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贤富小说】山村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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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685 | 回复9 | 2016-8-14 08:32: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刘雪儿 于 2016-8-21 00:5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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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喂,刘总吗?”
  “我刘三毛,有事请讲!”
  “刘总,我是您老家的支部书记,姓汤。家乡今年遭受了一场百年不遇的雨灾,溪边的房子都被冲毁了。您家的房子,也已被暴雨淋垮。现在政府给两条路灾民走,一是在城市里有生活能力的,按宅基地面积补偿,二是要求重建的,每家补助五万元,看您选哪一条……”
  这个电话像一根木棍,把三毛心池里沉淀多年的渣子,又搅和起来了。
  三十八年前,三毛来到广州,一连几天粒米未进。他想,这时候,哪怕有人送来半碗剩饭,自己也会感激人家一辈子。可是,乡亲们出钱出米,把自己这个孤儿养到十八岁,书读到高中毕业,却未得到任何回报。这且不说,自己还反而认为乡亲们刻薄了自己,在出走时还撂下狠话伤害他们。真是一碗米养恩人,一石米养仇人哪!
  三毛每每回想到这里,就感到欠乡亲们实在太多,就想大哭一场。他私自认为,即便把此生所挣的钱,全部分发给乡亲们,也难以偿清。
  三毛以为,欠家乡人最多的,还数邓草凤。不光欠她的钱债,还欠情债。那次出走之前,本来约好,草凤假意答应刘偏颈那门亲事,以稳住父母,再利用草凤到刘家的打发钱,作为路资,一同远走高飞。临了,三毛有那个心,却没那个胆儿。草凤无奈,只得留下。三毛跑广州的两百块路费,也是借的草凤的打发钱。
  初来广州时,三毛一直责怪草凤的父母势利,今天已为人父的他,想通了。板凳掉头坐,假若草凤是自己的女儿,自己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随着年龄和财富的增长,三毛的自责也越来越强烈。他曾多次动念回家看看,以偿掉那些钱债和情债,然而出走时的那句狠话,就像一座大山横在他面前。好象回去了,就输了志气;回去了,乡亲们就会嘲笑他言而无信;回去了,乡亲们还会骂他贼娃子。
  汤支书那通电话,促使他下了回老家的决心。
  雷厉风行的三毛,告别了广东籍妻子,把生意上的事全托付给了李长子,便踏上了回家之路。他独自一人驾着车,走高速,经一天一夜,便到了老家所在地。
  家乡的路,过去都是弯来拐去的羊肠小道。如今,水泥路四通八达。要是没有路牌指引,仅凭记忆,他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出高速路口,只见一个三十开外,蓄着平头,干部模样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车牌。三毛断定此人就是汤支书,出发前,三毛只把行程和车牌号告诉过他。
  汤支书看清车牌后,向身后挥挥手,一群人用竹竿支起火炮,噼哩叭啦炸了起来。
  车刚停稳,汤支书就扑了上来:“刘总,欢迎欢迎!三十几年了,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盼到了您!”
  三毛打开车门,走下车来,紧紧握着支书的手:“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三十八年不算久,有人千年等一回呢,哈哈哈!上次为了找您的电话,我真像大海捞针哪!”
  三毛意会到汤支书口中这千年等一回,点的是邓草凤。
  简单的寒暄之后,汤支书钻进三毛的车,一起朝老家行进。身后的人爬上一辆皮卡车,把火炮挂在尾箱上,一路走一路炸。皮卡车两边,各贴着一块布标:“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
  通往老家的路,虽经大雨袭击,有好几处塌了方,但都用推土机及时清除了,行程格外顺利。
  村委会大门上方,高悬着“刘总,故乡人民热烈欢迎你!”的横幅。
  一种十分耳熟的大火炮,名叫震天雷的,炸得耳心昂昂叫,震得路边的窗户玻璃发出一片哗哗声。火炮刚炸完,纸屑还在漫天飞舞,硝烟还在地上蔓延,捡哑子火炮的小孩还在跃跃欲试,便呼啦啦围过来好几百人。年青的,三毛一个也认不得了,就是年老的,也有很多陌生面孔。
  老人们纷纷握住三毛的手,问长问短。三毛一眼就认出了草凤的父母,走上前,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伯父,伯母,二老先健!”
  草凤的父母,不好意思地绯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唉呀,都七老八十的了,就是身体差。眼也花了,腿也不灵便了!听说你发了大财嘛!”
  “哪里,混碗饭吃。”伸手从挎包里摸出红包,“几十年不见,一点小意思。”
  “要不得,要不得。你辛辛苦苦挣来我们用,啷个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嘛!”两位老人推托一阵后,还是收了。
  三毛本想问草凤的近况,这个他最牵肠挂肚最想报答的人。想起“嫁妻莫在妻边走,卖田莫在田边行”这句土话,便把跑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不管认得认不得,三毛见人就发红包。正当他又伸手取红包时,突然感觉手指被一段枯枝钳住了。他转过头,只见宋大叔一只青筋暴暴的手捏着他,另一只手戳根拐棍,指甲里满是污垢。宋大叔把拐棍立在怀里,腾出手,把袖口拉到脸上,擦擦红红的烂眼皮,紧接着发出杀猪般的干嚎:“刘总啊,你可要原谅我。那一次,不该把你捆往公社,害你大学也没上成!”
  宋大叔浑身战栗地哭着,双膝慢慢打弯,像要给三毛跪下。
  三毛赶紧扶起他,并递给红包:“大叔,别见外,那件事不怪您,怪我三毛年少不更事。看样子,您家此次也受了灾,如有困难,只管说!”
  宋大叔好像没看到递过来的红包,只顾大声哭:“真是欺老莫欺小哇,我姓宋的有眼无珠啊!”
  “大叔,您如果还记我的气,您就不收。”三毛说着,死劲把红包往宋大叔手里揣。
  “刘总,那我就不客气了!”宋大叔伸出双手,颤颤抖抖地捧紧红包,连续不断地给三毛作揖。
  “要不得,要不得。”三毛边说边阻拦。
  宋大叔停止作揖,嘴里念念有词地慢慢走开:“真是人不可貎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真没想到,其貌不扬的三毛,干出了这么大一番事业呀……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呀……”
  汤支书把三毛迎到村办公室。一群人挤在门口,把光亮也挡死了,屋里顿时黑暗下来。汤支书走上前去,请他们站远一点,说刘总暂时不会走,以后有时间交流。
  “大多是些生面孔了吧!现在居住在我们村的,多是山上下来的。山上的人下了坪,坪里的进了镇,镇上的进了城。”汤支书见三毛满脸迷惑,便把当地农转城的情况,用时下流行的顺口溜,向他作了简要汇报。
  三毛点点头,然后呷了几口老鹰茶,就急着要去看老房子。门口的人轰的让开道。三毛走到哪儿,人群跟到哪儿。有的巴着旱烟,有的抱着小孩,有的拿着针线活,吵吵嚷嚷的。三毛依然见人就递红包。沿山打猎,见者有份儿,乡亲们也不再客气了。
  放眼一望,沿河的房子惨不忍睹。那未被洪水冲毁的稻田里,一棵棵谷子被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腰,边谷开始黄梢了。远方,家家户户飘起的炊烟,时而笔直向上,时而横卧屋顶。从前的大瓦房,今天都成了小洋楼。旧时光秃秃的山,今天全都长满了高大青翠的树。每一个山包,每一块田地,每一个屋场,每一户人家的名字,三毛都还熟溜溜的印在脑海里。
  三毛的老家,单家独户的,小地名椅子堂,从对门山上看过来,端的像一把官老爷的圈圈椅。房子已被大雨淋垮,地形地貌基本未变。看完老屋,接着上山扫墓。小时候,三毛常在父母坟墓周边砍柴割草,一面面山坡,被孩子们的赤脚梭得光光的。而今,牵藤架网的,连人也钻不进了。听说三毛要上山扫墓,村里马上派人砍出一条道来。
  趁砍树的功夫,汤支书介绍,三毛父母的坟,经过几十年风风雨雨,不仅没有消蚀,反而像一座小丘了。因为有蚂蚁不断朝坟上扛土。三毛走到墓前,低头一看,果然有成群结队的黄蚂蚁,在不停地朝坟上运土。
  三毛表示要出巨资,给父母各修一座碑坟。汤支书赶紧说,他父母葬到了风水宝地,开山动土破坏风水。三毛没有答话,他的眼光落在周围那些坟上。
  汤支书见了,赶紧说:“刘总,听说您在外面发了财,都认为是您父母的阴宅选得好。因而好多邻居死了,也葬在您父母周围,想搭个便车。如果您有意见的话,我马上下令全部迁走。”
  汤支书没有说明,其中有一座坟就是他母亲的。
  三毛是个唯物主义者,对这个说法并不认同。再加上,他此次回来是来报恩的,并不想惹事生非得罪乡亲们。便回汤支书的话道:“现在,连活人也不争农村的地盘了,何况死人呢?迁坟的事就免了吧。”
  汤支书闻之大喜,又补充道:“不过,听风水先生说,迁这些坟,对你父母的风水也有影响。有这一圈坟拱卫着,书上叫‘众星捧月’,子孙有封侯的格。”
  看完父母的坟,三毛还想看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三毛小时候也曾问过邻居,都说不知道。他认为是自己以前讨人嫌,人们故意不说。此时,他又向陪同的老人打听。据老人们回忆,三年自然灾害时,开头死的人还有人掩埋,到后来,连活着的也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挖坑埋人了,估计四位老人都遭野狗皮葬了。
  三毛听到这里,眼圈顿时红了。
  见天势有些晏了,一行人就下了山。
  二
  三毛与草凤是邻居,也是同年所生。传说草凤是凤凰投的胎,但她比凤凰还美三分。皮肤水灵灵的,用手指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似乎可以开口说话。
  三毛五岁丧父,十岁丧母。他从十岁开始,单打鼓自划船。村里分剩的脚粮秕谷,就是他的口粮。大清早出去上学,傍晚归家,时常灶前没有柴,缸里没有水,桶里没有粮,只有长满烂疤子的生红苕可以充饥。吃腻了,想吃点新鲜蔬菜,忍无可忍的他,来到野外,也不管是哪家的,见菜就偷,也偷过几回鸡子。村里有手脚不干净的趁火打劫,不明究里的乡亲们,全把账记在他头上。那时候,食物特别紧张,他多吃一顿,别人就多饿一顿。因此,在邻居心中,三毛就是一个讨人嫌的惯偷。不管哪家见他去了,就会停下手中的活,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把他礼送出境。
  打倒“四人帮”的那一年除夕之夜,他闻见宋大叔家里飘来肉香。一年到头没吃过肉的他,想得清口水直流。三毛悄悄拨开宋家厨房门,盗走了正在沸水中翻滚的猪头肉。
  宋家人围坐在火塘里,有说又有笑,等肉熟了就团年。时候到了,煮熟的猪脑壳却不翼而飞。他们断定系三毛所为!踢开他家破门,果然不出所料。
  宋大叔当即把他绑在门前大树上,大年初一早晨才解开绳子,押往公社,那赃物就挂在他胸前。在去公社的路上,宋大叔还逼他高喊:“我是强盗,偷宋家的过年猪脑壳。”
  到后来,三毛偷猪脑壳的事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把他夸张成了会隐身术的神偷。
  三毛与草凤是同班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他俩天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同学们暗地里笑他俩像新婚夫妇在回门。他俩也确实同到鼻孔出得气,屙屎打得粑粑吃。村里人见他俩经常绞在一起,也以为他们在谈恋爱,无不摇头叹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粑上了。”
  第二年恢复高考,恰巧高中毕业的三毛,瞎猫儿碰上个死老鼠,糊里糊涂地就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当人们再细看他时,好象没有往时讨厌了,相貌也与草凤般配了。更有好事者主动充当媒人,到草凤家去提亲,说他俩是金鸡配凤凰,天生的一对。
  草凤的父亲回话说:“三毛以前小偷小摸,是饥寒所致,只要他走正道,就把草凤许配给他。”
  凡考上了大学的,哪怕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也先后入学了,唯独三毛是聋子放炮——没得影。到公社去打听,原来是他偷猪脑壳的事还没结案。政审时公社刘书记说,三毛会隐身法,把这样的人选到国家机关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国家机密盗卖给外国人了,那还了得!
  大学没上成,草凤的父亲也变了卦:“一个鸡蛋也要放在稳处嘛。”
  为了让三毛死心,父亲慌忙把草凤许配给了刘书记的残废儿子,外号刘偏颈的。这刘偏颈小时候患过脑膜炎,只差一狗毛就去见了阎王。老书记死马当成活马医,硬是把他从死神手里给夺了回来,但却落下了颈项不能伸直的毛病。这刘偏颈,依辈分,是三毛爷爷辈的。
  大学没上成,又被横刀夺爱,三毛觉得老家已没有自己的安生之地,年青气盛的他,决定外出广州谋生。三毛怀揣一包豌豆炒面,和草凤给的二百元路费,夜半离开老家时,他向熟睡中的乡亲们,放了一个起身炮:“乡亲们,你们容不下我,我刘三毛走了,今后就是屙尿,我也不朝这个鬼地方了!”
  被吵醒的村里人,暗暗拍手称快:走了个小偷,脱祸求财。
  宋大叔被这句话惊醒后,小声骂了一句:“你汤圆大一砣,随便走到哪里,也屙不起三尺高的尿。”说完,翻一个身,又闭眼睡了。
  村里提前知道三毛要外出的,只有草凤。那一晚,她一夜无眠,泪水浸湿了枕头。当她听到三毛的喊声时,便嘤嘤啜泣起来。
  父亲听到三毛的喊话,接着又听到隔壁草凤的哭声,就面对墙壁大声骂道:“不知丑卖多少钱一斤的东西,还好意思嚎丧!皮子长紧了,要我松你一顿,是不是?”
  草凤赶紧用毛巾塞在嘴里,隐隐吞声。
  三毛来到江边码头,刚站定,接着涌来一潮人,差点把他挤成了肉饼。
  见江中漂过一艘客船,众人一起脱下上衣,向空中飞舞,示意它停下。客船便靠了岸。人们一窝蜂朝船上涌,落在后面的,干脆爬上人堆,踏着人头朝船上跑去。
  三毛被挤得脚不沾地,随着人流,流上了船。只听人堆里大喊:“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在这堆山似海的人流当中,只要人一倒地,必被踩死无疑。踩死了也就踩死了,责任自负。
  一眨眼的功夫,锈迹斑驳的客船便塞满了。还不断有人朝上挤,船被迫离岸,没抓住船舷的,饺子一样纷纷落进江里。船离岸两三丈远时,一个高长武大的人,把一件军大衣顶在头上,大喊一声:“该死脸朝天,不死挣大钱!”咚地跳入江中,奋力朝客船游去。
  船员们一起大喊:“讨死啊?装不下了,来了也不许上船!”
  这人几个狗刨骚就抓住了舷帮,为了寻找支点,两只脚悬在空中乱弹。站在舷边的好心人,合力将他拉上了船。三毛瘦小,担心救人不成反被拉下水,因此只在人们抓住了这人之后,他才伸手帮忙揪住军大衣。
  这人喘息初定后,对搭救他的人一顿千恩万谢,并自我介绍说,本人姓李,外号“李长子”,用得着时尽管吩咐。这李长子,生得又高又大,三毛站在他身边,还顶不到他胳肢窝。尽管他们身高有距离,但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很快便成了好朋友。
  两天两夜,船到湖南岳阳。三毛下了船,又顺着人流朝火车站涌去。
  一辆摩托播放着高亢的乐曲,刷地刹在三毛身边:“去火车站的跟我走,到站给钱。”
  三毛初次出门,也不知码头距火车站有多远,本无钱坐车的他,还是反问了一句:“多少钱一坐?”
  “五毛!”
  “五毛就五毛,先说断后不乱!”
  “小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红口白牙齿,说一句当一双!”
  三毛觉得便宜,便上了摩托。到了火车站,摸出五毛钱递过去。
  “打发叫花子啊?川老鼠!”
  “不是讲好的么?”自幼缺乏营养,身体瘦弱得像个老鼠的三毛,听到“川老鼠”一词,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回话的口气也硬梆梆的。
  “我们的五毛,就是你们川老鼠的五十块!怎么样,想挨揍是不是?”人高马大的摩的师傅说着,凶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个小杂种,出门在外,是想求财,还是想求祸?”
  三毛不敢反抗,乖乖掏出兜里仅有的五十元钱。无钱买火车票了,是讨米要饭回老家,还是去广州呢?正在彷徨时,李长子来了:“火车马上开了,还不赶快买票?”
  三毛诉说了自己的遭遇。
  “吃一堑,长一智。”李长子说着,把三毛夹在胳肢窝里,混过了检票口。
  船上再挤,还能从别人胯下钻到厕所去。火车上,一个个简直成了罐头里的沙丁鱼,连伸一下手,动一下腿都成了奢望。卫生间里也挤满了人,男人女人想拉就蹲下去,完了,边提裤子边站起来,也无人说羞闲。
  三毛见坐位下有个空隙,俯身钻进去。下面早挤满了人,要是再晚一步,他就只得夹在大个子中间,被挤成油渣了。他像一只肥得不能动弹的猪,睡在座位下,吃在坐位下,拉在坐位下。幸亏那干焦焦的炒面,没有水难以下咽,吃得少,因而屙得也少。
  再苦再累,三毛都能忍受,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只要到了广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广州后,他发现公路边、屋檐下、坟园里,到处都是人,连掏粪工也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香饽饽。人生地不熟的三毛,根本找不到工作。
  一到广州,三毛和李长子,便各奔东西了。晚上,三毛露宿坟园,白天,捡拾废品。积攒的钱刚好能买一斤白糖时,他就毫不犹豫地买了。再利用捡来的搪瓷盅子,接冷水冲糖水喝。靠这包糖,他过活了七天。三毛从捡拾废品,到小小收购员,再到后来的废品大王,他用了整整二十年。当三毛获得人生第一桶金后,又跻身房地产,终于成了身价过亿的土豪。
  三
  村委会大厅里,一溜摆着八个席桌。厨房里热气腾腾的,铁铲把炒锅磨得嚓嚓响。打盘调席的震天价喊:“闯,滋油,滋油!”把气氛烘托得跟整喜酒似的。
  村里每家选一个能喝酒的,外加村委会所有干部,还有乡里马乡长共同参加今天的宴会。
  全场坐定,马乡长首先致辞:“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庆贺刘总荣归故里。来之前,我向县委作了专题汇报,县委明确指示,刘总荣归故里,啷个招待都不过分,啷个招待都不算大吃大喝。明天,还有县领导带记者专程来访。今天大家不要有顾虑,要敞开心扉说话,要敞开肚皮整酒。首先,我代表全乡二万八千名父老乡亲,敬刘总一杯!”
  “干杯!”全场近百人一起大喊。
  一杯酒下肚,乡长接着说:“刘总,你知道家乡的规矩:好人好客三杯酒!”
  挨个儿斟完酒,乡长又高举酒杯:“第二杯,祝刘总事业有成!干杯!”
  “干杯!”全场又一起大喊。
  三杯酒下肚,刘三毛又回敬三杯,并对媒体来访表示回绝。乡长快人快语,当即表示:“刘总处事低调,不愿接受媒体采访,恭敬不如从命。”
  三毛见家乡人善解人意,也特开心。人一开心,酒量就大增。
  接下来,村委会和乡亲们轮番上场,三毛又一一回敬。几番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三毛当场承诺:“三十八年没回家了,对老家的一切都感到很亲切。本人对每户灾民,捐款五万元,用于重建家园。另外,我刘三毛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给村里每家再捐一万,以报答养育之恩!”
  刘三毛说完,站得标直的,向乡亲们深深三鞠躬。
  马乡长赶忙走下座位,面对三毛,也回敬三鞠躬,然后说:“首先,我们一起感谢刘总的援助!其次,以前地方政府做得不周不到的,刘总,你大人莫记小人过。来,我们一起干杯!”
  汤支书领着大家,一起高喊:“感谢刘总无私援助!”
  那充满高兴劲儿的喊声,差点把房子涨破了,也把酒会推向了高潮。
  亏欠乡亲们的,今天终于偿还了,三毛如释重负,肚子也更能盛酒了。一番开怀畅饮之后,接着三毛又表态,要在老家修栋别墅,以后每年挤时间回老家一趟。他还说,三穷三富不得到老。自己现在虽然身价超亿,但商场如战场,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又穷得舀水不上锅。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又多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嘛。
  “欢迎刘总定居故里,大家再干一杯!”醉熏熏的马乡长,又带领大家干了一杯。

  说干说干,第二天,三毛便与张包头签了建房合同。三毛虽然经营着上亿的房产公司,但对具体建房还是个门外汉。为了保证质量,他决定包工不包料。
  建材很快运拢,工程进展顺利。
  在拆旧建新的同时,三毛还请了个阴阳先生,看了一下父母的坟墓。这阴阳先生是汤支书帮忙请的,据说是当地独具慧眼的。先生的说法,与汤支书的惊人吻合。于是,在阴阳先生建议下,也不开山动土,只花了十几万元,在坟前立了个大理石柱子。柱子正面写碑文,其他三方雕龙刻凤,甚是壮观。三毛在父母坟上花了一笔钱后,感到心理平衡了些。但迟迟没看到既欠钱债又欠情债的草凤,却成了他最后一块心病。
  打好地基,第一层砌到窗户顶时,才发现事先没有计划雨棚板。这一带风大雨大,如果不安雨棚板,飘风雨很容易使家具受潮变质。马上制作吧,即使加再多的水泥,也须四五天才能正常使用。张包头给三毛提供信息说,草凤家还剩有几十块雨棚板。
  这真是天赐良机,终于有机会见到最牵挂的草凤了。要是没有这个借口,怎么好意思登门造访呢。近几天来,他也向汤支书打听过草凤的近况。草凤嫁给刘偏颈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双胞胎儿子大学毕业后,在重庆就了业。草凤当初也逃过几回婚。老书记诚心诚意拿出平生积蓄,让她主持修建了全乡第一栋小洋房。面子给足了,她觉得自己在当地也算个有头有面的人了,从此安心相夫教子。建房时,她计划的所有材料都恰到好处,只有雨棚板,竟然莫名其妙地多出几十块。她安在房上的每一块,均画有一只鸡子,剩下的每一块都画有一颗桃子。曾经也有缺雨棚板的,找她或借或出高价买过,她都没答应。三毛想,自己出面,这点小事她会买账。
  草凤的男人外出打工去了,家里仅剩三人,三毛备了三个红包。其中两个鼓鼓囊囊的,是给老书记夫妇的。那个薄薄的,当中夹着一张十万元的银行卡,是给草凤的。
  张包头启动工程车,叫上两个工人,带着铁链子和杠子出发了。
  草凤家跟刘三毛的老家,中间仅隔一座大山,但属另一行政村。车行十分钟,步行四十分钟即可到达。下车后,还须步行几分钟山路。
  远远望见那熟悉的大瓦房了!瓦房一侧是小洋房,现在显得又低矮又陈旧。屋前山坡上,一位须眉皆白的长者,手牵一头黄牯牛正在放牧。三毛根据背影断定,这人就是老书记。牯牛抬起脑壳,一边嚼草,一边用它那双鼓鼓的眼睛,望着三毛一行人。小来怕读书,老来怕放牛,年逾古稀的书记,还有这个雅兴,实在难得,三毛边走边在心里称赞老书记。
  书记娘子抱着一捆红苕藤子,从青瓦房走出来。见有人朝自家走来,赶紧退回屋里,放下红苕藤,再从小洋房走出来招呼客人。
  几十株大柏树,环绕着小洋楼,直直的杆高过了屋顶。三毛从树下路过时,抬头望了望,那树杆紧挨着二楼阳台,三毛想,这几棵树不砍掉,有安全隐患,偷儿可以顺着树身爬进屋内。
  一行人来到地坝里,一大群鸡子咯咯着,鸭子嘎嘎着,几只大白鹅一次次扑过来啄他们的裤管。依辈分,三毛应称书记娘子为祖祖。尽管几十年没叫过这些称呼了,叫起来很拗口,可三毛进门时,还是毕恭毕敬地叫了声:“祖祖,您还认得么,我是三毛?”
  书记娘子走近几步,双手紧握三毛:“哟,今天吹的么子风啊,把你这个稀客吹到这山旯旮里来了,快到屋坐!”然后转过脑壳,“老刘,三毛来了。”
  老书记回应了一声后,弯腰抓住最深的一片丝茅草,绾几绾,将牛拴在草蔸上,飞跑回家。那牛,继续绕着圈子挑些嫩草吃。
  “唉呀,这哪里是三毛,这是刘总!刘总,你么子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听说你是广州的废品大王嘛!年青人,有志气,有出息,刘氏家族就差这样的人!”
  “祖祖,我四天前回来的。目前在广州混饭吃,刚刚起点水,没有吹的那么神。”说着,三毛掏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两位老人。
  “要是你那两位小叔叔,也像你这样混饭吃就好了。”老书记说。想起那次政审,心中愧疚,他死活不收红包。但转念一想,如果那次让三毛上了大学,本村最多添了个公务员或者教书匠。用一个公务员或者教书匠换一个亿万富翁,不仅值,而且还是自己的功劳。想到这里,他心安理得地接过红包,顺手揣进了上衣口袋。书记娘子原先一直捏在手里的红包,也跟着插进了围裙口袋。
  三毛初次听到“两位小叔叔”,在心里打了一腾,不知说的谁。忽然想起草凤的双胞胎儿子在重庆工作,依辈分是自己叔辈,想到这里,他回老书记道:“两个小叔叔比我起点高。我初跑广州时找不到工作,靠捡拾垃圾过日子呢。”说到这里,三毛转入正题。“祖祖,我本次一是来看望您,二是求您一件事。真不好意思,有事相求才来见您!”
  “这话就见外了喽!你赶我能办到的说。我现在退休多年了,老来无人情,办不成,你莫怪我就是。”
  “怪只怪我做事没得计划,房子建到安雨棚板时,才想起事先没浇铸。听说您家里剩的有,借也要得,买也要得,看您啷个方便!”
  “你说在有处了,拉去用就是。凭这两个红包,我这几十块雨棚板,就是卖十遍,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嘛。”
  “那就多谢!”
  张包头听到这里就吆喝两个工人,把雨棚板朝车上抬。
  三毛紧接着走出堂屋。听说草凤在每块雨棚板上都画有一颗桃子,工人每抬起一块,他都歪起脑壳看,果不其然。他又假意在房子四周观看风景,实则是在查看房上的雨棚板,是不是每一块都画有一只鸡。当这个传闻得到证实之后,他又想查找草凤的下落。他抬头看到对门山腰里,一妇女正在挑粪淋菜。顺风吹过来一股风,他闻到了大粪的气味。淋完,那妇女飞快地朝书记家跑来,长长的黑发像乌云一样,在背后飘起又落下。胸前好像有两只野兔在蹦跶,每跑一步,那野兔就朝上蹦一下,把她的红衬衣朝上顶一下。等跑到家时,她的红衬衣全皱在兔子头上去了,露出一溜细嫩的肚皮肉。
  三毛认出,来者正是草凤。他想,草凤真是凤凰投的胎呀,年过半百了还像个大闺女,在世上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啊!是顺着辈分喊她奶奶呢,还是按同学身份,喊她邓草凤呢?正犹豫不决时,四目相对的草凤也认出了他,她脸上立刻像泼了一碗猪血。草凤走近抬雨棚板的工人,三毛以为她去帮忙呢,殊不知她死死抓住雨棚板不让抬走。
  在场的都张大嘴巴望着草凤。
  “草凤,我答应了的。”老书记前去阻止。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答应了的,我也不放行!”
  “草凤,你这是鸡毛打鼓——当面搔皮嘛。你搁在那里吃不得穿不得,有么子用?两个孙子,未必还想回这鬼地方啊?建房后剩下的废物,有人要就是一块宝,无人要就是一皮草。再说,三毛是大老板,不在乎钱,你要钱是正份,不要钱是人情嘛!”
  “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他认得我秋良玉吗?他钱多,就是用同样大几块金砖,我也不换。”
  三毛摸出那个薄红包,走上前去:“草凤,雨棚板借不借卖不卖都由你,请收下我跑广州时借的路费。”
  草凤从红包中抽出两百块钱,没留意银行卡梭在了地上。噘起嘴巴,将剩下的退给三毛:“该收的我收了,其余的请你带回去,我草凤人穷志不穷!”
  三毛捡起银行卡:“这包里的都是还你的。你不收,让我下辈子披毛戴角还你呀?”
  老书记走上来,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们的对话:“你万世不求人哪?除了张屠户,难道人家吃了活毛猪?三毛,今天权当我打了你个热耳巴,让她把几块破板放在那里生金娃娃!”
  五
  汤支书去到银行,将五百多万捐款分到人头以后,回到村里,刚一坐下,便有人向他汇报了三毛借雨棚板一事。他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立即驱车前往草凤家。他似乎蛮有把握撮合这件事,结果却是油盐不进。
  汤支书回到村办公室,狠狠地训了张包头一顿,说他老建房子的,怎么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并责令他明天一早赶制雨棚板,等材料期间的误工费,由村里暗中解决,不得找刘总索要。三两万对刘总来说,本是九牛一毛,但不得让他遭冤枉钱。
  其实,汤支书根本不想三毛在老家建房。他暗地里请风水先生看过,三毛的老宅风水好,谁占了这个宝地,六十年之内,起码要出个省长级别的人。只要三毛不建,他就可以据为已有。有阴宅和阳宅双重护佑,说不一定在他这一代身上,汤家就飞黄腾达了。
  汤支书也知道草凤是三毛的初恋情人,在三毛回乡之前,他以请老书记参加接风宴会为名,想把草凤也请来。老书记想起政审时,是自己毁了三毛前程,心中抱愧,一口回绝了。书记不来,他因此不便提及草凤的事。
  对草凤的反常举动,汤支书大为不解。晚上,他陪三毛把一壸枸杞大枣泡的原酒,滗得一滴不剩。临睡觉时,他提出留下来陪三毛散闷,三毛执意要单独清静清静。
  冷静下来的三毛,翻来复去思考白天的言行,并没有不妥之处。他想,可能草凤现在日子过得清苦,自己在广州又干得风生水起,她因爱生恨。听汤支书说,为了给两个儿子挣首付款,刘偏颈一直在外熬苦活。草凤也想去广州打工,但家人怕她去跟三毛重温旧梦,死活不让她去。更可笑的是,家人还一直不准草凤使用手机,也是怕她跟三毛联络。
  要是有手机,她怎么想的,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三毛心想,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这年头儿,三只脚的癞蛤蟆少见,两只脚的美女却到处都是。
  人欲静,短信却嘀个不停。三毛下意识摸出手机。哦,今天是七夕,广州那帮老哥们发来的。他随便翻一翻,觉得李长子这一条蛮有趣:
  “今日是七夕,织女再美已为人妻,愿你今晚有仙女相伴相依,萝卜丝熟否?”
  前面的都懂得,唯有“萝卜丝熟否”令人费解,总不至于脑残到拿“萝卜丝”这道川菜说事嘛。忽然想起“乐不思蜀”,与当地土话“萝卜丝熟”读音完全相同,三毛一阵苦笑,我正焦头烂额呢,有何乐可言?
  李长子当年到广州后,便和三毛各奔前程了。五年后,三毛成了废品收购店老板,李长子依然萍踪不定。三毛多方打听到其下落后,便高薪聘请他作了公司副总。
  也许,是李长子的暗示起了作用,三毛悟出草凤今天的无名怒火,不为别的,而是想找自己倾诉。想着想着,他心火上攻,心脏像擂鼓。摸摸身上,皮肤发烫,浑身火烧火燎的……
  想到这里,三毛骂自己下作。虽然草凤曾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可现在是奶奶辈的人了,乱伦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回头一想,老书记尽管与自己是本家,但已出了五服,就是通婚也不受法律约束了,何况外姓人邓草凤?要是老书记把自己当本家,那次政审就不该卡我的喉咙,更不该提草凤的媒。他后悔今天见面时喊他祖祖。他像祖祖的样儿吗?“同姓不同宗,架起机枪捅。”三毛心意已铁,他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穿上鞋。
  开车去吧,等于向外作广告。步行吧,这夜漆天墨黑的,起码要一个小时。晚上的公路夜白夜白的,不明亮的地方,再借助手机屏幕。他走出村办公室大门,捏捏红包,硬硬的银行卡还在。他融入了漆黑的夜,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头晕晃晃的。他时而瞻前,时而顾后,生怕前面突然冒出一个人,或者后面陡然跟上来一个人。
  一辆货车疾驰而过,后轮卷起一个石子,正打在三毛小腿骨梁上,痛得钻心,血直往外冒。他赶快撕一块卫生纸贴上,血止住了。把积在路上的血用鞋蹓掉。听母亲说过,生血被蚂蚁吃了,人会生病的。
  “夜晴不是好晴,走夜路的不是好人。”要是司机认出自己,一嘈出去,不把我说邪了?他想回去,又欲罢不能,楞了一会,依旧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半山腰里那个熟悉的“生基洞”,像一个黑翁翁的血盆大嘴呈现在眼前。看见这个“生基洞”,三毛不禁热血沸腾。“生基洞”也就是生人坟。人落气了,把棺材朝里一塞,再封住口子就成。它多建在山中偏僻隐蔽的地方,因此又成了乡村痴男怨女们打野食的地方。
  去广州之前,三毛约草凤来这里幽会。草凤哭得像个泪人儿,死活要跟他跑广州。三毛见邓家在村里是大户,怕还没走出村口,就被冠上拐卖妇女的罪名,将他揍个半死,然后逮往派出所。私奔无望,草凤愿以身相许。当他们兴冲冲地钻进洞子,准备偷吃禁果时,却看见洞子最深处,两个人绞在一起喘粗气,吓得他俩赶快离开了。
  走过“生基洞”就是断魂岗。断魂岗周围,尽是黑松林。民国末年,盗贼风起。打劫的藏在这深山老林里,遇到有钱人路过时,便钻出来劫财害命,因而得此恶名。时至今日,这里仍白骨成堆,一到夜晚便鬼火飘忽。即使大白天也阴风怒号,单人独马路过此地时,无不背心发麻,心里发虚。由于阴气太重,牛羊也不愿来这里吃草。
  有一次,打劫的发现一路人的衣服荷包,顶得老高,以为揣的是银子,立即从林里蹦出来,一棒结果了他的性命。摸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桔子。自己好歹也是个亿万富翁,要是此时也兀地钻出几个恶人,把我绑了,将家里的钱财索光以后,再一棒子……想到这里,他浑身上下起满鸡皮疙瘩。
  三毛憋足一口气,飞跑过断魂岗,来到了草凤白天经管过的菜地旁。强烈的菜花香与大粪味相混和,冲进三毛鼻子,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月亮渐渐从云里露出脸来,将清辉洒满原野。借着月光,三毛远远看见书记夫妇和草凤三人,坐在堂屋里看电视,三毛止不住地心跳。
  一会儿,草凤起身走开。她手里端着个胶盆,现身在二楼阳台。
  三毛在屋侧的黑暗中呆下来。“哗”的一声水响,一盆温水劈头盖脸泼下来,三毛成了落汤鸡。真倒霉,这洗脚水怎么泼得这么准呢?
  白天来时,三毛仔细观察过,书记夫妇的卧室在底楼,草凤独自住在二楼。要上楼去,必须经过底楼。因草凤生得太漂亮,老书记一家把她看得很紧,从大门是进不去的。“男有心姐有意,哪怕你锁在箱子里。”三毛忽然想起这句土话。
  三毛白天经过那片柏树林时,观察到可以凭借树身爬上二楼阳台。他又站在树下重新审视一番,柏树枝桠生得又密又壮,极便攀爬。这个发现,引起三毛一阵莫名的兴奋。
  草凤家的小洋楼建得最早,屋里没有卫生间,一间人畜混用的厕所耸立在地坝边上。
  两位看电视的老人,夜里十一点了,还兴致不减。三毛赖不住了,索性顺着柏树爬了上去。爬到半腰当中,耳边忽然传来开门声。三毛以为露了马脚,赶紧顺着树杆朝下梭。粗糙的树节疤,把肚皮剐去好大几片肉。三毛痛得差点松开双手,脑袋朝后栽倒下去。三毛下了地,顾不得疼痛,赶快猫在石坎下。手脚不住地打抖,一股凉意顿时从头袭到脚。
  其实,两位老人并未发现异常,他们解完手,关上大门,回卧室睡觉去了。
  三毛想多待一会儿,让两位老人睡熟了再上树。因劳累过度,他竟巴着冰冷的石坎打起了瞌睡。一觉醒来,耳边传来老书记如雷的鼾声。三毛赶快顺着柏树来到二楼阳台。房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只见老书记横眉怒眼地立在卧室中央,手里拿着酒杯粗一根棒子,草凤蒙头盖脸地睡在木床上。
  “书记饶命,我是来买雨棚板的,不是来偷……”
  三毛心想,一顿痛打在在所难免,正欲大声求情时,草凤却伸手蒙住了他的嘴。原来,书记是草凤假扮的。
  “我会诸葛亮,算你今晚准来,吓你的。”草凤轻声说完,扯开铺盖,铺上的人也是用被子叠成的。
  “吓死我了!你谍战片看多了吧?要是我刚才喊出声来,不就露馅了?”
  “你尾巴还没翘,我就晓得你要屙屎。那洗脚水也是我故意泼的!”
  六
  牛已经完全占领了草的领空,但没有吃草的意愿,草也没有作好被吃的准备。
  三十几年没见面了,他们之间生分得像隔了一层纸。这层纸薄如蝉翼,好象伸手就能戳穿;又厚如珠峰,仿佛凭他俩的智力和体力,根本无法逾越。
  牛的屁墩上,一只牛蝇正低头猛吸,那草心疼地伸开巴掌扇过去。
  那牛以为催它吃草呢,便顺势低头吃将起来。
  “羞,躲我三十几年,我眼睛水泡饭三十几年,你好意思?”草说。
  “不是你催的么?”
  “凭空诬人清白!牛蝇咬你屁墩儿,我拍牛蝇呢……”草意识到自己拍牛蝇这个动作,被牛误解了。她摊开手伸到牛面前,手心里有一只拍死的牛蝇和一滩血。
  “如此说来,不怪你,也不怪我。“
  “怪谁呢?”
  “蚊子!”
  “我是你奶奶辈的呢,一句怪蚊子就完了啊?乱伦要遭雷打,难道你不害怕?”
  “都是妈生的,又不是泥巴做的,哪个不害怕?我马上不吃了,还遭雷打吗?”
  “做了遭雷打的事,马上不吃了也要遭雷打。反正是遭雷打,你倒不如……”
  ……
  “雨棚板呢?”
  “奉送,三十八年前就跟你预备好了的。”
  “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你安在屋上的,每一块都画一只鸡。剩余的,每一块都画一棵桃,有何寓意?”
  “渝人不识凤,以为是山鸡。”
  “哦,原来画的是凤凰!桃子呢?”
  “那不是桃子,那是我的心!凤凰的身子永远属于刘偏颈,心却愿为你遮风挡雨!”
  “要是我今晚不来,你不枉费心机了?”
  “……冥冥之中……预感到……尘缘未尽……心有灵犀……你会来的……今情债已还……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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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程贤富,男,现年56岁,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2013年10月开始写作,2015年1月加入地方作家协会。现已在地方刊物及网络刊物上,发表文章近百篇。其作品文字质朴,感情充沛,乡土气息浓郁,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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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6-8-14 18:3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程老师现在写小说是越发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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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6-8-14 18:33:43 | 显示全部楼层
高亮荐读。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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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016-8-16 16:59: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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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18 15:05:17 | 显示全部楼层
妖怪山 发表于 2016-8-14 18:33
程老师现在写小说是越发顺手了。

感谢妖怪山,问好妖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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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18 15:05: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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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儿 | 2016-8-21 01:04:56 | 显示全部楼层
您的此篇佳作已被《西部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西部文学微刊)第748期采编,手机“扫一扫”,分享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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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娃个人认证 | 2016-8-21 07:08:27 | 显示全部楼层
描写的细致入微,人物性格鲜明,故事背景交待清楚,有立体感、画面感!不失为好文,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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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21 16:46:52 | 显示全部楼层
刘雪儿 发表于 2016-8-21 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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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21 16:47:10 | 显示全部楼层
蓝田娃 发表于 2016-8-21 07:08
描写的细致入微,人物性格鲜明,故事背景交待清楚,有立体感、画面感!不失为好文,问好老师

感谢文友,问好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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