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6-9-17 23:04 编辑
一
老家附近有一所耕读小学,大哥大姐在这里就读过,我的启蒙教育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所谓耕读小学,就是半天读书,半天务农的学校。学校只有一位女老师,姓曾。刚满五岁的那年,见家长们领着小孩去学校报名,我便追到母亲干活的地方,哭着闹着,也要去读书。
“摸得到耳朵了,老师才收。”母亲一条腿曲在坡地的上方,一条腿斜蹬在坡地的下方,捏满红苕藤的手,支在上方那条腿上,她转过挂满汗珠的脸对我说。
听了母亲的话,我伸出左手抓住左耳。
“照这样摸,你生下来的那一天也摸得着嘛。”母亲笑弯了腰,笑得泪眼婆娑,手里的红苕藤撒了一地。笑够了,她拉着我的手从头顶伸过去,用最长的中指去触摸另一侧的耳沿,没摸着。
“长到大姐那样高,摸得着耳朵了,老师才收。”母亲的话我半信半疑,大概是不想送我读书吧?
有一次,我向外公告状:“外公,妈妈不让我读书。”
外公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头皮麻酥酥的像触了低压电:“真的吗,等会儿我好好教训她。你几岁了?”
“五岁。”
“哦,七岁就可以入学了。”外公伸出两个粗糙的手指,“还差两年。”
两年有多久?我也疑惑地抽出两个肉虫似的手指,叠加在他的手指上。
“乖孙!上学时可要听老师的话哟,不好好读书,挖扁扁锄是挖不到金娃娃的!记在心里没有?”
“记在心里了。”
“记在脚板心里了?”
我想,外公说谎话,脚板心怎么能记东西呢?
二
第二年秋天,大姐去报名,我悄悄尾随其后。走出家门不远,大姐发现了我这个跟屁虫,她生气地把我往家里拖,而我呢,拚命往学校方向拽。
“先大人,回去洗干净了我带你去。像条花蛇娃子,衣服也不穿,哪个老师敢要嘛!”
我停止反抗。回到家里,大姐帮我擦去污垢,擤净鼻涕,抠掉眼屎。再胡乱翻出一件大人的衣服,双手抓住衣领啵啵抖动。灰尘水波一样往外扩散。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萤火虫一样乱窜。抖完灰尘,大姐给我穿上,既当衣服又当裤子。
即将回到学校时,大姐故意放慢脚步,气势汹汹地撸起衣袖,逼我走前面:“想读书,自己跟老师说去,老师不要的话,我是说不了情的。”
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时扭头瞧大姐。学校里,先到的已登记完毕,但仍有不少家长围着老师问这问那。
“小朋友,你几岁了?”曾老师见我新到,便问。
“我跟妈妈睡。”
“在哪儿住?”
“在板凳上坐。”一见到老师心里就发怵,我胡乱回答着。
在场的无不笑得前仰后合。渝东方言“住”“坐”同音。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大笑。
大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赶忙跑上前来:“曾老师,他是我弟弟。在家里天天吵着要读书,请老师收下吧。”
曾老师一脸严肃地走近我。我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她牵着我的左手从头顶绕过去。
“小朋友,再过一年,我一定收你,好不好?”
见我没有反应,曾老师又补充一句,“太小了,跟不上学习进度,你会哭鼻子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姐教训我:“怎么样,出洋相了吧?狗屁大就想读书。从今天起,老师不收我收你。我一天教你三个字,两天一听写,错字数笔画,有几笔打几篾片。”
从此,我与曾老师的对话不胫而走,成了众人竟相传播的笑料,也成了家人的笑柄。尤其是冬天,全家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大树疙瘩前取暖时,就拿我开心。
“老二,你在哪里住(坐)?”大哥打开话夹子。
依男孩子的年龄排序,我排第二,因此都喊我老二。
我知道,这是大哥在调侃我,便歇斯底里发出刺耳的干嚎声。
“老二,你想读书啵?摸摸耳朵,看够不够得着了?”大姐想我停止干嚎,赶忙问我。
我破涕转笑,乖乖地把左手绕过头去。“摸到了,摸到了!”我高兴得又蹦又跳。
见我格外认真的样子,全家人都强忍笑容。
“你摸到什么了?”母亲明知故问。
“耳朵!”我边说边示范给母亲看。
“吃尿素肥也长不到这么快嘛!摸的时候身子要站直,头要摆正。”母亲说。
此时,大哥也在一旁帮腔:“立正,脑壳莫偏。”
正当大家集中精力看我摸耳朵时,火塘里“轰”的一声巨响,夹在树根间的石头受热爆炸,滚烫的柴灰四处飞溅,屋顶的灰挂蜈蚣似的纷纷落下。一颗烧红的石子,射在大哥下巴上,下落时又被衣领挡回颈里,烫得他哇哇大叫。母亲眼疾手快,红红的石子鸟一样飞出门外。
“欢喜嘛,欢喜打破砂罐。”母亲话中隐含着一个流传在本地的典故。这个典故,说的是一群叫花子,围坐在火塘边搞笑,一不小心,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煮饭吃的砂罐给打破了。
被爆炸声吓得四散分开的一家人,重新聚集在火塘边,直到归寝,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三
又一年秋天,“文革”的硝烟不弥漫在村中的空气里,大姐无意间把我的左手从头顶拉过去,竟毫不费力地摸着了右侧的耳朵。大姐惊呼:“老二,你今年可以发蒙了。”
听了大姐的话,万分高兴的我时时盯着路边的人流。几天后,正在河边撒野的我,终于等来了那一天,我也混在人流里来到学校。
“曾老师,我要报名。”怯生生地走向曾老师,心里咚咚乱跳,生怕她不收我。
曾老师看见我,生动的脸一下子凝固了,好象努力回忆着什么:“呵,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某某的弟弟嘛。今年你可以入学了!”她拿起笔正要给我登记,眼睛的余光意外发现我一丝不挂,“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了,来学校要穿衣服哟,不然别人会叫你二流子的。”
那时的布匹凭票供应,每家每户分得的布票,仅够大人买一块遮羞布。小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上学前不兴穿衣服。赤身裸体惯了,根本想不起穿衣服这件事。长期赤身裸体,汗毛疯长,偶尔穿一次衣服,那毛尖弯过头来如芒刺身,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
听了曾老师的话,我脸一红,撒腿就往家里跑,风声中夹杂着路人“……像个炭狗子……”“认得好多字……可能读书不赖”“……在板凳上坐……”等流言。
跑回家,从床边柜里,找出一团猪油渣一样的东西,抖开一看,是我的一条裤子。立马穿上,皱巴巴的,一只裤管长,一只裤管短。光着上身,飞快地跑回学校。
曾老师坐在简陋的办公桌上,帮我填好报名册,说:“今后点名时,我喊程贤富,你就答应‘有’,记住没有?”侧身望望,见教室里有空位,“你先找地方休息一下,明天自己带桌凳来!”
“明天爸爸亲自送来。今天他悄悄来的,家里晓不得。”
不知大姐何时到的。她站在我身后,说完,勾着头,两只脚一前一后踢着瓦砾,朝家里走去。从这天起,她辍学了。
凡在耕读小学就读的,其桌凳均需自备。有的是祭祀用的贡桌,有的是杀猪板凳,有的是厨房里的条桌,有的干脆石板当桌土坯当凳……整个教室犹如拾荒者的家。有时同学之间发生矛盾,总喜欢拿对方的家具出气,所以教室里的桌凳,不是缺一只胳膊,就是少一条腿。
终于可以读书了,好开心。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母亲放下两只满满的水桶,扁担依旧横在肩上,双手水平分开,手里各捏着一个挂水桶的木勾,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眼光扫射到我以后便转身向曾老师:“曾老师,读书是好事,硬是没钱付书学费。”
当时每生每期,书学费合计一块八毛,可是,大多数家庭穷得拿不出这点钱来。
“到时再说。如果真的没钱,给点儿粮食也行。”
母亲“嘿嘿”两声,楞了一会儿,离开了。
开课了,没有正式课本,学的是至今也不能全部理解的《毛选》。曾老师挑些简单的教我们读,教我们写。我吃饭时习惯用左手,写字时似乎左手也比右手灵活些。曾老师见状,手把手地教我用右手写字,整整一个星期才矫正过来。她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我感觉她的手,比母亲的更温暖更细腻。从今以后,我把曾老师当成母亲了。有一次尿急,我竟发自肺腑地高声大喊:“妈,我要尿尿。”
所有学生立刻轰堂大笑起来。
还未结婚的曾老师怔了怔,脸刷地红齐脖根。她立刻镇定下来,生气地用教棍猛敲讲桌:“笑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家喊急了嘛,有什么要紧?”
我正为失口喊错难为情时,听了曾老师的话,悬着的心落地了,也更加敬佩她了。学了半年《毛选》,至今能记住的只有“烙铁”一词。曾老师在讲解“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时,叫我们想想裁缝铺的“烙铁”,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学校对面有个裁缝铺,我们对烫衣服的烙铁并不陌生。
学期结束时,我用五斤豌豆抵交了学费。在耕读小学的这三年,我每期都是这样交的学费。
【作者简介】程贤富,现年56岁,系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于2013年10开始学习写作,2015年1月加入县作家协会。现已在网络刊物及地方刊物发表文章 百余篇。其作品语言质朴,感情充沛,富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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