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乡长 那年,卜大集就像一条漏水的船,摇摇欲坠,人心惶惶。街西头的那口大钟也莫名其妙地停摆了。 此时,卜大集乡政府也乱的像一锅粥。这几个月乡长换了好几茬,前几位不是征粮不济被赶下台,就是说错话被打为反动派,轻者在脖子上挂个牌子游街,重者被吊在大树上活活打死。这最后来的一个屁股还没坐热,就因为开会没有表态,被认定思想消极,打成右派,坐了大牢。 乡长这位置,成了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愿意背的大黑锅。那时节,乡长虽然是个摆设,但没有这个摆设好像又不是那回事。毕竟是人,又不是鸡鸭鹅,总得有个头头吧。管用不管用是两回事,上头来了人,或传达指示什么的,总不能挨家挨户传达吧。可是,这才几个月时间都已经换了五任了。县里继续再调其他人过来,被调人一听说到卜大集,头摇的像拨浪鼓,打死也不愿来。怎么办?县里指示,内部选一个。马上地区行署专员就要来视察工作了,乡政府几个成员如热锅蚂蚁,一筹莫展。 选谁呢?大家议论纷纷,乡里乡亲的,怎么忍心把人家架在火上烤。 绑一个得了,镇会计彭算盘献策。 啥?绑一个……这主意中!乡干事赵贵财附和说。 绑谁呢?大伙相互看着,思量着。 马六——!参加开会的有几个成员不约而同地喊出来。 这马六是从河西入赘过来的,属独门小户。上面二老又去世了,更加没了依靠,在镇上是个窝囊包,拿他堵枪眼最适合不过了。 “马六——”,赵贵财脚刚跨进马六家院子就对屋里喊。 “哎,哎!”马六一激灵,急忙迎了出来。 “马六,在家里磨蹭什么呢?都去广场学习了,就你天天磨洋工。” “我正准备去哩,婆娘饿得前心贴后背,走不动路了,我在帮她勒紧裤腰带。” “马六胡说什么?肚脐冒烟反了天,公社的食堂吃不得你了?广场学习不用去了,马上去乡政府开会,以后你就是乡长了,你的好运来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大瞪着眼睛惊恐地问。 “就是你,大家一致推荐,别哈巴狗上轿:不识抬举。” “不行,不行。” “你狗日的,让你当官,你还翘尾巴。”赵贵才上前要拽马六的胳膊。马六斜着身往后倒退着,大声嚷嚷:“你们要干什么?”赵贵才一看事情不妙,便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 ,五花大绑的把马六带走了。 刚开始,马六手脚被捆绑着,像个刚被抓住的野兽,拼命地挣扎着。扑腾了几天,又累又饿,没了力气,嗓子也喊哑了,马六就变得像一个病猫一样耷拉着脑袋,对乡长职务不再抗拒。松了绑,也能主动的配合,老老实实地坐在乡长的座位上。只是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顶多在无人时唉地叹一声气。 马六就这样整天像个木偶一样端坐在乡长的位置上,他感觉灵魂好像出了壳,乡长这差事像戴着枷锁的犯人一样。在卜大集人们心目中,乡长也仿佛成了熊包的代名词,连开着裆的小孩都不尿他。 卜大集粮库的谷堆堆得越来越圆,越来越高,可食堂的稀饭越来越稀,能照出人影子。走在马路上,经常看到前面有个人影,晃着晃着就一头栽倒在路边。满大街贴着各种醒目大字报:蚂蚁啃骨头,茶壶煮大牛,没有机器也造火车头;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撕片白云揩揩汗,凑上太阳吸袋烟…… 晚上回到家,马六像卸下了刑具,惴惴不安地对老婆说,“唉,老婆子呀,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呀,河里村这几天饿死了五个人,这一座座谷堆玩着‘空城计’,我这心里……” “你有什么办法呢?连自己老婆孩子都顾不上。”老婆有气无力地抚摸着睡在一旁的孩子说。 “可毕竟我是乡长呀。” “你还真把自己当一碗菜了。” “唉。”马六垂下头,不再说话。 马六在任第二个月,他的小儿子饿死了。马六怔怔地看着瘦骨嶙峋的儿子,用手抚摸着他冰冷的身体,没有流一滴泪。 马六的老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像一块即将灭了火星的木炭,从胸腔里发出低微的声音:“作孽呀,听说来庙乡有几个村人快死绝了,方圆几里听不到鸡鸣狗叫。” 广场上又传来刺耳要集合学习的喇叭声,震得马六眼冒金花。 “唉——”马六仿佛用尽了力气长叹了一口气,他抚摸了一下老婆的脸颊,把老婆的手轻轻地掖在被子里,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马六步履踉跄地走到镇粮仓边,呆呆地看着这些雄伟壮观的粮仓。 当晚卜大集粮仓莫名其妙地 燃起熊熊烈火,火光把天都映红了。人们发现,那天晚上,马六吊死在粮库旁边的一棵大树上。 没了粮食,地区行署很快就把救济粮拨了下来。 马六在乡长的位置上只做了71天,比袁世凯做皇帝时间还短。而那年卜大集下面的一十九个村子,只有两个村子饿死了一些人,剩余的十七个村子竟奇迹般没有饿死一个人。这在整个潢川县,也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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