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郑悟清家中的双铃牌马蹄表坏了。这是郑悟清家计时的唯一工具,也是颇为值钱的一个家当,平时珍藏有加,可是不知何故不走了,于是家中的生活,骤然被时间打乱。天亮了,不知几时几分,中午了,不知是否该吃饭,晚上喝汤时,也不知是否该拉开风箱烧火做饭。
张世德在南关正街钟表修理部上班,是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表匠之一,多少有钱人家的钟表手表不走字了,不管远近,赶到南关,请求钟表铺的师傅们妙手回春,最多的是正当年轻的张世德。郑悟清的表送到张世德手中时,张世德也没问表的主人是谁,拿起表来,上了几下发条,只见表把在手中轻快的转动,都不见发条由松而紧,张世德由此判断,这块表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发条上的久了,由紧变松,由松变断,不能照常转动了。发条被誉为钟表的心脏,心脏停跳了,钟表自然便不能转动,分秒时针自然会失去原有的功能,不会适时地报时了。郑悟清能打和氏太极,却不谙表理,张世德手到擒来,换了一个发条,这双铃牌马蹄表就又滴答滴答地走字了。晨昏报时,天地开始正常运转,郑悟清家的生活回复原状,郑悟清也起床有时了。
送表修理时,张世德并未注意表的主人是郑悟清,郑悟清取表时,张世德抬眼看看掏兜付钱的主人,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是郑悟清教官吗?眼睛为之瞪大,犹如牛眼似的不能合闭。
生在嘉庆年至与光绪年间的和兆元,曾任保清军机大臣,官致武信郎,一生习练武功,将阴阳五行学说和太极理论合为一体,创建了一个新拳种,名为和氏太极拳,因和氏祖籍河南温县赵堡镇,故和氏太极又称赵堡太极,名震一方。当此之时,和氏太极只在宫廷演绎,绝少在民间流传。和兆元之孙,和庆喜在1928年国家提倡国术运动时将和氏发扬光大,和氏太极在民间始为流传。拳手影响最大者,一为郑悟清,一为郑伯英。
郑伯英力大无穷,食量也大,一顿能吃二斤饭食。1931年随和庆喜赴河南开封打擂,与各路高手角力较技。中原一带,高手如林,英雄辈出,擂台赛时,武林豪杰齐集开封现场,一时热闹非凡。郑伯英登台打擂,技压群雄,勇夺桂冠,由此和氏太极名扬天下。
郑悟清因病学拳,拳成体格强壮,遂为和氏太极中的一枝独秀。郑悟清在和喜庆和氏太极基础上,将和氏太极编为75式,后按阴阳八卦理论编改为72式。圈内人称小架和氏太极拳。这一架式,从此再无改变。太极谓至大至极之意,运用在拳法上,多种技法无所不包,无所不克,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弱胜强者是也。其中多含中庸内敛柔中带刚之美,唯其如此,得众多太极习练者追捧。
郑悟清为河南温县赵堡镇人,先后被聘为陕西省政府、军政部西安办事处、黄埔军校第七分校武术教官。郑悟清在西安课徒授业,名震古城,成为西安武林中身怀绝技的武师之一,随之学艺者纷至沓来,一时门庭若市,太极之风吹遍古城大街小巷。上世纪五十年代,为治安之需要,各行各业中,都要有一位保安人员,张世德作为单位选派的保安人员,参加了在南校场训练的习武行列,教习武功的,便是这位送表来修的郑悟清。
张世德惊讶地说:你是教官郑悟清,顺手将表递与郑悟清,毕恭毕敬。郑悟清接过表来,颌首一笑,你是那个学习武术的新保安,我见过你,只是不知你还是一位修理钟表的高手。
从此张世德便投于郑悟清门下,几十个春秋形影不离,患难不分。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大江南北,长江内外,西安也没能逃此厄运,城内城外批斗之风,如旋风四起,郑悟清为旧社会过来之武人,自然未能幸免饱经风雨。好在冲击不大,郑悟清躲在家中得以休养生息。晨昏之时,郑悟清延至南城墙上,展开手脚,进入和氏太极天地,倒也别有一番快意。张世德白天上班,晚上赶到南城墙上头,跟随郑悟清习武,冬夏不辍。有一段时间,东关南街古脊岭郑悟清家院中,南城墙墙头,师徒二人,切磋武艺,热火朝天。那段时间,郑悟清也不再收授徒弟,一为躲避风头,二为清心静气,一个运动中,蜇伏家中,悉心教授张世德,张世德跟在身边不仅学艺,而且为郑悟清打理琐碎家务,让郑悟清倍感浓浓家庭暖情。有段时间,郑悟清精神低糜,似有小恙在身,张世德窥其神情,请来名医汤润民,为郑把脉看病,望问闻切,最后汤润民要他在城河沿上找一种马马奶(或为马齿苋),刨出根来,煎汤服之,或可药到病除。郑悟清依法炮制,服了几碗汤药,果见沉疴渐退,精神为之一振,心下一悟,单方治大病,民间这句传言,可谓不是虚传。由此,郑悟清对张世德厚爱有加,悉心传授武艺。
和氏太极,讲究以内代外,势如坐轿,随机应变,端正协调,十六字诀谓:掤捋挤按,沾软随棉,採挒肘靠,四两拨千。张世德谨记教诲,日日体会演练,日积月累,功夫逐渐上升,不光得和氏太极之体势,更得内功精髓。
文革结束后,郑悟清倍感岁月无情,人生沧桑,逐渐恢复了习武教徒的正常生活。一日,家乡几位跟他早年学艺的学生来西安探望,寒暄几句,郑悟清道,你们远道而来,不知这几年和氏太极练得如何,相约不如巧遇,张世德和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你们就交交手,切磋切磋武艺,看看你们有没有长进。张世德跟郑悟清学拳时间不长,那几位师兄弟跟郑学艺多年,功夫一定不差,张世德不摸对方底细,心里起毛,但师傅命令难为,便在院中拉开场子,切磋起来。甫一交手,张世德运气提劲,暗使内功,用阴手制敌拳法,将几位师兄一一放翻,无一人得手。较量完毕,郑悟清面呈不悦,对远路来的几个徒弟们沉着脸说,你们跟我这么多年,功夫未见长进,张世德只跟我才几年,你们却一个个不是敌手,可见你们平日里下的功夫太少,武艺自然不及别人,回家就好好练吧,别只图了名声,没有功夫。郑悟清说到最后又解释了一句,唯练才能长真功夫。一席话说得几位师兄脸有难色,一个劲的说:是是。
自此,张世德才知自己和氏太极功夫尚可,更加勤学苦练。南门外的环城公园,常是拳友的习练场所。张世德也和其他拳友一样,在此站桩打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一位外家拳客,天天将一块锁子石在肘臂之上舞得眼花缭乱,身手也练得灵活自如,尤如猿猴一般灵巧,功夫可谓高深。一个下雪天,拳客侍己臂力过人,硬功高深,以为张世德的和氏不过花拳绣腿,想与张世德过过招,张世德本不想与之交手,可见此人面带骄色,不可一世,便应声赴前,与之较量。未承想,那拳手一拳打来快如闪电,力大势猛。张世德暗使内功,将来势轻轻化解,掤捋挤按,採挒肘靠,一个力推山岳,将其摔倒在十几米开外,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张世德拱手笑道:承让承让,雪地湿滑,让你摔了一跤。那拳客面有难色,急忙收拾了东西,扬长而去,从此这一地摊再难见其身影。
张世德练拳,并非好勇斗狠,始终坚守一个德字为先,从不以拳炫耀功夫,仗势欺人,拳场上口碑颇佳。一年,张世德带学生在三桥车辆厂表演和氏太极,普及太极拳法,观者如潮,将台子挤塌,群众热情之高蔚为空前。午间吃饭时,一位西郊武警部队武术教练,与张世德巧遇,喝酒喝到兴头,话不投机,说,我看了你的表演,拳法不过如此,可否搭手一试?张世德见此人态度冷蹶,目光生硬,也不示弱,说,还请赐教。那教练瞪着眼睛说,你可知我练的是“黑手”?张世德也不示弱,谓我练的是“红手”,两双眼睛相互盯着对方,目光暗含火光,一场决斗一触即发。所谓“黑手”,一招可将对手毙命,下手狠毒重猛快。所谓“红手”,交手时即便将对手打得头破血流,但不致死命。拳场上黑手红手两相分明,如无德性,使出黑手击打对手,惹出祸端时有发生,此为习武人之大忌。教练见张世德毫无惧色,便兀自泄气,不敢起身交手。原来这教练为郑悟清的一位远亲,习武多年,但从未见过张世德。回家后赶到郑悟清家问张武艺如何,武德如何?郑悟清道,不说武艺如何,只凭武德你与其差之远矣,一句话说得此人面红耳赤,以后在拳场上绝少对人提及“黑手”两字。后来,此人专门上门与张世德交好,两人再次坐于一处,暢谈内外拳法之理,互相提高,结为拳友。
张世德拳法日精,声名日隆,跟着学拳的人也逐渐多起来。但张世德收徒有一原则,凡发扬祖国武艺者,强身健体者,热爱和氏小架太极者,均悉心教授,不遗余力。从二十岁始,至九十六岁止,分文不取,无一不是如此,无一不是谨守心志。从习者络绎不绝,趋之若鹜。多少年来,他教过的人,有国家干部,有平头百姓,有后来取得比赛好成绩的,也有学成以拳教徒的,见面熟悉,好多连姓名都记不起来。对此,他常以笑相对,从无怨言。邵玉华是一位远在深圳经商的小伙子,也是一位太极拳爱好者,闻知张世德声名,不远万里,坐飞机到西安学艺。张世德每天晚上七点左右在朱雀门外环城公园练拳,邵玉华只要来到西安,必定准时来此跟随习武,一日不拉。天长日久,功夫渐进,成为众多爱好者中的出类拔萃者之一。居住咸阳市的一位太极爱好者,今年也已七十有余,闻听张世德和氏小架太极神奇功法,专程从咸阳赶来拜师学艺,传为佳话。
2014年,郑悟清诞辰110周年,和氏太极拳协会在西安举行隆重的纪念大会,张世德登台表演,一套72式和氏小架太极打下来,大气不喘,手脚不软,拱手谢场时气定神闲,博得满场喝彩。九秩老拳师,有此身法,实属不易,也令人惊慕不已!
武术为强身健体之术,太极尤为突出,和氏一路,既有强身健体之功效,又有防身自卫之功能,张世德在太极之路上可谓一位强手,亦是一位热心国术推广普及者,其精神可佳之处,正在此中。更以九十六岁之高龄,仍活跃在太极拳场上,禁不住让人赞赏有加。
作者:杜鹏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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