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胜作品】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散文）

显示全部楼层 · 2016-11-11 22:41:46

　　每每提及乌蒙山我外婆家那个小村子，心底里总是有一丝爱与疼痛一并侵袭着我，而这一丝爱与疼痛，我从未与任何人谈起，也没有写下任何一个字。因为，我尝试过，只要一开始，就无法控制自己而潸然泪下。
　　而今，进入知天命之年的我，已拿得起放得下，懂得了在人生中，有的人似乎是你生命里的过客，却注定了让你终生刻骨铭心；有的人似乎经常在你生活中，却犹如一个过客，不曾留下半点印痕。
　　我外婆家那个小山村是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大山里的小村庄，要爬几座山，过几道沟，才能到达。往西翻过两座大山，是宣威，往北过两道坎，是贵州。村子坐落在大山的三面环抱中，唯独正南面，是一片狭窄的平坝地。过了平坝地，是一条河，过了河，又是大山，我就是翻过几道山又趟过一条河才来到外婆家的。
　　说实话，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觉得外婆家的村庄太遥远，太闭塞。尽管我家那块也是村庄，但村子旁边却有国道线，拉煤的车司空见惯。而外婆家这儿，莫说国道线，连牛车路也没有一条，运送东西，靠的是人背马驮。我还特别不喜欢村庄的名字，我对外婆说，名字土卡卡的，难听死了。外婆说道，村子里没有识字的人，不土才怪。外婆家的村庄叫老嘎脊。
　　那年，我刚刚十岁。暑假，妈妈叫我随舅舅去老嘎脊，送几块红糖给外婆，然后就在外婆家住到开学，再由舅舅送我回来念书。我去外婆家的次数不多，就因为这崇山峻岭，遥远的崎岖山路。我走得脚酸手软，几乎从太阳出走到太阳落，才到了外婆家。外婆格外欢喜，还奖励了我一块红糖。
　　很快，我就与村里男男女女的小伙伴们玩得熟络了。在这些小伙伴中，我的穿戴与他们截然不同。我的衣服是三个口袋的，中间一排八个团团的灰色纽扣，脚穿翻毛皮鞋。而他们清一色的黑布补丁衣服，自己缝制的布衣纽扣，脚穿布鞋，大多脚趾头外露，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羡慕。
　　我还会讲故事，能讲很多，特别是《西游记》的故事，小兵张嘎的故事，他们不会，也没听过。他们找我玩的目的之一就是听我说故事。其中有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听得特别认真，那专注的眼神特别吸引我。她的两只大眼睛清澈明亮，黑白分明，似乎会说话。我心里很纳闷，这么土的山村，竟然有这么美丽的眼睛。
　　多年之后，接触到“瞳若秋水”这个成语，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女孩。女孩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野多妹。百家姓里有姓“野”的吗？我内心里满是疑惑。
　　后来我才明白，她不讨他父亲喜欢。父母生了三个女娃娃后，迫切想要一个男孩子。她生下来后，父亲见又是一个女娃，气急了，当时就决定不要她，决定送人。还是她母亲死死扯住抱着她要离开的那个人，哭天抹泪要求留下她，她才得以留下来。第三年，她母亲终于生了一个男孩子，于是在女儿中最小的她，几乎被家人遗忘了，整天在村子里与小伙伴一起玩耍。她父亲一直没有给她取名字，家里人都叫她小妹。后来她弟弟出生后，她父亲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时，经母亲的要求，顺带给她起名为刘野多，就是多余的不归家的意思。于是，村里人叫她野多妹。
　　野多妹大我三岁。有一天，我正讲着故事，突然下起雨来。小伙伴们撒腿就往家跑，我也站起身，往外婆家跑去。野多妹拦住我，给我撑起了伞，叫我给她讲故事。不知为什么，我竟答应了她。
　　于是，在雨中，一把脏兮兮的大黑伞下面，我给野多妹讲起了《西游记》女儿国国王要招唐僧为夫的故事。其实我也记不得太清楚，想不起来的地方我就瞎编。可是野多妹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摆弄她的两根黑黝黝的麻花辫。看着这么漂亮的眼睛，我有些于心不忍，就继续编着讲完。
　　她问我，小石头，如果我当了女儿国的国王，就招你为夫，行不？
　　我听了觉得好笑，一是她肯定当不了女儿国的国王；二是我不愿意当唐僧，我的偶像是孙悟空，七十二般变化，打得妖魔鬼怪现原形，多威风。但我看着她的那双澄净的大眼睛，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
　　这件事我不敢与外婆说。因为外婆说过野多妹很可怜，常被她父亲毒打，但她却不哭一声。野多妹特别善良，尽管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她仍然对父母很好，尊敬姐姐呵护弟弟。她特别能吃苦，小小年龄就会下地干农活。如果让外婆知道我答应了她，外婆一定会把她说给我做媳妇。外婆常说，找媳妇要找女的大男的三岁才好。我问为什么？外婆笑道，女大三，抱金砖。
　　有一天中午，我刚吃完饭，正要去找那些小伙伴玩。野多妹来找我，叫我跟她去找猪草，说她有一块红糖，愿意分我一半。我也说不清为哪般，就给外婆要了一个背篓，跟她走了。她带我来到山背后的一大片绿油油包谷地里，说这儿有很多的猪草。
　　葱郁茂密的青包谷杆，比大人还高半个头。我们穿梭于包谷地里，这儿到处是猪草，水嫩水嫩的。野多妹拔猪草很快，不到一会儿，就把她的背篓装满了，她又过来帮我。看着我背篓里的猪草也装满了，她才停了下来。
　　她说，时间还早，我们在这儿玩一下，小石头，你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说好。我就给她讲了一个后妈如何狠心的类似于小白菜的故事，具体内容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她听了，起初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哭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哭？
　　她说要我保密，才会告诉我。
　　我答应她了。她把她的衣服脱了，我看了大吃一惊！她身上全是伤痕，背上也有，胸前也有，紫红紫红的，有旧伤，有新伤，乱七八糟，这里一条那里一条的。她叫我轻轻地摸摸伤痕。我颤抖着手轻轻地摸着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问道，疼不？不疼！野多妹回答。我很佩服她，居然不疼。她流着泪说，都是我爹打的。
　　我心里满是气愤。我告诉她，我爹连骂都没有骂过我。
　　那因为你是儿子，你如果是女儿，试试看。不过我可不愿意你是女儿，你答应过我的话，你要记住。
　　我答应你什么？
　　你答应过我招你为夫的。
　　我有些急，那要你是女儿国的国王才行。
　　她咯咯地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透明的大眼睛，甩了甩两根黑黑的麻花辫。回来的路上，野多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糖给了我。
　　小石头，一辈子有多长？她忽闪着大眼睛抚弄着麻花辫问我。
　　一辈子会是很长很长的。我说。
　　那我们会死吗？她突然问。
　　我想了想说，人都是会死的，除非吃了唐僧肉才会长生不老，就不会死了。
　　虽然我是玩笑话，但野多妹却特别严肃地说，不，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吃你的肉。
　　我哈哈大笑。
　　小石头，你说，人死后会变成什么？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随口说，会变成天上的云朵。
　　真的吗？那等我们都不在世的时候，我就可以去天上找你了！
　　可是，天上那么多云朵，你怎会知道哪一朵是我呢？我也来了兴趣。
　　我会一朵云一朵云敲开去问：你是我要找的小石头吗？野多妹的眼睛那样明亮，我甚至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很多年之后，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谈论起那么沉重的话题，难道是冥冥之中的预兆？
　　那天晚饭后，突然电闪雷鸣，很快狂风暴雨，豆子般大的雨珠子阵阵打来，打得房顶的瓦片嗒嗒作响，打得窗户啪啪直叫。外婆说，老天就这样，该下的时候它不下，不该下的时候却下个不停。
　　暴雨下了一夜。外婆叫我千万不要出去。她说，老嘎脊就这样，连夜的暴雨，必涨山洪。
　　我却并未听外婆的，当小伙伴们来喊我的时候，我掐住一个空档跑出去了。野多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她朝我笑笑。我们一起随着大伙往河边跑去。他们说山洪爆发了，河里的大水冲了下来，很好玩。后来我多次想起这个情节，真是致命的错误，这本来是危险，却被山里的孩子称做好玩！
　　我们站在岸边，黄土颜色的洪水，夹杂着上游卷来的木头、树枝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汹涌而来，气势磅礴，激流彼此搏击，声音震天动地。
　　一个站在下面的小伙伴喊了起来，嗨，还冲来一头黑牛呢！小石头快来看。我知道他是外婆邻居家的小儿子小海，那家人有四个儿子。
　　我跑了过去。别去，野多妹喊道。可是我已经跑到小海身边。哪里有头黑牛？我问。
　　那达呢，你看，就在那达（那里）！果然，一头黑牛正被洪水携裹着，冲了下来。
　　突然，我感觉得被什么抓到手腕，回头一看却是野多妹，我被她猛地使劲一推，就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连跑了几步，又摔倒在地上。几乎就在这一刹那，一个浪头卷了过来。浪头卷过之后，我身上被溅得湿淋淋的。我爬起来正要生气，却惊讶地发现，在我刚才站的那儿，哪里还有小海和野多妹的影子！只听得不远处的那群小伙伴大声惊呼，小海和野多妹被洪水卷走了！
　　待大人们赶来时，早已无济于事，滔滔奔来的洪水，只管往下流奔腾而去，对嚎啕大哭的几个大人视而不见。
　　第二天一亮，我就被舅舅提前送回我家，交给我的妈妈。舅舅说，以后要去，寒假再去。
　　后来我才知道，直到第二天，也就是我走的那天，野多妹的尸体在十多里外的下游找到了。
　　寒假到了，是外婆来到我家。外婆告诉我，野多妹真的去当女儿国的国王去了。我大惊！忙问外婆，你怎么知道？她妈妈说的，曾听见她说过梦话，说她一定会当女儿国的国王。我不敢问外婆，她妈妈还听到什么，是否听到她去敲开云朵寻找小石头。
　　野多妹，这个可怜的女孩，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没有享受到温暖，一直被冷漠地对待。她没有读过一天书，来人间只有短暂的十三个春秋，她的生命就这样被洪水带走了！而她是为我才走的啊。
　　野多妹，那个麻花辫女孩，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是我一生抹不掉的记忆。
　　野多妹，我知道你在那边做了女儿国的国王了！你好好的做国王吧，那边没有男尊女卑，没有亲生父亲毒打女儿，没有山洪爆发。
　　野多妹，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一朵云一朵云地敲开，找到你，给你讲更多更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