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董怀禄 于 2016-11-13 18:00 编辑
二
吃过饭,我们几人陆陆续续回到了杨大妈家。这一回,富贵大哥一反常态,他比谁都麻利,把被子朝炕里头一铺占据了最佳位置,王铁盒和张合社依次睡到了炕中间,我只好睡到正对着门的最边上。
我对他们三个说:“咱们怕要打水把脚洗个!”
张合社第一个响应。王铁盒说他不洗,他是干脚,不出汗,没脚气,脚不臭。富贵大哥已经躺到了炕上,没有吭气。张合社就问我没有水和洗脚盆怎么洗?
我说:“我刚才看见东头记工室门口大槐树底下有口井,好多人都在那儿打水,应该是生产队上的,我找杨大妈借一个桶和盆子去!”
杨大妈的家,和东刘村绝大多数人家一样,是我们北方农村那种典型的四合院。除了头门道,里边院子面对面四间厢房,院中一棵杏树和一棵核桃树,再往后是后院。看样子,东边的上首是厨房,西边两间住人。我先揭开门道西边房子的竹门帘,看到正面靠墙的三兜桌子旁坐着一个胖胖的半老头子,他穿着宽松的白汗衫,一手端着一个宜兴茶壶,一手拿着一把竹篾子编织的扇子。
我兼和地问道:“大伯,我想借你们家水桶和多余的水盆用一下!”
刘大伯毫无表情地说:“你去到里边院里问她们吧!”
我从西边房子退出,朝里院边走边喊:“大妈,你们家有水桶和多余的盆子吗?”
一连喊了两遍,没有听到人应答,却听到了移动家具时的响声。先前那个穿着粉红布衫给我们端热水的女主人从西边的房子出来了,她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提着一个洗衣服的铁盆。把铁盆往当院一放说:“给!桶到灶房,自己去拿!”她给我指了一下灶房的位置。
我的妈呀!这是谁?我吃了一惊。我心里思忖着,怎么这样面熟?
虽说天已经黑了,但借着房门里照出的电灯亮光,我还是看清了她的脸相,她的眼睫在灯影里显得那么长!她的眸子是那样的水灵和明亮!她的神情、她的气势、她的个头、她走路的姿势非常像一个人!像谁呢?我一时又说不清。我断定,如果说这个人我今世没有见过,前世一定相处过!
从厨房里提出水桶后,我一直在回想这女子到底像谁,不小心在院子里滑了个仰八叉。结果,被她看见了,她闪进了厢房子,我分明听到她咯咯咯的笑声。
从井中打来水,我和张合社面对面坐在院子的杏树前,脚伸进铁盆里。我挫着脚背,心思却跑到了西边的厢房子里。张合社蹬了我一脚:“给,伙计,擦脚布!”
我哼哈、哼哈答应。擦脚布提到手里,忽然发现是自己的擦脸毛巾。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怎么就随便答应他把擦脸毛巾当成擦脚布呢?
我说:“不行,不行!明天我用什么擦脸呢?”
他说:“从明天开始咱俩合用我的毛巾擦脸!”
我们闹腾着的时候,听到头门口有人走动。接着听到杨大妈问我们:“都回来了吗?”
门道东房里的王铁盒应答到:“都回来了!有两个人在院里洗脚呢!”
大妈便关了头门,手里提着两根黄瓜进来了。原来,她是到菜园子为明天早晨准备就饭菜去了。看见我们用冷水洗脚。就心疼地说:
“娃,可不要着凉了!病从脚心起,冷水洗脚伤人得很!”接着她又对着厢房喊,“艾香,你咋不知道给人烧些热水呢?成天光知道看书!”
碎女子艾香没有回大妈的话,大妈径直进了厨房。
天,已经黑实了。西厢房的灯光明亮,从窗口映照出来,照亮了半个院子。
这天晚上,由于喝汤时我在管我饭的那家名副其实地喝了一顿稀糊涂,没有吃馍馍,睡到半夜被尿憋醒了。我怕影响到门道西边房子的刘大伯睡觉,悄悄起来,电灯绳也没拉,轻手轻脚地去上厕所。关中人叫做后院的厕所一般都在后院里。穿过前院时,我被西边里间厢房的一幕情景惊呆了:因为天热,厢房的两扇窗大开着,透过窗纱,我看见杨大妈的碎女子艾香,手撑着下巴坐在窗前,仿佛一尊神女的雕塑,神情平静而专注。由于有墙壁挡着,看不清她是在看书还是干其它事情。这么晚了她还没有睡?
我一个生人,又是晚上,唯恐惊扰了人家姑娘,便尽量弯低腰,抬高脚步,很快溜进厕所。解完手后我的心一直怦怦地跳着,腿抖得伸不进被窝。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咋的了?好像干了一件错事一样,觉得这个时候不该窥见人家女孩子,也许是被这女子的精神感动了。这么晚了,人家还在看书(我自己推想),而我也算一个文化人,带了一本书,虽说劳动没有间隙,晚上也没有电灯,竟然连书翻都没有翻过。然而细想,也不是没有一点时间,每天中午饭后不是有一个小时午休吗?有两次晚饭吃得挺早,饭后在场里闲转,也不知道看一会儿书!
迷迷糊糊地思量着,也不知道后院里的灯光是什么时候熄灭的。似乎是一个梦,又似乎在现实中。我躺在东沟岸大槐树下的青石碑上,手里拿着一本《论语集释》还是《孟子集注》在惬意地朗读。暖洋洋的太阳从宗山背后慢腾腾地升了起来,金花四溅。太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赴面而来,光热直接照射到我的脸上。我却分明感到了女人的手掌,软和温暖。张合社用手推了我一把:
“伙计,起床了!太阳晒勾蛋子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睡着了,睡得很实在。抬头一看,窗外已经亮晃晃的了。
张合社看着满头大汗的我问:“天这么热,你怎么还蒙着头睡?”
我说:“谁知道咋回事!可能是睡梦中被窗外的亮光刺激到了。”
“是不是梦中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张合社说。
我说:“胡说!咱这人行得端,走得正,就不做喔瞎瞎睡梦!”
说笑间下了炕,打开门一看,门口放着开水瓶,估计不是杨大妈就是她的碎女子放的。简单漱洗了一下,我们便在刘队长的吆喝声中拿上木镰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割麦。我们关中人的习惯是早上起来不吃饭,漱洗完就上地。活干到大约9点再回来吃早饭。早饭一般都是稀饭、馍就凉拌菜(以油泼辣子、酸醋拌黄瓜最多),早饭吃好,午饭吃饱,晚饭吃少。中午必是一顿面食,麦面实在,耐饥饿。凉面、汤面、烩面、干调面、扯面、拉面、裤带面等等,花样翻新。晚饭也很简单,也是以稀饭为主,配以锅盔、蒸馍。
这天早晨,我们和全村社员一起在刘队长的带领下来到北安的埝滩里。我们渭北县地处关中中部,关中是全国小麦主产区之一。东刘村这一片滩地大约有三百多亩,有泾河水的保障和尿素化肥的供应,长势旺盛,麦秸秆粗得和筷子一样,差不多有大半人高。由于活力充沛,生长得特别茂盛,比别处的麦子要迟黄三四天。俗话说,“杏黄一场风,麦黄一场雨”。庄汉人都知道,真正的麦黄并不是黄色,而是一种煞白。昨天的一场雷阵雨,前两天看着还有点泛黄的麦子,经过一夜时间,已经泛白了。站在麦地埠头,刘队长对一位年长的社员说:
“二叔,你给咱看一看,能不能开镰?”
被叫作二叔的人,捋了几个麦穗在手里揉搓后,吹去麦子壳,将吹干净的麦粒填进嘴里嚼了嚼,对刘队长说:“可以了,搭镰收割正是时候,再过几天,麦粒可就要掉落了!”
刘队长说:“好吧,那咱就这样吧,45岁以下的壮劳力都留在这儿战斗。其他人由二叔带上把西甸子、南壕里、水渠梁上的垞垞地收一下。我数过了,咱们队能在这里展身手的男妇有36人,加上塬上的4个乡党,正好40人。320亩麦子,人均收8亩,每人每天收2亩,这样我们有4天就可以把北埝这片拿下了。等我们收完北埝,咱们剩余劳力把其它地方有零碎也就收拾完了。最多4天,我们就可以完成收割任务。
按照刘队长的建议,每4人一组,前边3人负责收割,后边1人负责捆麦个子和提麦个子。相对前边3个人,后边1个人的工作要稍微轻松些。可以轮流来干,也可以交给年龄小点、力气弱点的人来干。我们塬上4人正好是一组。这时候,我发现杨大妈的碎女子艾香她们一组女青年就在我们旁边。说实话,我真替她们担心,4个女孩子,怎么能比得过我们这些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因为已经算是熟人了,我便对他们说:
“哎——,割慢点!实在割不动了,我们给你们帮忙!”
她们微笑着说:“不用!”话一说完,她们便开始行动了。她们轻灵快活的割麦动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艾香姑娘打头并负责下麦要(用来捆麦),其他三人依次跟在后边,自然形成一个雁阵。我们还在说笑,她们就向前窜了一大截子。我们这一组由张合社打头炮,我跟二把镰,丁富贵大哥紧跟在我的后边,捆麦和提麦个子的事交给了王铁盒。这时候,我暗暗有点吃惊,没有看出,艾香她们几个姑娘割麦还真有两下子,不一会儿就将其他几组拉开了。我们几个大老爷们自然不甘落后,咬着牙齿拼命割,唯恐成为最后一组而被人家笑话,王铁合也顾不上唱戏和说笑了,手不歇气地跟着我们捆麦提麦。
早晨时间比较短,只割了一个来回。队长便喊收工吃饭,并让轮流管我们饭吃的4家分别把我们领回了家。
吃过早饭,我们便马不停蹄地朝地里赶。趁别人还没到,我们4个稍事休息了一下便开始行动。因为从上午割麦的速度我们已经领教了,如果不早动手,我们很有可能一天完成不了8亩的收割任务,搞不好就要拖别人后腿。这样,晌午等别人开始行动时我们已经收了半畛子地。这时候,我听到被我们远远地拉在了后边的艾香姑娘对其他三个姑娘说:
“加油啊!咱这一组可不能当勾子松!最后让人家把我们赢了!”
其他几个姑娘咯咯咯地笑着说:“放心,不会的!”
我心想,哼,不会?你们几个嘴倒是硬得很!
这个晌午,由于我们提前动手,我们始终压着其他几个组向前推进。我为我们采取的这一措施而感到沾沾自喜。但是,下午的情况却没有按照我们的设想继续进行,大家都来的很早,显然把中午休息时间都压缩了。我们拼着命地朝前割,但临到天黑,几个组基本上还是打了个平手。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头上,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丝丝力气了。两个掌心,也磨了几个水泡。而艾香她们几个姑娘,似乎累得并不是那么厉害,有人手里轮着花手帕甚至还说说笑笑的。我也第一次注意到,穿着粉红色的良布衫的艾香,她把头上戴的草帽拿在手里当扇子悠悠地扇着。一条丝巾把头发随便地绾在后脑勺上,个子高挑,眉眼灵醒,红扑扑的脸蛋冒着热气,分明是田野里一枝热情奔放的艾蒿。
艾蒿,极为普通的野生植物,道路旁、田埂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它是牛羊喜欢吃的牧草,也是农村人离不开的物儿。早春时节女人们采来鲜嫩的艾叶,用它烙出香爨的锅盔,泡出醇正的苦艾酒;每逢端午,人们又把艾叶揉碎与花椒搅和在一起,制作成香包,供少男少女和孩子们佩带;炎热的夏日,人们把它搓成草绳,悬挂在庭院中驱赶蚊蝇;老汉们还喜欢用点燃的艾香绳索当他们抽旱烟的火种。
古人诗词中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说的是小鹿呦呦鸣叫着呼唤同伴,在那野外吃艾蒿。我有许多好的宾客,鼓瑟吹笙邀请他。还有什么“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艾蒿呀采艾蒿。那个采艾蒿的姑娘啊,一日不见她,好像三个秋季长啊!
艾蒿的故事,真是无穷无尽。而眼前这位女子的一颦一笑,让我似乎看到了一株熟悉的艾蒿。
我迷惑了,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海之角,但上帝却偏偏给了他们相同的基因。这让你不得不怀疑是否真有前世今生。德国有位哲学家叫做莱布尼茨,他曾经当过宫廷顾问。有一次,皇帝让他解释一下哲学问题,莱布尼茨对皇帝说,任何事物都有共性。皇帝不信,叫宫女们去御花园找来一堆树叶,莱布尼茨果然从这些树叶里面找到了它们的共同点,皇帝很佩服。这时,莱布尼茨又说:“凡物莫不相异,天地间没有两个彼此完全相同的东西”。宫女们听了这番话后,再次纷纷走入御花园去寻找两片完全没有区别的树叶,想以此推翻这位哲学家的论断。结果大失所望,乍一看,树上的叶子好像都一样,但仔细一比较,却是形态各异。
“收工了!撤离战斗噢!今天大家表现非常好,人均收割了2亩半。大家都累了,回家吃饭噢!晚上好好睡,明天还要继续战斗!”正当我沉浸在两株美丽艾蒿的比较之中时,刘队长发出了结束一天劳动的号令。男人们把木镰朝腋窝下一夹,长吁短叹地走出麦田。而跑在最前面的艾香她们一帮青年妇女,迈着轻灵的步伐,不像是经历了一天辛苦的劳动,倒像是进行了一场游戏,现在游戏结束了,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昵称:长安亦君;QQ昵称:细水长流。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1996年12月、1999年9月,先后入选《中国中学骨干教师辞典》和《中国当代专家大辞典》。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湖北省、十堰市教育学会会员,曾任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年轻时喜好写作,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曾担任《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教育部指定中学生读物)一书副主编,参与过《教子有方》等12本书籍的编写。有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在《中国教育报》、《学习月刊》、《湖北教育》、《湖北党建》《语文学习》等报刊发表。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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