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良和黄超都喜欢厨艺。因为时常在一起切磋厨艺,两个人成了关系要好的朋友。日子久了,两个人都觉得交流仅止于纸上谈兵是不够的,于是,穆良就请黄超去他家吃了一顿饭,把自己的厨艺水平进行了一次超常的展示和发挥。 去穆良家吃了一次饭之后,黄超也想请穆良到他家去吃顿饭,其用意不言自明。但是,好几次都被穆良谢绝了。原因是穆良听说黄超有一个十分难缠的的母亲。黄超的父亲过世很早,母亲为了抚养儿子就没有再嫁人,大半生都是在市场摆地摊度过的,挣来的钱除了养家糊口,还供黄超一直念完大学。二〇〇四年,黄超在公司贡献突出,被升到部门主管,收入多了,使他们母子的生活富足有余,年过花甲的母亲才终止了地摊生涯,在家安享晚年。黄超已经三十有几了,一直是单身,以前处过几个女朋友,虽然也有自己比较满意的,听说都是因为跟他母亲的脾气合不来,最后只好作罢。总而言之,单位里对他的母亲众说纷纭,很让人恐怖。黄超似乎不很在意,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开心。 昨天是星期六,黄超又一次邀请穆良去自己家。黄超说他家有一台老式方桌,放在餐厅里很是难看,换一台新的吧,母亲说他乱花钱,好说歹说都不同意,于是,想请穆良去他家给那台方桌翻翻新,也就是重新刷一遍油漆。 穆良出生在一个油漆世家,曾被父亲当作第N代传人。结果,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改变了他的命运。但是,他对这门技术还有些热衷的,大约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吧。当父亲的活忙得应接不暇时,就分派一些给他做,他也可以挣一点工资之外的收入。这一次,黄超名义上是请他去自己家干活,再推辞就显得小家子气,十分的不近人情了。穆良只好答应下来。 九点钟,穆良带着工具包和油漆,骑着摩托车赶到黄超家。黄超的家在镇西头,那是一片很大的居民区。房子是苏南小城镇建设中那种标准的安置房,两层半结构,前面一个小院落,两扇铁皮大门对开。小区内都是这样的房子,式样统一,横竖成行,让人眼花缭乱。穆良停在小区门口观望,有些茫然,只得放慢速度,瞄着门牌号码逐一查找。穆良认准了一个门牌号停下来,按了门铃,没想到给他开门的是一个瘦小老太婆,头发灰白,面色很重,皱纹多得像揉皱的纸团。前额很宽大,凹陷的眼睛闪动十分灵活,透露着一股精明和对人的不信任。穆良想,这也许就是黄超的母亲吧。尽管她的家庭早已迈入了小康之列,她的衣着却十分俭朴,贴身一件很旧的灰色衬衫,外面套着黑色的粗毛线坎肩。裤子也是黑色的,式样老旧,而且小得有点不合体,一眼就能看出是多年前就已经过时的地摊货,这身穿着与身后那栋漂亮的小洋楼对照起来颇有点不协调,但并没有让她有丝毫的不自在。她倚在门后,两手各把住一扇门,对穆良审视起来。 穆良有点紧张,先扮一个笑脸,然后说,伯母,我是来找黄超的。没等对方说完,老太婆就抢过话头说,不在!话音没落,门已经关上了。穆良想,以前只是听说,这回算是真正领教了,果然有点厉害。正思忖着是不是就此离去,门忽然又拉开了,老太婆两手各攀住一扇门,从中间探出脑袋问,你是不是阿超的同事,搞油漆的那个?穆良说,是的,我就是。老太婆把门放开,脸上的皱纹重新排列,迅速织成一脸热情的笑,软着嗓门说,啊!小师傅,快请进吧。阿超有事出门了,临走前给我交代过,说有一个同事要来。看我这记性,真是人老了不中用,差点就忘了。实在对不起啊!老太婆又一连说了几遍对不起,才让到一边放穆良进去。 老太婆直接把穆良领到一间空屋子里,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出去了。穆良进门就看见那台等待翻新的旧方桌。看来黄超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地上用塑料薄膜铺了起来,方桌就放在薄膜上面,以免刷油漆的时候弄脏了地板。方桌虽然很旧,却非常结实耐用,翻新之后不亚于买一台新的。方桌上原来的油漆都被黄超刮干净了,甚至已经打过沙纸,只需他补点腻子,刷上油漆就行了。穆良很快就完成了第一道工序,剩下的事情就是刷油漆,但,至少要等到油腻子干了以后才能进行。穆良暂时无事可干,就想喝口茶,刚才骑在摩托车上一阵疯跑,身上的水分似乎被风干了,现在正需要补充。但是这毕竟是在别人的家里。穆良不好意思自己去找水喝,何况他心里已经有点怯惧黄超的母亲了。他就坐在挨着墙边的一只板凳上,背靠着墙壁抽香烟。抽完了一支,他就不想再抽第二支,坐在那里觉得很无聊,心里直恼黄超不该不在家。 穆良刚点上第二支香烟的时候,老太婆胳膊上挂一只竹篮子走过来,客气地问,师傅,中午要不要在我家吃饭?本来是要在这儿吃饭的,给老太婆这样一问,把穆良窘得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不,不!我家离这儿很近,回去吃饭也赶得上。老太婆仿佛一阵轻松,连擓着篮子的胳膊也松垮下来。她接着说,阿超中午可能不回来了,家里啥菜都没有,如果他在她家吃饭,她还得上街买菜。她家与市场离得远,她一个老太婆腿脚不灵便,怕跑。 穆良想,看来我是必须回家了,或者就近下饭店。穆良收拾好工具,正要出门,黄超匆匆忙忙地回来了,两只手里都拎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显然刚从市场采购回来的。黄超一见穆良一副要走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堆满歉意。他解释说,刚才在街上碰到一个从外地回来的老同学,十几年不见,就多聊了一会儿。对不起啊!以后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你。黄超边说话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腾出手来从口袋里掏香烟。黄超体胖,个子高,腰弯下去又直起来很费力气和时间,显得他的歉意格外的郑重和真诚,使穆良心里刚刚郁结的不快烟一样散了。黄超口袋里装的是芙蓉王,他平时打家常就抽这种烟。看到这种牌子,黄超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来。在伸出来的过程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搁在家里的香烟我妈有没有拿给你?穆良不说老太婆没拿给他,而是说我自己带有。黄超说,我妈也真是,真拿她没办法! 这大概是穆良第一次听黄超流露出对母亲的抱怨,这抱怨又充满一种无可奈何的味道。穆良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庆幸自己是有备而来。 两个人点上烟。黄超拾起那些食物送进厨房,又过来招呼穆良到客厅里歇息。客厅里的布置令穆良大感意外,几样油漆斑驳的旧家具,透着一股寒酸气,与这座外观豪华的洋房很不协调,唯一沾点时髦是一套仿红木沙发和一台29吋的大电视。穆良记得这样的沙发自己家曾经也有,后来都送给来他家租房的农民工了,没想到黄超家还保留着,而且保护得很好,跟新买的一样光亮。茶几上烟茶都备好了。香烟是很烧钱的软中华,黄超自己也很少抽,却买来招待他这个有共同爱好的朋友,这让穆良很感动。茶叶也很高档,而且红的绿的都有,可供客人任意挑选。安顿好了穆良,黄超要到厨房烧菜,施展他的厨艺。黄超兴致很高地说,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我好好炒几个菜咱兄弟俩喝一杯。你就等着瞧好吧!你现在的任务是看电视,不要去偷看我烧菜哟! 穆良觉得自己是可以帮忙的。但是,生活中有些人想用心用意地做点事情,偏偏不喜欢别人打搅。他拿不准黄超是什么意思,只好呆在客厅里按兵不动。 没多久,穆良就听见黄超母子在厨房里吵了起来。母亲抱怨儿子不应该为了一个油漆匠花钱太多,直骂儿子是败家精。黄超反复说他是朋友,是同事,不是油漆匠。最后,黄超压低嗓门可怜兮兮地哀求母亲,要母亲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歇着,要么就别说话。也许这两个条件母亲一个都不肯接受,于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都压着声音,还是给穆良听见了,吵得穆良在客厅看电视都没有心思。 午餐做好了,摆在餐厅里,满满当当的一桌。无非是用鸡鱼肉蛋等家常材料烹调出各种不同的形状和风味。三个人吃这么多菜,难怪母亲骂儿子头脑不经济。 不得不承认,黄超烧菜的速度是够快的,厨艺也发挥得不错,可谓色、香俱佳。至于味道,肯定也不差。吃饭之前,穆良仔细研究了一下黄超的厨艺,觉得各方面都远远超过了自己。特别是黄超的刀功,几乎达到专业水平。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炼出来的,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事业心很强的男人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厨房里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仅仅是爱好吗?一定还有其他原因和目的。 吃饭的时候,老太婆坐在上首,虽然没有说话,脸上总是阴霭沉沉,眼皮一直向下耷拉着,像在打瞌睡。黄超一脸的谨小慎微,惟恐母亲脾气发作。他总是先给母亲碗里搛完菜,然后再来招呼穆良吃菜、喝酒。可穆良一点喝酒的兴致都没有。一瓶洋河蓝喝了三分之一,穆良坚持不再喝了。黄超劝了几次没成功,转身同母亲商量说,妈,我给你拿两个菜,你到厨房里去吃好吗? 这下老太婆的眼皮抬上来了,眼睛里白多黑少,向穆良和黄超各瞟了一眼,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怒气冲冲地说,不吃了,我饱了!起身离席而去。穆良站起来要去劝她,黄超一把拽住穆良说,我妈就这样,别管她,过一会儿她自己就好了。来,我们喝酒吧! 穆良不喝。黄超抓起酒瓶说,我知道你的酒量,为什么不喝?是不是因为我妈……算了,不喝就不喝吧,我一个人也能把这瓶酒干了。 黄超的酒量穆良是知道的,如果他真的喝完这瓶洋河蓝,肯定醉得人事不知。他这是用自虐的办法来劝客人喝酒。穆良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喝。 几杯酒喝下去之后,两个朋友逐渐进入状态,很快就将所有的不快和拘谨都忘在了脑后。黄超指点桌上的每一道菜,让穆良逐个品尝,并请他对自己的作品发表评论。听到穆良说好,他就颇有成就感似的给穆良讲解菜谱的来源以及在烧制的过程中自己的即兴发挥。遇到穆良发表不同看法,他们首先争论,反复品尝,然后意见统一,皆大欢喜。 不知不觉一瓶酒见了底,肚子也有了饱胀感,对每道菜的交流都达成了共识,黄超才心满意足地放了碗。两个人一齐动手收拾完餐具,然后回到客厅里喝茶聊天。 黄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地说,刘晴的工地是不是在后面小学校旁边? 穆良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黄超说某天他路过那里看见过她,当时他坐在公司的小车上,没有跟她打招呼。又问刘晴中午怎么吃饭?穆良说,中午就随便在工地上凑合一顿呗!刘晴是建筑工程师,一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把时间看得比钱重要。黄超忍不住打趣说,还是你老弟有福气,娶个老婆又漂亮又会挣钱,你那么用心地学厨艺,是不是为了伺候她呀? 这话正说到穆良的心坎上了。不过,他觉得“伺候”一词用在这里是不合适的,不仅难听,而且有点言过其实。他为妻子做这些事完全是心甘情愿的,可他嘴上却不想承认。他说,每顿饭都是我自己吃的多呀,怎么可以说是为了伺候她呢? 黄超明知是事实,却不跟他争辩,只是一味的呵呵、呵呵地笑着。 穆良被黄超笑得有点不自在,就反问他说,你这么用心地学烧菜又是为了谁呢?是为了你的母亲吧? 黄超收敛了笑,显得坦率而真诚。他说,是的,你说的不错,我是为了我妈。我妈为了我吃了太多的苦,在她有生之年,我得尽自己的能力让她过得好一点。 穆良的心里不由得有点萧然起敬了,孝道是人的本分,不知何时却变成了美德,只能说明当今社会孝道缺失的巨大危机。穆良本想赞扬一番,其实也应该赞扬一番,但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必然会勾起黄超对往日那些伤心事的回忆。真是那样,就有点说来话长了。从小到大,孝子的故事被人灌输了不少,早就腻味了,再说了,不仅破坏现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也偏离了今天的主题。穆良觉得自己心里隐隐的有点抗拒,就转换了话题:听说公司从下个月开始又要涨工资了,是不是真的?知道就透点消息给我。 黄超说,是真的,不过幅度不大,百分之十。 穆良面露喜色,说,有涨就好,百分之十也有三百多块,本人很满意。 黄超笑了笑说,你家又不差钱,看把你美的。 穆良嬉笑着说,钱这东西,多多益善。没有谁嫌自己钱多。你说是不是? 黄超心里承认,但觉得两个朋友在钱上多纠缠就显得有点俗了,嘴上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忽然话锋一转,再一次询问刘晴今天的中午饭怎么吃。 穆良说,每逢星期天,如果没有特别应酬,她都回家吃饭。今天是你约了我,只好委屈她一回。我答应过她,晚上回家一定好好补她一顿。 黄超说,看来害她受委屈的直接责任人是我,今天就由我来补偿她吧,我这里剩菜很多,不如给她送些去,反正路程又不远。 穆良坚持说不。黄超不由分说,拿了一个大饭盒,挑了一些他们认为好吃的东西把一个大饭盒装得满满当当的。他说,让刘晴也尝尝我的手艺吧。你放心,我的手艺不比你差很多。如果你不吃醋,我要亲自给刘晴送去了。 穆良说,既如此,就不劳你大驾,还是我去送吧。 为了防止里面的汤水溢出来,黄超找几个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把饭盒裹得严严实实。刚准备把饭盒交给穆良,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只好把饭盒搁在桌面上,掏出手机来看。电话是公司办公室打来的,黄超听完电话,就对穆良说,实在对不起,公司有点急事,黄总要我去处理一下。我争取早点回来。要是回不来,你就请自便吧,咱兄弟俩就不用客气了。刚说完,公司派来的小汽车就在门前摁喇叭。黄超又说一遍对不起,上车走了。穆良送黄超到门口,回头再来取饭盒,饭盒居然不翼而飞了。穆良正愣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侧门一溜就进了厨房。老太婆毕竟老了,行动不免有些迟滞,还是被穆良认出来了。不用猜,事情明摆着,是老太婆把饭盒拿走了。 穆良感到难为情,脸上火辣辣地发烫,简直不好意思再同老太婆见面。他想给方桌刷一遍油漆算了,赶快撤退。可是油腻子没干,必须再等一等。坐下来抽完了一支香烟,穆良就不想再等了,他觉得就是再等一分钟也难受,反正是一台旧方桌,做得再好也是一台旧方桌,干脆就刷油漆,第一遍刷薄点,不太影响美观。他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刷完了油漆,穆良就把工具和剩下的油漆收拾好,去向老太婆辞行。老太婆不冷不热地说一些感谢的话。临了又问,刚才阿超给了你的350块是不是工钱?那表情只要穆良承认,她立即就要声讨他。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可能老太婆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自己。一想到自己被人暗中监视着,穆良就觉得后背上发凉,赶紧解释说:我干活是不要工钱的。那350块钱是我和黄超出差去上海,黄超看好一套西服,身上带的钱不够,我借给他的。不信,你可以问黄超。 老太婆想了想,好像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就伸出一只手说,把钱拿给我看看吧! 穆良觉得自己就像做贼被捉,又被逼着交赃那样无地自容,掏出钱交给她。老太婆接过钱,往手指上吐口唾沫,一张一张地分开数。三张百元大票和一张五十元钞票,一点不错。老太婆将五十元抽出,把三百元还给穆良。穆良有点茫然。老太婆就解释说阿超给她讲过,是三百零五块,她还记有帐哩。她要拿帐本给穆良看。显然,她家的财政大权还是被她掌管着,而且精细到每一笔收支都有帐可查,难怪黄超口袋里总是缺乏现金。 穆良说我不要看,可能是我和黄超都记错了。老太婆说我再给你五块钱。穆良说那五块钱我不要了,就算给她老人家买点糖吃吧。老太婆说,这可不行,如果你真的买了糖,我倒是可以接受。但你没有,是吧?现在是算帐,亲兄弟,明算账,这是算账。我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穆良只好说,对不起,是我不懂规矩。然后恭敬从她手里接过五元钞票,窘得后背上都腻了一层汗。穆良去一趟厕所回来,本来要是弄点热水洗洗手,把沾到手上的油漆刷掉。现在他手也不想洗了,只想早一点离开。他想,继续呆在这儿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呢。穆良拿他的工具包时,发现包瘪了一些,打开包检查,只见剩下的半桶油漆也没有了。他一猜就知道是老太婆藏起来了,就去问她。老太婆满腹狐疑,忿忿地说,阿超不在家,你别指望骗我一个老太婆,你做活不要工钱,还从家里带油漆来,世上有你这样的傻子吗? 穆良啼笑皆非,连声说:你老说的对,我是骗不了你的。 穆良几乎是从黄超家逃出来的,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一路上想,这么多年,黄超就这样守着一个精神状态不大健全的母亲,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如此看来,老太婆健在,黄超的单身生活还得无限期地持续下去,他居然无怨无悔,真是一个大孝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