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热血》第17章——并非尾声

[复制链接]
查看943 | 回复1 | 2016-11-3 09:4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伟功/著

巴火/整理

  题记——

  此作献给:

  曾在云南老山、八里河东山前线浴血奋战和光荣牺牲的勇士们!

  10·19拔点作战”终于进入尾声。

  数据结果迟迟未到,赵文泷倍感困惑煎熬。

  左右两群是13点55分脱离越军55号阵地的,从那一刻起,赵文泷就在焦急关注伤亡情况:谁牺牲了?谁负了伤?伤势如何?

  40分钟后,14点35分,182团作训股长李恩龙,向师前指作了基本情况报告:人员全部到齐,在“无名3号洞”遇敌炮击,暂时无法回撤,就没有伤亡情况。赵文泷数次电话询问,要求清点人数。回应的都是李恩龙,而不是团长彭勇,赵文泷隐约感到有些蹊跷。

  李效峰副参谋长侧面打听得知:彭勇是在等待狄国平亲口报告情况,否则,他不敢上报。赵文泷觉得有道理,让大家耐下心来。

  这个阶段,各种传言漫天飞舞,来源于电台、报话机的管理无序,肆意使用明语通话。因此,七嘴八舌,道听途说,不加分析,任意传播,就像当下的“微信”,信息迅速爆炸,却真假难辨。

  赵文泷先是听到讹传:左路队长万忠勇牺牲了。他一时难以抑制悲痛,潸然泪下。为不被下属察觉,他举头望向天空,装作若无其事,极力压抑心口剧烈的绞痛,却无以平复。直到突击队完全撤下,才确知牺牲的是右路队长赵怡忠。虽暗自为万忠勇庆幸,却为赵怡忠牺牲陷入更深的哀痛。这两个人,是他最信任的得力精英、左膀右臂,失去哪个,都如断其一臂,令他痛心疾首!

  战前两个多月集训中,赵文泷与每个突击队员都感情笃深。从他的《战后札记》中可以看出,他始终称突击队员们“心肝、宝贝”,疼爱备至。行动前两天,他亲自关照:突击队员们晚餐就吃巧克力了,耐饥、蓄能、有爆发力,既便于携带,更便于随时食用。黎明前出发时,在41号阵地,他目送突击队员们背影渐渐消失,便忍不住自问:谁最可能牺牲?谁最可能负伤?谁一定会回来?他不愿再想下去,心中暗骂:乌鸦嘴!

  突击队员们一个个从赵文泷脑海中闪过:这个不能死,那个也不能死,哪个都不能牺牲!任长军、王常兴、李喜章、杨代宽、赵怡忠,都不能牺牲!他们是最优秀的军人,最可爱的兵,都具有不牺牲的潜质,都具有保存自己的能力,牺牲哪一个,都是不可接受的。为此,他对炮兵、电子干扰的运用,战争物资保障,战略战术发挥,都做过反复研讨、反复修正,尽可能在确保出击作战成功的前提下,减少缺陷,力求使牺牲降至最低点。

  还在这些精打细算进行中,曾有一个文艺宣传队的女兵,询问对伤亡的预估,他颇为自信地答道:“死不过二,伤不过十。”

  女兵俏皮地说:“这只是你的想象。”

  他大手一挥:“不是想象。我要变成现实,力争一个不亡。”

  现代山岳丛林进攻作战,伤亡概率一般不低于30%。师长刘登云为此多次向他提示:增加预备队力量,伤亡概率不能低估。赵文泷却始终坚信:他训练出来的突击队,他设定的作战计划,不会伤亡过大。不亡人显然不可能,但定位到30%,似乎也有点偏高了。

  作战结束后,伤亡率确实未达30%,但牺牲者仍远超赵文泷预估的两名。这使他陷入极度痛苦之中,无法接受。

  赵文泷一再反思,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作战计划不周密,还是组织指挥失当?是协调不同步乃至混乱,还是战场伤员抢救不及时?是突击队临阵发挥失常,还是越军防守反击能力被低估?

  他自怨自艾,痛苦万分。

  作战当夜,182团3营小范围喝庆功酒,请他,他去了。看到幸存的突击队员们欢蹦乱跳,他掩饰住悲伤,与他们共同欢聚了片刻。他端起酒,只喝了一口,人群中不见了赵怡忠、杨代宽、陶克叶、赵恩华、张晋康、臧振林,还有其他伤员,他再也难以下咽,起身离去。炮观所小王赶紧跟在他身后(在师前指那几天,小王或警卫员小贺始终不离他的左右)。

  赵文泷走出洞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来到一处高地,向着远方久久凝望,他喃喃自语着:

  “赵怡忠啊赵怡忠,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集训的时候,我一再跟你讲,作为战场指挥者,不能越出自己的指挥范围,不能去盲目呈英雄。你——,你看你——,冲到最前面,已经负伤了,营长叫你下来了,你还往前冲!现在你牺牲了,你让我心里多难受啊!”

  听到赵文泷倾吐心声的痛苦之言,小王不禁掉下了眼泪。赵文泷停了停,下意识地在口袋中摸索,好一阵,才想起已经戒烟了。他转念想道:当初戒烟的前提是,——是战斗胜利!然而,战斗胜利的代价,却是……牺牲了这么多好兵!他越发烦躁不安起来。

  小王心领神会,从身后递给他一支烟、一盒火柴。赵文泷接到手里,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接着自言自语道:

  “杨子啊,杨子(杨代宽),你怎么就牺牲了呢?你是我最喜欢的兵啊!你那个宽大的脸庞儿,总那么乐呵呵的笑容。每次见着我,你都拉着我的手,说不完的话。我就忘不了啊,你那双眼睛,跟小孩子似的,那么水灵,那么天真,我忘不了啊!你为什么要牺牲?唉,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出发的时候,应该把我那个‘小鹿头菊露喷雾器’给你带上,那就好了!”

  赵文泷对杨代宽的深情呼唤,使小王痛哭失声。同时他又好生奇怪,副师长什么宝贝忘记送给杨代宽了呢?赵文泷转身看到小王满脸疑惑,手搭住他肩头,说:“我有个‘菊露喷雾器’,上面有个‘小鹿头’,是我的护身符!”

  小王恍然:“哦,护身符。”

  赵文泷没再解释。有些事只可意会。谁会想到,他竟会把一只塑料喷雾器上的小鹿头,当成自己的“护身符”!为了这个“护身符”,他还与师卫生所的军医张燕妮好一番周折。

  一天,赵文泷不舒服,到师卫生所打针。军医张燕妮给他注射时,为减少疼痛,转移注意力,赵文泷紧盯着桌上摆的那个菊露喷雾器顶端的小鹿头。说来奇怪,看着那个小鹿头,张燕妮的针再怎么打,他竟毫无疼痛感。——真不可思议!赵文泷觉得难以置信。他从不信教,不参禅拜佛;也不迷信,不占卜求卦。他有雄厚的技术背景,他是科研工程人员出身,即使置身研制同步卫星登天的岁月,也从未祈天求地。然而,此一时此一刻,对一个“小鹿头”的虔诚凝视,竟驱除了他的所有疼痛感。他不能不服,不得不信。他觉得,这就是他眼下的“护身符”,于是打定主意,把它带走。

  注射完毕,他对张燕妮说:“182团3营阵地,蚊子太多,得给我弄点药拿去喷喷。”

  赵文泷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张燕妮闻听,立即转身从药房中取出一筒“特效灭虫灵”递给他,告诉他这个效果特别好。他啼笑皆非,但看到张军医那么认真,又不好明说,便转身离去。张燕妮也觉得副师长似有不满,却又不知何故,自己愣了半晌。

  第二天,赵文泷又来了,直接指着那个小鹿头喷雾器,说:

  “别的不行。我就要这个。”

  张燕妮有点莫名其妙。心想:这个“菊露喷雾器”已经被我用过,旧了。而那筒“特效灭虫灵”是全新的,药力很强呀!但看到副师长非常执着、认真,算了,给你吧。便给了他。

  赵文泷把这个“菊露喷雾器”装在上兜里,小鹿便探头在外,好像在四处张望,帮他发现危险,驱赶灾难。此后上下阵地,数次出现意外,均有惊无险,赵文泷都归功于小鹿头的“佑护”。他笃信不疑,“小鹿头”越发显得神奇,从此再不离身。

  很多人看见都觉得古怪,又不好问,只以为赵文泷难耐蚊虫叮咬,故此随身携带喷雾器。只有一名《解放军报》资深记者,打破砂锅,穷追不舍,似想挖出“独家新闻”,咄咄逼人。赵文泷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的“吉祥物”,更不敢冒出“护身符”字样,便随机应变道:

  “这是我们前线特制的‘毒剂枪’。万一遇到偷袭,被越军特工装进麻袋,就拿这个突然喷射,用来自救。目前还处于试验阶段,全师只有这一个样品。”

  此话出自一个副师长之口,绝非戏言,记者点头连声称赞。但出于职业习惯,依然伸出手来,希望见识见识“样品”。赵文泷怕断然拒绝他更不信,便把小鹿头取出一半,又放了回去,信誓旦旦表示:“这东西是按装备研制的,万一发生意外,那就不好了。这样,一旦定型,我肯定告诉你。”记者这才作罢。并留下一条新闻线索:哈军工毕业的副师长战地科研灭敌。

  人一旦产生某种崇拜,不论崇拜物有无感应,都会被赋予生命特征。喷雾器上的“小鹿头”,就这样成了赵文泷的“护身符”。

  但此时此刻,面对牺牲的战士,赵文泷竟因没能及时送出最珍爱的“护身符”,以力避他的牺牲,而连连自责不已。似乎杨代宽的牺牲,是他失手造成的。

  ——赵副师长啊,你真的太爱你的兵了!爱得连你都变得像个孩子!小王不禁从心底发出呼声。

  “10·19拔点作战”最后一道难题是“失踪”,即失踪的唯一一名士兵——臧振林。

  拔点作战开始前,师首长提出的要求是:宁肯牺牲10个,不能丢失1人。臧振林是一名预备队员。战斗中,他被“预备”到敌55号阵地纵深,却未跟随突击队从阵地撤下来,由此引发了狄国平与张永辉的激烈冲突,狄国平带韩胜合再上55号阵地寻找臧振林,在3号洞口遇敌炮火袭击,韩胜合扑倒他,被弹片击伤脾脏。因狄国平返回敌阵寻找臧振林,彭勇不敢下令发炮压制对方火力,引起分批次后撤人员的严重不满。更重要的是,作战伤亡数字的上报,被拖延了20余个小时……

  臧振林去向最终的确认,来自炮兵观察所的记录。战斗中,他们从高倍望远镜中观察到:有一颗炮弹恰好落在一名战士脚下爆炸,他被炸飞,牺牲得非常惨烈,只剩下一条裤腿挂在树上。按照炮观所的指引,预备队找到了大树上那半截血淋淋的裤腿,当作是烈士臧振林的化身,套上一身新军装,告别后火化了。同时,追认臧振林为突击队队员,把他的名字补绣在突击队锦旗上。

  现在,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这场战争,作一个全景式的阐述。

  从时间点上看,有几个关键时间点:从18日的8点52分,14点零9分,左右两群警戒分队分别到位。佯攻队19点25分到达1014高地,19日19点40分,狄国平率领49名突击队员先是进入到40号阵地待命,然后又在凌晨2点,到了41号阵地待命。凌晨3点出发,历经7小时和8小时不等,在早上11点左右,左右两突击群分别进入第一潜伏点潜伏。

  11点30分,右路突击群进入“无名3号洞”,在这之间发生过狄国平脱离队伍,独自前去寻找“无名3号洞”的插曲,给了大家一个极大的困扰,差点延误了总攻时间。好在狄国平11点58分戏曲性地赶了回来,这让赵文泷副师长和师、团指挥所可以按预定作战计划下达攻击命令。

  一顿炮火急袭,55号阵地及周边的小清山各个阵地,均被我们的大炮“犁”了一遍。随着炮火的延伸,狄国平第一个冲出无名洞,引导突击队员进入越军55号阵地前沿继续潜伏。炮击时间持续了10分钟后,右路突击群群长赵怡忠带领突击队员率先冲上阵地,又第一个负伤,后又连续中弹,他是这次战斗中第一个牺牲的。

  战斗一进入实战状态,就出现了一段混乱而不可控的状态。虽然战士们经过3个月有针对性的攻击拔点训练,到了真正作战时,仍然呈现出几分不可思议的乱阵,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铺天盖地的炮火轰鸣声影响着每个人的听力。但每个战斗班组对受领的作战任务,基本是贯彻到底的,没打任何折扣。以右路突击群为例,中心任务是剿灭3号洞和4号洞,他们基本将越军堵在洞中消灭殆尽。

  攻击1号洞和2号洞的是左路突击群,在遂行作战任务中,栾智平表现极为突出,有目共睹!因此当他被报到军区前指,评定为战斗英雄时,没有任何异议。最终,战斗也以栾智平战场抢救王常兴作为结束。

  此后,狄国平又上敌阵去寻找臧振林。找到3号洞口时,越军的一发炮弹落在身边,紧急时刻通信员韩胜和将他扑倒,自己负伤,不然狄国平必定阵亡。最后在七连军工们的奋力营救下,将狄国平和韩胜和救回到“无名3号洞”。在洞口,正遇上越军发射毒气弹,因发现担架上的王常兴没有防毒面具,狄国平摘下自己的防毒面具给王常兴戴上,并为此骂了连长,要求照管好王常兴,这对狄国平来说是不可容忍的。

  16点30分,部队从无名3号洞回撤。回撤的过程基本是在越军狂轰滥炸下完成的。越军一直没有停止炮击,他们知道,此时是打击我军最好机会。所幸的是,我突击队在“无名3号洞”躲过了他们最急风暴雨的炮弹,等发现我们从无名洞出来往回撤时,他们的炮弹已经跟不上趟了。持续数小时的炮击,炮弹消耗大,越军的实际装备也跟不上。炮弹打的是钱,越南国民经济不振,贫困不堪,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虽然越军一路追着我突击队开炮,但却没再伤到我们,这是因为有了“无名3号洞”的大幸。撤退时比去的时候要快,去时是隐蔽接敌;回撤时极为迅速,不用躲躲藏藏,连地雷都不需要顾忌,因越军连续炮击,早已为我们清除了地雷。所以,去时耗时8小时,回来仅1个小时不到。

  对“10·19拔点作战”的综合评价,副师长赵文泷所著《战后札记》中,《10·19作战检讨》一文,应该说是比较客观的,30年后读来,仍不失公允。主要内容节选如下:

  ……平心而论,“10·19作战”是个小奇迹,以我亡6人(赵怡忠、杨代宽、张晋康、臧振林、赵恩华、陶克叶),伤12人,无一致残,大部分伤员一周时间即可出院,相对而言,实现了以较小的消耗,取得了毙敌152人,缴获装备器材70余件的战果,摧毁55号阵地上屯兵洞4个,明暗火力点29个,缴获冲锋枪12支、苏制微冲1支、越制手雷27枚、电台一部、其它物资56件。骄傲一点说,打了个干净利索的歼灭战。

  然而,作为这场战斗的具体组织者和指挥者之一,我却绝少快乐!从战斗结束我就反复思考,调查整个战斗组织与实施阶段的漏洞,反省个人的失误、不足和责任。

  首先,我坚持认为:本次作战,指挥机构的确立不符合现代战争的特点,指挥层次多、指挥混乱是本次作战中暴露出来的最大问题。战前确定,师基指、师前指、团前指,三级指挥的最终决定权在师基指,而我一开始就提出,减少一个指挥层级,不设师前指,由我率若干同志与182团前指合二为一。但在师常委会,还是决定了设师前指。

  在我担任师前指负责人后,与182团前指出现了种种冲突和误会。甚至于182团前指越过我直接向师基指进行报告请示,作为师前指不能及时知情,造成后续指挥的脱节和混乱,影响了步、炮、工、电子干扰的有效协同。

  其次,组织战斗阶段,仍有欠细、欠实。10月18日对越炮击时发现了越军70号阵地上新架设了一挺高射机枪,战斗中这挺高射机枪对我方人员造成了重大杀伤,没有在战斗发起前按预案打掉它,实乃重大的不可原谅的失误之一。

  组织战斗阶段,对回撤的研究讨论不细,回撤训练不足。从6月8日,师常委会上决定我担任出击作战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后,在确定攻击目标,组织全面侦察,方案拟定,突击队训练,诸兵种协同等问题上都进行了务实和过细的工作,在战斗实施中对火力准备、秘密接敌、开辟道路、突破前沿、搜剿打洞、伤员救护、捆抬俘虏等具体阶段和具体动作,都从下到上、从上到下进行了反反复复,大的有十四五次之多的讨论和演练。对回撤,我们把它作为战斗的第七阶段进行演练,却唯独没有上下结合,进行充分的、过细的研究和训练。直到友军139师发起“10·14作战”,13点48分出击,15分钟攻下越军表面阵地;到16点02分都撤不回来的可怕情形,我才猛然一惊。要知道139师出击的越军阵地离本方只有200米不到,可他们就是撤不回来。而我们是近2000米的崎岖山路,回撤将会更加困难。从15日下午到18日,我们所有突击队成员都在针对回撤问题进行讨论、推演,最终还是出了状况。

  第三,未对突击队成员进行专门的心理教育和心理训练,而这,也可以说是我军一直以来的缺失。对此,我曾作过尝试,在1985年9月,我曾带一个作训参谋去182团搞了一段时间的心理训练研究,部队开进前,又以我国足球队败于香港队和朱建华跳高发挥失常等,讲到心理素质在作战中的重要性。但这一点工作是不够的,单独强调战士的勇敢和无畏的牺牲精神,也是不够的。出征誓师大会的壮烈场面,一是失密,二是使战士的心理产生了波动,真以为自己是去送死了。还有记者纠缠战士采访,非要战士写遗书,这一切搞得并不是好事,可能起到了反面的暗示作用,本来集训时战士们的情绪很平稳,到了那一天,出现了很多战士情绪失衡,胆怯和害怕,一度使突击队出击作战蒙上阴影。

  可以说,整个赴滇轮战是一个奇迹,以数个战区、数个集团军部队,对越军实施长期的消耗性战争,世界战争史上也绝无仅有。我们的“10·19作战”也是一个奇迹,一个小小的加强连进攻,耗尽了师一级的力量,而且受到了集团军、大军区前指的极大关注和实际上的配合行动,组织战斗时间历时三个月,比历史上一个大战役还费时间、费消耗。即使如此,仍出现了182团到20日晚才报上来,有一具烈士遗体因炮弹炸飞未能带回。在我前往-41号阵地迎接他们时,9连指导员易志华扑倒在我怀里哭叫:“对不起呀,副师长。……我都不知道是要批评他们,还是要安慰他们。”此外还有,在作战中,因为各种情况,越军使用化学武器,我们却无法取样等一系列的工作失误。

  ……

  1986年我师“10·19拔点作战”后,还曾有进一步攻打越军大清山和小清山阵地的规划,任务落在181团3营9连头上。9连连长汪海江、指导员李卿君,都有更大规模拔点作战的准备。181团3营从接阵地后,即安排9连担负军工,原因是鉴于三营阵地环境险恶,负字号阵地多,要打进攻仗,必须全面熟悉整个战场环境;做军工可以全线跑,对熟悉地形地貌帮助极大。

  李卿君于1986年7月1日带领9连2排,从-17号阵地撤下来,回到后方,与182团9连一样,在坪寨老先坡,选择了一处类似越军414.6高地的地域,从7月12日开始,一直进行着相当于一个加强连的进攻训练。同年7月23日至26日的老山洪水中,181团1营全面替换了3营,使3营整体进入进攻作战训练中。

  原计划当年9月前后,181团9连出击。但因种种原因,推迟到1987年1月。181团9连的训练,吸收了182团9连“10·19作战”的经验教训,针对性和目的性更强,减少伤亡的目标更明确。

  为摸清越军414.6高地情况,181团副团长郑月龙,在1987年元旦当天,曾率领苗荃竑和拟参加拔点作战的连排级干部出境侦察,不想意外被炸伤三条腿,侦察受挫。

  作战任务基本确定在1987年2月19日。181团组织干事赵风翔回忆:预估计牺牲40人,实际内部准备了100条尸袋。并专门建了一个“洗消中心”,即在出击部队回撤的公路边,开挖山水长流的排水沟,烈士遗体抬下来后,随即用水清洗,血水顺排水沟流进山里,减少痕迹。洗消后,再给烈士换上新军装,举行告别仪式后,送去火化。这场仗的规模显然将要超过“10·19拔点作战”,当时正值春节前后,全师上下着实紧张了一番。

  师长刘登云还召集了一次座谈会,机关各职能部门、作战分队干部战士们参加,分析遗漏问题。分管烈士洗消的组织干事赵风翔说:“40个尸体袋怕不够。根据友军经验,还得再增加20个。”一些战士闻听纷纷低下了头。刘登云师长制止说:“这个问题不讨论!”

  大约在行动开始前两天左右,突然接到命令,行动全部取消。事后得知:时任苏联外交部长谢瓦尔德纳泽到访越南,这是越方原最高领导人黎笋1986年7月10日去世后,越南新领导层发出改变政策的试探。他们请谢瓦尔德纳泽向中国带话,称:第一,希望中越边界即日停战;第二,双方自动后撤20公里,辟出非军事区;第三,越南愿意谈判从柬埔寨撤军问题。虽然,距中越完全停战尚有时日;但自此以后,老山地区战火逐渐降温,再没有发生规模性作战。

  当我们仍在厉兵秣马之时,著名作家刘亚洲,以他对老山战区的整体印象和深入思考,形成了《老山作战应当立即停止》的报告,提交给中央军委。

  刘亚洲大我4岁,是老相识。那时我在21军警卫连给政委费龙山当警卫员,随时出入首长小院。亚洲是时任21军副政委刘建德的长子,同住首长小院,谋面相知。但他入伍早,在军部大院极少露面。他1968年3月入伍,在63师187团一支久负盛名的连队——“英雄八连”,扎扎实实从战士、副班长、班长,直到提干当了排长。

  后来他到武汉大学读中文系,有寒暑假,我们见面多起来。那时,亚洲已是21军军部大院响当当的人物,——年轻、帅气,有智慧、有思想。他21岁就出版了第一部作品:长篇小说《陈胜吴广》,令大家刮目相看。记得该书还在草稿阶段,就曾在我们警卫战士中传看,亚洲请大家阅读,并请坦率提出意见。我就提过意见,绝对坦率,但肯定没提到“点”上……

  刘亚洲两次到过老山战区,熟悉轮战过程。1986年我们兰州军区部队轮战时,他足迹遍布47军139师驻守的老山和61师驻守的八里河东山。他深入走访、调查,了解情况,却不轻易表态。厚积薄发,写出了《老山作战应当立即停止》的报告,这篇成文于1987年初春的报告,至今读来仍振聋发聩(节选)——

  杨尚昆副主席:

  老山作战始于1984年,至今已4个年头。我曾两次赴老山前线,采访过14军、11军、1军、21军、47军、云南省军区等数十个作战单位、300余名官兵。

  1979年我对越自卫还击战,在国际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为着全球战略的需要,战后我始终对越保持压力,又开辟了老山战场。老山作战最伟大的意义在于:

  第一,它对东南亚局势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政治影响胜于军事影响。柬埔寨之所以成为举世瞩目的“热点”,老山作战功不可没;

  第二,中央决策英明,全军将士效命,彻底粉碎了越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老山作战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我手中,我军用鲜血在老山地区换来的胜利是永垂历史的;

  第三,激发了全国人民的士气。这一点所产生的积极影响无论怎样估价也不过分。

  这是一场特殊战争,换句话说,是政治战争。它的目的不仅完全达到而且超过了,政治上我已大胜。前线将士和到过前线的人都感到,在这种情况下,我应积极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鉴于这场战争的特殊性和我国特别是我军目前所处的状态,如果战争再以现在这种规模和方式继续下去,将对我产生不利影响。仅就目前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问题相当严重。我重点谈三点。

  一、军事:

  目前已起不到牵制敌人的作用。战争初期,敌人不明我意图,着实慌乱了一阵,倾可用之兵对付我,最高峰时,老山正面战场曾出现过6个师,超过我军。越军装备炮少,但在老山炮的门数与我一度达到1:1.2。可是,4年过去,越军已彻底了解我战略意图。不仅如此,甚至于对我作战地点、作战方式及作战规模都十分了解,明白我绝不会大打。现在我在前线压着3个师,敌人1个师顶着,摆出一副过日子的样子。我在船头方向最前沿阵地,距敌阵地只有4.5公里,那里的守敌竟把老婆孩子都接到阵地上一起生活,敌方军官照例休假。我目前主要作战方式是“拔点”,即攻击边界沿线的战略高点,拔掉后立即撤回,意在毙敌有生力量和练兵。敌人完全摸透了这一规律,我一打,他就撤,只还以炮火。往往拔掉一个点后,见不到敌人。俟我撤回,敌人又重来据守。下一批轮战部队仍然面临这样一个情况,周而复始。一对我友好的越南边民说:“就这么几个小山头争来争去,根本打不到疼处,他们照样往柬埔寨增兵。”另一越南边民说:“说是牵制我们,其实是牵制你们。你们那么多人窝在那儿,走不了也打不了。相比之下,我们轻松多了。”老山是丛林地带,大兵团作战不易展开,敌人把大炮后撤,只留下一些小炮,三人一门,打得极准,打完就跑。我阵地人员密集,时有伤亡。

  ……

  进一步讲,我认为,我们应当修正目前对越作战的军事指导思想,从长远战略看,越南并非我主要作战对象,因而不必与其纠缠过多。牵制是对的,打一下也有必要。但应当打在要害处。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要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是扬长避短。严格来讲,自1979年以来,我在对越作战中并未打过一个漂亮的、完整的(大量歼敌)的战役,而是打消耗战甚至于游击战。但这恰恰是越军所长,老山作战便是证明。美军、苏军装备如此精良,尚陷在越南与阿富汗的游击战泥潭中不能自拔,教训实在相当深刻。

  ……

  二、经济:

  老山作战虽然规模不大,但消耗极大。4年来,已有6个军(不满员)、10个以上的师从全国各地调往老山轮战,是仅次于抗美援朝的部队大调动,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根据我两次采访的观察和搜集的情况反映,其中的浪费是惊人的。

  仅举炮弹为例。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时,我全线出击,动用了几个军,攻克越南3个省会,总共消耗炮弹7700吨。而14军在老山作战期间,从4月2日到8月30日,不到5个月时间,已消耗炮弹8000吨。1984年老山作战开始时,平均一吨炮弹可以消灭一个敌人,而现在情况远不如那时。部队换防时,总是万炮齐鸣,为的是把库存的炮弹全部打光。

  ……

  三、给部队作风建设带来不良影响:

  ……部分官兵的精神状态令人忧虑。

  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战时,全军同仇敌忾,求战心切。1984年、1985年时,团以上干部想打仗,因为他们担风险少,打一仗升一级。营以下干部特别是连排干部不想打。现在,从集团军首长到最基层的战士,都不愿再打这样的仗了。

  产生这种精神状态的原因除了上述种种弊端,还因为前后方反差太强烈。后方什么都讲钱,歌舞升平。前方死那么多人,流那么多血。说到理解,并非所有人都理解。在云南地区群众中常听到的反映是:一个小小的老山,怎么上这么多人?又怎么打那么长时间?快成一个“两伊战争”了。很少有人能从战略高度看待这场战争,对这一点宣传也不够。1984年我调查了14军、11军的50名有朋友的干部、战士,他们的女朋友全部在战前吹掉了,比例100%。4年后,我又调查了47军、21军部分官兵,女朋友断绝关系的比例仍高达90%。

  ……

  结论:我认为,从我国战略利益出发,当然要继续保持对越压力,但能否考虑不要用目前这种轮战的形式和使用这样大的兵力。

  第一,以精锐的、但人数不多的部队长期驻扎边境,使用小分队渗透的作战手段。不搞屯兵百万,因为越不可能在边境发动大攻势。

  第二,注意在广西方向加强活动(小规模),因为广西距越心脏近,可对其造成较云南方向更大的心理威胁。

  第三,支持越境内反政府力量(不一定是武装不可)。在削弱军事作战的同时,强化“心战”,而这一点恰是越政府最害怕的。

  总之,是以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

  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杨尚昆,于1987年5月18日对刘亚洲的信作出批示:“反映的情况值得注意,今后的作战方针军委会讨论过。请总参、总政、总后注意,随时研究处理。”

  此后,老山再无大战斗。1989年12月,“轮战”彻底结束。

  然而,“轮战”虽然结束,轮战部队却难以“自拔”。轮战官兵们迟迟无法冷却作战激发起来的“血性”!

  据传说:一名排长曾“代表老山参战弟兄”,向交警开枪。

  ……老山作战正酣之际,部分重伤员从一线阵地送往昆明军区总医院。那时,军队没有“闪着蓝光”的专业救护车,都是用解放牌大卡车代用,侧面插一面红十字旗帜。有时抢救得急,红十字旗也来不及插,就载着伤员进了城。

  友邻部队一个排长,带一台解放牌卡车,载了一车伤员往昆明军区总医院送。那时卡车在昆明市区已受限行驶,因此,军车到昆明后,虽然尽量避开繁华路段,但还是在某路口被交通警察拦下。带车排长心急如焚,急忙跳下来,耐住性子向交警解释:老山,打仗,失血,重伤,危在旦夕,军区总院,紧急抢救,云云。

  不想那个交警看车非本地军牌,人非本地口音,便固执异常:“伤员?谁规定伤员卡车就能进城行驶?停在这里。叫你们领导来!”无论带车排长如何解释,那交警理都不理,转身就走。带车排长怒不可遏,仗着既不在此地服兵役,昆明也非故乡,一把掏出枪来,抵住交警后脑勺。交警听到动静,一扭头,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还很镇定:“哎,你还敢掏枪?吓住谁吓得住警察?你开枪试试!你试试!”

  排长斩钉截铁:“你危及了老山打仗弟兄们的生命,我代表全体参战官兵,枪毙你!”话音一落,“砰”的一声。

  这故事虽传说广泛,却无从查考核实。

  下面两件事影响不广,却很真实,因为就是身边人和我的事。

  师宣传科报道干事韩武广,1986年6月在后方执行任务回云南前线,妻子去送他。他就用自行车带着妻子去西安西稍门机场候机楼。由于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妻子抱着手提箱坐在自行车后面。车行至十字路口,一位值勤警察厉声说:“下车,不许带人!”就拦住了他们。

  韩武广赶忙跳下车,解释道:“我是从老山来的,前去机场赶飞机。”

  那警察毫不让步:“老山的?啥山也不行!”

  韩武广又说:“我们从前线几千公里下来,飞机快起飞了,麻烦你就通融一下吧!”

  警察轻蔑地抬了抬眼皮,瞄了一眼韩武广的肩章,生硬地说:“前线来的也不行,骑车带人就不行。把车扣下!”

  韩武广一下压不住火,提高嗓门吼道:“老子今天就带人了,怎么地?”

  警察也不示弱:“老子今天就不准你带人了,怎么地?”

  韩武广把自行车扔靠在路旁大树边,一步跨到警察面前,双手叉腰,双眼怒视。他气势压人,加上老山前线下来,烟熏火燎,一副草莽英雄相。他把云南前线的特别通行证和去昆明的飞机票甩在警察面前,警察一愣,眼睛瞅着特别通行证和飞机票一时有些傻眼了。

  “耽误了飞机,你要负责!”韩武广直逼警察,那警察无言以对。这时围观的群众,你一言我一语指责起了警察。

  韩武广是文人出身,再怎么论,都是个笔杆子。一年来在前线写的各类英模报道感动了无数人,他本人也荣立二等功。但从前线归来,就变得如此“嚣张”,可见前线战火实在改变人,文人遂成武夫,秀才变成了兵!

  这种武夫凶蛮之气,我也未能幸免。

  我们部队来自祖国大西北,陕西籍子弟兵众多。1986年3月,师政治部在云南麻栗坡县,录制了陕西籍女兵集体向家乡人民表决心的电视片,由我带到西安,希望能在陕西的电视台播出。3月18日,我找到省电视台领导,他一看就说:“这是个好东西,很有意义。但太重大了,必须要有省委宣传部给我们的批件,才能播出。”

  我一想,对呀,党管宣传,必须有上级省委宣传部批准,没错。于是,急匆匆跑到陕西省委宣传部。去之前,我听到前线传来“3·18侦察作战”消息,大火中牺牲了20名侦察兵,一时悲从心起,烦躁不安。到了省委宣传部,找到分管电视新闻的一位处长,把电视片的事一说。当时,西北部队刚去云南轮战,地方如何宣传还是新鲜事,加上对保密的考虑,这位处长格外慎重,说:“这个内容至少目前还不能播。这样吧,我建议你找一下省电视台!”

  我一听就火冒三丈,这不是把我踢来踢去嘛!加上刚刚听到前线牺牲那么多人的消息,气火攻心,看着那位处长不以为然的神态,想起前线的战火炙烤、流血牺牲,反差太强烈了,你们太不把作战军人当回事了!我越想越气,满心悲愤,“唰”地从腰间拔出匕首,一下扎在他的办公桌上。我那时血气方刚,力气也大,这一刀,扎进去足有两寸。满屋人都吓坏了,忙找来领导出面向我安慰道:“行行行!解放军同志,别冲动,我们一定安排!”

  接近30年过去了,回想这段往事,我深感不仅仅是太冲动,而且太过分了。拔刀相威胁,哪是老山精神体现,分明土匪习气,以势压人。估计当年那位处长早已退休,我愿在此向他表示由衷的、深深的歉意!

  181团团长赵国民在战后写的《评功》一文中也讲到一段属于战征后遗症的故事:“部队后撤时,1营的一台车在砚山县城出了点毛病,停在路旁。一群小流氓围上来,看到一年多没理发、修胡子的官兵,一边调侃一边流语污辱性的语言。车上的一位士兵二话没说,端枪就是两个点射,整条大街顿时乱作一团。”

  由此看来,部队战后应及时进行战后心理调整,配备必要的心理咨询师,以克服和解决战争心理后遗症。

  自1979年到1989年,历时10年的对越作战,为中国赢得了珍贵的30年和平环境。祖国改革开放,经济迅速腾飞,令世界刮目相看。

  作为参战老兵,很多人残留着战争创伤,至今饱受着“战争综合征”的困扰与折磨。我注意到:虽然都已年近花甲,但在一线阵地呆久了的如周清绪、白安周、王常兴、李喜章等,还有打进攻、潜出侦察、一线指挥作战、伤残负伤的,如吴海斌、周旭阳、苗荃竑等,普遍耳聋,说话嗓门大,就连当年181团副团长郑月龙也被炮火震坏了耳膜。不约而同,不少人始终蜷缩在沙发或角落,有依靠才能进入安睡,无法摆脱猫耳洞的印迹。至今,他们依然常常从睡梦中惊厥,洗衣机的转动声,缝纫机的嗒嗒声,都会被误认为炮火机枪的轰鸣……

  然而,这点战争的后遗症都不过是些细枝末节而已。

  30年来,国家享用着和平的环境,产生出覆地天翻的发展、变化,令世界目瞪口呆,令国人始料不及,更令当年参战人员完全无法预知与想象。然而,30年来,这些当年的参战人员及烈士家属,是如何适应?如何生存?如何生活的呢?

  1999年,散文家杨闻宇曾在一篇《沧桑看云》的记叙散文中,对61师181团获得中央军委命名的战斗英雄牛先民的战中、战后生活,进行过采访式描写,或许已经展露出他们的几分茫惑、几分无奈,以及面对物欲冲击,因观念或执着、或追随,从而生出的种种矛盾心理。征得作者同意,全文收录如下:

  沧桑看云

  杨闻宇

  那年在南疆前线,我接触过几个战斗英雄。当时,牛先民名气不小,且听说是伤势很重,已送进略靠后方的医院抢救,生命垂危,昏迷不醒,而我又整天陷在那些业已战死者的壮烈事迹里,便与牛先民失之交臂,终于没有照面。

  眨眼间13年过去了。我在天水下连队了解情况,临离开的前一天,忽然听人说牛先民就在这个部队,是管理部门的营职协理员。第一眼见到他,矮黑精瘦,体重百斤出头,平平常常,很不起眼,经常戴一顶旧草帽与营建、筑路的当地老乡打交道,10年前,他是中央军委授予荣誉称号的战斗英雄,声名大振,在天水各单位作过四五十场报告,老乡都认识他。有的老乡近些年当了老板,见到牛先民就热情相邀:“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牛先民笑笑,以部队有纪律而婉言谢辞,对方嫌不给面子,说道:“你而今是英雄啦,跟咱平头百姓不一样喽!”

  也有的从肩章上看出牛先民充其量只是个营职干部,将他扯到边上没人处良言规劝:“跟你一块入伍的,没什么功劳,人家在副团级位上都腻歪了,你现在还是这样,有啥干头?人一辈子,东边不亮西边亮,干脆转业到地方挣票子去。”牛先民笑笑,轻轻掀开了满是善意的老乡……

  从前线回到营区后,牛先民工作上埋头苦干,兢兢业业,部队上下有口皆碑,背地里对他反映挺不错的。

  前线上的事,我当年未能细问,十多年过去,我忽然想听听战场上鏖兵的细节。牛先民知道我是搞写作的,平时讲究积累材料,他因为经过了长期梳理吧,叙述得很简洁:

  1986年7月24日晚上,大雨,阴沉昏暗。那时我是个副班长,带着3个战友从八里河东山阵地的观察孔朝外观察,各人相距三四米,我在最右边。9时整,沙沙的雨声里好像杂有人的脚步声。我扒出身子探头俯视,视线不良,啥也看不见。敌人从下边朝上看,从黑地里往亮处观察,自然清楚些。在我俯视时,对方打了一梭子子弹。枪声一响,我班另外8个同志从猫耳洞迅速摸了出来,进入阵地。过了10分钟,敌人又往上摸,双方干了起来。一团红光“噗”地一闪,我一侧身,被气浪冲倒在战壕里。这是敌人抛上来一颗手雷爆炸了。上下枪炮声打成一片,我却被战友抬进了不远处的猫耳洞。黑暗里,我摸摸身上,有一个肉团在腹部,闻闻手,一股难闻的血腥味,我知道这是肠子被炸出来了,拿吃饭的搪瓷碗将那肉团扣住,用腰带连同外衣扎紧后,爬出洞口重新投入战斗。雨更紧了,泥水渗入伤口,腹部刀剜一样难受,一下栽倒了,又被战友拖进洞里。阵地上当时没有卫生员,疼痛难忍,外边枪声折腾了一夜,我咬破了嘴唇,忍到天亮。第二天仍旧下雨,我流血过多,昏迷不醒,下午4时,被送到芭蕉坪临时小医院。小医院里,我昏迷了15天,血型是少见的AB型,很难办,医生也觉得无望了,不再施行抢救,准备往太平间搁哩(这是我后来听战友说的)。因为尚有几丝气微微进出,又送往战地后方的宽坪那个大些的医院里,在那里住了40天,我重新缓过来了,肚子上扎条三角巾,又上了一线,一直坚持到我们的部队撤回内地为止。回到驻地,我又进兰州住了四个月的医院,第三次手术,取出三块弹片。当时手雷爆炸,我这身体右侧17处受伤,至今还有六七块弹片没能取出,肠子在宽坪截去60多公分,兰州住院时切除了阑尾。去年春节胆囊炎复发,又切了胆囊。我这肚子里,现在是没有多少货色了。

  我问他:从前线下来,听说到处都请你作报告哩。

  牛先民脸面泛红,有些喜色:在陕西、甘肃作过百十场报告。我是陕西山阳县人,家乡开过大型庆功会。1992年4月江主席接见过我,而且签字留念,照片就登在解放军画报上。

  “你是1989年春当上七届人大代表的,上北京先后开过几次会?”

  “五次。”

  牛先民似乎不愿意多提赴京开会的事。

  我沉默片刻,只好主动摊开两桩从别处听到的“谣传”:你多处负伤,几次手术,我看你这体质是不大好。

  “参战之前,我胖乎乎的,结实得很。后来一下子瘦多了,天阴下雨着实难过,胃也有毛病。”

  “身体不好,精神不振,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会不会偶尔丢盹、或者打个瞌睡?”

  “这不会吧?那么庄严的大会,我是代表,哪会打盹?”

  我听人说,一次人大会上有个代表打盹,打盹的照片被香港《大公报》登出来了,有人认出照片上那个打盹的是牛先民。听了这话,我细看牛先民的憨厚诚恳的神态,他大概真是不晓得有这么回事。

  牛先民看也不看我,自己说道:“我那时名气不小,社会上风言风语啥话都有。1989年夏天,我与几个战友去廊坊出差,经北京返回时,天太热,为省钱,我们几位在中国革命纪念馆前的草坪上睡了一夜。不知咋地传到甘肃,说是那一年政治风波时,我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与什么什么人鬼混了一夜,惹下了麻烦。这是从何谈起嘛?”

  尘世上活人难。人怕出名猪怕壮,英雄更是不好当。我从内心对牛先民深表同情:“你今年35岁了,半生风风雨雨,也不大容易。再说,你有过很高的荣誉,不同于一般人,现在却与普通人一样默默无声地生活。平时总有些什么想法吧?”

  他静寂了片刻,悄然说道:那年在前线,牺牲了多少战友!我们部队授荣誉称号的,就我和赵怡忠。赵怡忠是烈士,当时死得很惨,就我还活着。那个晚上将我从前沿往芭蕉坪送时,雨大,山道上到处涌动着泥石流,同志们是在雨水里、血水里、汗水里用手臂举着担架,将我平托着缓缓地、稳妥地送下山的,上上下下接送我的,不下200人。想想当时的情景,你说说,这十多个年头里,我还会有什么想法呢?

  这并非豪言壮语,却又是自自然然流淌而出的心里话。我不太相信牛先民心里会这样想,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他咽了口唾沫,又说道:“有时偶尔起个什么欠妥的想法,我爱人就规劝我,开导我,帮我压下去了。”

  说到这儿,见我半天不语,他从上衣兜里麻利地摸出一张嵌在硬纸板上的照片,递过来让我看。这是一帧年轻姑娘的照片,无疑是牛先民的爱人。天水水土好,人样很俊俏,人称“天水白娃娃”,这个女子,在天水市大约是挑梢的。

  牛先民说:“她叫张秋芳,在天水师专工作,家离南山半腰石马坪的李广墓不远。”

  李广,就是汉朝的那个“飞将军李广”,前几年我去过那地方,而且仔细考证过蒋介石1946年秋天在墓碑上的题字。

  牛先民其貌不扬,因负过重伤甚至多少有些粘乎气,可他竟如此大的艳福!见我反复地审视手里的照片,牛先民便主动介绍:

  1988年初上,我在天水作报告,轰动一时,那么多姑娘看上我,死劲追求我。秋芳是师专的电话员,比我小3岁。1992年1月我俩结的婚,现有一个女孩,5岁零3个月了。

  “英雄美女,天作之合,你这个英雄算是没白当。”

  “秋芳不仅仅是外表赢人。她自己工作认真,而且对我也很支持。结婚6年,我在营区她在家里,两人在一块的日子总共算下来不到5个月。山阳老人来天水看望我们,她很孝顺。去年6月师专分房子,我谋着活动个好楼层,秋芳阻拦我‘你过去是名气不小的英雄,我们要实实在在地做人,不投机、不取巧、不走歪门邪道,这才是军人本色。’人说是大丈夫背后必然有个好女人。假如没有秋芳,我现在大概庸俗得说不成了。”

  牛先民有张秋芳站在身后,使我对天水女子形成很好的印象。前秦时期有一位织绣回文丝帕的才女,名叫苏蕙,正是天水人。新时代的天水女子,秀外慧中,主意笃定,见识高远,比苏蕙那样多情的女子更胜一筹。我问牛先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飞将军李广是天水人,是古时著名的英雄,你去过石马坪那李广墓吗?

  他说:平时太忙,我哪有空去李广墓,秋芳是从小在天水长大的,家离那儿近,她常常去的。

  陇右胜地,自有英雄儿女继起——天水是个好地方,牛先民有福了。

  这本书结束语落笔之时,2015年10月中旬,我接到当年参战时拔点作战左路突击群长、现任四川省内江军分区司令员万忠勇的邀请,邀我前往四川省资中县山区,走访当年61师作战牺牲的两位一等功烈士家庭。

  万忠勇司令员特别强调:我们要在10月19日中午1时,从内江出发。这是当年(1986年)拔点作战发起进攻的时间!我赶到内江后,见到来参加这个活动的当年突击大队长狄国平、七班长王常兴、八班长周旭阳以及182团的诸多首长和战士。

  作为一次正式的走访活动,内江军分区还邀请了内江市政府秘书长曾令鹏等一行人,原内江军分区政委陈世荣也一同前往。

  当午,我们乘中巴车到达资中县。第一个去的是原181团三营炮连战士罗盛国烈士的家,他的家在资中县双龙镇蔡六村,乘车至不能通行处,下车步行。我们一行人踏着刚刚下过雨的泥泞山路,湿滑辗转,来到一处平地,便是烈士罗盛国的家。

  罗盛国同父异母的哥哥刘文祥一人在家。两天前一场大雨,刚刚把他家三间土房淋倒了两间,还剩一间底座是沙石的土房虽未坍塌,但屋顶漏雨严重,已无法住人。刘文祥在原来猪圈墙上搭了块大雨布,支起一个床,全部家当就是床上堆着的被褥和床顶一根铁丝上挂着的衣物,炉灶露在大天之下。

  65岁的刘文祥见到我们后十分激动。他说,弟弟牺牲后,按照当地的风俗,由父母亲作主,给弟弟领养了一个女儿作为后人,在刘文祥的户口下,由他负责。弟弟牺牲后,是他把两位老人养老送终。现在地方政府的优抚政策也结束了,自己已无力修缮房屋。万忠勇司令员听到这里,指着眼前的破屋烂瓦,深情地对我说:“俗话说,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我看了看一同来的近20个人,大家全都站在露天地里,即使谁想坐一下,他家连个凳子也没有啊!

  万司令员安慰刘文祥说:“来的时候不知道你家里的房子都塌了,你不要着急,你是烈士的亲人,我们会关心你的。我们很快会帮你把房子盖起来。今天先给你带了点慰问金。”随即他叫人把一个装着钱的大信封拿来送给刘文祥,并对随同来的当地武装部部长、政委交待:“马上做个预算,今年12月底之前一定要盖起三间瓦房过冬,钱的问题我再想办法!”

  我曾在微信上见到过一些参战老兵走访烈士之家的情况,看到一些烈士家庭生活窘迫、凄楚的照片,心内将信将疑、似信非信。此次亲眼所见的现状,震撼强烈,几近不忍直视,顿觉心中难受万分,一路无语。

  与万忠勇司令员及地方领导一行,我们又乘车来到资中县明心寺镇,尼姑寺村四组,是原182团9连突击队7班副班长、一等功臣杨代宽烈士的家。

  杨代宽的家,也是在一片山洼洼里,绿树丛丛之中,突显一排土房,大约四五间。杨代宽96岁的老父亲在门前接待了我们。老人家身体尚好,挺有精神,他与万司令员似乎是老朋友了,见面寒暄过后,就在当院小凳子上坐下。我趁他们在聊天,抓紧时间到老人家的几间房内看了看。正面四间房,里边的两间是砖房,大约是老人家和杨代宽哥哥住的;外面两间是土房,据说是给杨代宽留着的。屋里空空荡荡,裸露的土墙上仅挂着一个镜框,镜框内镶着6张照片,其中2张是杨代宽打进攻上前线的,其它就是战友们来看望老人家时的合影照了。屋子因常年失修,又没有家具摆设,非常破旧。我暗自思忖:假如杨代宽还活着,凭着他的身强力壮,这里必定早该是几间大砖瓦房了……

  杨代宽的营长、突击大队长狄国平,班长王常兴,还有8班长周旭阳等老战友,大家一起围坐在杨代宽老父亲身边,大家表情凝重地与老人家合影留念;万司令员递上军分区的慰问金,祝老人家保重身体,健康长寿!

  据我了解:万忠勇——这位当年的突击群长,一等功臣,内江军分区司令员,自从他调到四川省军区工作以来,每年“10·19作战”纪念日,他都来看望烈士家庭,常来关照杨代宽的父亲,他个人送上慰问金,从未间断。去年,经过与地方政府共同协商努力,终于在罗盛国、杨代宽两位烈士牺牲29年后,把他们的骨灰安葬在资中县烈士墓地。之前,烈士的骨灰一直在各自家中保管。

  离开杨代宽家,我们一行人前往资中县唯一的烈士墓地去祭奠悼念。墓地在一处半山腰上,不大的墓区七零八落立着八九个墓碑,掩埋着建国以来各部队的烈士。在墓与墓之间挤出的两块空地上,分别立着61师181团罗盛国和182团杨代宽两位一等功臣的石墓碑。大家纷纷摆上祭奠品。

  我突然发现:杨代宽墓碑前的遗照,竟是他牺牲前一天我给他拍摄的那张标准像!往事历历,陡然浮现眼前,不禁感慨万千,潸然泪下,一晃近30年,我在资中县似乎又见到了19岁的杨代宽!

  正在思绪恍惚中,听到万忠勇司令员代表战友们,在墓碑前大声向两位烈士庄严说道:“亲爱的战友,家乡的父老乡亲不会忘记你!跟你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共和国没有忘记你,安息吧,战友!”

  乘车返回途中,我把这趟走访烈士家庭的情况反映给61师老部队,现任师首长迅速做出反应,马上安排政治部人员了解情况,并布置派人去当地解决困难。原181团参战时的政委李太忠将军,也打电话详细询问,同时安排有关人员积极解决问题。

  消息传到北京,也在关注61师“10·19”作战纪念活动的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张海阳,发来信息:“永远不能忘记牺牲战友,永远不能忘记参战老兵及其亲属。在落实有关优抚政策的同时,各级组织和健在战友,也可为他们出一把力。如果现任党委领导、负责同志有这方面的安排,相信大家都会积极支持参与。”

  红军师的老战友们,也纷纷在微信网络上出谋划策,大家都倾注了对此事的高度专注。

  这一切,既表明了我们的战友至今充满着对烈士、功臣、英模的敬仰和崇拜,更饱含着对烈属和他们家庭真挚而深厚的朴素人性之爱,人性之情!

  战友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享受到和平安宁生活的人民也不会忘记他们!

  共和国更不应该忘记他们!

  北京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镌刻着毛泽东主席撰写的碑文,祭奠至1949年9月30日止,——三年以来……三十年以来……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民族独立、人民自由幸福捐躯的先烈。

  我们期盼着:自1949年10月1日起,在抗美援朝、抗美援越援老、中印边界、珍宝岛、铁列克提、西沙群岛、两弹试验、对越反击、3·14海战、反恐反暴、国际维和,及至未来难以预测的抵御外辱、保卫祖国领土完整、人民自由幸福的所有战争中,英勇献身、伤残、参战、参试的中国军人,都能得到共和国堂堂正正的追认、认可、尊重、尊严、保障!

  中国好儿女们的热血——

  没有白流,

  也不会白流。

  期盼中的这一天——

  正缓缓向我们走来……

(本书完)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妖怪山 | 2016-11-3 23:5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高亮,推荐大家阅读。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本版积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