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给儿女们打电话,说自己三天后就要归天,希望他们及时赶回来料理后事。
儿女们说:“爸爸,您是不是想我们回老家来看望您哪?请您进城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您又不愿意。您有话就明说,千万莫说气话。”
三爷回答说:“我都只有三天的活头了,还说什么气话哟。”
“您又没成仙,怎么能预知生死呢?”
三爷和儿女们的对话不欢而散。
三爷的儿女们都在城里安了家,也想把他接进城去养老,他说老家空气好,死活不愿去。儿女们要给他请保母,也被他严词拒绝。
第二天,三爷和村里人谈笑如故。
第三天清晨,三爷自己穿好寿衣,直挺挺地躺在竹席上,四肢开始发冷,只见呼气,不见吸气。中午时分,三爷哑了声,打吊针,药水不浸。儿女们后悔不迭,急匆匆赶回老家。下午五时许,三爷停止呼吸,儿女们悲痛欲绝。
相貌堂堂的三爷,解放初供职于公社综合商店,只因乱搞男女关系被下放回家。三爷的老婆,听说男人在外面犯了风流案,三爷还在回家路上,她便撇下几个年幼的儿女,悬梁自尽了。
改革开放后,三爷利用自身的经验,在村里开了个杂货铺。
其他村的杂货铺,都是村里的政治经济中心,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有事还是无事,村里人都喜欢到那儿去扎堆儿。可是,三爷“大门上挂粪桶——臭名在外”,女人们即使从杂货铺门前经过,也不敢朝门里张望,进出杂货铺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在村里的男人当中,流行着一种特殊文化,凡是说话粗野,敢对漂亮女人动脚动手的男人,才算真正的男人。在三爷的杂货铺里,男人们大胆而又放肆地将这种风范,发挥到了极致。然而三爷与人说话时,总是两眼正视对方,音量又调得极为适中,言语止于当止处,行于当行处,在村里男人看来,三爷就是一个不正常的男人。
有一年腊月间,村里几个不爱种庄稼的浪荡子,回家过年时,带回来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外国人都跑到广东办厂来了,建筑遍地开花,只要能干重体力活,一到那里就能挣大钱。
浪荡子们所言不虚,五大三粗的男人们一到广东,汇票便雪片般朝家里飞来。
村里的男人,仅剩下开杂货铺的三爷了。
自从盘古开天劈地以来,农民们被束缚在土地上,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夫妻双方一辈子相互厮守在一起,一刻也未离开过,什么离愁别恨,对于他们来说,全是些无病呻吟的虚妄之词。被男人视为私有财产的,除了土地和房屋,还有女人。村里的女人也坚守着流传了几千年的妇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捶棒拖起走。”在这偏僻落后的山村里,人们最忌恨的,便是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一旦出了这种事,男人被看成有本事,女人则被看成是丢了祖宗三代的脸,只有死路一条。就是出事男人的妻子,也成了人们瞧不起的货色,从此在村里抬不起头,长痛不如短痛,她们也多以自寻短见而收场。
男人们外出打工去了,心思粗糙的山里女人发现,与以前相比,生活更富足了,但好象又少了点儿什么。究竟少了点什么,她们一时想不明白。男人们打工去了,买东西指望不上他们了,到三爷的杂货铺里多走几遭,女人们发现,三爷之所以犯风流案,是因为他很有磁性,而且她们生活中所缺少的,正是三爷这样的男人。渐渐地,三爷成了女人眼中的公共情人。
接下来,三爷冷清的杂货铺里,又热闹起来。以前挤挤挨挨的,全是些满身臭气,说粗鲁话的男人;现在也挤挤挨挨的,却全是些暗香浮动,一开口就叽叽喳喳的女人。有的女人,一大清早两手空空地来到三爷的杂货铺,旁人以为她来买东西呢,可傍晚归家时,这女人仍两手空空。
正月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女人们脱下棉袄,穿着露出乳沟的上衣,一个个风姿绰约地来到三爷的店里,摸摸这块面料,看看那块面料,挨个儿点评一番。站累了,然后坐下来,眼望着另一排货架,继续点评。这些布料,其实女人们都点评过好多遍了。她们正眼看着这些五颜六色的面料,眼睛的余光却始终在扫视三爷。
在她们点评时,三爷总是随着她们的目光,随着她们手指的方向,说:“我真佩服你们!”“你们有眼光!”“你们有欣赏水平!”
三爷的生意话,女人们当真了。以前听到的都是不堪入耳的脏话,初次听到这样礼貌的恭维话,着实令她们兴奋了好几天。
不过,女人们说的什么,三爷一句也没听进耳。他的眼神,偶尔从女人中间一闪而过,他在暗暗给这些女人分类,哪些是顺道而来的,哪些是别有用心的。那些嘻嘻哈哈说着话,相互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朝三爷面前送的女人,他是不会碰的。“嘻嘻哈哈,不要动她。”古人的这句话,三爷理解得最深刻,也最透彻。那些砣红着腮,一言不发,低着眉头,时而将火辣辣的的眼光,停留在他脸上的女人,才是来咬钩的鱼儿。这样的女人,往往等所有人都走开了,还要找个理由留下来,自以为从三爷处得到某些暗示了,她才动身回家。夜幕降临了,她一面顾影自怜,一面将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将冰冷的铺盖用烘篮烘得得热乎乎的了,才去必经之路上等候着三爷。可是,她错了,三爷从未走过这样的夜路。天长日久,女人们心里都留着这样一个疑问,三爷究竟想要哪样的女人呢?
有一天,答案终于揭晓了。村里有位丑妇,自称跟三爷干过那种事。而且她还见人就嚷,生怕别人不知道。能与三爷这样的标致男人发生这种事,对丑妇来说,无疑是一种荣耀!消息一传出,村里竟然如获喜讯,老老少少奔走相告。人们回过头来再看这位丑妇,真的一点也不丑,原先认为他丑,其实是自己的审美出了问题。村里的漂亮女人大多不相信这个事实,她们说丑妇这种行为,是“大腿上贴金,在跟么子增光。”
从前讳莫如深的话题,今天可以四处广播了,一夜之间,村里的民情风俗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就连丑妇的公婆,也跟丑妇一样,生怕人家不知道,一谈起就分外沾沾自喜的样子。要换在以前,儿子没在家,儿媳出了这种事,公婆会带着一帮人,手持木棍,深更半夜去捉奸。“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捉双以后,先暴打一顿,再将奸夫淫妇装进麻袋沉水。后来,丑妇的事情逐渐被人们淡忘。经过这次风波以后,人们发现,偶尔来点桃花事件,就像给平淡的生活加了点味精,过起来才更有滋味儿。
也有冷面女人,从不与同伴说笑,也从不与同伴推推搡搡。她一脸正经,从外表上看不出她的内心。村里的白狐仙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本姓张,是村里一枝花,白狐仙是她的诨名。她丈夫早亡,孤身一人带着两个儿子。自她守寡之日起,不知有多少男人前去献过殷勤,但没一个成功的。她家的宅基地上,传说曾有一狐狸修炼成了白狐仙。“千年黑,万年白。”修炼满一万年的狐狸,毛发才变成白色。白狐仙是漂亮和狡猾的代名词。这张姓女子每到丈夫忌日,都会穿着透身白,到丈夫坟前转三圈。再加上她的漂亮和狡猾,与传说中的白狐仙极为神似,因此人们就给她取了这诨名。
在村里所有女人当中,三爷只对白狐仙一人感兴趣,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放牛娃儿志气高,不是沉香不开刀。”但三爷又总是对眼前的白狐仙捉摸不透。有一次,白狐仙潮红着脸来到杂货铺,眼光敏锐的三爷觉察出,她不再是以往那个冷气逼人的冰雕美女,而是春天里一只热情四射的房上老猫。那天,白狐仙早早来到杂货铺,埋在一大堆女人当中,却磨磨蹭蹭捱到傍晚,含情脉脉捱到最后。三爷判断,白狐仙想与他重温旧梦。夜半时分,三爷潜至白狐仙的家门前,推推,闩得死死的,没有留门儿。静静地等了许久,屋内一直没有动静。猴急了的三爷轻敲木窗,还是没有回应。一不做二不休,失去理智的三爷不禁猛敲木窗。白狐仙翻身起床,款款来到窗前。三爷一阵狂喜。白狐仙的嘴唇贴着窗棂了。三爷以为她要跟他说说悄悄话,叙叙旧情呢,殊不知,她没跟他说悄悄话,而是使尽平生力气,大喊:“抓强盗,抓强盗!”
白狐仙尖利而悠长的喊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恐怖而又悲凉。被吓醒的村民,打着火把,朝发出喊声的白狐仙家围了过来。有几个人同时看见,黑糊糊的夜空里,一个人影蹿进了竹林:“强盗在竹林里,强盗在竹林里!”
“竹林里没有,竹林里没有!”追进竹林的人回答。
“钻进厕所去了,钻进厕所去了!”那几个人又大喊。
年轻的村支书追在最前面,他冲进厕所,果然看见墙旮旯里蜷着一个人,浑身筛着糠。他定睛一看,是三爷。支书迅即跑出厕所,双手卷成大喇叭:“你们眼看花了,厕所里连鬼都没得一个。快回家睡觉吧!”
“未必我们几个同时看花了眼呀?”那几个人一齐申辩说。
支书生气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不信?你们自己来看!如果你们从厕所里找出人来了,我就打碗水把他吞了!这寒天冷冻的,快回家睡觉去。今晚哪家丢了东西,我一五一十包赔。”
大家见支书打了包票,便叽叽咕咕回了家。
白狐仙从此再也没去过三爷的店子,哪怕买一棵针,她也宁愿多走几十里冤路,到集上去购买。白狐仙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之后,都在外地安了家,她也早跟着享清福去了。每年丈夫的忌日那天,白狐仙依然要穿着透身白,回到老家,绕着丈夫的坟墓转三圈,然后立即回城。
三爷的杂货铺早就关了门。一是三爷的儿女都成了大器,不差这几个小钱了。二是村里人大都进了城,生意日渐萧条。三爷的身体从来都很棒,他每天吃过晚饭都要到村里蹓跶一圈,白狐仙家门前那个大坝子,他每天必到。每当到了白狐仙门前,他都会发一阵呆,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三爷的儿女们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村里人都说,父亲能预知生死,肯定成仙了。忧的是他们把父亲的话当儿戏,及至赶回老家时,父亲已失声,连遗言也没听到一句。为了弥补对父亲的亏欠,他们将父亲的灵柩搁在从前那个开杂货铺的屋子里,一连守了五个夜。每个夜晚都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把个丧事整得既体面又热闹。
下葬的头天深夜,守灵的都昏昏欲睡时,有人突然听到棺材里有响动。他们掀开棺盖,发现三爷已爬起身来,斜躺在棺材里了。在场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待三爷开口了,他们才赶快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向三爷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三爷说,他被拿魂小鬼捉去以后,在阴曹地府受尽了折磨。在最后一关见到阎王爷时,他苦苦哀求说,自己有重大事情没来得及向儿女们交代,他想重回人间走一趟。出乎意料的是,阎王爷竟准了他二十分钟的假。于是,重回阳间的三爷对儿女们说,他死后,要葬在白狐仙家那座老宅里。
在座的听到这句话,无不吓得变了脸色。白狐仙的两个儿子都是本县的头面人物,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她家的老宅子,是出过狐仙的风水宝地,就是有人搬一座金山来,她也不会换给你。
三爷交代完后事,嘴巴张几张就又咽气了。一看时间,从三爷醒来到再次落气,恰好二十分钟。大家深信,三爷成仙了。要是没成仙,三爷能预知生死吗?要是没成仙,三爷能在阎王爷那里请到假吗?
三爷的儿女们急忙找到老村支书,说了三爷死而复生的经过,三爷的遗言,以及他们对老支书的请托。
老支书听说了三爷的故事之后,不禁感慨万端地唏嘘道:“什么叫至死不渝,这就叫至死不渝!”老支书唏嘘毕,将胸膛拍得当当响:“没问题,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做通白狐仙全家的思想工作。”
至于老支书跟白狐仙及其家人,打没打招呼,外人不得而知,只是亲眼看见,老支书自作主张将三爷的仙骨葬在了白狐仙的老宅。
就在三爷的仙骨安葬在白狐仙家的老宅后不久,白狐仙丈夫的忌日也到了。白狐仙仍旧穿着那套白衣,回到了村里。村里人听说白狐仙回来了,都远远地站在一边,等着看她对三爷家人大发雷霆,等着看老支书如何委曲求全。
白狐仙一到村里,就围着丈夫的坟墓转了一圈又一圈。转累了,她想回老宅休憩一小会儿。当她打开大门,看见堂屋正中掩埋着三爷的遗骨时,她不仅一声未吭,而且还破例在老宅里住了下来。人们都暗自纳闷儿,这白狐仙又在玩什么把戏呢?
听说白狐仙回老家来了,老支书早已不见了踪影。这老支书,就是三十年前在厕所里救了三爷的那位年轻村支书。老支书不光替三爷死守着厕所里那个秘密,还替三爷和白狐仙死守着另外一个秘密:白狐仙在娘家当闺女时,就与三爷好上了。只因当时三爷已有妻室,政策不允许,单位还为此处分了三爷。自从白狐仙嫁到三爷所在的村子后,她便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埋藏在了心底,发誓不再跟三爷有任何往来。
夜已深了,村里人看见白狐仙熄灯就寝之后,才各自回到家里。待大家都进入了梦乡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救火!”村民们赶快从铺上爬起来,只见白狐仙家大火冲天,火光将整个村子照得亮如白昼。只一会儿功夫,火焰就把黑黝黝的天空烧得红通通的了。所有村民都看见,熊熊大火中,一雄一雌两只白狐腾空而起,闪电一样消失在了茫茫夜空。
【作者简介】程贤富,现年56岁,系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于2013年10开始学习写作,2015年1月加入县作家协会。现已在网络刊物及地方刊物发表文章百余篇。其作品语言质朴,感情充沛,富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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