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仿佛怕被炽热的太阳灼伤了眼睛,街上行人很少,都低着头走路。一丝风都没有,街边杨树宽大的叶子也等着风,都像重型运输机的翅膀一样低垂着,一动不动。往日喧闹的街道,如今除了汽车发动机的声响,再无任何生物性声音。 正是中午一点,这热也能让人透不过气来,老王头看着自己不断冒出的汗水打湿着自己阳光下矮小的身影,慢慢前行。这两天烦透了,五十年不遇的高温天气,老太婆还天天跑出去打麻将,越来越上瘾了,把两个人的饭都推给了老王头,成了职业麻将手。老王头越想越气,却也只能是气,怕了一辈子老婆的他说什么也不敢和老太婆吵架,意见都不敢提。日子久了实在是憋闷,今天这气遇到酷热更是让人难耐,就临时决定今天不做饭了,反正现在老太婆玩的中午饭都不回来吃,那他就去城边的山里转转。这不,刚出地铁站,要到县城搭公交车去山里。 他老了,做了一辈子老实的工人,紧巴巴的日子过了一辈子,不会开车,更不舍得化几十块钱乘出租车,虽然这遍地如火的天气烤得他汗如雨下,但还是在汗水中咬着牙坚持走了半个小时来到客运站,“这下好了,只要上了车,四十分钟就到山里,就凉快了。”他想。 这个地方老王头来过好几次,去往山里的4-06车站在客运公司门外附近是没有车站的,搭车要到客运公司停车场里面。大门里的车分三排,停的乱七八糟的,最前面的一排上方拉着一根贯穿整个停车场的铁丝,上面穿着一串标示牌:4-01,4-02,……,一直到4-20。阳光太耀眼了,使人不敢睁大眼睛,老王头抬起头,擦了下眼皮上方的汗水,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标示牌,一尺长的标示牌仿佛比他当年在工厂里的游标卡尺还难以辨认。终于看到了4-06的牌子,他又用目光做了一个虚拟的垂直线,乱七八糟的车辆中有一辆最接近他虚拟的垂直线。终于找到了!他神情严肃地走向打开着的车门,车里已经有很多人,只有一个座位了。还好,不用等下一趟了,这里的车每趟间隔一小时呢,而他老了,是无论如何也经不起乡道的颠簸的,有座位的行驶还能忍受,无座是断断不行的。看来今天运气不错。后面又有几个人走来,他赶忙两手把住车门,伸长脖子问里面坐着的人:“师傅,这是去往山里的车吗?”车上的人被这天气烘烤干了似的,半天没有人回答。后面的三个年轻人被太阳晒得用手挡住阳光,狠狠地瞪着他。他双手紧紧地把住车门两边不放,一只脚上了踏板,身子前倾,脖子伸的更长,挤出一丝微笑又问:“师傅,这是往山里去的车吗?”终于一个声音懒懒地回答:“这里的车停的这么乱,谁知道呢,反正我是去山里的。”“哦”,老王头迟疑着。“你这个老头,到底上不上,你不上我们还要上呢,太阳能把人晒死,你能不能快点!”后面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了,一边用纸巾擦汗一边都囔着。“嘿嘿”老王头回过头来歉意地笑笑,“上上,对不起啊,马上就上。” 其实没有空调的车里比外面还要热,虽然外面也没有一丝风。车顶虽然挡住了一些阳光,但是没有窗帘的宽大的玻璃窗还是让整个车厢暴露在阳光下。“哎吆”,刚坐下的老王头以少有的敏捷触电般的又站了起来——这个座位的温度至少有五十度,太烫人了。没办法,年纪大了,又走了这么多路腿太累了,他只好把肩头的毛巾垫在座位上,用手抹了一把汗,咬着牙坐了下去用屁股给座位降温。“车开了就好了。”他想。 仿佛是一种规律,天越热人就越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车厢里只有有人用硬点的纸张给自己扇风的声音,整个车厢闷闷的,使本来就被热的没精神的人昏昏欲睡。不知等了多久,突然有一辆车从后面一排车队里开了出来,虽然是在停车场,这辆车还是一起步没换档就加大油门“呼——”的一声,从老王头坐着的车旁呼啸而过,一直开到停车场的门口,一个急刹车,司机随即跳了下来,“啪!”关了车门进调度室了。 “嗨,看哪,那辆车也是4-06!”一个声音打破了车厢的寂静,“那辆车走啊!快下快下!”人们相互催促着,争先恐后地涌向车门。最后上来的几个年轻人已经跳下了车,急急地跑向门口那辆4-06。老王头也急忙想站起来,但坐久了,忽然站起来膝盖仿佛站不直了,疼!他一只手按住膝盖,一只手扶着座位的靠背,忍受着痛苦努力使自己站了起来。此时,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向门口的车望去,刚才车里的人还有一小半正在往那辆车冲刺。“唉!”他叹了口气,“这下不会有座位了”,他想。但还是扶着车门下了车,此时膝盖已经不是那么疼了。“也不知得等多久,我还是努力搭这辆车吧,要不时间可能就有些晚了”他想,“再坚持一下吧,我可以在水边多呆一会,一定还有凉爽的山风呢。”他鼓励着自己。他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向那辆车快步走去,膝盖还是有一点疼,“得走快点,一会儿司机出来开走了就还得等一个小时呢,”他对自己说,“快点吧伙计,赶上了一会儿一到山里就先进农家乐吃野菜,好久都没吃了呀!”他对自己说。 “走!”他说出声来。 等他终于走到车边抓住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座位早已坐满了人,旁边还站了两个人。调度室的门开了,随即司机的身子出现在了调度室,但脸还对着里面哈哈大笑着。里面有个声音大喊:“死样,快关门,想把人热死啊!”司机看着人们嬉笑着关了门。等他回过头来看他的车的时候,刚才满脸的笑容瞬间变成了一脸的怒气,大声呵斥着:“下来!你们都给我下来!”车上的人一脸疑问,没一个人说话,也没一个人下来。他更生气了,对着正在努力上了一半车的老王头高声断喝:“你这老头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了!还上呢!说你呢,快下了!”老王头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这位司机了,委屈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我我,师傅,我,我……”他想说我怎么了。“你你你,你什么你,叫你下来就下来”,司机继续呵斥着,“听不懂人话啊?我是出去加气的,只去加气站,不发车。”这下清楚了,车里的人比王老头更快地反应了过来,有人立刻把王老头挤了个踉跄,他们自顾自地跳下去跑向刚才那辆比较靠近4-06标示牌的车。这一瞬间,刚刚爬上车门边还没有完全上车的老王头紧紧地抓着门边的扶手丝毫不敢松开,却把身体努力贴近车门,但还是有个小伙儿因为跑得太急被老王头的脚绊了个跟头摔倒在车下,小伙儿急忙爬起来,回头恨恨地瞪了一眼正由惊恐转变歉意的王老头。顾不上说什么了,他急忙跑去抢座位。“哈哈哈哈哈”,旁边的司机看到小伙儿的狼狈相被逗的大笑起来。调度室里的人被外面的响声惊动了,出来两个人问:“怎么了?什么事?谁在捣乱?”“哈哈哈哈哈”,司机看着他们更忍不住了,大笑着告诉他们有个小伙被这个老头绊倒了,弄了一身土。“哈哈哈哈”,这些人也跟着大笑起来。“唉——”,在这笑声中,已经走下车的老王头小声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依旧忍着膝盖的疼痛努力走向那辆刚下来的车。 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紧紧地贴在他那瘦小的身躯上。他是第三个没有座位的人,他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才记起刚才跑的急放在座位上的毛巾忘拿了。他向他刚才坐着的座位望去,却赶紧低下了头——他的毛巾正被他刚才绊倒的小伙子坐着呢,只露出一只角。“唉”,他又叹了一口气,“一会到了,下车的时候我可千万别忘了这条毛巾啊。”他想着,用手擦脸上的汗,刚才因跑动和紧张产生的心跳异常开始恢复。 正在此时,有一辆车从他们的后面“呼呼”地开出来,在他们乘坐的车前方不远处“哧——”的一声刹住了,司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制服没系纽扣,露出强壮的胸膛和肚皮,大声吆喝着:“你们还坐在那辆车上干嘛啊!快下来啊,那辆车坏了,这辆车走,快下来上来,马上发车!” 车上的人一愣。老王头的脑袋“嗡”的一下,精神顿时紧张了起来,这半天膝盖一直是活动着的,不那么疼,“这次一定要抢到座位坐过去,这把人折腾的,肯定是站不过去了”,他想着,身体已经开始动作。幸好他站在门口。 还是老办法,他双手撑在门两边,任凭后面的人抱怨指责,他集中自己所有的精神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下了车,三步并做两步走向不远处的车。又把住车门,努力上踏板往车上爬。后面的人指责着,推搡着,使劲往上挤。不知是谁使劲推了下前面的一个小伙,这个小伙子的脚被老王头的后腿绊着不能向前,跌倒在老王头身上,此时的老王头刚抬起一条腿还没有落下,由于承受不住一个壮小伙身体的压力一下子摔倒了,本来就有些毛病的膝盖正好磕在中间的踏板角上。“哎吆”他呻吟了一声,痛苦地闭上眼睛忍受着。“老头摔倒了”,被挤到的小伙迅速站了起来说:“刚才是谁挤的?看吧,老头摔了!”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各自擦着自己的汗。“你管谁挤的呢,反正不是你就行了。”有人反应过来。司机也反应了过来,大喊着:“你们这些人,先把老头扶起来,让他在旁边缓缓,大家先上车,时间到了,你们不上来我走了。”人们迟疑着,“哎呀,怕什么你们,这里有摄像头的,他赖不到你们!”司机催促着。这下人们不怕了,即刻出来几个壮汉扶起还趴在车门边上的老王头,“嗨,老头,没事吧?要不给你打120?”有人问。“哦,没事,我这个膝盖本来就有些毛病……”“大家听啊,是他自己腿本来就有些毛病,那就是他自己摔倒的,和我们没关系啊!”人群里有人如释重负的说了一长串。“哎呀,啰嗦什么,他说没事就没事,告诉你们了这里有摄像头的,他儿女来了可以去调,赖不到别人。”司机不耐烦地又说了一句,刚才说话的人顿时安静了。“这老头真可怜,这么大年龄了,这么热的天,还独自出门。”一个胖胖的妇女说。“别是想给儿子弄俩棺材钱吧?”刚才说一长串话的人说着,一边走了。 “哎呀,时间到了,你们再不上来我走了!”司机不耐烦了。人们好像一下没有了好奇心,一起涌向车门。还扶着老王头的两个壮汉不知所措,“这老头怎么办啊?”他们问。“笨!”“傻!”“没事找事”,人群里顿时有人小声呵斥,“你俩一会儿给人家儿女交代吧,有赏。”有人说着风凉话。这两人相互对视着,不知道怎么办。“你们上不上车啊”,司机不耐烦了,“告诉你们时间到了!你们待着吧,我们走了。”这两个人赶紧把老王头放在灼热的水泥地上说:“我们得走了,你快给你儿女打电话吧。”一边说着,一边飞也似的上了车。还好,正好还有两个座位。他们还没坐稳,车子弹射般开出了客运公司的停车场,只留下一溜烟尘和坐在地上的老王头。 黄豆般的汗珠从老王头的鬓角处成串滑到下巴,滴落在水泥地上片刻就没了痕迹。其实此时已经不是那么疼了,他嘴唇一直颤抖着,好像被很多话卡住了嘴说不出来。“唉——!”他终于重重地说出一个字,远处,开着空调的调度室的窗里有几个人注视着他。他看到了他们的影子。“唉——!”他又重重地说出一个字。他扶着地,慢慢爬了起来,腿没事,只是磕了一下。他缓慢地直起腰,一步步走向门口…… 他走后,停车场立刻传出一个新闻:高温天气,有个老头碰瓷,坐在地上,被水泥地面烫的受不了自己站起来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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