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两个慈祥安宁的老人,曾馈赠我无比珍贵的人间印象。
由于和他们之间隔着太过久远的岁月,我不曾为他们分担过一丝一毫的苦难,却从出生便承接了他们无尽的疼爱和恩宠,天真无知且心安理得。成年之后,每每转身寻他们不见,直至“思念成殇”。
老照片中,尚且幼小的我,还有尚且年轻的父母,那个时候,还有亲爱的他们俩也还在我们身边。而现在,他们俩的照片单独挂在墙壁上,爸妈说,他们俩在天堂里护佑我们如常。
后来的照片里,我长大了,父母开始渐渐老去,也有小宝贝们的新出生。可是,心里总有些地方是空了的,是疼痛的,那是一种无形的黑洞,摇曳着与他们俩天人两隔的无尽哀伤。
一
看到上学时的一篇日记中自己写道:六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忆及你的容颜,那是一个丁香花盛开的季节,而美丽的东西却在一边悄然娇艳地盛开,一边却在无能为力地破碎和消逝。
日记上的日期,是外公离开我们五周年的日子。
五年,又六年,外公已经离开我们十一年了。
那是个五月的早晨,我在宿舍里心神不宁的打碎了心爱的东西,我恍惚却不得而知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同学约我去江边散步赏花,我尽量让自己心事恬静地出门。那天的春光里我们如愿的各自找寻到了五瓣的丁香花,许愿,希望能够得到美好的爱情。
后来爱情如愿而至。再后来尽管曾陪我散步赏花的她已杳无音讯,出现在爱情里的那个人也在俗世中不见了踪影,而我已痊愈。可是那一天里,唯一永远无法消逝的,便是我从电话里得知,外公的离世,那种一直在生命中慈爱你的亲情的断裂,那种痛和空洞,永远无法愈合。晴天霹雳来的那一刻,我的心上像是落下一只猫,用它锋利的爪子不停地挠来挠去,说不出的难受。
那一年我二十岁,离家很远,没有来得及回家送别外公。这是我内心一直以来的莫大遗憾。那个时候,我每次与母亲通电话,都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她内心的脆弱。那是我第一次,在情感上因为外公而与母亲那般亲近,我意识到,母亲也是外公的孩子,如我是她的孩子一样,她也会因为是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而伤心难过,她也需要被呵护。而我在那一瞬间,完成了一种特别意义上的成长。
小的时候,每年寒暑假,都会抽时间去外婆家度过一些日子,可是后来,在外面上学以后,便去的越来越少。昔时我们不知道,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我们还不懂得深思“什么是老去”。
还记得,大一那一年寒假回家,我和表妹在外婆家里陪她和外公过小年。外公和我们打牌,玩得是他们那个年代的“棍牌”,我和表妹初次玩,外公像个孩子那样,得意的一次一次赢了我们,他喜欢看我们脸上孩子气的委屈和不服气,然后又回过头来用各种办法逗我们乐,他就是个睿智的老顽童。
外婆做饭一般好,外公也是每次都淡淡地调侃,而后认真地吃嘛嘛香。家里的事情都是外公做主,我一直觉得外婆其实挺幸福的,有的时候发现她什么都不想,看起来总是对什么都好像不关心似的。这一切,在外公去世之后,似乎换了一种情形。
等我再见到外婆的时候,我发现她一下子变得那么憔悴和不安。虽然她还是那样,从未清晰地表达过自己的任何情感,可是外公这个她生命里的主心骨的突然离去,让她从一个被保护者的位置一下子跌落到了一个人的孤单无助之中,而,那种内心的悲伤,却是我们做再多也无法为她弥补的。
外公能给她的,我们无法替代。外公给我们的,也无法被替代。
外公的离开,除了留给我无尽的哀思之外,似乎还唤醒了我心灵深处一种非常异样且无比盛大的感觉,关于生,也关于死;还关乎信,与不信。
而,这要从更早的那一场消逝说起。
二.
童年里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每个黄昏,田野边上都会有一个瘦弱的背影,伴夕阳西下。真的是每天,爷爷都会站在同样的一个地方看夕阳。我一直好奇,爷爷在那么老的时候,那些每个属于他的黄昏里,到底埋藏着怎样的过往和远方?温暖还是苍凉?
爷爷离开的那个冬天,我才十二岁。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是太小了,小到连什么是死亡都不知道,爷爷便同那夕阳一同落到了地平线之下,我连他的背影也失去了。
爷爷从来没和奶奶红过脸,他们对于我们的爱,不夹杂半点的要求,就只有爱。他们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快乐平安健康的长大,然后过上幸福的日子。那个时候,我觉得,家是一种无比温馨的存在,而亲人,就是像他们那样,充满爱和无私地守护着我。
他们会在我们回家的第一时间里,关心我们饿不饿,有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而不是像父母因为年轻而耐心不足,而只是会先责备你,那两种爱,明显有着温柔的落差,小孩子的内心有更倾斜的拥戴。
因为在爷爷和奶奶的身边成长和生活过,知道什么是和气安稳的日子,长大一点之后就一直都无法适应父母他们那一代人之间为什么总是在争吵,甚至时不时的大打出手。也不乏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我的世界终于越来越浮躁了,某些东西在瓦解着,脆生生的。
爷爷过世之后,奶奶其实是喜欢一个人独自居住的。在我眼里,她和爷爷一样,是极聪明,也是极善良的,她也是极骄傲的。虽然老了,但是她也要敞敞亮亮地过自己的日子。儿女固然孝顺,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心里有自己想要的舒坦。我喜欢粘着奶奶,只想待在她身边,贪恋在她身边,还可以感受到只有她和爷爷能够给我的慈爱。
奶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看到我为人妻,为人母,她总说,找个好男人嫁了,就有个人疼你,帮你撑着天,你就能幸福。“幸福”这两个字从没读过书的奶奶的口里说出来,我既诧异又欣喜,我心里明白,奶奶说的也许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幸福。
只是后来的日子里,她的这个愿望就被我无限期的耽搁了下来。这些年来,我只看到了自己在成长,而忽略了她的老去。我一再地远走,离开她,却并为真正体察过她的某种内心的孤苦伶仃。奶奶的老去,让我如此的措手不及,我想起了爷爷这么多年在我生命中的缺席,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便悔恨难当。
三.
记得爷爷在生命的最后光景中,由于病痛憔悴不堪。父亲唤我去看望,而我却一再的退却,直到退到很远很远,看不见爷爷的地方,听见空气中弱弱地传来爷爷的声音,他是对着父亲说的,娃娃害怕,莫叫她靠近过来,我这样子会吓到她。
我不清楚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是绝对不是因为害怕,更近乎于一种来自于原始力量的对死亡的排斥,以及对那种震颤的逃离。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深刻的“不信”,对一些事物无法相信。
也许,这样的不信,始于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也许,这样的不信,始于和第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背道而驰;也许,这样的不信,始于爱情的升起与幻灭之中;又也许,这样的不信,始于后来的种种人情冷暖。
可是这些都是后来才发生的,而那份“不信”,还要萌发的更早一些。
直到,我再一次面对死亡,面对我珍爱的外公的逝去,才明白,那种“不信”,始于再也看不见爷爷的背影时那个混沌而哀伤的隆冬。
那是我生命中直面的第一次死亡和永远的消逝。这样的事件对于年幼的我所造成的冲击是那么的巨大,竟然植根在我的生命意识里那么多年,直到我长大成人,懂得了死亡的真正涵义,才明白过来,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直到这时,我对爷爷的怀念才真正开始。爷爷走的时候,我并不懂得悲伤,只是无限的茫然,这样的茫然持续了很多年。
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我不懂得死亡的时候,我确是“不信”的。然而,当我懂得了死亡之后,我却看到了他们之于自己生命中的“生”。
我幡然醒悟,他们从未离开,而是一直以一种特殊的爱的方式留存在我的生命之中,时时给予我慈祥的抚慰和引导。我开始“信”了。信那种“生”的永续的力量。
我知道他们护佑我们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