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的一声,门闩逢中折断,大门被踢开。门板碰在墙上又弹回来,在空中不住地摇晃。一杆黑黝黝的七九式步枪伸进屋内,枪尖上拴着一绺红布。紧接着一个胡子拉渣的老者立在门上,破锣似的吼道:“假二哥,滚出来?”
假二哥此时正伏在缝纫机上,双脚把缝纫机踩得“叮叮当当”响。假二哥已听出来者是谁,他心里咯噔一下,几天来一直担惊受怕的事,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了。他顿时浑身筛起糠来,勾着头顺势跪在缝纫机旁,低三下四道:“朱伯伯,请坐。”
假二哥说着,膝盖当脚跑到案板边端来凳子,然后又膝盖当脚退回原地。
来者飞起一脚,将凳子踢到案板底下:“假二哥,你记性遭狗吃了吗?你以前啷个叫的啊?老子叫朱老鬼,不叫朱伯伯!你这个狗杂种,以前欺侮老子背不到《语录》,开口一个朱老鬼,闭口一个鬼老朱,骂得老子狗血淋头!可惜你没长后眼睛,晓不得老子还有今天!老子今天就是一个鬼,是阎王爷派来拿你魂魄的恶鬼!”
这外号朱老鬼的,花白头发,两眼如鹰,颧骨高耸,端的像个阎罗殿里的拿魂小鬼。他是“秋派”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在屋内跨着大步,枪尖上的红布随着步子一抖一抖的,直到枪尖直戳戳地顶在假二哥胸膛上了,朱老鬼才停下步子。
假二哥不敢呲牙,只顾捣蒜般点头:“朱伯伯,当初我鬼摸脑壳,瞎了狗眼,跟‘拐老二’滚。要是跟朱伯伯在‘秋派’里混,也不至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假二哥说着,豌豆大的泪珠,双颗双颗地顺着脸颊朝下滚。
朱老鬼见假二哥怕死,心里暗自高兴,于是乘势吓唬道:“狗日的,搞辩论时的威风哪儿去了?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请你吃颗花生米算了!”
朱老鬼后退一步,牙巴咬得嘣嘣有声,一手端枪,一手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像要马上射击的样子。假二哥三魂丢了二魂,身子俯伏在地,心子像钟摆一样撞击着胸腔,一滩尿水从裤裆里浸出来,在地上漫延。他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哀求道:“朱伯伯,您二拇指莫发机哟!我混账!我站错了队!我认错!我老实交代……”
其实朱老鬼的枪膛里是空的。“秋派”的司令知道他爱杀人,为了控制他,只在执行任务时才发给子弹。
一半是受了惊吓,一半是暑热的缘故,假二哥泪水和着汗水,小溪似的往下流淌。朱老鬼也满脸是汗,他不停地用手指刮起汗水洒往假二哥。假二哥的脸上和身上,布满了一串串圆圆的水印。朱老鬼这甩汗水的动作,让假二哥想起了蒲扇。他转过头,把手伸向缝纫机台板,拿起那记有打制石磨要点的蒲扇,递给朱老鬼。朱老鬼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扑扑”扇开,额前未被汗水沾湿的白发,一飞一飞的。
假二哥本姓张,年龄三十挂零,是本地一个高明裁缝。在那全国人民连一块遮羞布都买不起的年代,他却透身白府绸,头戴荷叶边白帽子。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穿着破烂的人走上前来围观。加上他生得尖嘴猴腮的,又是个见人疯,爱在众人面前唱唱跳跳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高个猴在表演。本地人把爱穿爱戴称为“爱假”,因而有人据此给他取了个浑名:假二哥。此名一出,倒把他的真名实姓给掩盖了。假二哥自以为裁缝手艺高就一通百通,事事爱逞能。他也确实样样都懂一点,可都是石狮子的屁眼——门门不深。前几天,一个石匠师傅来店里缝衣服,假二哥心疯发了,又想学习打制石磨的技术。他详细询问了石磨制作的要点,怕忘了,顺手记在蒲扇上……
见假二哥是个孬火药,再嚇也没有必要了,朱老鬼便收拢双脚,把枪直挎在肩上。往下看,枪托已经触地;往上看,枪尖已冒过头顶。他单刀直入地审问起假二哥来:
“老子问你,你是‘拐老二’的黑棒槌是不是?”黑棒槌就是骨干分子。
“是,是,是!朱伯伯,只要您二拇指不发机,您问么子我都如实交代。”
假二哥说着,又膝盖当脚钻到案板底下拖出凳子。
朱老鬼坐下,把枪横在腿上,用巴掌猛拍麻柳树把子:“你这个狗杂种,‘拐老二’逃跑,你不帮我们拦住,还反而帮那些龟儿子背小孩,有没有这回事?”
“一点没冤枉。朱伯伯不会冤枉我。”假二哥挪一下跪痛的膝盖,伸长鹭鸶颈项回答。
半天的审讯,朱老鬼的嘴就像车轱辘一样,把上述两件事翻来覆去地折腾。
临近中午了,假二哥讨好地说:“朱伯伯,您为我的事都唱了半天卧(饿)龙岗了,我煮点东西您吃,要不要得?”
“老子今天要吃龙肝凤胆都有!你莫放点老鼠药把老子毒死了。‘秋派’现在掌了权,老子还要留下这条老命享清福!瘟神,你下午把交代写好,老子擦黑时来拿。老实交代,免你一条狗命。不老实交代,莫怪老子的子弹没长眼睛。”
假二哥的脑壳像个冬瓜吊在胸前,不住地晃来晃去,表示应承。
朱老鬼摇着蒲扇,大模大样地离开。他经过大门时,顺手用枪尖在门框上戳出铜钱大几个印印,然后扬长而去。确定朱老鬼走远了,假二哥才双手撑地,慢慢活动筋骨,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文革”开始时,附近煤厂的工人成立了两个战团,一个叫“秋派”,一个叫“拐派”,相互贱称“秋老二”、“拐老二”。
假二哥是个自谋职业的单干户,至今还没有授亲。他本可以不掺和这些事。可是,他人生得轻,爱出风头,他竟撇下那些排着轮次等衣服的顾客,加入了“拐派”。两派每天下午都要在球场上展开辩论,都声称自己是革命的,别人是反革命的。辩论的胜负,主要依据背诵《语录》条条的多寡而定。为此,工人们上班时,便躲在山上背《语录》,临下班了,就在脸上摸几把煤灰,表示上班挖过煤。每天下午,假二哥便停止缝纫,也身背《语录》参予辩论。每逢对方背诵时,假二哥便拿出《语录》对照。发现有误,立即揪住对方的小辫子不放。假二哥脑壳灵光,且过目不忘,背的《语录》条条多,在辩论时出尽了风头。朱老鬼是“秋派”的人。他斗大的字不识一挑,一有空便戴着老花镜,装模作样地骑坐在门坎上,双手捧着《语录》,鼓起两只金鱼眼睛,把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望过去。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他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在专心致志地研读《语录》。可是看了几个月,他也未背上一条。假二哥在辩论时,没少奚落他,因而结下仇怨。
后来,两派从口头辩论上升到抡木棒槌。第一回合,人多势众的“拐派”大获全胜,“秋派”被赶进深山老林,靠吃包谷苗和生土豆留下性命。然而“秋派”在县军火库占人,守库的伙计高举着斧子,指着枪械库的入口处说:“来吧,枪在这里,敢来我就劈死你!”逡巡半天,一直找不到入口的朱老鬼他们蜂涌而入,“抢”来了枪枝。嘴皮子再硬也硬不过枪杆子。两个月后,“秋派”班师回朝。“拐派”大逃亡,抱有侥幸心里的,行动迟缓的,无不成了枪下之鬼。人们在私底下悄悄议论,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流传在本地的一句口水话——“背秋时”,今天终于兑现了。
跑得脱和尚跑不脱庙!假二哥是做来料加工的,人可以跑,可是半楼子布料无人照料,如果遭了盗,一辈子也赔不清。就算等死,也只得就地坚守。“拐派”出逃时,有拖儿带母走不动的,假二哥曾帮忙送过小孩。“秋派”班师回朝的这几天,他忧心如焚地关紧门窗,一则补补以前落下的缝纫活儿,一则看能不能躲掉眼前这场大祸。然而,“是祸躲不脱,躲得脱的不是祸。”
朱老鬼离开后,假二哥越想越后怕,他断定此次凶多吉少。眼睛哭肿了,像一对新媳妇的红鸡蛋。他在楼上书案前摊开十行纸,准备写交代,急得连一撇一捺的“人”字也忘了。他找来《字典》,却忘了查阅方法。他下楼去请教人。平时有事无事总爱在这里一呆老半天的人,今天踪迹全无。他又上得楼来,似乎想起几句词,一提笔,脑子又一片空白。他屁股刚落坐又弹簧一样跳起来,好象凳面安有无数钉子。他手拿《字典》,茫然无助地时而下楼,时而上楼。一架不堪重负的木楼梯,一会儿“吱嘎吱嘎”地从上响到下,一会儿又“吱嘎吱嘎”地从下响到上。直跑得脚酸腿软,求人无望了,假二哥才坐下来,不断地唉声叹气,不断地捶胸顿足。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写出半个字来。想到朱老鬼晚上要来拿交代,又急又怕的他,不得不扯草凑巴篓一般地胡诌了几篇。那陈旧发黄的十行纸上,布满了假二哥的斑斑泪痕。
夜幕降临了,司令通知朱老鬼去汇报情况。此时正值酷热难耐的三伏天,虽天已墨黑,但仍十分闷热。朱老鬼一手拿着假二哥的交代,一手摇着蒲扇来到“秋派”司令部。朱老鬼见司令大汗淋淋的,便恭恭敬敬递去蒲扇。司令摇几摇,陡然看见扇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他凑到眼前一看:“上山96,下山88”。
“扇子哪来的?”
“审问假二哥时,假二哥给的。”
司令武断地认为,假二哥是“拐派”潜藏下来的探子,这扇子是他们传递暗号的工具。“拐派”马上要从上山派96,下山派88人来偷袭他们。司令决定先下手为强,他立马派两个壮汉将假二哥押来。假二哥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羊绒帕子,意思是不听他分辩。
朱老鬼高兴得直拍枪把子:“老子的枪儿又要吃肉了!”他摊开一只手伸到司令面前,“司令,请发给一颗花生米,我保证完成任务。”
司令没理睬他,却将身边一枝冲锋枪,递给一位陈姓杀猪匠:“老陈,平素见你杀猪很麻利,我今天派你杀个人,看你搞得利索啵!”
司令一行五人趁着夜色来到江边。谁知杀猪匠端起枪对准假二哥时,双手就像帕金森病人一样颤抖不止。战战兢兢地打出一发子弹,却偏离目标十万八千里。朱老鬼跑上前去,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枪,高声吼道:“假二哥,你脸朝河对门,二世变好人!”手起枪响,假二哥应声倒在了沙滩上。
假二哥死得好冤枉!原来扇面上记载的是打制石头磨子时,上半部分俗称“上山”,要打96道齿,“下山”要打88道齿。齿打得越密,磨出的面粉越细。
备注:本文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作者简介】程贤富,男,现年56岁,系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于2013年10月开始写作,2015年1月加入县作家协会。现已在地方刊物及网络刊物上发表文章百余篇。其作品语言质朴,感情充沛,富有浓郁的地方特色,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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