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热血》第七章——上甘岭赞

[复制链接]
查看888 | 回复1 | 2016-9-20 09:47: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八里河东山,轮战时被称为——“八十年代上甘岭”。

八里河东山主峰与老山主峰遥遥相望,这两座海拔1000多米的制高点,像两头雄狮,锁定了我国通往越南河江省的边境大门。

八里河东山,走向自东南向西北,61师3个步兵团一线排开。

最前端东山主峰,181团驻守,时任团长赵国民,政委李太忠。

中间部位,182团驻守,时任团长彭勇,政委袁建国。

再向后侧翼,183团驻守,时任团长李其安,政委张凤辰。

3个团防御正面13公里,点多间隙大,观察射击不方便,战斗力相对不足。其中,183团防御正面最宽,达9公里。团长李其安把3个营摆上去,兵力还显吃紧。但这个团处在大纵深防御侧翼,地形对我方有利,越军进攻相对困难,战事较少。

181团和182团都与越军正面对峙,作战态势严峻,几乎每天都有战斗。其中,181团主阵地居高临下,山势险要,别说敌人难以攀登,我方供给都很吃力。副师长赵文泷在《战后札记》中记载:这里敌军很少正面进攻,攻不上来,攻了也白攻。但181团阵地同时存在一个明显缺点:为拱卫主峰设立的周边哨位,大量前出到了山腰、山脚,成为进入越南国土的“前出阵地”。譬如:-21号、-17号、-22号阵地,孤零零突出在对面越军制高点下方,几乎就在敌人眼皮底下,处处受制于对方。上下阵地都很危险,装备补给等保障更困难。

在通往这3个负号阵地途中,山谷间有一段百米多长的羊肠小路,仅一脚宽,被称为“百米生死线”。小路高低起伏、忽上忽下,曲折回环、坑洼不平。小路北侧,是直上云端的悬崖峭壁;小路南侧则毫无遮拦,是一大片山石陡坡,一直下到沟壑底部。

为防止越军从沟底爬上来偷袭,陡坡密密麻麻不知埋了多少地雷。对面高高的山头是越军阵地,这条“百米生死线”,完全被越军俯瞰、监视和火力控制。越军设立一个观察哨,架了一挺重机枪,随时封锁这段百米线。由于这段路上根本无处躲避,因此每经过一次,都成为死亡历险。

历届轮战,有多少军工牺牲在这条“百米生死线”上,已无从查考。为保证这3个负号阵地的供给,军工每人要背负50公斤以上物资,手上拄根棍子,弓腰屈背,沿山路艰难往上爬行。由于负重,身体极不灵活,一路行去,难免躲闪不及,增加牺牲的危险性。

一次去-22号阵地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小军工,充其量十八九岁的样子,背着沉重的军用物资,缓缓向上爬行。我动了恻隐之心,说:“小战友,我来帮你背!”那小战士停下脚步,把背上的物资转到我背上。好家伙,太重了!我咬紧牙关,但还是没背多远就不行了。记得当时他背负的物资是:500g手榴弹一木箱,30公斤;7.62mm子弹一铁箱,29公斤,加在一起近60公斤。驮在背上的木箱、铁箱,外表非常坚硬,很多军工战士肩部、背部都被磨得稀烂。

为此,军工战士们想出办法,把军用纤维编织袋两边对剪开,中间开一个洞,从头部套下去,裁剪后的编织袋就像一件大“马甲”,一片前一片后搭在身上。

这种自制“马甲”非常实用,既能护住肩部、背部,充分起到护垫作用;又能隐蔽自身目标;还能用来遮挡老山地区说下就下的山雨。

第一次去181团,我就要求上-21号和-22号阵地。团长赵国民、政委李太忠开始都坚决不准,我死磨活磨,执意要去,无奈,他们只好派了团里一位作战参谋,千叮万嘱,带着我去。那位参谋十分干练,身体素质极棒,顺手提了支56式冲锋枪,便带我出发了。

到了“百米生死线”,没啥意外情况,他却突然回头说:“停!”

“咋啦?”我有点奇怪。

他指着对面山上让我看:“右边那座山头,越军有一挺标定射击的机枪,专门封锁咱们这个位置。这会儿太阳光线正亮,咱们可能被他们发现,得等会儿。”他又向天上一指:“等那块黑云遮住阳光,咱们就冲过去。记住,到时候我先跑,你和我拉开20米再跑。”

上阵地有些天了,我从没紧张过,经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还真“咯噔”了一下。我和他匍匐在地,等待那片黑云飘过来遮住太阳。——好漫长的五六分钟啊!我心中越来越重地积蓄起焦虑和不安。那片不慌不忙的黑云,终于飘了过来,遮住了刺眼的阳光,慢悠悠地向大地投下它的阴影。那参谋突然压低嗓音喊了声:“跑!”他动作敏捷得像只豹子,提着冲锋枪,瞬间就蹿出十几米远。他的战术动作太标致了,我这个上过军校的,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看他跑出20米开外了,我跟着飞身跃起,箭一般冲上“百米生死线”。这很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快、最得意的一次短跑,腿脚太给劲了,所谓脚下生风,大概不过如此!

-22号阵地很小,驻守着我师181团12个人一个班。战壕也浅,大家活动都弓着身子,以免被侧面山头居高临下的越军看到。洞内有一只煤油炉,地上摆着几个盛水的胶皮水袋。班长是陕西人,24岁,光着膀子,很亲热。我和团作战参谋一到,他就远远跑过来握手,又高兴地给我倒了小半杯凉水。护送我同行的作战参谋说:“团里要求来这个阵地的干部,不准喝他们的水,因为中间隔着‘百米生死线’,送水太困难,牺牲过战士。”我心头一震。班长连忙解释说:“这水是前几天我们接的雨水,放了点明矾消毒。你喝吧,这水不违反团里规定。”我端起混浊不清的水,喝了一口,一股土腥味儿。

班长指给我看,一张军用方形雨披,系了四个角,用树枝架着,绷成一个凹形漏斗;雨披中间钻头的部位成了漏斗口,积在雨披上的雨水,顺着漏斗口流进下面一只桶里,一桶接满再换一桶。存下来的雨水,放进去一点明矾消毒后饮用。

此刻,我忽发奇想,记得《红楼梦》中,大观园里哪位夫人、小姐曾有言说:雨水,泡茶最是上乘。我嘴角流过一丝苦笑,战场的雨水,哪能体味出园林品茗的闲情逸趣?可能故此就被称为腥风血雨吧……我问道:“水这么困难,你们做饭怎么办?”

班长回道:“不淘米,把水放进米锅里用手搅搅就行了。”

说着,班长又从手榴弹箱里掏出个酒瓶子,给我看瓶里泡着的东西。好家伙,是一只大蜈蚣,足有一根筷子长。他说:“有一天,这东西爬到我左胳膊上,我光着膀子呢,刚要抓,蜈蚣猛一抬头咬过来。我的手赶紧躲开,心想,你还想咬我呢?我弄死你!就用刺刀把它拨了下来。班里有个战士认得,说这叫蜈蚣,可以泡酒,大补。他便弄了个瓶子,托人捎了酒,给泡上了。”

我们正说着,越军突然打炮。不一会,我方开始还击。阵地上空,双方的炮弹呼啸着,砸向对方阵地。我们阵地上除哨兵外,大家都迅速躲进了猫耳洞。此时,双方炮战越打越猛。出于新奇,我想拍几张炮弹落地爆炸的现场照片。我拿了相机等待时机,却总也抓拍不到弹着爆破那一瞬间,于是身子渐渐向洞口外移去。

这时,一名战士一把拉我到他身后,说:“王干事,你就站在洞里边吧!”边说着,他用全身挡住了我。我一看就明白,他堵在洞口是要为我挡弹片,于是作罢,便回到洞中去。那个战士还不放心,又对我说:“你到侧洞去吧,侧洞最安全!”

猫耳洞许多都修成主洞套着侧洞,一方面因地形而设置,另一方面更是出于安全需要。炮弹弹片一般是直飞,不会拐弯,因此侧洞里最安全。我听话地进了侧洞,他却一直守在主洞洞口,我要他也躲进来,他坚持不肯,直到炮战停止。——多么好的兵啊!把安全都让给别人,危险都留给自己,我心中涌起一股热浪。

此后,我又多次到过181团阵地,每次都尽可能多给他们带几条香烟,还有背心、短裤、生活用品的慰问袋,再就是清凉油、风油精等药物。181团阵地“小咬”特别多,常常需要把一瓶风油精都抹在背上,不然就会被“小咬”咬得满背疙瘩。

但在这些阵地上,官兵们最喜欢的,还是后方来信,尤其是家信,不但战士们最喜欢,干部们也最喜欢。

散文家杨闻宇曾在《军人的妻子》一文中,对家信进行过生动描述,其中一段趣闻,说的是181团政治处主任杨忠敏,因一张照片,在家信中引出的一段猜忌——

在老山前线,无意间看到一位军人的妻子寄自后方的信,内中有这样几句:

“战争意味着离别,意味着‘牺牲’。我们这些当妻子的支持丈夫上前线,自个儿忍受着分别的揪心痛苦,感情上经受着焦虑和折磨,默默肩负着辛劳、委屈、熬煎的重担,硬撑起这个家庭……如果有人一定要提及我们,我说,我们是在平凡琐事中、是在不被人理解的境况下牵念着前方的亲人!”

这信触动了我。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一一寻访,竟得到了几位隶属陕西籍的军人妻子的真实故事——也归于秦地风情罢。

……

对于自己的丈夫,远在后方的妻子的眼睛是最明亮、最敏锐的。从长安入伍的杨忠敏,有一次给妻子邮去两张生活小照,一张在吸烟点火,一张在端个杯子喝水。妻子来信了,一下提了十多个问题:“为什么右手总躲着?”“为什么左脚没系鞋带?”……忠敏去信再三解释,劝她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没事找事”。越解释妻子越犯疑,越焦急,对邻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那一口子”的手、脚可能伤残了。事情传到前线,杨忠敏索性照了张双手伸起、十指张开的照片寄回去,风波才算平息。

实际情况是这样:6月的一天,忠敏去前沿阵地,突然遭到敌人冷枪的袭击,一下子摔倒在悬崖边,崖下到处是地雷,为了不滚身,右手死死撑住地,被拎着的钢盔卡伤了食指,止血时解下了鞋带。阵地上的战友给他照相时,他那伤着的手下意识地往身侧闪了闪。这样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妻子千里外的明眸。

……

战士们的家信,撼动人心的情节更多。

1986年春夏之交的一天,181团政委李太忠沉痛地告诉我:在“八十年代上甘岭”阵地,工兵连战士许保德牺牲了。烈士遗体刚刚抬下去,就收到了他未婚妻的一封来信。信中夹着一小束细细嫩嫩的头发,用丁丁点红头绳,小心翼翼地系着,信中写道:

亲爱的宝哥:

宝哥,好久没收到你的信了,咱们这里传谣很多,有说你牺牲了的,也有说你当官了,不要我了。我很烦,我只有19岁,我却像是快要死了的人一样,我是趴在床上给你写这封信的,我知道,只有你的信才能让我重新活泼起来。宝哥,你快写信救救我吧,否则,我真会死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活着也没意思。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

听村里老人说,妻子的头发可以保丈夫平安。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我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当你的妻子了。我剪了一束头发,红绳拴着。记得,以后你要天天藏在胸口。我相信,它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安,回到我身边,娶我过门。

                              兰妹

                        1986年4月24日

-22号阵地的战士们,轮流反复地读着这封信,每个人都一遍遍抚摸着那束青嫩的少女秀发,没有人流泪,一片静谧。头发又一次传到许保德的班长手中,他呆呆地抚摸着、抚摸着,深深叹了一口气,低沉地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面对这一切,我半晌缓不过神来,心中一块一块在塌方。

散文家杨闻宇在《深情的南疆》一文中,对许保德和他的未婚妻冯秀兰,有过更为详尽的记述: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战场上,亲人的书信是特别珍贵。有的战士开玩笑:“得封平安家信,比赴一次国宴还过瘾。”

说到信,许保德的信件在工兵连可为第一,三天四天一封,一次有时就是两封。连里熟悉了,无论是谁,一看“许保德”三个字的字体,就知道这是冯秀兰寄来的。倘是包裹,老远就举在空中晃动:“保德,好吃的又来了。”于是一哄而上,抢光分净,保德乐孜孜地笑着,看他们又跳又闹。

保德的未婚妻冯秀兰,可是个好姑娘。心灵手巧,精通服装剪裁,才18岁,就在她那县城带过30多个女徒弟。她那模样也俊气,今年正月初二特意为保德照下的一张彩照,摄影部经理提出要洗印放大悬入镜框,秀兰不愿意。照片寄到前线,同志们争着看,你看他看,传来传去,传得没了踪影,这一下,许保德才急了,问了这个问那个。指导员笑了:“保德哟,打仗来怎么把媳妇给弄丢了?”

保德一扭头,也笑了,大声回答:“哈呀,打仗比媳妇重要嘛!”

保德这话,不是玩笑,是一句真情话。

4月22日午间,即将上阵地之前,秀兰一下子又来了两封信,保德只看了一封,一股歉疚之情便涌上心头。最近太忙,收到一叠儿信了,总也顾不上回复,实在是对不起她。正在这时,出发的哨音响了,他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匆匆写道:“秀兰,我马上要去执行任务,来不及读完你的信,不能与你详谈。这里的情况,就让柴电江给你写写吧。你的保德。”转身就将纸片交给了好朋友小柴,飞一样走了。

4月30日中午,执行任务的卡车返回了,邮车正好从后方上来,收发员跳下车,抱着包裹举着信,迎着卡车招手:“保德,亲爱的又来信了,好厚实呢!”

车停了,下车的人个个噙着泪,低垂着头,看也不敢看收发员,人全了,就是没有保德……

许保德牺牲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在家的42个人,久久围聚着六班的帐篷,守着保德的空床,泪如雨下。连长边哭边吼:“这是我们最好的尖子兵。他十个步兵换我一个保德,我也舍不得噢!”

指导员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个走到哪儿笑到哪儿的战士,相当自觉。部队往南疆开拔前半月,保德收到一副枕套,绣一对五彩鸳鸯,栩栩如生;隔不几天,秀兰就风尘仆仆地赶到部队,看望她的心上人来了。部队多年没打过仗了,那时节,来军营看望子弟的亲属很多。保德将秀兰悄悄安顿在侦察连小仓库的一个角落里。指导员知道了,连忙寻进小仓库,一脸的抱怨:“唉呀,小许,对象来了,咋不告诉一声呢?”

二人连忙站起,小许红着脸说:“在你的门口转了几圈,想来想去,我不好给你讲。”

秀兰插话:“来队的人多,房子住不下,他说随便寻个地方将就几天就行了,别让连里作难。”

到南疆后,部队与边疆人民共度春节,旱船、大头娃、雄狮长龙,由1500人组成的社火彩流涌进了砚山县城,工兵连的高跷是“八仙过海”,小许乔扮的是曹国舅,风度翩翩,洒脱飘逸,那么多照相机追着他转动,闪光……这么好的战士,怎么就一去不复返呢?

——东山方向,我军一个阵地遭到了严重破坏,为阻止敌人偷袭,上级决定派出一个精干的工兵小组重新布雷。4月30日,披着蒙蒙雨雾,保德和3个战友连续作业,布下了243枚地雷。为了战友安全,布雷时他在最前边探路,完成任务下撤时,他坚持要走在最后。小径曲折陡峭,草滑,路更滑,保德疲劳过度,每迈动一步都十分吃力。在突然滑倒的瞬间,左手碰上了路旁的藤条,触发了越军布下的绊发雷,“轰隆”一声,人被炸倒,着地时,一下又压响了暗藏的4颗地雷。当3位战友赶过来救他时,他挣扎着问班长:“你们……怎么样?”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面对全连战士,指导员流着泪把冯秀兰的来信读给大家听。

……

姑娘哪里想到,她的信晚了一步!前年雪天里那个开着小四轮(手扶拖拉机)赶到县城闹着去参军的保德哥,已经长眠在南疆的土地上。

30年过去了,山西省永济县城关镇四冯大队的兰妹,如今应已年近五旬。你可知,当年你迟到的一缕秀发,虽然未能保佑住未婚夫许保德,却激起前线多少将士的肃然起敬啊!

亲爱的兰妹,衷心祝愿你生活得安好!

穿过-22号,就能到达-17号阵地。这个阵地上,像模像样地立着一座猫之墓,墓前竖着一块木制灵牌,写着“猫之灵位”。战场上怎么会有猫呢?一打听,原来有个小故事。部队刚到文山州砚山县时,有个战士站岗时看到一只小猫,好像出生不久,嫩嫩软软,极为可爱。出于怜悯之心,他瞒过班长,偷偷养着小猫,后来就藏在挎包里,带到了阵地上。眨眼间过了大半年,小猫长了起来,这只可爱的小生灵,与-17号阵地战士们结下了深厚感情。

前沿阵地老鼠多得惊人,用陕西话说,是“贼多贼多”的。唯有-17号阵地,由于有这只猫的坚守,竟然从不闹鼠害。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战士们深深喜爱这只小猫的根本原因,是它居然在无形中救过许多战士的性命。

猫的耳朵比我们人类耳朵灵敏,它能听到“次声波”。次声波频率低,消减速度慢,但传得很远,可惜人类听不见。小猫在阵地上并不像战士们那样听话,它想出去玩就飞奔而去。冷不丁的,它会突然蹿回猫耳洞里,烦躁不安地在洞的深处找寻安全位置。开始,战士们都挺奇怪:莫名其妙的,你瞎蹿什么?紧接着,就是一颗炮弹呼啸而至,落到阵地上轰然爆炸。渐渐地,战士们发现:原来这猫能听到炮弹出膛的声音!

炮弹从出膛到落地一般在20秒左右,就这20秒,成为最佳避弹时机。-17号阵地的战士们,只要一看到小猫突然往猫耳洞里蹿,他们赶紧跟着钻进去,接着准有炮弹落下来,相当准确,从未有过失误。这只小猫成了阵地上的“炮弹报险员”。

有一天,司务长送来一只活鸡,给阵地上战士们改善生活。不想那只鸡挣脱了脚上绑着的绳子,飞奔出阵地而去。眼看一餐美食飞走了,小猫挺身而出,向外一蹿,追了出去。鸡飞进草丛,小猫跟进草丛,紧追不舍。突然,小猫腾跃而起,扑向那只鸡,不想却碰触了细细的绊线雷,轰的一声巨响,小猫和鸡都被炸死了。

-17号阵地的战士们伤心极了!它是一只多么可爱的小猫呀!战士们捡回它的遗骸,认认真真地埋葬,用木头给它立了碑,用刺刀在碑面上刻了“猫之灵位”四字,还赋诗一首:

你是一只南国的精灵

蓝宝石的眼睛,透着天真的纯净

虎豹的皮色,抖擞了我们边陲将士的威风

跃动的身姿,带给我们一份安宁

一声声喵喵喵的叫声,让我们听到了春的呢喃

你张扬的激情,驱离了魔鬼的残凶

你在炮火下长大,成为阵地的一个兵

你敏捷的身影,伴随我们守在八十年代上甘岭

猫呀,猫呀,战士们不会忘记,与你一同战斗的岁月

时光如流,你将永远淌在我们的心中……

从-22号、-17号、-21号阵地返回,一路向上攀登,就到达了八里河东山的主峰——海拔1175.4高地。主峰突兀、陡峭,巍然耸立云间。181团指战员们在主峰顶上矗立了一块醒目的大石碑,上面庄严地镌刻着5个大字——“上甘岭主峰”。

虽然山势险峻、地形复杂,但为扼守要塞,我师之前的轮战部队,还是不惜血汗代价,把原来崎岖狭窄的山间小路,扩修成了一条等级军用公路。从师部坪寨出发,汽车一直可以开到八里河东山主峰之下。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军旅爱好者们最爱的旅游景点之一,主峰巨石下建起了巨大的旅游大巴停车场。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早在1986年“子弹还在飞”的岁月,这里就有过战场的旅游奇观——

当年,战火硝烟的八里河东山主峰山崖边,有一间茅草屋,走近一看,居然是一户小卖部。商品有:香烟、火柴、酒;油、盐、酱、醋、茶;牙刷、牙膏、刮脸刀片、毛巾、肥皂、洗衣粉;还有山楂片、汽水等小吃饮料,都是指战员们日常生活必需品,堪称一座“战地军人服务社”了。更惊人的是,小卖部的经营者,是两位少数民族小美女,一位壮族、一位苗族。

“小卖部是你们开的?”我笑着问她们。其中大点的女孩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点头。

我不由得乐了,又问:“你们不怕越南人炮弹吗?”

两个女孩一齐摇摇头,她们向小卖部屋后指指,说:“我们也有猫耳洞,越南人一开炮,我们就钻进洞里,他们打不到。”

“那你们就不怕越军特工偷袭吗?万一他们摸上来,难道你们不害怕?”我又追问。

另一个女孩“哗”地一声拉开抽屉,我一看,好嘛,满满一抽屉手榴弹!她豪气十足地答道:“敢来?手榴弹等着他们!”

“如果越南特工等你们夜里睡着了,从山上直接跳到你们屋子里,那怎么办?”我紧追不舍地继续笑问。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窃笑了好一阵,指着顶棚说:“我们屋顶都有地雷,晚上睡觉前,我们也挂上弦,封锁‘阵地’。谁敢下来?炸死他们!跑不掉的!”

战区壮族、苗族、彝族女孩,貌美,却都不失民族强悍本色,实在令人折服、惊叹!走出店外,还有一头凶蛮大狗,趴在门口守护。难怪她们毫无惧色。她们的警惕性和安全管理,不亚于我们的前沿阵地;她们的战场经营,成为八十年代上甘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因地形险峻复杂,到“八十年代上甘岭”需要转72个弯,行走3800多步的羊肠小道,后修成1022级的台阶,又陡又险。因其位置显要,极度缺水,条件艰苦,酷似抗美援朝中的上甘岭阵地。因此这里从轮战初期就受到我师首长的高度重视,跑去最多的,当属副师长赵文泷。赵文泷知识分子出身,离不开眼镜,他始终戴着一副深色茶镜,类似墨镜。在前线,眼镜这东西有点累赘,太阳下它会反光,比较容易暴露目标。更主要的是,赵文泷酷爱做美国巴顿将军的“模仿秀”:他随身永远拄一根用14.5毫米机枪弹壳做的拐杖(巴顿随身永远抡着一条半长的鞭子)。因此,赵文泷这个“中国巴顿”一上前沿阵地,便难免惹出一些“巴顿式”的是是非非。

1986年4月26日夜间战斗中,181团012号阵地牺牲了3名战士,师长刘登云要求赵文泷多多关注此方向。赵文泷受命带了作训参谋李春洪上阵地,住在08号阵地181团前指,并以08号阵地为中心,往返于各阵地和哨位之间。

5月9日一大早,他从08号阵地出发,拟赶到181团1营所在的“八十年代上甘岭”主峰阵地吃早饭。攀爬在一段45度到70度的陡峭山路间,期盼着将要喝到一碗最喜欢的大米热粥,赵文泷精神倍增,脚下生风。可一到达主峰阵地,看到1营精心为他准备了一桌子极其丰盛的早餐:各种罐头,好几盘在阵地上很难见到的新鲜蔬菜,还有肉和鸡蛋,唯独没有大米热粥!真是盖头一盆冰凉水,浇得他大失所望、兴致全无。身旁的1营营长狄建华、教导员周兴唐,误以为早餐如此丰盛到位,首长哪能不满意,俩人笑脸春风。赵文泷看着他们笑,便不忍发作,强压下腾起的肝火,心中不悦。岂料,早餐引出的这一点儿不愉快,竟梦魇般笼罩了副师长赵文泷一整天,蹊跷之事一件一件接踵而至。

那天,他发现了1营多处违反师部规定的情况,如:人员擅自越过前沿阵地砍树、取石;人员密集扎堆聚拢修建工事;人员不按规定戴钢盔、带武器,等等。他把问题归纳起来,向阵地责任指挥员发了脾气,骂了人,限期整改。

在181团副团长郑月龙陪同下,离开-22号、-21号阵地返回1营营部途中,可能是对面小青山越军发现我阵地人影幢幢,便从019阵地打来一发75直瞄炮炮弹,那炮弹“嘶嘶”叫着飞了过来。赵文泷拄着14.5弹壳拐杖,扶了扶茶镜,转身仰头,颇为认真地听一听,再看一眼;郑月龙也停住脚步,手搭凉棚,略一观望;之后,两人会心对视,心照不宣——不会打着咱们!继续前行。

他们前脚离去,那颗炮弹后脚就落在了-22号与-21号两阵地的结合部。战士罗军当场牺牲,他结婚才一年,当天他就要调换阵地。战士代万忠,被炮弹弹片削掉一个睾丸,他曾是师警卫连战士,战前写血书,坚决要求上一线,还是赵文泷受感动后连夜批准的。

梦靥尚未终止。当晚,赵文泷的警卫员小张和司机小贺,开着他的吉普车,到181团团指去给他送东西。中途,竟连车带人翻进30米的深沟之中,所幸人员只伤未亡。

一整天里,恼人之事成串发生,副师长赵文泷怒火中烧,大发雷霆。最后,他把责任全都怪罪于181团1营——早饭没给他热粥喝!原来如此,大家恍然大悟!尤其是1营两位主管干部,为接待副师长,着实费了一番心思,调动了阵地上所有的伙食资源;不想,身为杨成武将军内侄、堂堂红二代的副师长赵文泷,仅仅钟情于一碗普普通通的热米粥,实在是自己想多了,跑偏了,悔之不迭!

那天因炮弹袭击而牺牲的罗军,是结了婚、有孩子的战士。散文家杨闻宇在《深情的南疆》中,记述了罗军参战直至牺牲的过程:

前线战士中也有做了父亲的人,高个儿的副班长罗军,算是一个。他198l年入伍,24岁,在家里又是三代人“单线吊葫芦”吊下的独子。

去年10月,正当超期服役的罗军准备复员的时候,部队接到赴滇作战的命令,他心思一转,说什么也不回去了:“我当了4年兵,好不容易逢到个打仗的机会,怎么能让它错过去。”年迈的父母亲看罢他的信,急坏了,慌忙打发已经怀孕的媳妇从四川赶到军营,缠住罗军:“部队已决定你复员,爸爸让我扯也要把你扯回家。”罗军是个有主见、有心计的小伙,他说服了媳妇,媳妇在连队只住了5天,就淌着泪告别了丈夫。

罗军所在的181团有54个战士是独生子,考虑到我们民族的传统习惯,团首长指示要像保护国宝“大熊猫”一样保护这些独苗。上阵地前,无后坐力炮班不设副班长,准备把罗军调到比较安全的迫击炮排去。他得到消息,找到连长、指导员反复磨,以他是党员、兵龄长、技术熟练为由,硬是走上了最前沿。

他们那个阵地上,是5个人轮流做饭的,小棚下做饭,暴露时间长,危险性大。轮到别的同志,罗军却以副班长的身分堵住洞口,怎么说也不让他们插手,他占住炉子一连做了20天。

1986年5月9日上午,浓雾还笼罩着老山群峰,经过一宿激战的战友们吃过早饭,在猫耳洞中休息了。罗军坐在洞口,一面洗菜,一面眺望着雾海里隐现不定的山峦,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大前天,指导员笑吟吟地赶上阵地,高兴地说:“小罗,今日是你的生日,我代表全连,特地向你祝贺来啦。”他心里一阵热乎,连队是他的家,同志们是他的亲人,四川故乡那年迈多病的父母,那即将分娩的妻子,在这宁静湿润的早晨,又在干些什么呢?……想到这儿,罗军起身擦擦手,转进洞里,从被底下摸出了泛潮的笔记本。这是一厚本密麻麻的炮兵训练笔记,但在1月19日,罗军却忍不住追记过一则日记,短短的,也是他唯一的一篇日记:

从西北到西南,我亲眼看见了亲人送战士上前线的激动场面,在秦岭一个火车站上,一位年轻妻子在送她的丈夫,离我们窗口很近很近。我看见她说不出话来,极力忍住了眼泪,只是紧紧咬着嘴唇,火车启动时,她嘴唇咬破了,鲜血慢慢地渗出来……我看不下去了,忙缩回头,我眼前也出现了我的妻子……

一阵脚步响,兄弟连队两位侦察兵执行任务,出现在他的面前,因为攀山过林,二人汗气吁吁。对不相识的战友,罗军更是热情:“这么早就上来了,没吃饭吧?”

侦察兵笑着摇摇头:“要赶大雾掩护,顾不上吃啦。”

罗军袖子一挽,连忙烧火做饭,两个侦察兵怎么也拦不住。群山寂静,猫耳洞中传出香甜的鼾声,洞口的饭香菜香已经开始拂动了,一道火光,“轰”一声巨响,大山摇晃了一下,越军一发炮弹打在石壁上,炉子翻了,饭菜撒泼了一地,罗军倒在了血泊中……

这个本可以获得幸福、获得天伦之乐的战士,在这个美丽的早晨光荣牺牲。4天以后,5月13日,妻子的一封信到了连队:

父母亲不能没有你、咱的孩子不能没有你、我现在更需要你。但是为了祖国的一切,我有信心,有勇气战胜一切的一切。月底,我们的孩子将来到可爱的人间,我还不知给他(她)取个什么名字最好。你喜欢男孩,我喜欢女孩,你和我爱的不一样,所以是男孩就是你的,是女孩就是我的,咱俩各取各的名儿。5月6日是你的生日,在这时我不能到你身边祝贺,只有用我这纯洁的笔一心祝你生日快乐!

这封来自四川苍溪县乡村的信,罗军没能看到。当烈士的遗体火化之后,战友们从他的骨灰里捡出了72块黑乌乌的弹片。烈士上衣口袋里,齐整整一叠,装着五元二角六分钱,半边被弹片削得稀烂。

当时,无论在“八十年代上甘岭”,还是其它阵地,吃到热食品、熟食品,是所有干部战士的共同意愿。我军毕竟是汉族人为主体,兰州军区轮战部队又以西北人为主力,靠罐头、压缩饼干和西化冷餐方式,提供不了长期战斗力。然而,吃到热熟食看似简单,却有一定难度:一是煤油炉,二是煤油。

煤油炉:当时我军不提供制式煤油炉,都是各部队在文山州、麻栗坡县等市场上自由采购的民品煤油炉。那些炉具费油、火力不足、烟大,极易暴露目标,因此,师、团都极力阻止它的蔓延使用。但吃不到热熟食,指战员们日渐消瘦,上级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隔日或在雨雾天,允许开伙做熟食,改善改善。

煤油:运送困难。前文中,我曾提到41号阵地殷书照,从34号阵地背煤油,路途险难,又遇炮击,险些丧命。危急时刻,他自救时都不肯丢弃背负的煤油,可见艰辛。战士们对好不容易运上阵地的煤油,都极尽节省,倍加珍惜。熬热粥便比较费火、费油,从这个意义上说,赵文泷副师长喜欢的热米粥,就堪称阵地上的“奢侈品”了!

但毕竟只是一碗“热稀饭”!用来招待上阵地的副师长,大家非但毫不吝惜,反倒觉得有些冷落了师首长。当然,也有人忆起林彪,越是指挥大战时,只吃炒黄豆。赵文泷自己并没有那么高远的类比。他最满足于一碗黏黏的、不稀不稠的热米粥,如果再能是一碗小米和大米混合的“二米粥”,他就得到了巨大无比的精神愉悦!闻着熟米香,喝着烫糊糊的粥,他的思路便格外清晰、敏捷,一切情形洞明于胸,对坚守和战斗,都如同闲庭信步般自信、自如。

拿破仑曾经说过:“士气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士兵的伙食。”士兵、军官,都只有吃得好,吃得可口,体力才跟得上,士气也才会随之高涨。老实讲,八十年代轮战中,部队吃的问题始终没得到妥善解决,仍然沿袭着历史上的游击作风、农村习俗。仅仅由于我们的对手——越军,吃的状况更悲惨,据越军俘虏承认:步兵每人每天只有5两定量,别说吃好,根本吃不饱。可以说,——我们因此战胜了他们。

但是,我军不可能永远只与比我们弱的军队作战。

未来战争,将会严峻考验中国军队战场用餐的能力和水平!

当年,我把“八十年代上甘岭”的照片传得很广,故事讲了无数遍,大家都唏嘘不已,赞叹不已。但我知道:真正看懂了、听进去的人,唯有我的岳父——张信元!上甘岭战役时,他担任志愿军第15军45师135团团长。

他从第一次见到照片中“上甘岭”的字样,就极其专注,反复向我询问各种细节,有时甚至问得我张口结舌。我明白,他在心中进行着“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两个“上甘岭”的比较,也只有他,具有这种比较的资历、资质和资格!最终,他给予了一句极高的评价:“看来,你们这个上甘岭,比我们那个上甘岭还苦!”

当时——1986年,我觉得很受用,很自豪,甚至很得意。

十年后——1996年,岳父辞世,他的生平简介,我并未参透。那时,大家都在忙于“下海、创业、淘金”。

再十年——2006年,浮躁中,两个“上甘岭”都被淡忘。

第三个十年将至——2014年,当一些人公然质疑黄继光的牺牲壮举,五十年代朝鲜“上甘岭”的所有史实,才真正引起整个社会的重新关注。由此,我也真正认识了我的岳父——张信元!

上甘岭战役从1952年10月14日至11月25日,历时43天,美方联合国军为增加停战谈判中的筹码,开始执行美第8集团军制定的“摊牌行动”。双方在面积仅3.7平方公里的两个高地进行了激烈的争夺,投入的兵力、兵器逐步增加,由战斗发展为战役。

从开战第一天起,争夺的焦点,就是岳父张信元担任团长的135团1连(加强连280人)坚守的537.7高地和9连(加强连280人)坚守的597.9高地。

这一天,美方投入了7个步兵营,18个炮兵营,200架次飞机,投掷航空炸弹600枚,发射炮弹30万发。而志愿军因通信中断,得不到炮火支援,表面阵地全部被摧毁,两个高地陆续丢失,又陆续夺回,反复拉锯。志愿军打掉子弹40余万发、手雷近万枚,打坏机关枪10挺、冲锋枪62支、步枪90支,损坏武器占两个连队80%以上,储存弹药基本用尽,我军伤亡550人。联军伤亡600人以上,参战4个营中3个营被迫撤下休整。这一天,美军首次配发了M-1951式防弹背心,美军承认,没有这种新装备,伤亡还要大得多。

到第四天(17日),志愿军才修正了“联军佯动”的误判断,确认为对方是秋季攻势重点,遂向上甘岭方向增调重型炮兵。

在第五天(18日)晚的反击中,岳父张信元任团长的135团2营通信员黄继光,在爆破美军火力点中,在多处负伤,爆破器材用尽后,用身体堵住了美军的射击孔。黄继光牺牲后,被授予“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称号,成为中国家喻户晓的英雄。

第七天(20日),美方联军几乎占领了两个高地全部表面阵地,志愿军被迫撤进坑道坚守。岳父张信元所在的志愿军45师,伤亡已超过4000人,虽仍在反斜面坑道中保存一定不成建制兵力,但已经失去反击力量。美军亦伤亡近2000人。

自10月21日起至30日,志愿军上甘岭地区表面阵地全部丢失,剩余人员进入坑道防御作战。在美方联军地空火力封锁下,志愿军人员物资补给严重困难,只能不惜代价,夜间抢运少量兵力、弹药和给养。著名的20余名军人在断水情况下,互相谦让“一个苹果”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阶段。

上甘岭战地摄影记者高亚雄回忆:……坑道里被炸得一直在掉土,没有任何亮光,空气混浊。毒气、凝固汽油弹、火焰喷射器、炸药包……敌人什么武器都用上了。坑道里大小便不能及时处理,烈士遗体不能及时掩埋,硝烟味、硫磺味、血腥味、屎尿味弥漫,让人窒息。坑道里最缺的是水、干粮——压缩饼干根本咽不下去。有时候甚至要喝尿,但是没水喝,尿也很少啊……,官兵们把喝尿戏称为“光荣茶”。饼干放入嘴里能把舌头割破,人丹放进嘴里竟化不了。因医疗条件差,许多伤员牺牲在坑道中。有一个坑道,10多名战士直到饿死,还端着冲锋枪守在坑道口。

“谁能送进坑道一个苹果,就给谁立二等功!”这是上甘岭坑道战阶段的立功标准。两个高地的各个坑道,距上甘岭主峰最近500米,最远也不过1000多米,但要通过10道封锁线。即使到了坑道口,要进去也很难,每走一步,都可能流血牺牲。派去一个班,活着进坑道的只有三分之一,为送一壶水,甚至要付出几条生命。

在上甘岭最艰难的阶段,岳父张信元始终坚守在一线。他的团已大部伤亡,丧失了战斗力。他的阵地、坑道,陆续补充替换了3个团的兵力,但他始终留在前沿,配属组织指挥,打退了联军900余次疯狂进攻。战斗最残酷时,身为团长的他,已无任何预备队,他命令余下的参谋、通信员、炊事员,加自己共十余人,全身挂满弹药,准备冲出坑道增援前沿阵地。此时,12军副军长李德生打来电话严厉阻止了他,并迅速派出部队增援。

到10月25日,伤亡惨重的美7师撤出战斗,由韩军第2师接手。志愿军也调整部署,由12军换下了15军。此后拉锯战持续了近一个月,直至11月25日,两个高地重新回到志愿军手中。美第8集团军下令停止“摊牌行动”,上甘岭战役结束。12月15日,志愿军15军45师重新接防阵地,全师被嘉奖为“上甘岭英雄师”。

这场惊天动地的大血战,在只能够放两个连的高地上,中国军队先后投入了9个团零2000新兵、11个炮兵营、1个火箭炮营,共43000多人,发射炮弹45万发。

美方联合国军投入步兵10个团零2个营、空降兵1个团、1个编练师、4个新兵联队,共62000人;消耗炮弹1900万发、航弹5000枚。

中国军队死亡7100人,伤残8500人。

联合国军死亡11300人,伤13600人。

上甘岭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最残酷的一场战役。美军指挥官克拉克说:“这是朝鲜战场的凡尔登。”林彪也曾评价说:“上甘岭是肉磨子!”

需要追溯的历史背景是:朝鲜战争时期,美国与中国的工业比差为——160:1。

正是这场战役,奠定了朝鲜停战的划界,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更改变了美军一个世纪以来对中国军队积贫积弱、不堪一击的传统印象。此后,上甘岭战役(外军称“五圣山战役”)被写进多国军事院校的教科书,美军数十年潜心研究朝鲜战争,美国在首都华盛顿,建起了悲情无尽的“韩战纪念园”。

我曾多次向岳父张信元问起上甘岭战斗的经历,他总是说,牺牲的人太多了,不愿提及往事。他是上甘岭43天战斗的参加者、见证者、幸存者,他的团队涌现出黄继光、孙占元等特级、一级英雄。战后上级给他荣记二等功,他出席了朝鲜第二届英模大会,受到金日成接见,并荣获大量朝鲜功勋勋章。

上甘岭战役是岳父张信元的成名之战,却又只是他毕生征战的一部分。他出生于河北井陉县,1939年17岁投身革命后,参加大小战斗200余次。从抗日战争时期的百团大战、林南战役、反“扫荡”战斗;到解放战争时期的邯郸战役、豫北战役;南渡黄河后的洛阳、郑州、开封、襄樊、淮海、渡江等大战役,曾荣获“渡江杀敌第一功”旗帜;紧接着,京沪杭战役、广州战役、阳江战役、博白战役和剿匪战斗,他先后荣立战功十余次。此后,他随部队转战昆明,参加了解放西康省的西昌战役,进军西藏的昌都战役。朝鲜战争爆发,他带领辎重团从西藏赶赴朝鲜,参加了第五次战役、上甘岭战役、金城反击战。他的前半生都在作战中度过,上甘岭战役成为他战史中的巅峰,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战将。

1954年3月29日从朝鲜回国后,岳父张信元受到陈毅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进过南京军事学院,此后在15军45师、军分区、建设兵团任过职,“文革”中受冲击“靠边站”。

1973年底,接到毛泽东主席调令,兰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即将前往福州军区上任。在告别的老同志队伍中,他一眼认出了当年的老部下张信元,得知岳父这些年始终在自己属下的甘肃建设兵团、庆阳军分区等任职,不无遗憾地感叹道:“你怎么不来找我哦?”皮定均甚至回忆起抗日战争时期,一次岳父张信元打了胜仗,他下令包饺子庆祝,岳父张信元一下子吃了两斤面的饺子……

1977年,根据军委“让有战功的老同志,重新回到作战部队”的指示精神,岳父张信元从陕西省军区调任21军参谋长、副军长;1981年从21军副军长位置上离休。

对他来说,持枪的战斗结束了,不持枪的战斗开始了。

在西安小寨干休所,岳父张信元成了一个大忙人。从离休第二年起,他受聘担任了兰州军区战史资料收集员,他搜集上千册各种珍贵资料书籍,把书房建成了一间战史资料研究室,他不停地忙于整理资料、笔记,进行校对,整日乐此不疲。他自费两次回到太行山区、河南辉县,行程8000多公里,搜集战史50多万字。在英雄黄继光牺牲30周年时,他应邀回到老部队和驻地,作报告18场,7万余听众反响强烈。他给家乡河北省井陉县政府写信,寄款5000元,促成南寺村通上了照明电。他给南寺村政府写信,资助一个两岁丧父的孩子焦慧明,每月按时寄去生活费和衣物,从小学直到孩子中专毕业。为表达感激之情,孩子改姓叫张慧明。

岳父张信元在干休所担任过两年管委会主任,他时时为大家着想,处事公道,广受赞誉。为给老同志们建一个门球场,他让搞建筑设计的儿子贴钱施工,干休所上上下下都夸赞说:张老头子给大家办了一件大好事!他负责干休所贮藏室工程时,一户邻居不在家,包工头打算省出材料留给他用。他气愤地说:“扯淡!我家咋修邻居家就咋修,少半块砖都不行!”干休所给离休干部发的用车油票,他从没用完过,到年底总要退回去上百公里。而大女儿平林住院时,他去探视,挤了6站公交车。女儿问他为啥不让干休所派车送一下,他说:“自家私事,咋能用公家的车?”

而对于自己,岳父张信元则近乎苛责。他和岳母桂秀英生活节俭到了吝啬的程度,衣食极其简朴,日子过得根本不像一个军职高干家庭。他1962年在武汉买的一件真丝短袖衬衣,当作宝贝穿了24个夏天,已经旧得不敢放进洗衣机去洗,还舍不得丢掉。他去世后,遗物服装竟挑不出一件没补丁的。1996年5月底,他被确诊肺癌晚期,治疗到10月份,化疗反应高烧不退,医生使用了价格不菲的美国进口药。他得知后,拒绝用药,坚决要求出院,他吃力地说:“我已经这样了,别让组织上再花冤枉钱,给我用药和给死人用药没什么区别,都是浪费!”

岳父张信元在遗嘱中说:“人活的要有人格,要活的光明磊落。”他要求“身后一切从简,不发讣告,不通知任何亲朋好友和组织,不开任何形式的会,不接受任何人、任何组织送来的花圈、挽联、挽帐、唁电,不要把公家的钱花在一个死者的身上,由子女送火化场火化后装骨灰盒送回老家安葬。”他的大部分意愿得到了满足。但得知他离世的消息,张震、秦基伟、张爱萍、王克、傅全有等老将军,还是发来了唁电,他们为上甘岭打出来的这位老部下、老战友先他们而去,深表哀痛。

1996年10月20日,岳父张信元逝世,享年74岁。他还不算老,但他半世出生入死于硝烟战火,尤其是上甘岭的浴血厮杀,严重耗损了他的精力和年华。

啊——,我敬爱的老岳父、老英雄,中国军人永远引以自豪的前辈——张信元老人!在朝鲜上甘岭战役60年后,在老山八十年代上甘岭近30年后,我终于读懂了你——直到离世,你仍在顽强坚守着自己信念的上甘岭阵地——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服务!绝不贪生怕死!绝不自私自利!绝不贪财忘本!绝不以权谋私!绝不腐化堕落!

1986年时,你对“八十年代上甘岭”的评价,其实是对我们“重在鼓励”——几十年没打过仗的我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我们这一代,仍愿以“上甘岭”作为标志,表明了中国军人不屈不挠的精神在延续,在发扬。

我们的牺牲,远没有朝鲜上甘岭那么前赴后继;我们的经历,也远没有朝鲜上甘岭那么艰难残酷;我们的困苦,更远没有朝鲜上甘岭那么惊心动魄。

甚至可以说,我们“冒用”了上甘岭的名称。

但是,我们没有“冒犯”,更不是“冒充”!

我们是上甘岭的新一代,我们是上甘岭的继承人,我们是上甘岭永远的守护者!

啊,——上甘岭!——八十年代上甘岭!

两代上甘岭——中国军人共同的骄傲与自豪!


      (未完待续ing——)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热切关注、拜读中!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本版积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