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病

显示全部楼层 · 2016-9-15 23:12:29

　　有一年冬天，我家来了一只瘦骨嶙峋的黄色老猫。“猫来穷，狗来富。”当地风俗，来猫不吉利，一般人家都不招留。我们家徒四壁，再也穷不到哪里去了。加之鼠患成灾，又给父母增加了留下的理由。
　　老猫身手敏捷，不光老鼠在劫难逃，连树上的麻雀也遭了殃。吃麻雀时，它总是毫不犹豫地先咬掉脑壳，然后一边大嚼，一边从喉管里挤出令人心悸的唬唬声。
　　由于食物充足，不出一月，老猫便被滋养得毛皮光滑如缎，身子比一团火还热乎。小时候，成年累月地吃康咽菜，食物发热量低，被子又极其单薄，睡到半夜，身上依旧冷冰冰的。把老猫捂在被窝里，比一床被子还管用，从此我和老猫成了好朋友。
　　可是幼小的我，无论如何也闹不明白，一向温驯的老猫，开春后便不吃不喝，还异常焦躁地冲向房顶，接连发出凄厉的叫声。有经验的老农说，这是母猫在“嚎春”。
　　也许累的吧，一反常态的老猫逐渐安静下来，肚子也渐渐长大。有时乘人不备，它还鬼鬼祟祟地把破布烂片，衔向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一天，楼上发出细细的“喵喵”声。我寻声追踪，发现墙角的箩筐里，多出三只毛茸茸胖嘟嘟的小猫。
　　三只嗷嗷待哺的小猫，将老猫吮吸得只剩皮包骨了。加之正值换毛期，老猫毛发凌乱，像遭遇过猛兽似的。即便它像鬼影一样从墙根溜过，那毛发仍不停地散向空中。为了源源不断的奶汁，它每时每刻都在搜寻动物尸体。我从小河里抓来几条小鱼，放在橱柜里，被老猫偷吃，连碗也扑翻在地，成八瓣散落地上。从此，我对老猫由爱转恨。
　　最令人气愤的是，有一次家里煮肉吃，老猫竟然飞身上桌，叼起一块肉转身就跑。我的饭碗，成了它逃跑途中的垫脚石。等我回过神来，它已无影无踪，只在我碗里留下无数黄毛，和一枚带沙的脚印。碗里的饭和肉不能吃，进到胃里的也一股脑儿注状喷出。眼巴巴地盼了几个月才盼到一顿肉，它没滋补到我的身子，反而剐走了体内原有的能量。从此，我和老猫更是恩断义绝，一见到它就饱以老拳。久而久之，我对老猫的反感，也物化成了几丝细毛。吃饭时一见到毛发，腹内便翻江倒海，好象连五脏六腑全吐出来才得以解恨。后来，吃饭时一见毛发就呕吐的习惯，竟养成了一种病。此病因毛而生，自我把脉，权称“毛病”。
　　渐渐长大的三只小猫，也效仿老猫跟我们争抢食物。生气的父亲把它们用麻袋装好，放在路过的车子上，去向不明。老猫又是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寻寻觅觅地上窜下跳，撕心裂肺地哭着闹着。无知的我们乐得饭桌清静。吃饱喝足了，还伙同一帮小孩，跟在老猫身后，拿腔拿调地，它叫我们叫，它停我们停。老猫的失子之痛，成了我们快乐的源泉。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猫逐渐被家人淡忘。是跑了还是死了，不得而知。然而它给我留下的毛病却日甚一日，最严重的时候，听人说起“毛”字也恶心呕吐。
　　后来参加工作了，每隔十天半月，我都要回家看看。有一次回家，妻子不在，铁将军把门。门前一条长毛小狗，凶巴巴地向我狂吠不止。
　　“小狗狗，快住嘴。他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呢。”邻居大声呵叱小狗，继而又转身对我说。“这小狗赖到你家不走，未必它也晓得你发财了呀？”
　　原来这是一位不速之客！
　　邻居的话中隐含着“猫来穷，狗来富”这句民间俗语。我不迷信，然而正在下海经商的我，面对这句吉言，心中还是微微掠过一丝惊喜。
　　妻子下班回家，抱起正在换毛的小狗，开门，絮叨着偶得小狗的高兴。长毛小狗离我越来越近，致使我毛病复发。心底升起的一丝喜气，也被恶心生发的臭气所吞噬。
　　升火煮饭了。妻子拿出冻猪肝，切成薄薄的片。我最喜欢吃炒猪肝，今天可以大饱口福了，我转嗔为喜。
　　妻子把猪肝切碎，加米饭拌匀，放在门外的墙边，我才意会到这是准备的狗食！在我的印象中，狗是吃屎的。如今，人的生活改善了，狗也跟着水涨船高？
　　我不禁怒火中烧！并非吝啬那点食品。这叫暴殄天物！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
　　小狗蹲在大门边，脊背上那一片渐次褪却的长毛，在微风中将落未落。
　　吃午饭了，十分喜爱猪肝的我，今天兴趣全无。我耐着性子，免强咽下去几片，却如石头横亘在心。事隔几十年了，我的“毛病”为何历久不衰？这是你死我活的生存法则使然，还是造物主强加怪癖来折磨我？
　　妻子劝我多吃一点，我有口难言。
　　晚上，小狗吃的是糖心蛋。它吃糖心蛋的技术比人还地道，可见原来的主人对它不薄。
　　这小狗确实乖，一是不乱屙屎屙尿，内急了就到野外；二是忠于职守，长期蹲在大门边，凡从我家门前路过的，只要一踏上石阶，不管来者有多魁梧，它都拿出拒贼于门外的架势，眦着牙，咧着嘴，厉声狂吠。当家人听到狗叫，走出来招呼客人时，小狗又立马围着客人转圈，好象在赔理道歉。
　　无论小狗多么乖巧懂事，我始终无法接纳它。临行前，我向妻子和儿子下达了义正词严的逐狗令。
　　又一次走在回家路上，我想小狗肯定另有新主了。殊不知，我刚走近地坝，眼尖的小狗却先发现了我，像久违的亲戚那样，老远就摇头摆尾地迎上来。逐狗令没有生效，我气不打一处来！人不听号令，就拿狗出气罢。狠狠地一脚踹去，那小东西凌空腾起，狗毛乱飞，然后重重跌落地上，汪汪惨叫，紧接着鱼跃而起，箭一般冲向家里。看着空中飞舞的狗毛，突然想起“踢得狗毛一飞”这句土话，常用来形容弱者被无情驱赶，然后无家可归的惨景。顿时，心里升起一丝怜悯之情，可又稍纵即逝。
　　妻子听见狗叫，气冲冲地跑来：“是哪个毛狗强盗欺侮我家小狗？”
　　见我满脸愠色，她明白了，忙辩解道：做么子跟哑口畜牲斗气嘛！我又不是没送人，送出去它又回来了。它回来的那天，暴雨倾盆，毛根都淋透了，儿子见了还大哭一场！如果当时你在场，也会伤心落泪的。小狗在家歇息一晚后，又和儿子把它送回去，才发现它拚死也要回来的原因：新主人只给它剩饭，不把它当人对待。
　　不管妻子如何打悲情牌，拿谁作挡箭牌，想起毛病给我带来的痛苦，我依然坚持已见:非洲儿童饿死野外，街上有人讨米要饭，你可怜狗，为何不可怜人呢？别人家里养狗，我无权干涉，自己家里绝对不准。
　　小狗趴在衣柜底下，成人俯伏在地才能看见的旮旯里，肯定听懂了争吵的内容。我在家呆几天，它几天一动未动，拿它最喜欢的香肠也逗引不出来。后来听妻子说，确定我走远后，小狗才爬出来。有了上次的教训，等我再次回家时，小狗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便迅速钻到衣柜底下，仍然几天一动不动。
　　管它的，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彼此相安无事，只要不诱发我的毛病，我也退一步海阔天空。
　　事情就这么僵持着，2000年的暑假，终于出现了转机。所在集镇由于阴雨连绵，山崩地裂，须提前搬到三峡工程所规划的新集镇。当地政府分给我一套两居室的套房，位于第六层。全家人齐心协力买材料装房子，忙得不亦乐乎。装修接近尾声时，我对小狗的去留，也发出了最后通牒：新家没有小狗的安身之地！你们不送人，我就从六楼甩下去，摔死了可别怨我。
　　事后得知，在房子装修刚竣工时，妻子就带着儿子和小狗来过新家。小狗一进新家，就安然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人离开时它却不愿离开。
　　妻子见我心意已决，费尽周折找了个主子，把小狗送到了百里之外。几个月的人狗大戏就此落幕。
　　搬到新家了，什么都是新的，日子过得挺舒心。
　　妻子和儿子仍不时提起扫地出门的小狗。但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前面还有个老猫。
　　人的心里一旦患上毛病，哪怕是善良的天使，也会变成残害生灵的魔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