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日在秋天,祭日也在秋天。对我来说,秋天是伤怀的。 父亲是家里的脊梁,是我们的靠山。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父亲没走,他还在老家。以致我在外边受到磨难就想回家,回去之后,看见父亲走过的路留下的东西,仿佛父亲出了远门,很快就会回来,漂泊的伤痛一下消失殆尽。 八月底我又经历了一场灾难,逃回到老家寻求保护。老家的海棠红了,海棠树是父亲亲手种的,种在两颗沙枣树之间,树下是妹妹家的猪圈。春天,海棠花开,一轱辘一轱辘的,压低枝头,枝头搭在猪圈的围栏上。远看,猪圈就像个大花篮,花堆得满满的;走近,蜂蝶飞舞,馨香四溢。妹妹说,海棠花可好看呢。干活回来,累得精疲力尽,最想干的事就是喂猪,一到猪圈跟前看见海棠花就不累了。 海棠花浓的时候,猪还小,不懂得赏花,耷拉在围栏的花枝不管怎么妖娆,它都不撩眼皮。到了夏季,海棠繁得很,枝头被果压得越来越低,从猪圈的围栏上垂下来,猪无聊的时候伸嘴咬个青果玩玩。 秋天,海棠全红了,妹妹说:和春天的花是两种风景,都好看。海棠树旁边的123(小沙果)也熟了,颜色没有海棠红,比海棠熟的早一些,垂到围栏下的果已经被猪吃完了,树上面的猪也有办法吃,它咬住枝桠使劲一拽,枝头颤动,熟透了的果自然噼里啪啦掉下来。 海棠、123我们都不摘,随它自生自灭。但我们都愿意去妹妹家,在猪圈边聊天。这次回去,我在海棠树下站了很久。脑子里回放着父亲想形影动作,他挖了坑,放进海棠树苗,擦把额头的汗水,然后给树苗培土,转圈用脚踩实培上的土,海棠树借着父亲足迹的茁壮成长。有父亲足迹的地方我感觉特别安全,只要踏进家乡那片土地就磨蹭着不想离开,走的时候表面很坚强,其实内心早已崩塌。我不是一个心理脆弱的人,可这次的双重灾难实在是太大了,超出寻常几倍,我独居异地,势单力薄有些招架不住。逃回去站在海棠树下,仿佛有了强大的后盾,内心的柔软立马变得坚硬起来。夜幕笼罩,海棠融化在夜色中,我才离开猪圈。那一夜我睡得很熟。 在家,心里没有惶恐,都是安逸。我实在不想走,不想活在威胁、暴力、恐吓之中。触碰到走,离开家乡到一个人情淡薄的地方,恐惧像秋天的瑟冷阴着脸包围过来,那种冷漠令人不寒而栗,可不走又没有别的办法,儿子正在上学,我得工作。 先去淖尔吧,淖尔的文友去年就约我回去开文学讨论会,我一直抽不出时间,这次回来,我得赴约。那天早上,满腹愁云,脚步沉重得不想跨出老院的大门,跨出大门意味着我又变成一只流泪的苦瓜,苦在心里无处诉说。我强忍着,装得很坚强,和母亲说了一句:妈,你回去吧,天冷了,早晚多穿一件衣服,别送了。说完咬紧牙关将满眼的泪水咽了下去,硬着头皮跨出大门。 漂泊多年,再回到淖尔感觉特别陌生。下午,淖尔的文友带我到二黄河边玩。我没见过变成河边公园的二黄河,但从小我是听着二黄河的名字长大的。 二黄河是内蒙古河套灌溉区总干渠,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河,全长230公里,它将黄河水源源不断引入河套平原。河套平原号称塞北的小江南,戈壁滩上的米粮川,就是依靠儿黄河引灌得此美誉。二黄河从开挖兴建距今已有五十多年。黄河可以没水,二黄河一定有水,毛主席曾经说过:把黄河的问题治理好。当时说的就是修筑二黄河。 二黄河边上有一座巨大的石壁,壁下有文字介绍,壁上雕刻着气吞山河,战天斗地的艰辛场面。我一下子想到我父亲,我父亲19进大队当保管员,二十岁当了大队水利队长。每年秋收完带领全大队几百号壮劳力挖二黄河。吃的糜米饭,喝的坑里渗出的水。塞外的秋天和冬天几乎是同步,水结了冰,喝的时候用铁掀砸开窟窿,舀起就喝,住的土坑。其艰难程度不亚于修河南林县的人造天河红旗渠。父亲每年带队,大队每年都被评为先进集体。 壁雕上的人物姿态各异,惟妙惟肖。我用手触摸着石壁上的每一种姿态,仔细端详每一张脸,寻找我父亲的身影。不管论触摸到哪种姿态都像我父亲,定眼细看,分明就是形态各异的父亲,泪水忍不住溢出眼眶。河套平原能成为地球内陆同一纬度上的一片稀有绿洲,成为我国重要的商品粮生产基地和陕北防护林营造基地,父亲功不可没。 塞北的冬季,地东三尺。地面硬度如同现在硬化的水泥路面。那时候,二黄河的土方量是按村子里的人口数量分配的,劳力多,干得快,劳力少,工期就得拖到数九天。当年挖掘的工具都是原始的铁锨、扁担、箩筐,无论哪方面的条件都差到极限。 当时,人们把挖二黄河叫“走工”。每年,全大队几百号“走工”,在父亲的带领下提前完成任务,回去守着老婆孩子,坐在热炕头上等着过大年。我父亲最后回家,回去呆一两天,刚暖热身子,又背上行囊包裹带上干粮去陕北征集劳力。说是行囊,其实就是一条羊皮褥子,被子就是身上穿的皮袄,皮袄长到脚脖子,白天当大衣穿,晚上当被子盖,还带几个自己烙的白面锅盔。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河套平原因引灌溉黄河水,旱涝保丰收,相对指靠天雨吃饭的山区富饶了许多。黄河水得意得一路张扬,招惹许多逃荒的外地人来河套寻找活路。来的多半是年轻力壮的后生。那时候的生活和现在相比是天壤地别。现在的父母生怕孩子外出生事不回家吃饭,那时候的父母直往出打发孩子,能少吃一顿饭家里的饭就像捡了大便宜。他们把自己的孩子打发出去以讨饭的方式进入河套。 当时,河套开垦土地、修筑渠道需要大量的劳力,父亲留住要饭的后生,给他们解决吃住,干活挣工分。后来,公社出台了一项政策,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劳力的外地人可以落户。村里每年留一部分储备粮食迎接外地劳力。讨饭的后生们欣喜地把自己的亲人接过来安置到村里。当地人管他们叫“新来户”,“新来户”都是被穷逼出来的,条件稍微好的都不愿意讨吃要饭举家迁徙,“新来户”渐渐少了。村里让“新来户”写信说服老家的邻居,邻居们接到信后惊呼:胡吹!白面是供奉神神的,人怎么能每天吃白面呢?打死都不相信。 父亲亲自出马去陕北征集劳力。我听父亲说过,他第一次去绥德,绥德境内全是蜿蜒崎岖的山路,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第一次走山路的父亲吓得两腿直打颤,上梁是爬着上去,下沟坐下滑着下去,缓一点的路段柱着棍子学螃蟹走,总之,连滚带爬赶天黑到了县城,到了县城,感觉背上背了快冰,伸手一摸,才发现头上戴的羊皮帽子和身上穿的棉袄都湿透了。父亲找到一家旅社,旅社是窑洞,老板前面走,父亲跟在后边,进了窑洞,里面伸手不见五指,连一步之遥老板也看不见。父亲立在门口,老板拉开炉盖捅了捅火说:睡吧,窑里不凉,我们不给铺盖,想尿就出去尿,窑里没夜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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