇澄清万里埃
”了,喊声、笑声让小禹想到了众仙烂醉狂欢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想到了太上老君的烧得正旺的炼丹炉里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纯清的炉火。鏖战进行着。可是,也不知是咋的,一会儿后,鏖战自动冷场了,在越来越稀落的笑声中渐渐停了下来,小禹也松驰下来。这时候,小禹才听到一位大姑娘在边嚎哭边破口大骂,其惨绝和狂怒难以言状。隔得不算远。“还在踩还在踩都踩死了没气气了这下对球了巴实了安逸了舒服了……”小禹听到的就是这些。这时他才明白这个大姑娘已经这样不顾一切地叫骂哭嚎了好一阵子了,是她惨绝的叫骂和嚎哭使人们终于有点不知趣了,才停下来了。也听得出来她还曾如绝望狂怒的母狮扑向人群,小禹也听到了一个年轻人在申辩:“又怪不到我……”想必这个年轻人吃过这头发作的母狮的亏,所以才这么说。人们的游戏完全停下来后姑娘叫骂一阵也没声了,那儿异常安静,没人再说什么,只有一个火把和一个手电筒的光在晃,许久许久。全场也只是时不时有人在笑,没人说什么,没人议论什么。
    小禹多想把事情弄清楚啊,尽管事情似乎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出于好奇,而要给他灵魂中那日益加重的分裂一个答案,一个解决。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踩死踩伤了几个孩子既是一个血淋淋的不争的事实,又是一个巨大的谜,一个使他有罪的幻觉,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可他却看到了有如此的事,那不就是他犯了罪,犯了亵渎这个世界这些人的罪吗?那对这个世界这些人敢有这样的幻觉的人又有谁会不被宣布为是罪人呢?可是,就是发生在距他咫尺之内的这些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也于他似乎隔着多重世界,与这个世界这些人是无关的,要到达和弄清真相,他得走到比到世界尽头都还要远上无数倍的地方。
    他有所有理由相信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相当于残忍地谋杀他们地被人们踩死踩伤了,但他没有一个理由把一个污点加之于这个世界这些人,不是吗?这个世界这些人,包括孩子,当然包括孩子,甚至没有也不会有死亡的真实性,不是吗?他到这时为止,还没有直接看到一个踩死的孩子血淋淋地躺在他面前,他想,他只有直接看到这样一个孩子才有资格和权利相信真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可是,他看到,就是他如此直接看到了,看到许多,他同样什么也不能肯定!因为,这些孩子到底是人还是兔子、青蛙之类是待定的。他们甚至可能兔子和青蛙也不是,而是椅子、凳子那类的,而椅子、凳子的死伤怎么可能算得上死伤呢?就算他们是孩子,是人,但是,他们不是死伤于“敌人”、“坏人”、“美国鬼子”、“反动派”、“国民党”而是死伤于“我们”、“好人”、“人民群众”的脚下,这死伤就不会是真正的死伤,不是吗?这些都不是他简单的疑问,而是一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多么巨大可怕的力量。陷在这股力量中,似乎远比陷在进行这个游戏的人们中间可怕,但他没办法不陷于其中,因为它就是他自己。
    他觉得,也许在哪一次人们这个游戏中他的脚亲自踩着了一个孩子的身体或尸体,才会对破除挡在他眼睛前的迷障看到真相起到一点作用。然而,用不着他这么想,仅仅因为听到过那种惨叫,又在人们进行这个游戏时,他最怕就是自己的脚踩着了那么一个孩子不管是死还是活的身体了。他不能不面对,如果仅有那么一次他踩着了,他的一双脚就没有再存在下去的权利了,没有再接触大地接触任何事物的资格了,只能让它萎缩、脱落,作为他的奇恶大罪给剁掉,而他又不能没有脚。这一恐惧都让他有些走火入魔了。裹挟在这狼奔豕突的人群中,就是他的脚碰到了一块石头或一只人腿,都可能让他疑为是一个孩子的身体或尸体,慌忙抬起脚来。尽管他的脚大多数时候并没有碰到什么,可是,他老是疑心有一个已经出不了声的孩子的身体横陈在前边,跑起来便不断有意无意让脚腾空,不该跨一大步也跨一大步,乱了分寸。
    有一次,一个传言在人们中间不胫而走。这儿放电影的第二天,这学校一位早起的老师,看到操场有一堆衣物样的东西,以为是昨晚看电影的人落下的,走过去想捡起来,才发现是一具小孩的尸体,小孩年龄七八岁的样子,尸体已经冰冷僵硬了。我们很难传达出他听到这个传言时的心情。他知道这个传言是真的,也知道这个孩子是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被踩死的。从听到这个传言后,他在这里被狂热的人们裹挟着飞跑时就更小心自己的脚下了。他最危险的那次,奔跑中额头在地上擦掉了一块皮的那次,就是因为他疑心有一个孩子的身体在他前边横陈着而不该迈一大步而迈了一大步造成的。
    他不得不想,如果他是因为怕踩着了别的孩子的身体而遭到了危险,在人群中倒下了,不是死就是伤了,他会怎样想呢?这会是个什么事呢?这是他找不到答案的。也许最方便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再来这儿看电影了。然而,他也许已经病态的心灵却把人们这个游戏看成将无限期进行下去的,而他则一方面必须每次都在他们这个游戏中,作为孩子而不是大人在这个游戏中,另一方面,在人们这个游戏中他必须既保住自己不死不伤又不去踩着不论哪个已经倒在人群中的孩子。如果倒在人群中的是大人,他的脚也一样绝对不能碰到他们一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两者都是不可能的。但他无法把这个看成是他可以逃避的,他还把它看成他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它对他成了生死攸关的。
    当人们这个游戏养成了习惯,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并且确实造成了几个孩子的伤亡(可能并没有小禹想象的那么多,但也可能比小禹最坏的想象还要多),那两个公社民兵也曾试图维持一种秩序,制止人们再搞这个游戏,至少想把人们这个游戏控制在某个范围内。小禹看到他们开始时还不可一世,电影换片和“扯拐”的时候,站在高处,以手电筒作探照灯,雪亮的手电筒光如正义之剑和尚方宝剑扫射全场,看到哪儿有人想生起事端,就冲向人群,那样子就如同天神下凡、神龙入海。但是,没几下子,他们就蔫了。人们已经把这个游戏操练得炉火纯青,他们一进入人群,就如同给人群下了号令,游戏立即启动并迅速掀起高潮,他们自己也成了激流涌浪中的浮萍,还提什么完成他们的使命,这还不算,仿佛人们暗中有集体一致的精心的设计和安排,不仅在联合对付他们,还要让他们尝到点让他们长记性的滋味,头两次只是叫他们不得不撤退,第三次他们拼了老命才逃出来,逃出来后的那样子就像他们是劫后余生似的。他们就再不敢到人群中去了,只限于保护放映台的安全了,而且当初保护放映台的那股子豪气、霸气、横气也没有了,在人们一开始这个游戏时,他们还是站到高处去,但是,不见他们再提着那两根大棒了,示给人们的样子中加进了分明在说“看在我们是吃公家饭的面子上,求你们别踩坏放映台就成了”的成分。
    吊在银幕旁边那个的箱子也曾传出放映员郑重其事的声音说,不满十二三岁的孩子最好不要到这儿来看电影。但放映员说的理由很含糊,也没有说明白是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提都没提。这反而让孩子们放心。小禹就感到了这种放心。
    放映员代表什么?虽然他没有明确的想法,但放映员是什么、代表什么在他的潜意识中是清楚的,坚如磐石的,起着他虽没有意识到却巨大无比的作用。他本来就在本能地等待那个箱子里传出放映员的声音,甚至比放映员的声音还更具有权威性的声音,说的就是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的事。只有这个声音说出的才是真相,才能为他扫清遮着他的眼睛的迷障,不是吗?听到了放映员这个郑重其事的,对有孩子被踩死踩伤最多只能算是有所暗示的声音,他甚至相信,就算有孩子被踩死了,他们也都活过来了,有孩子被踩伤了,他们也伤都好了,而且是不管他们是死是伤,死伤如何,都只需对他们吹口气就会死的复活,伤的痊愈,而且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对这些死伤者吹这种气,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替这些死伤者操心。小禹后来还看清楚了,这种无条件的、本能的“信赖”不但在每个孩子心中,还在每个大人心中。是的,他知道,知道人,包括孩子死伤了,死的不可能复活,伤的不可能那么容易痊愈,但他又无法否认他这种“信赖”。他已经多少意识到他这种“信赖”不仅是病态的,而且要消除它,真正直面真相,得有把宇宙翻个个儿,走到比宇宙尽头还远的地方的能力和勇气。
    小禹在倾听着,观察着,思考着。对作壁上观的“板凳城墙”上的人们,他也看出了,他们在观看人们这游戏时样子无比兴奋和刺激,却也终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视和厌恶。从这时起,对他们观看的游戏有多兴奋,他们就对做游戏的人们有多大的这种鄙视和厌恶,两者同步增长。最后,小禹看到他们的这兴奋、刺激和鄙视、厌恶都变成了极端怪异的,非人所可能的,叫他联想到观看着阎王爷的那煎人的油锅里的情景的群鬼们。他看他们的样子的变化,就如同看非人间能创作出来的活的壁画,看真正的电影。他相信他看的还就是真正的“电影”,还从这真正的“电影”中明白了,只有从真正的“电影”中才能看到真相。这放映在“板凳城墙”上的人们脸上真正的“电影”为他所揭示的真相就是,有孩子,还远不只是一两个,在人们这游戏中被踩死踩伤了。
    后来,来了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威严地坐在放映台前一把崭新的藤椅上。这地方放电影,出现这样的藤椅是第一次,出现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也是第一次。藤椅和全场哪一个事物都是不同的,公社干部和全场哪一个人都是相异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出现在这里就能够叫成千上万的人顿时要什么秩序就有什么秩序的人和物。这个公社干部也的确是来维持秩序的。小禹听到身边的大人议论说,这儿的事搞大了,死伤他妈好几个了,公社才特派一位干部来了。不过,他们也说人家是啥子人物?只不过来做做样子,能来一个晚上就不错了。有人说啥子一个晚上,坐一会,露气下来了就会走了,还要几个人护送呢。这些人哪儿能沾点露气。在这种地方看电影,和我们这种人待在一起是有失他们的身份的,有啥新片子,都在公社小会议室专门给他们放,连电影机都是特地从县城里运来的,还可以看到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也别想看到的电影。他们这些说法是真的吗?这晚上前半段时间的确很安静,后半段时间人们照例进行了他们的游戏,比起以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他们这些说法有些是有道理的。
    再后来,终于取消了在这个学校坝子放电影,据传闻的说法是县上下文,三官场三年之内不准放一切形式的电影。这该是一个重大的决策了。事实也证明这不是个传闻,尽管它一直都是个传闻,县上是否给三官公社下了这样一个文老百姓是看不到的,只能说事实没有和传闻发生矛盾,不能说事实证明了传闻是对的。确实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故三官场三年不放电影,不是吗?对孩子们来说,他们才发现三官场不再放电影了,他们并不失望,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当初那儿的每一场电影都是那样让他们激动,非去不可。至少小禹是这个感受。只不过取消在三官场放电影是后来的事了,与我们本文写的这个晚上无关。小禹后来有事经过这学校,一看到这空荡荡的操场,立刻就听到了当初那全部的声音,看到了当初那全部的情景,有些像这块操场有把当初的情景如拍电影那样拍摄下来的功能,在只要他看到这块操场时就会放映出来,他看到了这操场就是按动了放映的“按扭”。何止是如此。他不能怀疑这情景是鬼神拍摄下来的,鬼神不只是在进行照相似的拍摄,而是进行了只有它们才可能的真正的创造,把当初发生在这儿的一切的真相真正揭示在它们这个“电影”中,他看到的就是这个真相。他再一次默默地认定,不看如此的鬼神的“电影”,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么。他不能说出这个真相是什么,但他有无法言喻也无法承担的受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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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8 19:28: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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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14 20:50:28 | 显示全部楼层
I被迫走向第二个灾难


    电影都是革命的电影。每当快终了时,总是一场大决战。“我们”的大部队来了,犹如猛虎下山,对“敌人”秋风扫落叶,战场上炮火连天、杀声震天,满山遍野都是被消灭了的“敌人”的尸体,见证“我们”的伟大胜利。“敌人”被彻底、干净地消灭了,三座大山推翻了,苦难、黑暗永远结束了,一轮永恒的人类在暗无天日中等呀盼啦,等待盼望了几千年的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胜利的红旗高高飘扬,直至占据整个银幕,只剩下一遍绝对的红色。结局总是这样的结局。但看电影的人们就为看到这个结局。如果结局不是这样的,他们怕是要连电影、放映机、放映员全都要生吞活剥了。
    然而,又没有几个人会认真看这个结局。特别是在这个地方,只要一听到最后大决战的冲锋号一吹响,全场就会骚乱起来,仿佛这个冲锋号是为这儿看电影的人吹的,仿佛那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敌人”的“我们”的大部队是在向这儿看电影的人扑过来。人们全都在争先恐后地退场,满场都是惊慌恐乱的喊声,这喊声也不是喊孩子的就是孩子们喊的。一路来的孩子尽可能挽在一起了,向人群中挤去,争取抢在别人前头离开。不过,他们能做到的也就是跟上向场外散去的大人们的步子。前后左右的人都在不要命地向你压来,他们谁也不会甘心落在别人后头或慢点儿。对此有太多经验的小禹,终于怎么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仿佛那银幕上的千军万马是真的,也真的在向他们追来,他们必须逃命。在这样的人群中,就是在洪水猛兽中,谁都身不由己,孩子们更不用说了。孩子们就这样紧跟着人们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被送向那个灾难,到这儿来看电影的孩子们的第二个灾难,如同戴着铁镣手铐被狱卒押向刑台。由于这个灾难,小禹一边身不由己地被带向那里,一边在用生命思考人们为什么都要争先恐后逃命似地离去,不能相让着,放慢点儿,为此他们无视一切、不择手段这个谜。当然,它可能只对他才是个谜。
    放映场地有两三个出口。但最大的那个是小禹他们几个从那儿进来的那个。它一出去就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当地人自豪地称之为“省级线”。一多半看电影的人都是从这个出口进来的,现在也要从这个出口出去。尽管谁都要抢在别人前头,谁也不肯放慢点儿,但人群却移动得很慢,越接近这个出口越慢。越接近这个出口就你越如同凝固在一个巨大的铁砧中,只是这个铁砧的一部分,只能是这个铁砧动一点你动一点,这个铁砧怎么动你就怎么动。总之,作为孩子,你全都在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可是,这个“指挥”和“命令”到底在把你带向何处?小禹终于认为他们这些孩子像这样是可悲和愚蠢的。他老早就在向天民讲道理摆事实,指明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尽最大努力落在人后头,要不,也向另外的方向挤去,总之要一定想方设法在那个出口处不那么拥挤时才出去。还可以不从这个出口出去,从哪儿出去都比从这儿出去好……小禹说了许多自以为有理的。天民承认他说的有理,却也嘲笑说他说的都是行不通的。他两兄弟总是这样,小禹能讲出许多道理,天民承认他说的有理,但是,它们都是行不通的。这也许已经预示着他两兄弟一生各自的命运。这一次小禹又开始给天民讲这些大道理了。
    “不去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呢?”
    “行不通就是行不通。你对人对社会一点也不了解。你只晓得纸上谈兵。”
    天民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人”和“社会”已经有稳定的看法了,难以改变了,他也一批评小禹就上升到“人”和“社会”的高度,总是说小禹不懂现实,不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一切,其余的都是假的,自欺欺人的,行不通的。
    “就算行不通也不能听任摆布,不反抗。人是应该反抗的,不能行不通就什么也不做。”
    “反抗只能注定失败。注定失败的事就做得没意义。”
    “不能说没的意义。因为人总是人。就是为了证明我们是人也应该反抗,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我们这样,就是愚蠢的人,不是人的人。”
    “只要失败了就没哪个说你聪明,再聪明也是愚蠢的,胜利再愚蠢人人都要说你是聪明的!”
    “我们这样就是在走向胜利?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失败、更大的失败!”
    他们虽然还是孩子,但孩子也最喜欢思考、探讨、争论人和存在的“形而上学”,不管他们的思考、探讨、争论有多么稚拙。反正是小禹这一次想好了,就是为了有点像个人也应该发出有“真理”在里面的声音了,甚至做点什么了,而他是个人,不能不是个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个人。所以,他不放弃,边随着人群走向那个灾难边向天民讲这些道理,并不在意别人听到了,还就为包括大人们在内的大家都听到。他知道不是他搞错了,身边的大人在听到他这些大道理后,伸出一双双大手把他推着走,做得又像是无心的样子,叫他就是想按他的理论做也绝对无机可乘。他不甘心,人们越如此他越不甘心,攥住天民,非要天民照他说的去做。天民随他来了,他们一行六个也都有随他来的意思,毕竟,他们谁也不愿意就像这样被送往那里。立刻,身后和左右的大人们有意识有目的地紧紧压过来,尽管本来就被前后左右的大人们的铜墙铁壁挤压着,他也在他们这样做时发现他才开始在领教什么是真正的钢筋铁骨。他继续做他的,他不相信他们是这样的,不相信他们应该这样,不相信他只有顺从他们。
    天民却终于冒火了,骂道:“你是个笨种!你是在和所有你斗不过的人作对,你是斗不过的你晓得不?”
    天民接着还补充道:“你还是在同所有人作对,同社会作对!你是完全错误的,只有死路一条!”
    背后有怪笑声,这怪笑声中有真相,真相就是天民是对的,他把他的“不相信”坚持到什么程度,他的人生的失败和损失就会达到什么程度,甚至超过这个程度,而且绝没有补偿。他的确从这声怪笑中听到了这样一个真相。他所谓的真相是那种来自鬼神的东西,鬼神的“电影”、鬼神的“壁画”、鬼神的“笑声”。这声怪笑是人的,但他从中就听到了鬼怪的,鬼怪是现身其中了的。他不可能怀疑来自鬼神的,因为它们是鬼神的。但他不能理解,不能认同,不能……所以,他心中五味俱全。我在同谁斗了?我并没有同谁斗,同谁作对,怎么就有所有我斗不过的人,所有我在与之作对的人?我作出我有权作出的选择,并没有防着谁碍着谁,怎么就成了在同所有人作对呢?同所有人作对就一定是错的吗?他们是这样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人为什么会这样?人就是这样的?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就像这人群,这人群就像天民说的一样?像他这样就是在同所有人作对,同社会作对,只有死路一条?……这些问题我们可能会觉得它们都很幼稚,但它们开始以山岳般的重量压在小禹身心上,也如烈火烧在他身心中,冰霜凝在他身心中。但也只是压在、烧在、冰在他身心上而已,他能做什么呢?只有听天民的,听现实的安排,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地方。他不想就这样被推向那个地方的企图,就这样告终。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
    在这样移动的人群中,总能看到这样一种景象,有人,一看身影就知道是青壮小伙子,在人群的头上飞跑,犹豫黑天使踏着黑海之波展翅飞过。人头排得密密实实,胜似一个平坦的广场,如果就把它看成一个广场,在上面飞跑起来是非常畅快的,还真会有天使踏浪过海的大感觉。小禹曾两次看到从他头上掠过的人体的整个胯下,给他极其恐怖的印象,不会和黑天使或魔鬼的胯下可能给人印象有太大的不同。他想,他矮矮地夹在人群中,见不到人头组成的“广场”,却见到了这么多在上边飞跑的人,这说明在上边飞跑的人是一个可观的数量?他如此担心这些人一脚踩空踩到了他头上。不是怕那种肉体上的痛,而是羞辱。他觉得他作为一个人,这是可能给他的最大一种羞辱了。不是羞辱了他,而是羞辱了“人本身”,包括这些在人们的头上飞跑的人的“人本身”。也不是怕这种羞辱本身,而是既然“人本身”被羞辱了,他就必须承担起“人本身”被羞辱了的责任,可他怎么承担得了呢?他哪有这个能力呢?他真的不知道如果碰上了这种事该如何对付,如何消化它,要怎样的消化才是对的,就如同他不明白这些踩着别人的人头畅快飞行的人为什么会那样豪迈、那样引以为胜利和骄傲。
    不过,他更没法不震惊被踩了头的人谁也不介意,没有抱怨,没有不满,最多“哎哟”一声,听上去就像是踩在皮球上发出的声音。从这声音中完全可以听出来,他们甚至在既本能地又有意识有目的地模仿“皮球”,告诉踩他们的人,他们就是“皮球”,不是“人”,他们本来就是“皮球”不是“人”,他们与“人”没有关系,而他们当“皮球”的感觉很好、很舒服。小禹也许还不知道“义愤”一词。但他的想法就是这些人的行为应该激起这几千之众的义愤才对。这些人不是踩了谁就侮辱了谁,而是踩了一个人也把所有人,把“人本身”侮辱了。然而,他感觉不到看不到他们一丁点儿的义愤,而且,他们是羡慕这些人的、敬仰这些人的,是把这些人看作英雄的。他们谁的心里都有跃跃欲试的念头,暗恨自己或不能或不敢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陷在这样的人群中,他们的一切都会对你成为透明的,他们的一切也都对小禹成了透明的。
    挨了踩的或者只是沉默,或者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唤声,这些声音都透出深深的满足,有的还故意弄得很夸张,生怕踩他们的人没听到,没听到他们有多么舒服,就像他们是母鸡,从他们头上踩过去的人不是踩了他们,而是公鸡“打”了他们。也有的气不顺,想着想着就学别人的样爬到人头上去追赶别的“黑天使”去了。
    这些人要爬到人头上去,除了让几个伙伴推上去外,就是顺便按住身边一个孩子的头,一脚踩上孩子的背,把孩子当作他跃上人头广场的梯子。这是小禹最怕碰到的事,可是不幸有一次他就碰上了这样的事。他身后一个人突然把他强行按趴下去,就同于公鸡“打”母鸡,一脚踩上他的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人已经飞上人头广场去了。他感到这一下差点踩断他的背脊骨,但更痛在心里。他没发出叫痛声,他也发不出来,不能容忍自己发出,但他热泪夺眶而出。他也不能容忍自己落泪,可是泪水还是在不住地流出来。他不在乎他的背脊梁怎么了,断了倒更好,而是眼睁睁在看到心上被踩了一个烈火熊熊的、再难弥合的大洞。“人本身”没有了,他的“人本身”没有了,大家的“人本身”都没有了,本来就是早就没有了,他怕被这些人踩了,就是因为他怕面对这个早就没有了,看到这个早就在熊熊燃烧的大洞,不得不承担这个他承担不起的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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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14 20:52:32 | 显示全部楼层
J 孩子们的“万人坑”


    所谓孩子们的第二个灾难就要来了,小禹他们几个已经接近这儿了。它就在那个出口处。如果把放映场地看成一个瓶子,这个出口就是瓶颈了,只不过相对说来瓶子很大,瓶颈很小。“瓶颈”说来还是够宽的,可以并排过三四头牛。但是,要通行这么多谁都只顾自己争先、为争先而争先的人来说,它就太窄了。“瓶子”底里现在已经基本上空了,人聚集在这个“瓶颈”附近,挤得如一块热铁。在里面的人几乎感觉不到在前进,小禹他们还真希望没有前进,因为他们怕通过这个“瓶颈”。
    但突然之间,他们就在这个“瓶颈”内了,就像一下子被推下了悬崖,由不得你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陡增几倍。被挤断两根肋骨也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如果你力气本来就小,只有孩子的力气,在别处还多少可以使出一点,在这儿,就几乎一点也使不上了,你还会被挤得被抬起来了,在整个“瓶颈”内,双脚要够着一下地,比在大路上拣到宝石还难。脚不能着地,当然就使不出力气。这时候,即使你的手还被兄弟或伙伴拉着,他们舍命也不会放开你,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再说,他们恐怕也和你差不多,双脚不能着地,完全动弹不得,动的只是人群整体。你只能听任人群的摆布。
    “瓶颈”的一边是安全的,紧靠一个公厕。公厕的墙很厚实。能在这一边是安全的,因为有公厕护着,不至于被挤到那边的深渊里去,如果那边有一个深渊的话。另一边可就不一样了。它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深渊,却有个完全可以形容为深渊的东西。它是路外的一个大深坑。听人们说这个坑原属于一条河,填河造路、造学校、造田,也许是没能力,也许是没必要,没有把河填完,留下了一段,而且抬高了它四面的高度,就形成了这个又深又大的坑。
    大坑靠公路这边底部有两个并排的涵洞,把坑里的积水排到公路那一边的大河里,但是,在小禹的印象中,没见过它里面有水,坑底乱石累累。这个坑历来就有名,一次跟爹妈来三官场赶集,小禹斗胆战战兢兢站到这个有名的坑边往下一望,感觉是它深得阴森森的,马上就想到了若是他不慎掉下去了,肯定完了,这让他眩晕,立刻缩回头来,一缩回头来就想到了孙悟空打进去的哪个万魔洞一定就是这个坑了。这一印象他多年不能忘怀。无疑,大人的感觉不会这样强烈,但是,客观地说,这个坑至少有两个大人身材的深度,坡面很陡,齐桶桶的,再加上它又宽又大,又在三官场这样的地方,有名气是正理。
    就因为这个大坑,挤进这个“瓶颈”前就有人把火把点起来了,因为就是大人不慎掉进了这个坑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挤出“瓶颈”后,有人也不会把火把灭掉,在那儿高举着等同路来的人。还有一些有火把的人出了“瓶颈”后就在公路上点起火把准备赶路。所以,“瓶颈”内的情况,这个大坑里的情景,被火把照得明耀耀的,纤毫入目。
    进入“瓶颈”前,你很难改变你在人群中的位置,但进入“瓶颈”后,情况就发生剧烈的嬗变了。孩子们原本是混夹在人群中的,根本看不出人群中有这样多的孩子。然而,一进入“瓶颈”,人们挤成铁石一块的这个“整体”就仿佛在分娩了,所有的孩子,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从人群中“生”了出来,靠大坑这边是青一色的孩子,靠公厕这一边是青一色的大人。其实,在没有进入“瓶颈”只是就要进入“瓶颈”的时候,这个分娩就开始了。从那儿直到“瓶颈”内,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肛门奋力张开了,肛门拼足了力气把“粪便”源源不断地排泄出来,“粪便”叫喊着、挣扎着、互相挤压着,一团团、一串串、一堆堆,谁都在拼命不让肛门把它们排泄出来,拼命不让随后排泄出来的“粪便”把自己挤压向远离肛门的地方,但收效甚微,“粪便”如何可能敌过肛门的排泄力。这些“粪便”就是孩子们。他们没有谁不是在尽最大努力远离这个大坑边,但无济于事。他们不知道这种这力量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是每艰难地移动一点点,他们就更多地从大人们中间分离出来了,更加远离大人们的队伍和深陷在孩子们这个阵营中。
    所有的孩子都从退场的人们组成的这个庞大怪物的躯体中分娩出来了,他们又在剧烈的挣扎中再次出现分化,分化成里三层外三层,年龄大力气大的在里层,年龄稍小力气稍小的在中层,年龄最小力气最小的在外层。年龄大力气大的一般都带有小的,他们从几层人头上长长的伸出手无望地抓着弟弟或妹妹的手,喊声震天。年龄小力气小的就这样被挤到最外层并接着就挤进大坑里去了。这几乎是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机遇、偶然,种种难以预料难以捉摸的因素,加上他们要救护自己的弟弟妹妹,在最外层和滚进深坑里的也有不少是大孩子,正如同也不是所有年龄小力气小的孩子都会挤到坑里去一样。
    在这绞成团堆成山的孩子们中间,即使你有哥哥或姐姐遥遥拼命地攥着你的手,你也如同在流沙中,流沙就是这些孩子们,在这些孩子们中间的孩子就是在流沙中。小禹对此岂止是深有体会。他不能怀疑,这流沙是没有底,也没有边际的,你的一切努力不是完全徒劳的也是无足轻重的,轻飘飘、软绵绵,就像在梦里用一根树枝还击用真枪扫射你的敌人一样。你多想手里的树枝是把真枪啊,因为必须如此,不然,你就完了,可它怎么也是根树枝,射不出一颗子弹。平时里想也不用想眨眼间就跑过去了的这十几二十步坚实的路面,现在对你就是这样的流沙了,只能越来越深地陷进去,甚至就这样随着流沙陷到那个大深坑里去了。又像是几十上百个孩子一同掉进深水大洋中了,他们互相你抓住我我绞住你,谁也动不了谁也逃不了,只能往水底沉去。小禹还想到红军过草地陷进了陷进去了就出不来的沼泽情景,可能就和这些孩子们相同。说是红军战士不幸陷进了这样的烂沼就难有得救的希望,多半只有壮烈牺牲了。说是这是很容易发生的,因为沼泽地里那能陷人吞人灭人的地方看上去并无怪异之处,但一踩上去就迟了。和红军们这个遭遇不同的也许只是红军战士不是成批成批地陷进那种烂沼中,这里的孩子却是成队成批地陷进去,而且人越多越没有得救的希望,孩子们自己成了他们自己的沼泽。
    “瓶颈”处这个大深坑张着血盆大口成批成批地吞下孩子们。不知道最初被挤下去的孩子们是怎样的,反正差不多每次都是当小禹进入“瓶颈”后,看到的都是这个坑里已经几乎满满地装了一坑孩子了。他们不知堆压了多少层,可是仍有源源不断的孩子在滚进他们中间去。孩子们被成堆成山地“屙”出来,又成堆成山互相绞合着连接着滚进坑里,坑里鬼哭神嚎、翻江倒海。坑里已经有那么多的孩子垫底,现在滚进去的孩子似乎不会伤到皮毛。但不是这样的。他们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你踩着我我踩着你,你揪着我我抱着你,你抓着我我绞着你。他们谁都在极度恐惧之中,谁都要逃出这个坑,结果谁都逃不出这个坑,只在增加滚进坑里的人的数量。除非你是块头够大力气够大的,可惜一坑孩子都是块头小力气小的,稍大的都不多。如果你滚进这个坑里去了,那总是因为你块头不够力气不够。你一下去就会被不知多少手奋力抓住,如溺水者抓住了你这根救命的稻草,而新滚进来的又压在你身上了,就同于你是一大堆蛆里的一条蛆,转眼就可能不知在这堆蛆里的哪儿了,还真的多少有点像陷进了红军过草地遇到过的那种烂沼。
    到目前为止,小禹他们几个还没有谁跌落进这一坑孩子里去的经历。但他们也每次都是贴着它擦过去,那感觉、那实情就和不是杂技演员却一无保护措施走杂技演员那钢丝索一样。小禹也每次都饱览了坑里的壮观情景。满目惨不忍睹的肉搏,满耳震动四野的神嚎鬼哭。小禹相信阴间煎鬼魂的大油锅里面的情景定然就是这般模样了。和在路上边最安全的是大人们、次安全的是大孩子们一样,坑里从层层人堆中挣扎到最上层来的也多是年龄和力气相对大的。但他们也最多只能把自己半个身子从人堆里探出来,很难再动了,并且多在撕心裂肺地叫喊,叫喊他们的弟弟妹妹。他们恐怕就是为了拉住他们滚下坑来的弟弟妹妹才被挤下来的,不知道是否还有为救弟弟妹妹自己选择下来的。但是,他们在哪儿也看不到他们的弟弟妹妹。
    小禹看到一个女孩子,头发给抓得不成样子,淌着鼻血,脸也给抓破了,其状像个女鬼,那个最冤年龄又最小的女鬼。她只算得上从人堆里探出了一个头,外加脖子。但她已经基本上放弃了挣扎,向四处呼喊她的一个弟弟或妹妹,满耳的神嚎鬼哭好像到处都有她弟弟或妹妹的声音,可是到处都没有的就是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连影子也没有。小禹替她揪心,揪心得我们无法传达出来。因为他看到她又在很自然地向下陷去,不知哪儿来的一只手抓住她的半边头发狠命把她朝厚厚的堆积如山的人体深处拉去,可她仿佛对这些都没有知觉了,只顾呼喊她的弟弟或妹妹。她的头已有一多半给那只手拖进人堆里去了,她露在人堆外边的身体越来越少了,她的呼喊都算得上是从人堆下面、从“地下”传出来的了,但她仍不见反抗和挣扎,只是仍在呼喊、呼喊,呼喊声传达出的是她怕她这个弟弟或妹妹在这坑人最深处,已经安静了,没了,死了,而他这个弟弟或妹妹没了、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也在进行着生死较量的小禹祈祷着。你快挣扎挣扎吧,不然就迟了,就是大力士也甭想从那样厚的人堆下爬出来呀!但她却如此残忍地让小禹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就像一堆衣服而不是一个活人一样在一坑求生求死的倒海翻江的人体中没了,完全看不见了,只听到她那越来越细弱的向地下深处沉去的呼喊她那个弟弟或妹妹的声音。在这么一遍鬼哭神嚎中要听到这么一个细弱的声音似乎不可能,但小禹觉得他全听见了,听得无比真切,如在他心中呼喊,那坑的深处就是他心的深处。他恨她,恨她不懂得先要救了自己才能救自己的亲人,恨她不能说她那个弟弟或妹妹没了,她却以为没了。他还恨她太怕她爹妈了,也许她也是偷偷把她这个弟弟或妹妹带到这来看电影的,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要是没了或残了,爹妈会剥了她的皮,但是,就是真的剥皮也不能就这样把自己放弃啊!
    小禹还看到一个女孩子。总是女孩子!她坐在人堆上抱着一双脚使尽了全力向外拉,不晓得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只看得见这双脚,其余的部分全在重重叠叠的人体下,看样子还是直直地倒立着的。看到这样子,小禹觉得自己看到了人们说的难产的画面。说是孩子从娘肚子里出来,如果是脚先出来,就是难产,强行让孩子这样出来,只能是死胎,为娘的也会送命。这双脚看上去也像是一双没有生命的脚了。这个女孩子把这双脚抱得比她自个的命还要紧,就算它能挣扎在她手中也动不了。她的哭喊声也像是这个孩子已经没了,而他没了她也会没了。悲惨往往是多么相似,而在女孩子身上就更相似,难见一点不同了。小禹也觉得她是多么愚蠢啊!像这样能把她那个弟弟或妹妹救出来吗?她这不等于给他一双脚套上箍,叫他能挣扎也不能挣扎了吗?为什么不能先放开再想别的办法呢?也许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这样倒立着陷在人堆中,多少就是由于她这种拉法造成的?……小禹多么轻蔑女孩子,多么心疼女孩子,多么恨女孩子。她们在悲惨面前总是只有悲惨而没有脑子,她各个是不同的人,却在不幸悲惨面前全都如同同一个人一样!小禹这样看女孩子当然是不公正的,但是,他大概也只能这样以埋怨她们来使他心里好过点儿了。
    他看到一只鞋,从人体下伸出的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它,用尽了力气似乎想把这只鞋拉下去陪同他。如果可以把伸出这只手的孩子看成是活埋了,那么他就像是一定要这只鞋给他陪葬,不然,他死也不心甘。也许他是把这只鞋当作某人的脚了,要凭这只脚把他拖到外面来。也许这只鞋是他本人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丢失这只鞋,脑子这时候想着的也是他丢失了一只鞋他爹妈叫他吃棍棒的情景,或者是一双鞋在他心里就比他的生死还重要,农家孩子把一双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这种感情小禹不用想也知道,因为它也就在他心中。看到这只鞋,他想到不管它是谁的,它的主人也一定是初次来这儿看电影。在这儿看过电影的孩子,有经验的孩子,是不会穿着鞋入场的。不用说,这坑里有相当一部分孩子都是初次来这儿看电影,他们没有经验,没见过这坑里这他们此刻正在亲身经历的情景,最容易掉进这坑里去了。其实,在小禹他们出场被挤到这里来的过程中,虽然他们被人体裹挟着前进,但他们也就因为知道这个坑在等着,所以,全都本能地利用一切可能使自己靠这边,等到这坑边是离坑边不那么近,同时,如果不能同最早一批出这个“瓶颈”的人们一同出去,就尽可能延迟到坑边的时间,因为,等坑里已经填满孩子了,再从它旁边挤过去,就减少了掉进坑里的可能性了。这些都是经验,而初来这里看电影的孩子是没有这些经验的,稀里糊涂就被挤进这个坑里去了。
    在这一大坑蛆一般蠕动拱拥的孩子中间,小禹觉得他不知看到多少就这样只从人体下伸出一只手或一只脚的。它们有的在乱抓乱蹬,有的却异常安静,这些异常安静的手和脚特别醒目,如同一坑蛆里的一团粪便的样子,似乎已经没有生命了。小禹见到了一只手变成两只手,这双手的主人的头也慢慢地出现了,也见到了有的手或脚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了,埋到一坑人体之下去了,这些手和脚有的自始至终都很安静,有的却一直都在剧烈地挣扎。
    小禹知道这个坑有多深,但他现在不敢去想这个深度了。这些露出了一只手或一只脚的是幸运的,那些一只手一只脚都没有露出来但没有在一坑人体最下边的也是幸运的。这一坑的重重叠叠的人体到底有多少层啊?他为在这些人体表面上他看得到的的惨状而颤栗,他更为在人体下他看不到的惨状发抖,但当他一想到那在这一坑人体最下边、正在坑底那些乱石之间躺着趴着的,他的感觉就不是语言能表达的了。他不敢想象,却又完全无法不想象,他们中间可能有人已经真的完全安静了,永远安静了,一想到这种安静,他就如亲口尝到了冥河之水,亲口尝到了这种安静中那绝对的黑暗、寒冷、静止和虚无。进入了这绝对的黑暗、寒冷、静止和虚无之中,进入了死亡,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感受”和“存在”?
    这一大坑孩子在他面前展现了怎样的抓、扭、揪、绞、撕、蹬、踩、拧。若不是亲眼所见,小禹怎么可能相信:有一个孩子的一只眼睛,被一只从人体下伸出的手死死抠着。这孩子挣不脱,也不敢挣了,只有喊爹叫娘。即使亲眼见到了,小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的就是那只手的两根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这个孩子的眼眶里去了的,就像是从他的眼眶里长出来的。他相信他在这只手看到了黑色的东西,不敢相信它是血而不是阴影。还有一个有对长辫子的姑娘,她的辫子被一双手,一双也是从重重人体下如从地下深处伸出来的手抓着,这双手上绞着一大把黑发,无疑都是从这个姑娘头上扯下来的。小姑娘把这双手怎样掐哟揪哟,但它就是不松手。
    小禹看到特别让他心颤的,总是马上避开目光。可是,他却有的是时间看,有的是机会看,他不能不看,看个够。要从这个“瓶颈”中挤出去,可不是说话这会儿功夫就能做到的,而且也得一直是擦着这坑边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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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14 20:55:16 | 显示全部楼层
K人,到底是什么


    坑里尽管有这么多孩子,但小禹看到的是最后逃上来的很少。逃上来的或是上了公路,或是上了坑对面的田塄。可以想象也有孩子从那两个涵洞爬出去了,但这两个涵洞对远离它的孩子,对坑底的孩子可帮不上忙。涵洞离坑底还有一点高度。终于逃出来了的孩子有的一上来就溜了,有的则在向满坑张望叫喊,无疑是在寻找他们的弟弟妹妹或是同路来的。
    小禹虽为别人的处境发抖,但他自然是更怕自己到大坑里去了。如同和他焊接在一起地手挽着手的同路来的那几个,在进入这个“瓶颈”后就挤散了,只剩下他和他哥哥天民还拉在一起。每次都是这样。情况总是这样,如果他有危险他就把你拉得紧,如果你有危险他就会摆脱你了,小禹已经发现这个了。也许只有亲兄弟亲姐妹才不会放弃你。但他和天民也分开得越来越远了,天民在靠近大人们那一边,他在靠近大坑的这一边,天民的手越过几层孩子的头攥着他的手,可是,他和天民还是在一点点地分开得更远,两人的手虽然抓得紧紧的,却又都是轻飘飘的、无力的。这多令人担心令人绝望!却又是没办法的事。他已经在坑边了。他越挣扎越用劲就越在往坑里倒去,他感到是一股巨大的神秘的吸引力在他把往坑里拉去。小禹突然有些恨天民还攥着他的手,感到还是天民放开他,让他被这股吸引力吸去为好,支配着一切的就是它,它强大、可怕、有形,它才是一切,而他无足轻重,那就让它把他吸进去吧。这让他更死命地抠紧天民的手。
    突然,他和天民的手真的分开了,天民的脸向人体深处沉去。和天民的手一分开,他就完全没有了恐惧,感到这堆正向坑里倒去的孩子并不是什么人不人的,只是一堵倒下去的墙,他只是这堵墙的一部分墙土而已。他感到自己不过是一堵墙的一部分墙土而已是十分美妙的,随着这堵墙无所作为听之任之地倒下去更是十分美妙的。他太累太无力太无能了。他感觉到放弃努力无所作为听天由命听从这个吸引力就是另有一个世界另有一种生命形式在向他敞开。他不仅没有恐惧,相反还有深深的迷醉和解脱感。在眼前这大坑的最深处就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那无限的寂静、黑暗、虚无之中,他为这个而迷醉。他是多么为“另一个世界”而颤栗啊,但他发现许久以来它就在吸引着他。在人们那他随时都可能会丧生的游戏中,在这“瓶颈”内的恐怖和酷烈中,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已经耗尽,但酷刑却没有尽头,一秒钟也长于一千年,他只在凭纯理智上的“责任”挣扎。这时候,这“另一个世界”的宁静、虚无、安息向他发出了温柔的呼唤。当他想到那些已经进入这种宁静、虚无、黑暗世界的孩子们是如何“感受”和“存在”时,在那他无法承担的颤栗中,他就已经听到了这种呼唤了。他已经怎样体认到在这样的人群中作这样的挣扎是何等悖理、荒唐、强迫、非人,现在他一下子放弃它了,只感到自己复归了自己的本相,还原了自己的真实。满坑的酷烈景象不酷烈了,“另一个世界”不令他颤栗了……
    但是,在见他往坑里倒去的时候,往大人们的身体深处沉去、似乎也打算放弃他由他去了的天民,也许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一下子产生了那样大的爆发力,大喊一声,饿狼扑食地扑过来,致使几个孩子滚进坑里去了,却一把将他抓住了。小禹猛醒了,不管是多么痛苦也使出了必须使出的力气。他终于脱离了险境,让天民拖到人群中较安全的地方了。
    在这“瓶颈”内,除了能看见有人从这里比哪里都更为密实的人头上一路阔步踩过来,到了人头的尽头就如同从一个坎上跳下去似的跳到公路上,然后不可一世大步而去外,还可见到有人仿佛终于受不了啦,一定要发横才对得起自己,一下从人群中出来扑向孩子们,把一堆孩子压进那大坑里,然后从他们身上、满坑的孩子身上横踩过去上到对面的田塄上,不可一世地大步而去了,就如战场上杀红了眼的虎将大喝一声冲向敌群如入无人之境地杀开一血路一般。每当有这么一个气壮如牛的青壮小伙从一坑孩子们的身体上踩过去时,坑里更是一遍惨嚎。有一次,小禹看见这么一个青壮小伙气吞山河一脚踩过去,那样端端正正、不偏不依地踩在一个比他小禹还要小得多的孩子正瞪圆了张惶四顾的黑而亮的一颗眼珠子上。这孩子顿时如遭杀般地狂嚎,一双手连忙去捂住这只眼睛。这孩子的惨嚎和整个样子让他相信这孩子的眼珠子可能被踩迸裂了。但那个人头也没回横向过全沟扬长而去了。
    在这儿看电影经历的那些,也就是我们上面记叙的那些,激醒了小禹的意识,也撕毁了小禹的意识。才被激醒的意识是一种完全的意识,也是一种发抖的、破碎的意识。但是,这种激醒和破碎似乎还不是发生在现场的,而是小禹可算是又一次侥幸逃脱,安全地回到家中,摸黑上床悄然睡下之后。他怎么也睡不着,再也睡不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浑身都在发抖。有时候在这三官场的学校坝子里看过一回电影,接连几个晚上都会这样。这之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会好些,但在某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又想起那一切来,想起在三官场看电影经历的那一切、看见的那一切,那大人们的疯狂,孩子们的惨状,只比以前更为狂烈,更见身临其境。
    他觉得,在看电影时人们的那种游戏中,在电影散场时于那个大坑前的生死搏斗中,他尽管看到了也感受到了那么多,但实际上他像是睡着了的,或者像是他的灵魂逸出了他体外,这个灵魂在人群中尽情地观察、感受、见闻,他自己却像一具空壳一样对现场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或所知是那样少,而在他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远离现场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孤零零面对黑暗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这个灵魂就悄然回到他体内了,把它的观察、感受、见闻也带给他了,这叫他是这个时候而不是在现场的时候才真正在观察、感受、体验那一切,经历那一切。相比之下,是这时候,而不是他在现场经历那一切的时候,那一切才是怎样的生动,怎样的真实,怎样的深度,也才是怎样的烈火、怎样的风暴、怎样的经历和考验。他不是为它们实际发生着、他深陷其中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时候,而是为这个时候才在怎样祈祷它们从没有发生过,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可是,他却只有承担这个时候,在发抖中承担这个时候。
    想起那个人们说他已经软了、没气气了、鼻子耳朵里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孩子,他发抖;想起在人们那呼拉拉前进呼拉拉后退的脚下惨叫的孩子,他发抖;想起那已在那个大坑的深处和数重人体之下永远安静的孩子,他发抖……如果他在现场也曾为这些而发过抖,但要在这时候,他发抖才是真在发抖。他只觉得他们每一个都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全是他自己,他自己的自己。想到那被一只如狼似虎的脚端端正正、不偏不倚踩着了的眼睛,他都无法不连忙去捂自己眼睛。想到那个被一只手抠着眼睛的女孩子,他不能怀疑她的眼睛被抠爆了,更不能怀疑抠爆的眼睛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要捂自己的眼睛,但他又不敢捂自己的眼睛,害怕过后从双手上看到了鲜血,而如果真看到了血,他就会疯了。不是他要去想起这些,而是他怎么样也无法控制自己而不去想起这些,也无法控制想起这些就看到那些灾难都是他自己的灾难,才是他自己的灾难,就是他自己灾难。
    也许他再活上三四十年,他会对他当年灵魂中这种颤抖而笑自己,甚至把它看成无病呻吟,但是,在只有七岁的他的这些个无法入睡的晚上,对不过就是在三官场看电影所经见的这些事情他不得不如见鬼神地面对它们,在发抖中拷问自己的灵魂,拷问一切。他只有一颗脑袋,一个灵魂,但是,却像有成千上万的脑袋和灵魂在向他提问,每一个问题都像火鞭子一样在抽打他,无不在他的灵魂和脑袋里留下魔鬼般的伤痕。
    是的,那些人们,或者说大人们,该有几千上万之众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做那种游戏?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有那么多体弱力小、他们那种游戏必然给他们造成灾难的孩子夹在他们中间,他们却还要进行那种游戏?为什么已经有孩子在他们那种游戏中给他们踩死踩伤了,他们却仍然乐此不疲每次还要进行那种游戏?为什么有孩子被他们踩死踩伤了,对他们做那游戏反而是火上浇油呢?为什么他们的一切和一切表现都证明这些被他们踩死踩伤的孩子对他们连兔子、青蛙都不如呢?可这些孩子难道不都是孩子都是人吗?既然都和他们一样是人,为什么就一点不能设身处地想想这些在他们中间的孩子们在他们那种游戏中的处境和恐惧呢?如果他们能够想到这些,那为什么会有他们那种游戏并且还要长期如一、变本加厉地进行到底,没完没了?
    小禹的灵魂纠结于那个大坑前,似乎再也走不出这座丛林了。他无法相信后边并无追兵,亦无洪水猛兽,最多也只是一个银幕上冲锋号吹响了罢了,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争着离开,为离开而离开,只想着自己,只为了自己,为了只为自己而只为自己,无视他们如此已经造成了惨祸在他们眼前发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们眼前发生?他们该有几千上万之众了,来自不同的地方,也不是谁把他们组织起来的,但是为什么他们会那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整体”,每个人都仅仅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这个“整体”麻木不仁地、赤裸裸地,甚至多少是有意识有目的地表现为一个可怕的无头无心的怪物,孩子们先是被他们无情地一个也不剩地夯实在他们中间动弹不得,只能听任他们裹挟着到达那个大坑前,然后被他们无情地倾倒出来,推进那个大坑,把那个大坑变成了活埋人的死人坑?难道会有谁见过了那大坑里的那种情景会说不会有孩子在这个大坑里或丧生或致残吗?为什么都眼睁睁地看见了那种情景,还不是一次两次看见了,却仍然是他们还是那个“整体”,还是那个怪物,还是他们仿佛就是为了要把孩子推进那个大坑里,把那个大坑变成孩子们的埋人坑、死人坑?为什么?这是人可能的吗?这是人应该的吗?人为什么会这样?人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人,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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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14 20:56:57 | 显示全部楼层

L饶恕我吧,放过我吧


    小禹的灵魂处于崩溃的边缘。也许已经崩溃了。几乎可以说,他已经被撕裂了。在这种撕裂中,他无法不直面那些人们,他们每一个都是人,可是,正因为他们是人,才使事情变得无以复加地荒谬了。那在人头上飞跑的人,那竟然阔步踩过一沟孩子还那样踩着了一个孩子的眼睛的人,那蓄意推倒孩子的人,那一见有孩子被推倒或跌倒就如苍蝇一般涌过来的人……他无法否认他们每一个都是人,但他又如何能够承担他们“正因为是人”的那种分量!他不是一次又一次身陷他们中间经历那种考验,他绝对不会相信:正因为有孩子已经被他们踩死踩伤了,他们那种游戏才如火如荼;正因为在那个大坑里已经发生过那种惨状甚至于惨祸了,才使那几千上万之众在电影散场之后更加刻意地制造拥挤,为加大加强加猛把孩子们推进那个大坑里而加大加强加猛把孩子们推进那个大坑里的力量。这些都是多么微妙,多么残酷,又是多么真实啊!这一切在他正实际经历着它们时虽意识到了却不敢面对它们,还把它们当成幻觉。但是,这时候,夜深人静他一个人面对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当成幻觉了,再也无法把那些死伤的孩子们当成兔子或青蛙了,再也无法想象那些死伤的孩子仅需给他们吹一口气就死的可以复活、伤的会痊愈而且这世界总有人在做这事情,总不会有一个死伤的孩子会被漏掉,总之,他再也无法不直面真相了,即使只能在抖得如筛糠似的中直面。
    他感到他的灵魂这时候也不在他体内,而是飞翔在那个放映场的上空,但是,这时候他却不是一具空壳,而是和他的灵魂却更是一体的,他的灵魂所见就是他所见的,他也无法不使他的灵魂所见就是他所见的,正是他所见的,才是他所见的。
    他看到,除了那个大坑处外,实则放映场地和平坦而广阔的旷野连成了一遍的,可以说什么障碍也没有。且不说放映场地不过是学校的一个操场而已,学校还有两个内操场是与它相连的,人再多几倍也可以疏散开来慢慢退场,为什么一定要挤呢,为什么一定会发生那种拥挤呢?
    进入那段“瓶颈”路之前是一大遍农家自留地,其间有好多小道直通公路。但是,每次照例是这些自留地的主人手里提着扁担锄头之类的家伙什在这些小道上守着,他们只有那么几个人,但有他们守着,便没有一个人去穿过这些小道了。有谁不慎给挤出了人群踩落到自留地里去了,也马上又挤回来,似乎生怕吃一扁担。他们个个如狼似虎,却为何惧怵这么几个人呢?这些菜地的主人恐怕最清楚发生在那个大坑里的惨事了,却为什么并不敞开他们的小道准予通行呢?难道不是对于人来说,已经出了人命和还会出人命,或哪怕仅仅是显然会出人命但还没有出人命,自己的菜地的几颗菜又算得了什么,让多少人去踩踏也不会介意,只要避免了出人命,不是吗?
    那个大坑处一边是那条人们挤在上面的窄道,一边是广阔的田野,田野和整个放映场地是连成一遍的,只隔大人轻轻一跃就过去了的一条浅沟,田野的每条田坎都能通到那条“省级线”上。再说了,对正在出人命的事来说,就是水田不也是平坦大道吗,不要说还有田里没稻子的时候,就是种满了稻子,人们也应该从这些稻田里离开而不是在那个大坑、那个“瓶颈”那儿去那样挤,如果人们是非得及时离开的话。可是,即使那个大坑里显然已经有孩子在里面非死即伤了,却仍然少见人走这些田坎,更不用说下到那些水田里去了。小禹一万个愿意相信的确后边有追兵,有洪水猛兽,但是,他却不能不看到,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是更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了。
    每一次挤在那个“瓶颈”处,小禹都是多么盼望自己是靠近那个公厕的,因为这样他就会很安全。这样,他的目光有时候就老是投向那儿的,因此,他惊讶地发现,挤在那儿的人是怎样无条件地决不使自己碰上那个公厕的那堵墙,决不让自己成为推倒那堵墙的罪魁!这一点是多么明显多么昭然啊!多个火把明耀耀地照着,那儿“青一色”的大人们如怕瘟疫一样怕挨着了那堵墙,怕成为推倒那堵墙的罪魁,怕一个无形的“国家工作者”将他们揪住让他们担上“破坏公物”罪名,这一切比火把的火团还明耀地写在他们脸上!这时候他才看出他们是多么虚弱胆小啊!那堵墙,包括整个公厕,谁都看得出来只要“瓶颈”内的大人们一齐用力,就可以如推倒纸房子一般推倒了。那墙不过是土墙,那房顶不过是茅草顶,也只比人高一点,破败不堪,风雨飘摇。只要推倒了那堵墙,整个厕所就会轰然倒塌,一大遍开阔地就出来了,再多的人也可以自由地涌向“省级线”了。然而,大坑这边已一次又一次显然有孩子或丧生或致残了,这公厕却一根头发也没有伤着。他几次看见,大人壮汉们竟凭他们集体之力使他们整体、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公厕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挨都没人挨着那堵墙一下!他们似乎想不到看不到他们这样必然会使更多的孩子掉进那个大坑里。
    在这儿看电影有若干孩子被踩死踩伤了在人们中间已经传扬得沸沸扬扬了,小禹从沟里人的说法里也听到了他们在诅咒这个公厕,说死在坑里的娃儿都怪它在这儿挡道造成的。小禹不仅震惊这个公厕竟然在每次那样的拥挤中都没有被伤到一根毫毛,也震惊他每次再来这儿看电影时这个公厕还屹立在这里!它不仅破败不堪,而且也没有实际用处了,它的顶早就凹陷下去了,没人敢进去大小便,也进不去,它外面还维持着一个样子,里面却什么都被破坏了,还就是进去大小便的人破坏的,就像进去大小便的人不是大小便而是发泄仇恨。这厕所像这个样子已经多年了。可它似乎是钢打铁铸的,比全天下下什么都坚固永存,似乎长城泰山也不过如此。要用什么才能解释如果把它推倒就不会有孩子一次又一次在那个坑里或死或伤了,而它却始终也岿然不动,没人伤它一根毫毛,没人敢伤它一根毫毛?我们也不必讳言,小禹还想到了,假定人们是不敢也不能推倒这个厕所的,那么,那个叫做“公社政府”的在干什么?公社政府距这个公厕仅几十米远,可以肯定,每次这里一大坑孩子鬼哭狼嚎时,公社政府的人都是能够听见的,而他们一出政府院的大门,就一眼能够看见……
    在灵魂的撕裂中的小禹让自己退一万步又退一万步,他也无法理解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力量,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坑里的孩子们的那种惨状,为什么没有人伸手去救救他们呢?那些挤出人群上了“省级线”的人要么各走各的,要么站在那儿看热闹,就是没有人伸手把坑里的孩子拉上来个把,这是为什么呢?连做做样子的也没有,似乎想都没有想到,想都不可能想到。小禹让自己再退一万步和一万步,退到承认他们确实没有可能救那些孩子,但是,为什么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会是那么一致地冷漠呢?他们或者对那坑里的情景看也不看,或者看着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无论看着还没有看着,都好像那坑里的情景是最普通、最习常的,仿佛那一坑的惨象万状的孩子连一坑蛆或青蛙也谈不上,只不过是一坑水一坑泥一坑石头。如果还有点别的什么,那就是一些脸上显出的那种幸灾乐祸。
    小禹让自己“退”到这里,感觉是再无路可退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冷漠并不只是在那些看电影的人身上才有,没有来看电影的人们也是这样。这儿放映电影有多少多少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他们沟里的人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津津有味地议论着,但是,他听到的越多就越感觉到他们的谈论的事情的虚幻。他们完全不像是在说自己身边的事情,不像是在说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不像是在说和自己或自己的孩子一样活生生的具体的人的事情,不像是在说他们有权利和责任“管一管”的事情,更像是在闲聊外星球的事情、“美国”的事情、兔子和青蛙的事情,总之,只不过是在谈论传闻,只不过是在闲谈,只不过是在消费口水子!
    小禹村里到现在为止虽还没有在这儿被踩死踩伤的孩子,但有一个应该比小禹还大一两岁的女孩子到这儿来看电影就再没回来了,家里人出去找了几回也没有找着。人们谈论这事情,私底下是无数种猜测和怀疑,有很多是非常难听的,但是,他们为这事情磨破了嘴皮子,耗干了口水子,小禹听过去听过来还是觉得他们在谈论一头牲口的怪事,谈论“美国人”的事。这个女孩儿的家里人虽然出去找过两回,却也是那样冷淡超然,在众人面前说:“她回得来就回来,回不来就算我没有养她,在那儿看电影的也不了才少她一个。”
    人们也曾传闻在学校坝子的后山上一个防空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孩子的尸体,身上一丝不挂,这事情还在小禹村里那个到这儿来看电影就再也没有回家的女孩子的事情之前。一时间人们把这事情说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各离奇荒诞又符合“逻辑”的说法都有,可算热闹了一阵子。说这个女孩子就是上这儿来看电影一去未归的。还有两个好事者终于耐不住悄悄跑去看了。他们回来说看到的山洞已经封上了,只从附近的人口中弄到了一点消息,还打听到了女孩儿是何方人士,父母姓甚名谁,还说事情是公社政府出面“私”了的,没有上报公安局,女孩子的父母还受到了公社政府的警告,说他们要是把这事情捅到了公安局或上级部门破坏了我公社的形象,是脱不干系的云云。这些人还警告我们村里这两个好事者,要他们要小心,公社政府有专人明查暗访那些“看热闹的”、“打听消息的”、“弄情况的”,一经逮着了,是要“背时”的。沟里的人都晃着头说,这是当然的了,出了这种事情会影响当地政府的形象,当然该盖住了,有啥子能高于政府形象呢?沟里人自此也都变得鬼鬼祟祟起来,几乎一下子没多少关于那个女孩的话题了,就好像他们说错过什么话,但不是关于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女孩子的生与死他们说错了什么,而是说了“中国人”的坏话和“美国人”的好话那样的事情。没过两天,那两个好事者还被大队干部叫去个别谈话,据说是挨了“教育”,还扣了半个月的工分……一沟里再也听不到这个女孩子的一个字了,每个人脸上都是这个女孩子不是一个女孩更不是一个人只是“政治”禁止谈论的事情,而“政治”无条件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人的生命,高于所有人的生命,在“政治”面前人和生命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兔子、青蛙、泥土、尘沙那样的东西,虚无那样的东西……这是小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在这一点上,在“政治”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人的生命,高于所有人的生命这一点上,他们,整个世界表现得何等团结一致、步调一致、和谐一致,所有人就像一个人,所有人就是一个人,然而,就是这种高度的“一致”和“和谐”之中,小禹看到了怎样的断裂、错位和恐怖!
    他只能在心里呼喊:饶恕我吧!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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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14 20:58: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向小舜 于 2016-8-14 21:09 编辑

M体验黑暗


    对小禹来说,说到“整个世界的表现”,有且只有一次可算是“确实”地、而不仅仅是关于外星人或“美国人”的怪诞抽象的传说地告知了大家,在三官场上学校坝子放电影的确有好些孩子被踩死踩伤了,而且这事情还可能继续出下去。
    电影放映员的声音从那个箱子里传出来,发了一个公社政府严正的通知。通知说,请在这儿观赏电影的观众,无论大人小孩,一律不得向外界谣传在这儿放电影有小孩被踩死踩伤的事。这些事情是不曾有过的也不会有的,只是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的造谣。在这儿放电影秩序是好的,人人都是自觉遵守秩序和纪律的,人人也都是自觉尊老爱幼的,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来这儿看电影都来得高兴去得欢喜。到这儿欣赏电影的观众,都应当自觉地站在集体利益的高度,自觉地维护集体的形象,集体的形象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个人利益的得失和牺牲。如今外面有很多关于在这儿放电影的谣言,到这儿来看电影的每一位观众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不信谣不传谣,并向外界宣传在这儿看电影一切都是好的,人人都来得高兴去得欢喜,使外界的人也不信谣不传谣。另外,也要特请那些极少数极个别的别有用心的人注意,一经查出是谁在造谣传谣,就将会受到严厉、无情的惩治,在场的每一位观众也都同样有义务有责任向政府积极检举告发这些人,公社政府已经成立了专门打击造谣传谣的工作小组,有专人负责,从该通知发出之日起,公社政府就是向每一位积极检举告发的群众敞开大门的,高度重视每一位检举、告发上来的情况,并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最后,通知还特别说到,这个地方将一如既往放露天电影,请在场的观众广为宣传,使更多更远的群众、更多不同层次不同年龄的群众来这儿观赏电影,以促进我公社群众文化事业的繁荣云云。
    通知宣读完了,放映员还口头上向一场观众作了一个检讨。他说,他曾向一场观众说,年龄十一二岁以下的孩子最好不要来这儿看电影,他这么说是犯了错误,有违公社政府这个通知的精神,他借此之机在这儿向大家检讨。不过,他当时也只是说天黑路远,小孩来这儿看电影路上不安全,没说在这儿看电影会有啥子,在这儿看电影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是安全的,谁也来得高兴去得欢喜。检讨作完了,他又以私人的口气说他要说几句“剥了壳壳说米米”的话,颇为不满地抱怨了一场观众,说你们来这儿把电影看了,却还要把这儿发生的一些事情拿出去乱说。硬是要这儿再不放电影了你们看不成了才高兴?既然来这儿看电影,就是一家人,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也不懂?再说,在这儿放电影,有那么几个小娃儿啥的这样那样了,还不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们搞出来了却还要拿出去宣扬,生怕别人不知道,还让别人也乱说,这算哪门子事?
    放映员说得一场观众都笑了,就像一家人那样地笑了,就像除了孩子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家人,都是“主人”那样无比开心地笑了。他们笑得不高,但小禹听得出来他们还从未这样开心地笑过,从未这样感觉到他们是“主人”,果真是同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里的成员。放映员那样说过之后又说他刚才抱怨大家的几句话与公社的通知精神有哪地方些不符,他在这儿提前作检讨,他是个大老粗,只上过三年小学,过去和现在说错话都是难免的,但他祖辈三代贫农,政治立场是坚定的,心是红的,永远向着党向着社会主义云云。
    在一场观众笑时,只有孩子们没有笑,孩子们是深陷于他们之中无路可逃的,却又是完全被排除在他们之外的。小禹把整个通知听完了,感觉眼前突然黑了,这是一种从未遭遇过的黑。接着又来了放映员检讨和“剥了壳壳说米米”的话,还有一场大人们的笑声,他眼前这种黑更黑了。他包围在这种黑中,往哪儿看都只看到这种黑,它何其陌生、怪异、恐怖,即使他一个人在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生命的外星球,再也回不到地球了,他也不会有这种体验。他觉得他不是为那个通知、放映员那些话、大人们的笑声而震惊,而是为他突然深陷于其中的这种黑暗而震惊。他把两者联系不起来,只能想到那个通知、放映员的话、大人们的笑声无意中把他一推,这一推就把他推到这种黑暗里来了。为什么那样无意地一推就把推到这样一种黑暗里来了呀?为什么一定是这样一种特定的、万劫不复的黑暗而不是别的呀?为什么这种黑暗还让他看到并不是他现在才被推进来的,而是他从来就在这黑暗里面,只不过那个通知是一束光照亮了他这个从来如此的处境?为什么既然他的处境从来就是这样,却到这时他才有所明白和省悟?
    这种黑暗太可怕了,他不得不忘却它。但是,在那样的夜深人静的时刻,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睛的他突然想起来了。用“想”这个字是不确切的,只能说是这种黑暗以超过第一次压向他的一百倍的力量再次压向了他,几乎可以说这一压就压碎了他的生命,使他的生命仿佛一直是静静地,这时却突然轰地一声燃烧起来,燃烧成一堆大火,他将在这大火中毁灭。但他只能在发抖中面对这种毁灭。
    就是这种黑暗体验使他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呼喊他不能再到那儿去看电影,去那儿看电影他还真的有可能在那儿不是死了就是伤残了,而对于他这样的农民家庭的孩子,伤残了比死了还可怕,总之,那不管是死了还是伤残了都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但是,他却如患有强迫症似的一如既往地来这儿看电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就是因为这种黑暗体验,因为他无法承受这个黑暗,但他却相信完全活于这个黑暗之中,首先让自己完全活于完全的这个黑暗之中才是他作为一个人和自己的真实,他现在只不过是稍稍有所觉察而已,只不过是稍稍接触到了这个黑暗而已,他已经不能怀疑这个世界是没有人的,人人都不是人不是自己,他只有从自己开始做一个人和自己了,而要是一个人和自己,就首先得活于这种黑暗中,充分地经验和觉知这黑暗,全面彻底地经验和觉知这黑暗。
    放映员宣读的这个通知也在广播里向全公社人民宣读了。他不得不观察到,自宣读了公社政府这个通知后,人们谈论这个通知,就和他们谈论上级给他下达的任何一种“生产任务”或“革命任务”完全一样,“从现在起更不能阻挡自家的娃儿去那儿看电影哟!”“哪家都不能阻挡了哟!”“他们要去就要让他们去哟!”听他们说这些,只感觉到其中的“娃儿”、“他们”全然和下达给他们的无论什么“革命任务”里的指标、数字毫无差别。事过不久,他们还被召去开了一个大队群众大会,开会回来后,更是东一句西一句谈论“不能阻挡”、“他们要去就要让他们去”、“还要鼓励”、“这已经是政治性的任务了啊”、“再爱自家的娃儿都不要去碰啊”等等,无疑那“会议精神”就是他们说的这些,而他们这样谈论着,看不到他们对这些“会议精神”有任何自己个人的评价、看法、想法、观点、情感等等一切,更不用说还有他们人人的权利和责任,有的仅仅是一种兴奋。对于“政治任务”或“带有政治性的任务”,即使是明知它们将会是使他们深受其害的,他们也会这种兴奋,这种兴奋总让他联想到他们看到别人不幸时的那种幸灾乐祸,看不出它和幸灾乐祸有什么区别。
    小禹还不得不观察到,那个通知和村里那个群众大会后,不管是多么微妙,他们村里各家各户的父母对自家的娃儿去“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管得更松了,他们谈论“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放电影出了多少死伤孩子的事情更像是在谈天外的事情了,普遍看孩子们的眼光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了……有一天晚上,“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又放电影,他、天民和那几个伙伴是那么轻易地就偷跑出来了,他回头往夜幕下的山村一望,突然感到他们出来得太容易了,容易得太可震惊,他几乎又感到了当时听完了公社政府那个通知后感觉到的黑暗……他自听了那个通知之后,他想到的是,既然有这样一个通知,从此以后,再没有孩子到“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所有的父母都坚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去“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了,坚决不认那个通知的精神,反抗它和抗议它才是正常的、应该的、必然的、自然的,然而,他不能不面对的是,自这个通知之后,来“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的孩子的人数猛增了,大人们进行那种无疑已经踩死踩伤了几个孩子的游戏进行得更欢更热烈了,那个大坑里的孩子们鬼哭神嚎惨象万状的情景更是愈演愈烈……
    小小年纪的小禹拷问灵魂,拷问自己,于是,他便不能不面对,就在他听到了那个通知感觉到那种黑暗的时候,他就感到那“造谣传谣的”、“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他一个人!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以“群众雪亮的眼睛”看出来了,他马上就会被检举揭发。当电影散场后他经过场上,经过公社政府黑沉沉威严耸立的大门前,他是那样恐惧,只觉得马上就会出来几个民兵将他抓获扭进公社政府。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有罪,也是真的恐惧。他震惊地看到他的这种罪是真实的,是无法消除的,除非他听完那个通知时不感觉到那种黑暗,看到有孩子在大人们的那种游戏中死了伤了而只觉得孩子和人本来不过是兔子、青蛙、泥土一类的东西,死伤何足惜,就算自己踩在一个孩子身上了还将这孩子踩死踩伤了也只觉得不过是踩死踩伤了一只蚂蚁!只有两种人,“好人”、“我们的人”、“中国人”和那可怕、邪恶的“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而真正的“好人”、“我们的人”、“中国人”不是别的,就是看电影时集体狂热地进行那种游戏踩死踩伤孩子而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觉得自己有罪的人,那样把孩子们推进了那个大坑里让他们在那大坑或死或伤的人,听了那个公社政府发的通知而笑得从未那样开怀的人,不然,就一定是那可怕邪恶的“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
    颤抖中小禹不得不面对,正是因为心中有这种罪过意识,或者正是因为怕自己犯下这种罪,怕自己成为这种罪人,成为可怕邪恶的“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成了孩子们心里明明知道真相,至少知道一些真相,却还要来“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一个原因,这也是大人们那样冷漠和事不关己,包括对自己的孩子都冷漠和事不关己的一个原因,甚至是那几千上万之众明明知道已经有孩子在他们那种游戏中被他们踩死踩伤了他们却仍然如火如荼、变本加厉进行他们那种游戏的一个原因。
    在黑暗中扣问的小禹扣问:事情怎么会这样啊?人怎么会是这样啊?世界怎么会这样啊?社会怎么会这样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黑暗景观,到底该如何承担它对待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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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14 21: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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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27 17:42:43 | 显示全部楼层


n两个油馍馍


    有一天晚上,还是在我们多次说过的那种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的时刻,他还同样如久睡突然醒了那样地发现:他已经看了不少电影了,这些电影都是革命电影,但是,这些电影中那被消灭、被杀掉的“坏人”、“敌人”有谁不是人啊?不首先是人啊?死得最多,超过“好人”、“中国人”不知多少,也最没意义的,如同草芥的就是那些“坏人”、“敌人”了。以前他也觉得他们是草芥,但是这个夜深人静瞪圆了眼睛躺在床上浑身发抖的他一想到那“坏人”、“敌人”的尸体成千上万横七竖八满山遍野的场面,他便觉得自己是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他们中间每一个都是他自己了。他怎样体验着他们是人,他们至少首先是人啊!他无法承担这些场面了,也无法承担电影外银幕下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观众们对这些场面如痴如醉的欣赏了。电影是假的吗?电影表现的不是人类真实的历史,还是最光荣最值得自豪和骄傲的历史吗?人类,既然是由人、人、人组成的,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互相残杀?为什么要把这种互相残杀当成最光荣、神圣、正当的东西?为什么进步、幸福一定要通过这种互相残杀,一部分消灭另一部分人才能获得,而这样获得的进步、幸福会是进步和幸福吗?真正的进步和幸福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什么?我们现在是活在进步和幸福中的吗?为什么无论“好人”、“中国人”、“我们”,还是“敌人”、“坏人”、“美国鬼子”都没有一个人为他们杀死的“敌人”首先不是别的而是人、人、人而发抖?而自知自己有罪?人,到底是什么,本来是什么,该是什么,可能是什么?
    ……
    我们没有必要把他这些东西写得太多了。总之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正是因为这种灵魂的撕裂和煎熬,这种追问和拷问,他无法停下到“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他只觉得,每一次“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放电影他都必须在现场,经历那种恐惧、黑暗、生死考验,他必须把这样的电影看上无数次,他以前是被“幻觉”蒙蔽的、睡着了的,他要从此都以清醒的状态在“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经历那一切,直到绝对的清醒;他必须无数次在大人们进行的那种游戏中一次也不能让自己脚挨到一个已经倒于人群中的孩子的身体或尸体,如果他做不到,有一次挨了一个已经倒于人群的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的身体或尸体,他就剁去自己的双脚;他必须完全经历那些被踩死踩的孩子所经历的一切,包括被踩的死的孩子在死亡之后(尽管并没有死亡之后,死了就死了,什么也没有了)所经历的一切而又确保自己安然无恙;他必须经历人所可能的最大程度的恐惧、黑暗和罪过意识、忏悔意识。他当然没有想到罪过、忏悔这类词语,但他的意思是这个意思。他当然知道这些“必须”是他做不到的,一个也做不到,但是,正因为做不到,他才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去做它,做到它。他已经成了白热的,高温的,错乱的,甚至于已经接近疯狂了。
    有一天,他从他们邻院外面那条道上经过,听到有人在低声叫他的名字,他循声看过去,是邻院的董婆婆,她藏在屋檐下,显然就为等他,有事找他,但怕有人发现了,为的是偷偷摸摸的事情。他迷惑地到了董婆婆跟前,董婆婆一把把他拉到背角里,从怀里拿出两个还热乎着的油馍馍,塞进他怀里,叫他藏好,可别叫人看到了。油馍馍可是稀罕的东西,像小禹他们家,一年他妈也许会偷偷摸摸生怕人知道了给他们做一回,一人最多一个,还要他们藏在黑屋子里偷偷摸摸吃,不能让人知道了,这就是他们几兄弟的节日了,至于谁送谁一个油馍馍,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人情了。小禹和董婆婆并无特别的交情,与别的孩子和董婆婆和关系没有两样,所以,董婆婆突然送给他两个油馍馍,而且那油用得比他妈给他们做的用油最多的油馍馍都要多多了,就弄得小禹更迷惑了。但他当然相信董婆婆不会有不良目的,作为一种本能反应,还是赶紧把油馍馍藏好了。
    他藏好了油馍馍,董婆婆并没有立即让他走,而是对他又心急又心疼地说:
    “娃儿啦,你不要再去三官场上那学校坝子里看电影了,那儿都踩死好多娃儿了,你才七八岁,老去那儿看电影,说不定哪天你就像其他哪个娃儿那样回不来了呀!你都去那个地方看了那么多回电影了,会啥都没看见?你不要相信干部在会上说的那些呀,那都是说给人听的呀。董婆婆给你说这些,还专门给你做两个油馍馍,对我那一屋孙子,我一个都没有像这样,就对你我才这样,那是我看你是我们一沟里最聪明、最想事的娃儿,像我那一屋孙子,他们都是一些成天只晓得耍和跳的,你要是为在那儿看电影有了个三长两短,把一辈子毁了,多划不来呀!我怕你每次都是去那个地方看电影来的,是不是呀?听董婆婆的话,你不能再去了,啊?记住董婆婆的话了?记住了董婆婆给你说的这些话,我二天还要给你做油馍馍!”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似是而非地唔了一声。过来他藏在背角里吃董婆婆的油馍馍,心情很复杂,真是五味俱全。不过,他没有听董婆婆的,还是那个地方有电影,他就一定要去,出于那种“责任”、那种“使命”,那种无疑是董婆婆无法理解的、他也不希求有人理解的“责任”和“使命”。他感到自己无脸见董婆婆,董婆婆见到他也不理他了,他只有装着并没有董婆婆这个人,也没有她曾专门给他做过两个油馍馍,还有那席语重心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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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27 17:45:01 | 显示全部楼层


o对“人类社会”的恐惧


    今夜,看完了电影他终于和他哥哥天民从那地狱般的人群人挤出来了。天民拉着他就要赶路,追一程别人火把,少走些摸黑的路。他们是偷跑出来的,当然没有谁制有火把。但是,他突然挣脱天民的手,不走了。过去他也经常这样,早已让天民恼火,但过去他是为等同路来的伙伴挤出来,没见到他们的人他不放心,即使他们早已挤出人群走了。但这次他不是为这事。这次他挣脱天民的手也要有力得多。
    “你狗日的又要等他们啥?”天民凶狠地对他说,“你以为他们是啥?他们才不管你?你那会要滚下去了,他们一下就把我的手放了!不是我,你还站在这儿?他们说不定全都早走了,你以为还在那里头?就为等你啥?”
    “不,不是等他们,”小禹说。他的声音很明白,很坚定。旁边有好多人,他不怕他们听见,他还就为他们听见,听见一个活的、有血有肉的“生命”的声音。在人群中同天民争论他就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他接着说:
    “我们该去那儿或那边田坎上拉那些娃儿上来。拉不起来完总可以拉起来几个。”
    天民如同看见他一下变成了一个黑猩猩似的看着他,旁边听到了他的话的人也立即拿眼睛斜视他,也是那种他是个纯粹的怪物的眼光,有露骨的嘲弄的神色。
    天民是多少了解小禹的,但他没有想到小禹会来这样一招。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他的目光变得阴森了,对小禹充满了绝望和痛恨。天民终于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地说:
    “你、狗、日、的、已、经、疯、了!”
    小禹提高了声音平静地、也一字一顿地说:
    “太需要有人这么做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力量,却至今没有一个人动手。只要有开头,他们就会惊讶。首先是让他们惊讶。只要有人开了头,跟着来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小禹说这段话不是对哪一个人说的,而是对所有人、对整个世界说的。他觉得他已经不得不向所有人,向整个世界表明他的立场和态度了。太需要有人这样了,不然,世界就只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尘土,所有人和事都是尘土的尘土,没有人,没有生命,没有世界,没有一切。
    天民却听都没听他地极其粗俗仇恨地骂道:
    “多你妈个锤子,开你妈个屁的头!惊讶,那不给你惊讶。你不过是疯了。人家已经把你当成疯子了!”
    天民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眼睛是疏离的、冷酷的,并且越来越疏离、冷酷。天民就以这个样子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看也没看小禹,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天民这一会儿眼睛里的东西给小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天民的眼睛里看到了天民在阴森冷酷地追问:难道我张天民就这样不幸吗?难道我们家就这样不幸吗?难道这是注定的吗?要救我这个弟弟吗?救得转来吗?他敢去那样做,甚至于他敢这样想,就是一个世界和人类的敌人、罪人、阶级敌人诞生了,救不转来如何才能不被他牵连?不被拖下那黑暗的深渊之中……
    天民终于突然以视小禹全然为路人的眼光盯着小禹,异常平静残忍地说:
    “你要去送死你自己去,我反正是不得跟到你来的。我现在就走。看你去还没把人拉上来就已经有人把你狗日的推下去了。一定会有人把你狗日的推下去的!”
    旁边有人发出阴沉、邪恶、肯定的笑声,他们肯定的是天民。小禹虽还没有真去救人,他自己会不会真有那勇气去救人心里也是没有底的,但是,他却已经感觉到像有人在从后面把他往那个大坑里推了。实际上,他已经看到过那在公路上站坑边的人是有意站在那儿的,当坑内有孩子终于能够从这儿爬上来的时候,他们竟悄然地、实则也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地用脚把这些孩子已经搭上了公路边的手往下踹去,还看到他们不只是踹,还去踩这些手,紧紧踩着,踩着还进行揉,叫这些孩子想挣脱也挣不脱。这种情形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最近这几次是越来越露骨了。没有孩子再能指望从坑边站有大人的地方爬上来了,但他们只有望着一坑的孩子哭,因为,他们只有从一坑的孩子身上爬过去才可能到达岸上了,而他们九死一生地爬到了岸边,又怎敢再爬回一坑孩子里面去。小禹看到,如此站在坑边阻止孩子从坑里爬上来的人先是一个,后来是两个三个了,动作也越来越不加掩饰。
    他做出要向那个坑边走过去的姿势,天民没有理他,而是更无情、冷酷地对他说:
    “你的脑壳实在是太简单了。你对人类社会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是在同人类社会为敌,只会被人类社会消灭。你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
    天民说的似乎已经是他看到的事情。但是小禹别无选择。他向那坑边移动而去。天民最后狠狠地、凶猛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跑了。他忘不了天民这一眼中那对他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他落水把他往水推一把一劳永逸甩开他的劲头,他从这个劲头好像看到了这也是爹妈、所有人、整个世界对他的“劲头”。他真希望天民能回头看他一眼,或者在那儿等他,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就会放弃今晚去救人的决定,跟着天民去了。但天民没有,一直跑得没了人影儿,边跑边只顾如何能借到别人的火把照明。
    他来到了那个坑边,站着。他发现自己内心充满了剧烈的矛盾和斗争,只比他曾经历的那内心的风暴更为狂烈,更叫他承受不住。对他对此感到惊讶。不过,他更震惊地发现,即使他能克服自己的矛盾和恐惧,他也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去救人了。他身边本来就立着两个人,这时却悄然及时插进来了两个,凭他们力大气粗,他们很容易就站到了他身体的前边,把他赶离坑边了。他强烈地感到新来的这两个人就是听到了他和天民的话知道他要干什么才来这儿的,就是要向他证明谁才是强大的,什么才是强大的。他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又无法怀疑这就是真的。他感觉到强烈的恐惧,怕他们抓住某个时机把他推下坑去了。
    他看到有一只小手搭上公路边了。这只手太小了,它不是为从这儿爬上来,只是在挣扎中饥不择食偶然把手搭上这儿的。他看见他身边这几个大人,特别是就是他们把他挤离了坑边的那两个人,饥不择食般地争着去踹去踩这只小手。小禹强烈地感到他们是有意识表演给他看的。这个小孩十分及时地抽回了他的手,往上看也没看一眼,尽管他挨了几下。这个孩子望着一坑的孩子往他们中间爬去了,看他的年龄,他爬到中间去了那哪还有再爬出来的希望,但是,他虽在哭,却哭得很平静。小禹还看到了他身边这几个大人有人还在用脚往坑里撇路边的石子土块什么的。坑里靠近这条公路的孩子都在往里爬,从其他的地方找爬上岸的地方,至少,小禹没有看到坑里有把头朝向公路这边的。
    小禹往田塄那边看过去,看到在公路和田塄交接处立着一位佝偻着腰的中年男子,就像一座弯曲的铁塔、一个阴沉的恶魔立在那儿。这个地方是一条浅沟入这个大坑的入口处,所以比别的地方都要矮一些,是孩子们最容易从这里爬上大坑的地方,但是,有这个中年人站在这里,就没有一个孩子向这个地方爬去了,在它近旁的也在向别的地方爬去。小禹也看到这个中年人在用脚把土块和石子往坑里撇去。小禹看到一坑的孩子都有一个无意识的意向,就是远离岸边,因为它们已被大人占领,那些终于爬上岸的孩子都是从远离大人们的地方爬上来的,而且上了岸也不走有大人站立的地方而绕道而去了,也不管自己绕到哪里去了。
    一道火把的光为小禹照亮了田塄和公路交接处这个佝偻腰的中年人的脸,他看到了一张多么丑陋、扭曲、未老先衰、歹毒、满足、幸灾乐祸的脸啊!对于小禹,这张脸就什么都能说明,就说明了一切。
    小禹客观上已经根本不可能救人了,但他内心是多么剧烈的冲突和矛盾。多少次他都想“以身试法”,不管三十二十一也要去救人,即使救不起谁自己反倒被推下坑去了。他想到了天民说的话,想到了父母和他的家,他知道要爹妈知道他今天有此行为,会怎样悲痛欲绝、恨铁不成钢啊!他更感到自己正如天民所说,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向“人类社会”那样的东西作对,而照人们所说和一切所反映出来的,似乎是所有和“人类社会”作对的人都会毫无例外地成为人类的罪人,也会毫无例外地毁灭。他该犯这个罪吗?他犯得起这个罪吗?他感到“人类社会”那个东西已化为一个活生生的巨神一般的东西,它在所有方面比亿万现在就在他面前、就是他的面对的大人们的总和还要可怕,它现在就在他背后,就在把他盯着,就看他敢不敢去救人,如果他敢,它会毫不留情将他推下坑去,而他下去了,想必他就再也爬不上来了。他如此震惊地发现自己内心的恐惧、冲突和矛盾竟达到了那样程度,是他根本无法承担的。他还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弱小和孤独,还感到无法言喻的寒冷。
    他站起来离开坑边走向回家的路了。他就这样放弃了,放弃了才知道自己放弃了,也才看到自己既因为弱小和软弱而放弃,也因为他那样做不仅没有救到人还客观上使坑里的景象更惨了。他内心充满了悲哀,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是,一放弃他那种内心冲突就平缓多了,那种寒冷感也平缓多了。他觉得只有完全地承受住完全的这种寒冷,才能够战胜自己,也才能够不管那亿万群众和那“人类社会”去做那种救那坑里的孩子的事情,可是,只有神才能承担这种寒冷,而他不是神,也没有神,他只是个凡人。真是无法描述他一这时刻的心情。
    那种寒冷感虽然平和多了,但并没有消失。他向前走,走得不快,也没有追赶天民或火把。他看满街的人,看街道两旁黑沉沉的如地狱般的寂静森然的房子,看天空,看整个世界。他觉得他知道这种寒冷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有多强大和深广。他感到如果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坨冰,那就是他现在正多少感觉到它的这种寒冷。是的,他远远、远远没有真正体验到这种寒冷,只感觉到了它的一点点,相对而言,他还完全在温暖的地方,就像如果说这种寒冷是北极之地,那他现在就还在离北极几千公里的地方,但他不再能够怀疑,完全地经验和遭遇这种寒冷,完全地经验和遭遇这种只有神才能够承受它的寒冷,从他现在这个离“北极”还有几千公里的温暖的地方到达“北极”的中心地带去,他才能战胜自己,也才能战胜“人类社会”。这当然是他做不到的,他知道,但他也是在这个时候下了一种决心。
    小禹出了三官场,才加快了脚步,开始去追赶天民。跑了老远才看到天民,天民在借着别人的火把一心赶路。他把天民喊了一声,天民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等他,他是自个追上去的。
    追上了天民,小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要天民再把同路来的那几个伙伴等一下,天民没有理他。天民似乎永远也不会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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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27 17:47:45 | 显示全部楼层
p暴风雨的洗礼


    火把是别人的火把,它们陆续去了别的路上,小禹和天民落有黑夜里了,再无火把的光可借了。同路来的有三个人追上了他们,问起别的几个,都说他们已经走了。回去时没有那么些危险了,有没有人同路就不那么重要了。大家看见远处遥遥有一个火把在明灭,有人问要去撵不,都说太远了撵不上,问话的人就独自飞跑去追赶那个火把去了。他们一行四人在黑咕隆冬的路上摸黑走着。
    赶惯了夜路的都知道,夜其实通常不是那么黑的,再黑只要眼睛习惯了也能辨认出路来,而他们几个都是赶夜路的老手。但是,今夜却特别黑。他们无法走得快,走了老远也不觉得眼前亮开了一点儿,反而似乎在越来越黑。这种黑似乎是一种物质,它充塞在天地之间,天地之间什么也没有,甚至于连天地都没有了,只有这种密密实实的黑。小禹只感觉这种黑的真实,感觉不到路和走路的真实,感觉不到天民他们几个的真实,也感觉不到他自己的真实。满耳都是鼓噪的蛙鸣,这蛙声听上去也是黑的,整个凝固的黑的一部分,一点儿也没有声音的真实性。小禹全身都在淌汗。小禹反而害怕这时候出现亮光了,因为他相信他的汗如果给照显出来了,他的汗也是黑的,那光也是黑的,绝不会有一丁点儿平时他看到的、以为的那种真实性。
    突然起了狂风。怎样浩大有力的风啊。这风一下吹进了小禹身心的每一个角落,横扫了他的一切。他才发现他本是多么复杂深邃的一个东西呀,古怪神秘沉重肮脏的东西应有尽有,就是孙悟空也打不进去的万魔洞也不抵他身心内的一个魔洞,而他身心中却有不知多少这样的魔洞。然而,这风一吹就吹走了他所有的这一切,就像卷走了青石板上一些枯树叶那么容易。他一下子就是多么干净、空旷、明白、简单!这是多么神奇的风啊。他觉得是他看见了那看不见的天门洞开了,这风就是从天国里一下倾倒下来的。看不见的天门就是两扇天那么高的大铁门,把半个地球砸在它上面也不过是向它投掷了一小块土,但这天国的风一下洞开它如洞开两张纸。小禹还亲眼看见充塞天地之间的那凝固的黑在这风中一下子全活了,这圣灵的风把灵气吹了这黑的里面,一时间满宇宙都是它宏大摇曳的千姿百态,每一个姿态都灵光闪闪。小禹看到了自己、天民、另外两个伙伴都成了这黑暗起伏的一波一浪。他觉得自己在天上甚至在天之外的地方了。这是多么美妙又多么令他畏惧啊。
    狂风使他们跑起来。看不见路就在麦地里飞跑。但狂风却越刮越猛,似乎到世界末日也不会停下来了。他们感到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了。他们在迎着风跑。小禹感觉着风雄健的、令人浩叹又令人心惊胆战的肌体。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小禹却在放眼极目四望,看黑暗的动姿,看风的雄态,看大地上什么都被这风吹走了,扫到爪哇国去了。不是它们当真被吹走了,而是它们的魂被吹走了,大山、原野、江河、森林、房舍,无论什么都眨眼之间灵魂就被吹到天外去了,连一丝儿一缕儿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具具干枯、空洞、静止、虚假的空壳,就像电影放着放着“卡脖”了,电影里的人和物都静止不动了,原来活灵活现就跟真的一样,现在才暴露出它们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一个二维平面上空幻不实而且能代表的东西相当有限的影子。小禹在心中浩叹,因为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电影放映场地里亿万观众,整个大地上和整个人间的所有人,不论是在路上的还是躲在屋里的,还有电影里那伟大的干系着全人类的战场上千百万军队炮火连天的战争,全都在这风中“卡脖”了,没魂了,一下子暴露出它们原来是如此虚假、零碎、狭小、可笑。小禹看到宇宙的内容只有这来自天国的风和来自天国的黑暗。他在颤栗中又在怎样的高扬和赞美中。
    风的劲头似乎刚刚起势,粗大的雨点就打在了他们的脸上。它们就像子弹横扫而来,打在脸、手背、脚背上都让皮肉生痛。小禹当然淋过雨,但这雨却令他如此惊讶了。他感到每一滴雨都是一个完全而独特的意味,仿佛万有和一切都微缩在它里面,穿透他的皮肉在他心上烙下了一个完美不灭的形式。他感到它们是直接从天国来的。大家都在加速飞跑,小禹却边跑边尽情接纳每一滴打中了他的雨点的形式,它们就像一个个微缩的宇宙图形印满了他的心,每一个都既独一无二又一切和一切都包含在里面了。他更感到每一处被雨点打中的地方都是被天国的人,被神的手指亲自触摸了一下,留下了神不灭的“指纹”。他的肉体和心灵都在受到这些雨点怎样的慰贴。他惊讶就是打在他衣服上的雨点也一样是打在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灵上了。这让他害怕。他既在秘密地尽情地接纳这种来自天国的触摸,又在加速飞跑逃离这种触摸。他远不只是为逃离大雨本身。
    就在他们正前方的天空,那黑暗之海的正前方,一下裂开了一道顶天立地的闪电。这是第一次出现闪电。它的狰狞、遒劲、耀眼是非语言能形容的。它离他们似乎是那样近,小禹觉得只差那么一点他就撞进这道闪电的那白炽耀眼的“裂缝”里去了。什么样的手用什么样的愤怒什么样的力量把它扭成。在它闪耀的那一瞬间,小禹看见千树万树、千沟万壑的形状,看到了把大地、星群、宇宙撕裂的罅隙,看到了震怒的巨神手背上暴突的青筋。他还看到了在这道裂隙背后定然是一个无边的光明灿烂的宇宙,另一个宇宙。它熄灭之后,一个无限庄严、崇高、完美、神圣的形象方圆正大地在空中对他停留了好一会儿,在这一会儿里,他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他感觉神刚才就是从天地间一踏而去了,他没有看见也看不见,但他看见了神的留下的影子,它就是这个方圆正大的形象。他觉得他看到了那来自最高远、最核心、最秘密、最根本的东西。
    在闪电照亮大地那短暂的时刻,小禹看到所有的山都在“飞跑”,整个大地都在“飞跑”,麦浪翻滚,树木起伏。他看到这“飞跑”的一切全是精灵在挥戈冲锋,整个大地千千万万数不胜数的精灵都出来了。群山就像在海洋深处激游,巨浪压弯了它们的脊背,掀起了它们的羽毛。小禹看到了每一个“巨浪”的形状,它们都无比神奇、伟大、令人叹为观止。千树万树的叶背都翻过来了,满山遍野是千千万万的神鱼一齐翻出来的鱼肚白。小禹觉得是神鱼们受到号令急急游进,翻弄腾跃起出万千娇姿雄态,还突然一齐翻出它们的鱼肚白,形成一个更为惊心动魄的景观。小禹看到那缩落在山脚下,在狂摇乱搅的树林和竹林间的农舍,它们动也不敢动动也动不了地畏缩着,多么可怜,多么苍白,与浩瀚壮美的自然景观恰成对照。
    闪电刚过,雷声就跌落到地下来了。小禹亲眼看见它是一个巨大森然的神怪,手操天国的兵器从天国跳到地上来的。它一到地就摔成了八瓣,摔得粉碎。但这些大大小小的“碎片”还没让你来得及看清楚就全都活了,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小神怪,各不相仿,千奇百怪,沉着地跃起,各操不同的天国的兵器,有的向山谷遁去,有的向林中而行,有的一步上了顶峰,有的越山赴向山外的山外,一下子就去了比美国还远的地方,各去执行神圣的使命。它们的脚步令树林发抖,令大地颤动,脚步声从山谷、山林、山顶回荡而来,这些回荡声又都成更小的各不相同的神怪,又去各处执行神授的使命去了。小禹觉得它们现在已经遍布天下,有的已在何止千千万万里之外了,全都加入了大地上神、怪、妖、精的战争。他的眼睛望长空而去,相信自己一直看到了天门那儿,因为,他还看到神雷的一个“碎片”望长空而去进入天门,它当是去天国汇报战况的。天地间漆黑如洞,但他仿佛已生出上千双眼睛,这些眼睛都具有神力,一直能看到天边去,看遍看透整个世界,但就是这么多神奇的眼睛他也看不过来。
    雷声一过,雨点就骤然密集起来。狂风,闪电,雷声,暴雨;暴雨,雷声,闪电,狂风。小禹看到天国与大地浑然一体了,天国发作了,天地间到处都是天兵神将的踪影。小禹看到了它们各个不同的神授的使命,它们各自对自己使命毫不含糊的执行;它们说要山崩就会山崩,说要地塌就会地塌,说海冒烟就海冒烟。小禹似乎看到了那他看不见的何止千千万万里之外的地方山在燃烧,海水在蒸干,大地在陷落,他在这儿看到的只是从那儿传来的一点声音和影子,真正的天兵神将在那儿。要能亲眼目睹天神的真身,亲见它们的战争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福佑呀,可他是一个人,何能如此!
    雨越来越密。他们已经狂奔了不少路了,但暴雨使他们终于再不可能前进了,再不能还在雨中了。天黑路远、道不好行之类对他们是算不上一回事的,可这雨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若再不躲雨,就会被雨“淹”死的。这种如天在往下倒的暴雨是可以使人在雨中窒息而死的,就和落水淹死一个样,他们这里的人称之为被雨“毒死”。他们沟就发过这样的事件,也如眼下的暴雨来了,干部不让干活的人们躲雨,说正好是考验革命的战天斗地的精神的时候到了。结果,就有那么一个人给雨“毒死”了。就那么一会儿,事情就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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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8-27 17:49:34 | 显示全部楼层


q人心最接近的时刻


    他们这几个孩子不是到了在雨里再呆半分钟也不可能了是不会找地方躲雨的。他们已快进入他们沟了。他们被迫躲到了一家农舍屋檐下。他们知道悄无声息,连大气都不敢出,严守规矩,只为躲躲雨,能不让户主觉察就不让户主觉察。但是,户主还是觉察到了,恶声恶气地抱怨,但他们不敢出来,而小禹他们几个,自知更加小心和规矩。
    屋檐很窄,刚能容身。闪电一个紧接着一个,但它们就是在眼前也看不见它们了,只看得见被它们照显出来的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直壁般的水帘。这水帘几乎能擦着几个孩子的鼻子。对小禹来说,它还真就不是水帘而是一个水的直壁。它让他感到天地间装满了水,浑浑浩浩,无边无涯。雷声听起来闷闷的,似乎是从不知多深的地下传来的。几个孩子是如此安静,他们完全被这雨给震住了。
    对小禹来说,这一路上看到的就是世界末日在千千万万里之外的地方发生了,他看到了从那儿传来的影子和声音。然而,眼下,世界末日似乎已经到他跟前来了,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洪荒、混沌之中,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毁灭。一口气也不喘一下一个接一个的闪电照亮眼前直壁般的水帘,他们在这水帘和农舍墙壁的夹缝之间。透过眼前厚厚的、密密实实的雨水和屋檐水形成的水帘看到的闪电的光是红的,也没有什么形状,一片混沌。他感到,这闪电的红光不在天上而在大地中心处闪亮。这大地的中心也是宇宙的中心,而且与他仅隔咫尺,就在他身边,他脚下,他面前。他感到这浑浑然没有一个形状的红光就是大地中心、宇宙中心最深处的那红汤,就像把一个人开肠剖肚,取出了他鲜血淋淋的、火红的心脏,世界被开肠剖肚了、宇宙被开肠剖肚了,火红的心脏滚出来了,就在他小禹的脚边,一切,全世界的一切,都在这红汤中沸腾、毁灭,仅剩这个农舍、这个农舍外他们藏身的夹缝外,什么都在这红汤中了,不复存在了,只有一遍无边无涯的混沌、烈火、洪水、炽汤,既非在天上又非在地下,既在天上的天上又在地下的地下。雷声虽是闷闷的,却也显得就在身边,一如那颗世界、宇宙、存在的“红心”一样,伸手就能摸得着。小禹完全没有什么雨、雷、闪电的观念了,他只觉得在世界末日的之中,只有世界末日。
    小禹想象这家农舍,他们几个和这雨,和这洪荒混沌中别的农舍、别的人还有什么联系,还能有什么联系。如果那些农舍和那些人全都被洪水卷走、吞没、毁灭,他怎能帮得上忙。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他的家。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用帮了。他只感到,父母被卷走,他的家被卷走,无论是谁是被卷走,对他都是完全一样的了。他觉得他同这雨中的一切,同世界的一切,同这滔天洪水、世界末日之内之外的一切,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系,也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联系,它们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对他都是一样的,他还同身边这几个人,这农舍的主人,同他自己,也没有什么联系。本来就是这样,所有一切的本来就是这样。他看到了人的渺小,世界的渺小,自己的渺小。看到了这种渺小多么绝对、本来、天然和无边无际。他觉得他正看着父母被卷走,世间万事万物、所有他认识不认识的人被卷走,在世界末日的洪水烈火中徒劳挣扎直到消灭。但他是那样平静,心如止水。他完全不对这种平静感到惊讶。他觉得这种平静是最真实、纯洁、美好和高尚的。这才是他的本心,他的本心就是这样的。这也是最高尚和真实的人心。他觉得他看到的世界末日期景象才是存在最真实自然的景象,也只有这景象才是至善和至真的。他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自由,完全被缚住了,且危在旦夕,也就要被洪水卷走了,而他只能听天由命。他不觉得有一丝儿的遗憾和不公。他心中只有敬畏和平静。他感到这个他,此时这个他才是自由和解放的。他已洞悉了自由和解放的一种秘密。
    这种暴雨总是来得快去也快。他们以为这雨就会这么一直下下去了,他再也没有脱身的机会了。可它说停就停了。天地间一下就敞亮起来。他们跑出屋檐,跑到已小得对于他们就已经算得上停了的雨中去,惊讶地发现地上竟有月光,越来越稀稀落落的雨丝在月光里闪亮,犹如飞金走银。
    几乎是每跑一步雨就会更小些,直到不觉间完全停止了。暴雨后的路面被冲刷得干净而结实,一点泥也没有,他们就如同在光光的青石板上奔跑。四野都是流水声,宏大的清亮的,高亢的低沉的,笑、泣、吼、喊、歌、唱、嚷,什么都有,组成一场大合唱。蛙声又起,但那么清亮舒畅,和这雨后的景致甚是相谐。借着月光,那两个伙伴跑得飞快,转眼间小禹和天民只能远远望见他们朦胧的背影了。
    风还在劲吹。满目青山千万树木似都在奋力挣脱最后的羁绊,获得永生的自由。放眼四野,小禹看到大地万物都全不似平常,敞开了它们的胸怀,袒露出它们的心迹,恢复了它们的本相,毫无保留。一切都在闪耀着既是钻石般结实又是梦幻般迷蒙的光辉,层次是那样丰富而又鲜明,一事一物都是那样纯粹,仿佛平时所见只是一个平面呆板的画面,现在才是立体的生机勃勃的世界。小禹看到的每一棵树、每一个阴影,每一小景小物,都是全新独特的,从未有过的。路边在风中剧烈摇摆的桑树让他看到它们是墓穴里的睡美人,平时他只见它们是一个个坟墓,也完全无法想象里面竟囚禁着美人,现在,她们全醒过来了,从墓穴里出来了,尽情展示她们的风姿,享受生的自由和快乐。她们让他神往而敬畏。他不怀疑,这个世界平时是沉睡在魔法里的,现在魔法解除了,完全解除了,沉睡千年的仙子醒了,一切都活了。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从大地上飞掠而去的巨大的云影。它们快得一下子就穿越整个田野望山坡上去了。小禹颤栗地的心感到它们是神的座骑投下的影子。他抬头看天。他顿时被天空的壮丽震慑住了。他感到他看到的是一场浩劫叫天国的秘密完全袒露出来了,碧海青天是天国的穹顶,稀落的星辰是神遥远的眼睛,眨呀眨的,布满天空的残败的乌云气象万千,叫他都感到自己看到了神国大殿劫后的胜景。一轮皎洁的明月在乌云间飞矢般地穿行,仿佛在一瞬间中就越过了千沟万壑,万水千山。小禹立刻看出它是一位大神,正赶去执行神圣的使命。尽管客观上飞跑的是乌云而不是月亮,月亮也不是一位大神,但他看见的就是月亮在飞跑,月亮是位大神,或是神的座骑,其情其景完全没有可能叫他想到自己错了。他也觉得这时候的天空是位伟大的女神,她完全把自己裸露敞开了,她有上千个乳房,上千个肚腹,乳房重叠着乳房,肚腹重叠着肚腹,肠、肝、肺千千万万,她的一切都是圣洁的,月亮则是她那最圣洁的心脏。
    他还不知道看见这一切心上一掠而过的那深沉的颤栗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只是被迷住了,尤其是那轮月亮。它无限坚定、执着、迅捷,无视一切、目空一切,似乎闪电之神、飞矢之神也受它驾驭,服从于它的意志。它飞越过一片片乌云就是飞越过一个个浩大、完整的世界,飞越一个个浩大、完整的世界就如同穿越虚空。他看到,浩瀚高远的青天是怎样的无限,一个接一个无限。谁能摘取它那些眼睛宝石,谁能跨越这些宝石眼睛之间任意一点清远的虚空。这月亮,这驾着月亮飞驰的神迈过这些无限,一个接一个的无限如同村姑轻盈地迈过浅浅的小溪。
    小禹突然明白了、“看到”了这驾着月亮飞驰的神是去干什么了,执行什么神圣的使命。它是去天外、宇宙之外、时空之外参加万神大会。万神都已到齐,从最高的到最低的,从最大的到最小的,就差“月亮”这一个了。对人来说,对一切非神的存在来说,这万神汇聚开大会的地方就在无数的无限之外,在天地、宇宙、时空之外,在一切存在和一切可能的存在之外,只是绝对的虚无。但这个地方才是神的大本营,神的家园,也只有神才能自由地出入这个地方。“月亮”是奔去的最后一个了,但它是不会迟到的,因为它是神。不过,小禹看到这个最后奔去参加万神大会的神并未向他向世间展露它的真容,它幻化成了“月亮”的样子,即使多少泄露了它的一点什么也还是把它完全遮盖起来了的。他也没有真看见天国的穹顶,众神的眼睛,神的劫后的大殿,没有看到一位女神,她的乳房、肚腹、心脏。他仅仅看到了它们的影子的影子。神要在“月亮”正赶去参加万神大会的那个地方,才是显出了它们真身和真容的,也只有到那里去,在那里,才能够一目睹它们的真身和真容。神只有神才能正视、承受、欣赏。
    小禹望着天空,望着月亮,对天民长长地叹道:
    “哥哥,你看,好美啊!”
    天民也在看天,由衷地紧接道:
    “是啊,真的美啊!”
    小禹感到,这个时刻是他们的心最接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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