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伟民小说】马倌马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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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658 | 回复6 | 2016-10-13 19:4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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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倌马奎
——荒友系列之七
        那年,我队爆出条爆炸性新闻——北京女知青陈倩要嫁马倌马奎。
        这是多不般配的一对儿!
        陈倩虽说是在京城长大的北方女子,却有南方女子的婉丽。她一站,象是哪路天仙降临似的,惹得男人呯呯心跳。
        而马倌马奎却黑脸、豹眼、腮胡稀疏却硬硬地支楞着。冬日里,常穿件黑乎乎的光板皮袄,怀抱根马鞭,缩脖坐车上,活象蹲了只大黑猩。春、夏、秋三季,形象稍好些,一件抽了棉芯的兵团绿夹袄,不扣扣子,下摆用根麻绳拴紧。脸多日不洗,发间全沾着草屑,活脱土地爷转世。
        两人的文化差异更大,陈倩是老三届高中毕业,弯扭七八的洋码字,她全认得,联欢会上,还用外国语唱过歌。
        而马奎哩,小学文化,画个一字认扁担。晚会上,大伙起哄非让他唱几句。他憋屈半天,嚎出句:东北三大怪,十八岁的姑娘吊烟袋……笑得大伙土里找牙。
        月老不是醉了,就是疯了,楞把这天差地别的一对儿用红绳给拴了。你可知道,这拴绳的过程有多艰难、多曲折。
        我队从抚远迁到饶河建点一年不到,算是个新建连队。畜牧线上当时也就一匹辕马、三匹捎马、外加一匹磨豆腐的,总共五匹马。因此暂没独立建排,归于后勤名下。马奎是车把式兼饲养员。陈倩是兽医卫生员编制,曾到团部兽医站培训过,这也是队领导为发展畜牧提前储备人才。队里在马号边上辟出间兽医卫生室,专门用来值班和存放药品。因马白天在外劳作,病情一般在夜间容易发现,陈倩便睡在药品间里。但马少病也少。平日里比较空闲。队里和她谈妥的,马奎白天要出车,前半夜的马归马奎喂,后半夜喂马由陈倩负责。
       喂夜马,对个姑娘家来说,是件苦差事。别的不提,大半夜的,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空寂的马厩里喂马,不时有奇怪的声响传出,你说有多瘆人!春秋两季好些,夏冬两季可真遭大罪。夏季,蚊虫糊脸,一遍马喂下来,露肉的地方全被咬起包,麻麻蝇蝇一片,奇痒难捱。冬季,马厩跟个大风棚似的,马嚼草料时,人得躲回屋去暖身子。遇上刮白毛风的日子,可就惨啰,百十米的路竟会滑跌好几跤。可陈倩很乐意地答应下来。她觉得这活计比起一线农工来还是强百倍。别的不说,光是夏锄、秋收这两季活,农工可就遭大罪啰。北大荒的夏季,凌晨两点,天色就发亮,陈倩还在喂夜马哩,农工们就肩锄下地了。人出工比牛马都早!天色暗了才收工,人人头顶、身边围飞着一群一片的蚊虫、小咬。痒得人恨不得把自己头皮都擓出血来。秋天割大豆,一条垄一天都难以割到头。但定额在那压着,割不完你就别下班,只得不直腰地拼命朝前拱。直到天擦黑了,才拖胯撑腰回队来,可填肚的还只是窝头和一碗没丁点腥荤的汤。和农工比,喂夜马真是再好不过的美差。新建连队哪儿都缺人手,不可能另行再安排个人来,因此只能由陈倩兼着。开始的阶段,陈倩喂夜马还真上心,匹匹喂得滚瓜溜圆的。但自从和一排长、北京知青魏征西搞上对象后,情况慢慢儿起了变化。
       那时节,知青的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开始,大伙的心不死,总惦着返城,因此没几人谈情说爱。可慢慢儿,返城眼看无望了,又正值青春年少,浑身燃烧着对异性的渴求。处对象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干柴遇烈火,偷吃禁果的现象很普遍。陈倩、魏征西自然也没能免俗。更何况陈倩独处一室,有别的知青所不具备的便利条件,频率就更高些。这是件乏心乏力的累活,完事后睡得特沉。往往把喂夜马的事漏了。头次漏喂,马奎晚出车了会儿,多喂些精料搪过去了。没几天又漏喂了,马奎来牵马套车,陈倩红脸吐舌,说,昨儿个夜马又漏喂了。马奎淡淡一笑,你漏,我没漏。打那次漏喂,我就上心了,替你喂过啦!陈倩脸羞成红布,充满歉意说,又害你少睡好几个小时。马奎还是淡淡一笑,没事,我这人觉少……这样吧,往后夜马归我喂,你就踏实睡。马奎说到做到,这天往后,夜马真的全归了马奎喂。
       夜马归马奎喂后,魏征西来得更勤、走得更晚。来了以后,一人拉琴、一人展喉。闹腾个把时辰后,琴停了,歌歇了,帘拉上了,灯捻小了,马奎就知道俩人在干啥了。马奎没因此而看轻陈倩。他的脑子里认定,牲畜都知道贪这口。做人就该有这份乐!他自己就想这份乐都快想疯了。但他那份长相使相亲回回告吹。这还怨不得爹娘。是他自己不好,爹娘好的地方没随来,不好的地方却全都继承了下来。随了他爹四五层眼皮的豹眼,却没随来方腮大脸。随了他母亲的黑,却没随来她的俏。姑娘介绍一个吹一个。马奎降格以求,寡妇也成。有一次,旁队有个寡妇,她丈夫在石场排哑炮时炸飞了。寡居时间长了,想改嫁。有人给马奎牵线。马奎去了。那寡妇倒没象别的相亲对象那样当面就炒马奎的鱿鱼。还留马奎吃了饭。马奎趁她递饭碗时握了她的腕。那寡妇脸红红没抽回。收拾饭桌时,马奎的胳膊肘蹭着了那寡妇松软的乳房,她没恼也没躲离。马奎心里那个乐呀,这回八成有戏!谁知,过几天传来那寡妇的回话,说,和先前的那个比,实在相差太远,容她再想想,却从此没了下文。这些年,把马奎憋得体内邪火乱窜。而且,他的行当不好,还总让他受这方面的强刺激。那辕马是匹没骟净的二马子。每当马厩里有母马发情了,辕马闻着味了,支楞起物件就往母马背上趴。母马也怪,平日里,自己不发情时,辕马要去趴背,它拼命尥蹶子。这时自己要了,任辕马那物件在体内插进抽出……马奎见了,赶紧把辕马拉下、拴开。半天,马厩里才能消停下来。可,马消停了,马奎自己不消停了。档里那物件支得杠杠的,脑里犯迷糊,拘不住自己的行为。非得把裤褪了,握住那物件飞速地撸着,直到那管白油喷射而出,这才抓把草把手擦了,喊声,真他妈的贼爽!
       有了这点感受,马奎一心想助魏征西、陈倩成那好事。他把喂夜马的活儿全揽过来不说,而且守口如瓶。队里的人全不知道马厩里发生过这档事。每夜,他把前半夜的马喂好,并不再象以前那样返屋睡觉。春、秋、冬三季,他都用那件光板皮袄裹了身子往草堆一躺。夏季,皮袄捂不住,便穿套长衣长裤,头带顶避蚊帽蜷草堆中,睡眼蒙胧地捱到下半夜。喂了、饮了最后一遍马这才回屋,倒头就睡。不管睡多睡少,第二天照样神气十足去赶车。这么干,累不累?只有马奎他自己知道。至少档里那物件就没先前那么鮮活。立正少了,稍息多了。但马奎没一句怨言。他觉得知青们干得太累、吃得太苦,再没点乐和事,活着乏劲。他看着陈倩每天笑得眼里淌蜜,脸上闪着幸福的红晕,觉得值!但有时,他瞄着魏征西那小子蹑手蹑脚地从陈倩屋里出来,急速消失在夜幕里时,心里会发一番感叹,同样是男人,我的问题只能自力更生,而他却夜夜天仙解决。这小子真他妈的贼有福!
       没想这天大的福分,魏征西却自个儿不要享了!
       魏征西的父亲拍来份电报,要他急速返京,送他参军入伍去。这是当时许多军干子弟逃离北大荒最冠冕堂皇的一条路径。魏征西这几年在农工排干得太苦,苦怕了。有了这条路径,自然毫不犹豫地返京走人。而且,走后音讯全无。只在两个月后给陈倩写来封绝交信。他在信中告诉陈倩,他父亲的权力尚达不到搞指标让他入伍的等级。是他父亲在给他上级的女儿办理入伍指标时,求上级多弄一个指标把魏征西也办入伍。当时也就是斗胆那么一提,并不抱太大的期望。谁知上级却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说征西这孩子我起小就喜欢。干脆和我女儿一起办来,让他俩先处着。将来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哈哈。魏征西在信中说,到了部队才知道他父亲的上级权力有多大,他和上级的女儿到达部队驻地时,团长竟亲自率领着部队列队欢迎。靠上这条线,将来入党、提干,完全不在话下。因此,他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服从父辈们的安排,努力发展和上级女儿的恋爱关系。请陈倩看在多年的情份上,能答应放手。并又写了一段陈倩读后最刺心的话,他说咱俩的社会地位现在已发生了巨大的差异,再苦苦地相守相望,已没有多大的的现实意义,及早撒手为妙。对两人都好。望陈倩早日另觅如意郎君……
       魏征西并不知道他的这封信差点给陈倩带来致命的打击!
       由于计生工具的缺乏,当时男女知青做爱都采用体外排精的方法来避孕。有一次,魏征西抽离得晚了,致使陈倩怀了孕。当时两人都并不知情。而魏征西这封绝交信寄来时也正是陈倩妊娠反应最强烈的时候。过度的悲伤使陈倩的身体出现了很危重的状况。是马奎赶车送她去医院抢救。做了人流后,也是马奎赶车接回来的。接回来后,马奎喂夜马时,隐隐听到陈倩屋里传出闷被里的嚎啕声。他心感慨:短短几个月,从每晚飘歌声到夜夜传哭声,真够惨的!声声揪心呐。闹得马奎心里好烦躁,忒恨魏征西那小子。二马子再趴母马时,他不象往日那样,拉下、拴开完事。而是抡鞭猛抽,边抽边骂,打你个尽惹事,不担事的家伙!仿佛抽的不是他的爱马,鞭的是魏征西。你拍拍屁股逍遥走了,留下陈倩孤苦一人受难。现在出事了,叫她指望谁去?指望队里?这事儿在知青中影响太大、榜样太坏。不给处分、不换工种就算仁慈。指队里派人伺候,开小灶调理,根本不可能!指好友?你魏征西在时日日缠着陈倩,因此和她走得太近的朋友都没有一个。找谁帮衬?陈倩的工作是个闲职。将养身体的时日并没有问题。但问题是当时的知青伙食实在太差。天天玉米面窝头,外加一大碗旱罗卜片汤,还得自己含泪移步去打去……
       做人流好比做个小月子。月事毁了,身子也就毁啦!马奎觉得这事儿只有他管了,而且心里也认定该管。为啥?夜马归马奎全喂后,陈倩的小嘴儿变甜了,常常红着脸儿柔柔地对马奎说声,马哥,谢谢啊。雨天出车,还特意赶出来叮嘱句,马哥,今儿路滑,赶车小心些。这番惦念让马奎心颤。就凭这一声哥,妹的事儿就该管。可将养月子,没点腥荤可不成。马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有一种鞭打家雀的神功。家雀落地觅食时,他一鞭抽去,往往能抽着一两只家雀。于是他提鞭去抽家雀。但家雀都是些鬼精灵。并不那么好逮。你得悄没声儿地候着,等到家雀落地觅食分了神儿,再出鞭才能抽着。否则你鞭子可没它们飞得快。马奎便天天猫在谷草堆后面苦苦守候,伺机抽鞭。抽着了,便欢天喜地把家雀褪了毛,开了膛,使个大茶缸,拿盐水煮了,端给陈倩补身子。打多了便把家雀群打惊了,马奎提鞭出去,还没抡呢,家雀就呼地一声全飞树梢了,任你再候着都不再落地。马奎没辙了。只得半夜扛把梯子去草房檐底下去掏家雀窝。但很快掏尽了。马奎苦思冥想,想出了个好法子。一有闲空,就提把镢头去刨鼠洞,搜来鼠粮提到养猪的老职工家换来肉、蛋、面,天天给陈倩捏两鲜馅的饺子吃。两人一边包一边唠,慢慢儿,陈倩胸中的块垒全给唠化了。将养了一段时日,陈倩的元气恢复了。两大块红晕长驻腮边,眼神又亮得能滴银。可马奎为她操心都操落形了,原先四五层眼皮的豹眼,现在至少有七八层,头发成绺打结,一笑时,脸上除了两个眼球、一口牙三个白点外,其余部位都黑得发暗…..看着马奎人憔悴成这样,陈倩把喂后半夜马的活儿又硬夺了回来。严令马奎每晚安生睡觉,别再惦着。前半夜,马奎喂马时,她也陪着、帮着、唠着……再后来竟传出两人搞上了的惊天消息。
       至于他俩究竟是怎么搞上的?是怎样一个具体的过程?至今都是我队没破解的一个“哥德巴赫猜想”。啥离奇的版本都有。有的说,那天马奎喂马时,受了二马子趴母马背的刺激,控制不了自己,对陈倩犯了浑。也有的说,陈倩是自愿的,她一是对马奎感恩,二是当时她的心旄也摇了……但结论都一样:蛤蟆蹦高咬着天鹅了,灶神睡了嫦娥!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多数人不信,都反问别人,也是反问自己,你说可能吗?根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消息却在陈倩返京探亲时得到了最后的证实。那天,马车由后勤线上的另一个老职工赶着。马奎穿一身新,头一次不用赶车坐在马车上。头发间没一根草屑,许是还抹过油,阳光下闪闪发光。嘴笑咧得都能看见后槽牙,逢人就告诉说,他随陈倩一起去京城拜见准岳父、岳母,拿了户籍证回来就登记。这不啻在我队上空爆了颗核弹,人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冲击波的强烈冲击。
       但这还只是第一波哩。第二波冲击波袭来是在马奎赴京后的十余天,马奎独自一人回来了。后来探明,马奎赴京登门后,陈倩的父亲认为凭自己女儿这模样,找啥姑爷不成,肯定是马奎对他女儿先耍了流氓,女儿迫于无奈才同意的。后来,他老伴儿告诉他,她娘俩唠私房话时,陈倩告诉她已是马奎的人了。于是气得找了一帮人把马奎打出了京城。并扣住了女儿不让走。马奎只得黯然神伤地回来。
      没想,又过了十余天,第三波冲击波再度袭来。陈倩给马奎拍来电报:父病危,速来。原来,陈倩的父亲见女儿带回来马奎这么个准姑爷,受了强刺激,脑溢血了。经抢救,暂时保住了命,人却瘫了。陈倩母女俩身单力薄,没力量在医院里把她父亲送东送西去检查、化验、送高压氧舱治疗……只得电召马奎去帮忙。召马奎,陈倩也还有另一层考虑在,她想通过马奎的照料能修补一下和她父亲的关系,使她俩的婚事能有转机。马奎马上请假前往。几个月背东背西送陈倩她父亲治疗。谁知,陈倩的父亲第二次复发,终于不治。断七那天,陈倩的母亲哭着对陈倩说,这些日子我看了,小马是个实诚的东北汉子,你要是铁了心,就随你吧。拿出户籍本递给了陈倩。
      马奎、陈倩回队后,立即去登了记。嘿,两人的事儿还真成啦!马奎既勤劳又能干,婚后的小日子自然挺肥溜。谁料,似这般,日日守个天仙,搂软抱玉、吃香喝辣的日子,过了没几年,马奎竟主动提出离婚,而且话还说得很绝,你不离,我拿死还你单身……
      这是咋啦?命运又演哪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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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伟民 | 2016-10-13 19:48:35 | 显示全部楼层
      

       高考恢复了,给知青铺出了一条新大道。人人心里燃起热望,都忙着复习备考。但毕竟荒废多年,重拾有难度。好多题目,它认得你,你不认得它。陈倩是老高三高材生,低年级的知青来向她讨教的人很多。陈倩指导他们既热心又耐心。后来,讨教的人越来越多,陈倩干脆在自己家里办起了补习班,一门功课、一门功课地帮助大伙系统复习。马奎也很热心,烧水沏茶,炒黄豆、炒瓜子款待大家。这帮知青补习还真铁了心了,不管白天活计有多累,到晚间,嘴里还嚼着窝头就来了。马奎笑着劝他们悠着点,知青们都说除了这条道,再没旁的路径可以离开北大荒啦,因此累死都不肯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补习完毕,众人散了。陈倩还守灯看书。有时,马奎喂完夜马回来,陈倩还在看。马奎问,媳妇咋还看呢?是不是也想考?陈倩笑笑,不哩。有些内容我也荒废了,温习温习,别误了大伙。这么精心备课,辅导起来自然效果好。就没有陈倩回答不出的问题,也没有陈倩解不出的难题。有人劝她,陈姐,你也报名去考吧。象你这水平,一考一个准。陈倩笑着摇头,不啦,我已结婚了。我走了,你马哥咋办?这群人中就有几个心直口快的人反过来做马奎的思想工作,马哥,你放陈姐去考吧……你可别害了她!
       这话象重锤砸中了马奎的心!啥?我会害陈倩?咋听很刺耳。可晚间躺炕上细琢磨,这话还真含着理。高考是部登天梯,你拦下不让爬,不是害她,是啥?!说起害陈倩,马奎自然想起魏征西。这小子把陈倩害得好苦!他为了自己,甩了陈倩。可现在,我要是也为了自己,拴了陈倩。和魏征西这小子也就没啥区别啦。他顶看不起魏征西这样光考虑自己的男人。他觉得一个男人爱女人,就该一切为她好,为她想,旁的啥也不该考虑。这么一想定,他开始也反过来动员陈倩备考。陈倩温柔地笑笑,嫁汉随汉,这辈子就呆在北大荒了,哪儿都不去。
       话是这么说,可有一晚,他俩睡觉。陈倩睡着了。马奎还没睡着,他在琢磨下一步如何动员陈倩同意备考。突然,陈倩兴奋地高喊了起来,我考上啦,考上清华啦!喊完又翻身打起了呼噜。马奎知道陈倩做梦了,做考大学的梦了。他这才明白媳妇说不想考大学那是假的,她是做梦都在想。她完完全全是为了我才硬把自己的梦给掐了!马奎被感动得哭了,泪水淌一脸,炕上折了半宿饼,他铁下心,今年无论如何都得让媳妇去高考。转天开始,他就日日动员陈倩,也让来家复习的知青帮着动员……
       要说陈倩压根儿就没动过高考的念头,那是瞎话。考清华一直就是她的少女梦。后来这梦让上山下乡搅了。而现在梦境又在向她招手,她能不动一点心嚒?她只是想到在自己最困难、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马奎帮了自己。她把这份情看得比啥都重,不肯负马奎。因此忍痛决定不去高考。现在马奎和众人都一个劲儿地动员自己,说多了,说得真诚,也难免把她的心思撩活了,终于点了头。马奎一看媳妇同意了,便把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儿全揽了下来。菜他烧、饭他做、桌他抹、碗他洗……连陈倩睡前泡脚,都是他把盆水端来,让陈倩捧本书边看边泡,他不停地给续水……他说,媳妇,往后你的时间比啥都金贵。能多看一会是一会。人呐,干啥事就凭一个勤字。我凭啥能鞭打家雀?就凭多炼……说得陈倩直点头,也就心安理得地任马奎给她搓脚趾、擦干脚,为她泼水……
      那时,关于高考的小道消息很多也很杂。一会儿传只有末婚的知青才能考;一会儿又传结过婚,但双方都是知青也能考。但象陈倩这样和当地老职工子女结婚的知青就不能考。后来又传,考是能考,但录取时,学校会内部掌握,政策有区别……马奎的心被搅乱了,天天煎熬着……千万不能让已婚的身份耽误媳妇考学!有一个念头突兀地在他脑海里冒出,和陈倩离婚,还她单身!这念头冒出后,马奎一连喝了十几天闷酒,又偷偷地淌了好几宿泪,牙把唇都咬破了好几回,这才跟陈倩破口,媳妇儿,我不能拖累你……咱……咱俩离吧……这话起初陈倩没当真,以为只是马奎一时的傻话,还笑着调侃他,你舍得呀?直到有一天,马奎套车硬拽她去办手续时,才知马奎是动真格的。于是口气坚定地说,我不离!让考就考,不让考就拉倒。为这事,两人没少拌嘴。有一次,话赶话,马奎放出了狠话,你不离,我拿死还你单身!
       马奎的脾性,陈倩掌握得透透的。他这人,往好了说,是个唾沬赛钉,说到做到的汉子。往孬了说,是个认死理,一条道跑到黑的痴人。他说不离婚就用死来还陈倩单身,说不定哪天就会去践行。陈倩被吓怕了,只得同意离。离婚后,两人还守在一堆儿,马奎还是把所有的活计都揽在自己身上,啥都不让陈倩插手。他给陈倩的任务是,看书、看书、再看书,备考、备考、再备考……
       高考开始,陈倩果然高中。走的那天是马奎套车送她走的。陈倩用条手绢儿抹了一路泪。马奎却像是挺有兴头似的,变着话题儿说吉利话。他将陈倩送上来接考上的大学生去师部的大卡车。找媳妇要了那条擦了一道泪水的手绢儿,说是留个念想。他好想好想最后再搂搂媳妇,但当着众人的面觉得有点臊,便捏紧了媳妇的手不肯松开……不错珠地瞅那脸、那腮、那唇、那柔发……
     卡车一溜烟开跑了,马奎觉得自己的心被摘了……胸膛好生憋闷……强忍半天的泪水终于如注地流下来,却仍觉憋闷得厉害,张嘴呼吸都不成,非嚎不可。车到旷野,他仰天嚎起来:媳妇,媳——妇——,哇哇,呜呜……牲畜们没听过这样的指令,不知该跑该停,就蹰那了。马奎一个响鞭抽辕马的耳根,辕马惊了,尥蹶子飞跑起来。风呼呼的,马奎觉得胸膛里那团憋闷才散去些,而且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再快些能把媳妇撵回来似的……他不停地打着响鞭,不停地嚎:媳妇,媳——妇——,车终于翻沟里了……
     马奎的腿骨被压折。将养百日,新骨生成,腿却瘸了。队里不让他赶车了,专职喂马。人们发现,马奎人变得有些愣愣怔怔。一有空闲,他就抱根鞭子躲谷草堆后面守着,伺机鞭雀。鞭够数了,把毛褪尽,却并不开膛。不用锅、不用盆,还使当年给陈倩煮盐水雀的大茶缸搁盐煮了。晚晌,他直接用嘴对着瓶口灌白干,然后用手捞出只家雀,整只塞进嘴里,使劲地、久久地嚼着,直到家雀连肉带骨都嚼成糜了,才伸脖咽下……到半夜,屋里便会传出拼命压抑过的嚎哭声,媳妇呀,我好想你……呜呜……

       为纪念赴北大荒兵团四十周年,我队荒友决定在天津大聚会。那天,全国各地的荒友差不多都到齐了。陈倩到了,虽没了年青时那般美艳,却也透着秀气和书卷气。通过交谈,知道她那年考上清华,毕业留校。退休时是个教授。魏征西也到了。大家了解到,他以正军级待遇离休。妻子一年前患子宫癌去世,现在单着。魏征西、陈倩两人见了面,握了手,也交了谈,最后两人还互留了联络地址……
       谁料,第二天魏征西就登门拜访了陈倩。陈倩沏香茗款待。魏征西开门见山地说,他来是为了向陈倩表明他想和陈倩能重续前缘。晚年能再做个伴儿。他说,咱俩现在都单着,一个正军级,一个教授级,将来经济完全没问题。你家屋不够大,可到我那去,两百多平米,还有独立小院,可种菜养花,养老最适宜……
       陈倩静静地听他讲完,慢慢地摇摇头……
       魏征西见状,忽地单膝跪下,说,小倩,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原谅我吧,我会用我的晚年向你赎罪。
       陈倩还是静静地摇了摇头,征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能理解当年你的选择。因此,并不记恨你。只是我嫁过马奎,旁的男人再也走不进我心里……
       魏征西一听陈倩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知道再说都无望,便只得悻悻告退。
       魏征西一走,陈倩使巴掌直拍自家脑门子,对呀,自己咋就想不到这层去。现在我和马奎都退了,户籍制度又松,完全可以复婚,把马奎接京城来住。她立即把这想法付诸了行动。专程去了趟北大荒。
      乍见陈倩,马奎激动得全身发抖,那条瘸腿差点没站稳身子。平息下来,他忙着要宰鸡杀鸭款待陈倩。陈倩拦住道,别的菜我不希罕,就希罕盐水煮家雀。马奎闻言就去鞭家雀。好不容易整了半茶缸,使盐水煮了。两人倚炕桌对饮。席间,陈倩把来意说了……
      听了陈倩的话,马奎又全身筛糠似地发起抖来,手都拿不住家雀,滚落地上。眼泪叭叭砸炕面……半晌,他使巴掌狠狠一抹,象是想定了啥,情绪平复下来,说:媳妇啊,咱俩复婚不合适了……我又老、又丑、又瘸。去了,会让所有人笑话你…….有你这番心,我就知足……说到这,他想给陈倩一个笑脸,却怎么都扮不出来,于是又重重地哭着喊了声,知足——
      喊完这声,任陈倩再说再劝他都直摇头,既象是答复陈倩,也象是喃喃自语,反来复去只一句話,我不能败了你的名声……
      陈倩知道马奎又钻进死胡同了,便赌气道,你不去,我来。
      那你九十岁老娘咋整?
      陈倩无言了,两行泪水缓缓地淌出来……
      马奎使衣袖抖抖地为陈倩抹干泪水,反过来劝慰道,媳妇,我知道,你提复婚是担心我晚年的光景。你放心,这辈子落单落惯了,能照料好自己……
他努力挣扎出个笑脸,媳妇儿,今儿个是咱俩相聚的大喜日子,咧嘴笑都来不及哩,别哭了……来,喝酒嚼雀……说着把盛雀的大茶缸往陈倩那边挪了挪。
      陈倩端起茶缸久久地抚摸着,泪珠儿断了线似地滚落下来,好半天,她才忍住泪水,哽咽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喊你马哥,结了婚都没喊过一声老公。今夜儿,让我好好喊一声,来,老公,咱俩喝酒吃雀……陈倩举杯大口大口地灌白干……终于,醉卧在马奎的炕上,沉沉地睡去……
       这一宿,马奎没舍得闭眼。他盘起瘸腿坐炕上,脑里反思着陈倩刚才劝他的那些话,陈倩说,去吧,北京医疗条件好,老了,楞丁发个啥病,有我在,送医便当些……
       这话触着他心肺了。这些年,过于辛劳和刻骨相思,他觉出自己的心脏有问题了,有时整宿都不能平躺,只能默默地靠墙面坐着,使手轻轻地抚胸口,内心冒出一丝丝的悲凉,我真要就这么走了,没一个人会知道……
       因此,刚才陈倩劝他时,他想起夜间发病的情景,内心有过一丝动摇,要不这回真的随她去北京?发病有她在跟前,总有个照料……也不枉我守了一辈子……可这念头刚一冒出,随即被他自己挡回去了。瞎琢磨啥啦!我这付模样,跟去了,让她老脸往哪搁?不能帮衬她了,就不该连累她……不能……绝对不能……他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脑里啥也不想。双眼死死地盯住熟睡的陈倩看,甚至有些贪婪……他知道,错过今宵,再想看媳妇躺自己身边的情景,这辈子怕是不能够了……看着、看着,他纳闷起来,媳妇明明躺在眼目前,还没离别哩,咋就想上了,还比平日里想得更凶!当年两人恩爱相处的情景一幕幕全浮现到了眼前……他泪流如注……
      夜真静,连泪砸地声都那么分明……马奎呆呆地想,今夜如是匹马,能拴住,该多好!
      可夜不肯听吆喝,天色渐渐微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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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6-10-13 19:57:16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了,高亮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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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伟民 | 2016-10-13 20:25:25 | 显示全部楼层
@海上清风老师,又蒙您高亮荐读。您的提携使我感激不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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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6-10-14 22:02: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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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忙龙 | 2016-10-15 20:55:4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的故事,很有个性的人物,结尾恰到好处,令人深思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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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伟民 | 2016-10-17 10:2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郭忙龙老师,您好!谢谢您的点评和肯定。特别是对结尾的认可,尤其使我高兴。在此处,我用了留白手法。曾引起过争论。有许多读者出于对马奎的同情,认为应该安排两人复婚。该不该去北京争议很大。我也曾有过这样的设计,当时马奎没跟去。后来陈倩她妈死了后,陈倩回到北大荒复婚。有点传统戏剧大团圆的手法。后来再三考虑后还是采用了现在的结尾。留给读者自己去想、去设计。一个读者就会有一个设想。得到您的肯定,增强了我的信心。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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