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夜雪 于 2015-1-16 20:08 编辑
这是我知青插队时的农民朋友,叫他三善,姓弥,是当地的农户,住在我们崖头上那道沟坡里。那是一个稍大的窑院,有着四口人家,三善就占了一个小窑。有个儿子,叫静平,那时才十一二岁,在我们刚刚安居的头一天,他儿子就来过,不大爱言语,总是立在我们窑门口朝里张望,看着挺缅腆的样子。别的孩子都跑了,他就一人蹲在院里的土坎上往地上画娃娃,我们看着好奇,就叫他进窑里,“你叫啥名子?”“弥静平 ”他说着脸就红了,“你爸叫啥?”“老革命 ”他说的很快,还有些得意。我们就好奇,刚想问他什么,他却抢着讲:“我爸打过仗”“在那打仗?”“朝鲜”噢!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我们便很想见见他爸,静平答应了。 那是一个大雪天,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落了三天三夜,清晨开门,雪有半尺厚,大家忙着清扫出一条路来,刚扫到门口,就见两人从坡顶的雪雾中走下来。雪花很大,不停地飞舞,看不清来人是谁!就听到孩子在喊:叔!我爸来了。那是静平的声音,来人就是老革命。 他戴着一顶老式的棉军帽,全被雪花罩着,进窑就取了帽子往腿上一弹,又戴好了说:“你们就是西安的娃,能住惯这窑洞么!”“还可以,就是比西安冷。”嘿嘿!他笑了,那高高的颧骨黑红黑红的,额头上爬着几道深皱。他用手去摸我们的炕,“咋没烧炕!”我们吱唔着:“不知咋烧!”“嗨!这队上是咋搞的”他说着风一般地转身往外走,出了院门。静平也跟着跑了。有半个时辰,他又来了,肩上是扛着大捆的高梁杆儿,放下又去扛了一麻袋的柴禾。几乎是忙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炕真的就热了,我们忙暖起被子,让老革命和静平坐到炕上,闲聊起来。 他很善谈,而且常常还带着些新鲜的词儿,看着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说起话来全然不象农民,他说话语气很坚定,表情丰富,对各类问题总是有自己的见解,且毫不隐藏。说到了抗美援朝,他兴奋的从炕上站起来,讲他如何隐埋了年令,偷偷地报名参军,通知他走时,家里才知道他要去打仗,他母亲死活抱住他的腿不放,结果他还是跑了。他当了一名坦克兵,打死了不少美国鬼子,也震聋了他的耳朵。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和苏联红军会师,就学会了苏联红军舞,他说的很激动,脸上泛着红光,说着竟跳下炕去,跳起了红军舞。真没想到,这位高个子的农民,跳起舞来,手脚却是那么的协调,舞姿十分地优美。我们看着竟兴奋地鼓起掌来,带起了节拍,他跳的激动万纷,完全进入到抗美援朝的回忆中去了,那段日子他一定感到很幸福的。那天夜里我们睡的很暖和,但总是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老革命跳舞的样子。 正是六七月,天热的象火,村长给我了一个任务,让我和民兵队长去临县办公事。我们先是从坡上下到沟底,坐渡船过河,又爬上一道大坡,走了五里平路,就又下坡,又过一条河,翻了一道山梁,那县城才远远地看到了。一路上日嗮路烤,汗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口干的冒烟,正走过一个水库,那水绿茵茵的,有几个人头在水里浮动,水面就绉动着水花,我真想下去游水,民兵队长就问:你会游?能当浪里白条呢!我笑说。那你不敢去。为啥?这儿经常淹死人,都是会水的。听这话,我真就没去。 县上我们找到了武装部,办了一个文件,又去了公安局。这才知道是让我们押送一个犯人回村,这犯人就是本村人,叫殿云。他是个生意人,长年在外,起先他在村里挖过沟里的龙骨化石卖钱,后到北子沟煤矿挖煤,挣上钱了,便到省城里贩卖种子和化肥。那个年代做这种生意就是偷机倒把了。有人告他,政府就得管,把他押了起来。 在公安局的院子里,他被一个公安带着过来,个子很高,干廋如柴,四十多岁,却满脸的皱纹。他是披着一件中山服过来的,民兵队长走上前去,叫了声七爸,便和那公安说话。他看到我,点了下头便讲:你是咱队的学生!噢!他就笑笑,立在那里不动。公安过来了,取掉他的外衣,那双手是被反绑着。“一路上给我放老实点,不然我还要抓你,信不!”“我信,信!”他只是点头哈腰的。公安又把绳子捆紧了,他头上就有汗渗出,脖子上的青筋看的清清楚楚。 回来的路上,我们很少说话。我走在前面,民兵队长押后,他就静静的跟着走。到了一条河边,他就走不动了,那件中山装已被汗水沁透。“能给我松个绑吗?快到村里了,我还能跑到那!”他眼里有一种乞求的目光。民兵队长看着他,讲:“你能跑过我!”“就是”他嘿嘿的笑说。便转过身去,让给松了绑。他如释重负,一下变得轻松活跃起来。他开始讲他的过去,说挖龙骨差点叫塌死,背煤差点滚到死洞里,他又如何认识了县种子公司的经理,指点迷津,才上了生意路。他说自己凭良心做生意,不会亏人,没想到栽到三善手里,吃了官司。我听着便问起三善,他象发疯似地骂道:那狗日的不是人,小小就是个咬断铁铣,打了个抗美战争,回来就六亲不认。我做我的生意,与他球相干,竟告我偷机倒把,妈的,呸!他骂着,嘴边就泛起了白沫。“你还不是偷机倒把,那三爸的霉种子是你给的,把人日鬼惨了,象你这货,早该法办了。”民兵队长忍不住骂起殿云来。他低头不语,但很快又活跃起来,开始说起女人,说村里小媳妇谁的手好看,屁股圆,谁的鼻子长的翘,说的他眼发神光,浑身使劲。突然他就扯到三善的婆姨,说那三善有妻命,娶了个飘亮老婆,那婆姨皮肤细白的象二道面,抹着软绵的叫人心麻。他说的眼神儿发呆,色迷迷的样子。 民兵队长听着火冒三丈:你个流氓货,还有脸说,要不是三善回家早,你狗日的就把人家婆娘给糟踏了。要是我,非把你那家伙给剁了不成。他听着,脸便红了,只是个嘿嘿地笑。看来这殿云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快进村了,民兵队长喊住了他:“站住,得给你捆上。”说着便用绳狠狠地捆上他,我也用力扯住绳头拉紧,他又噢叫了几声,青筋便爆起了,我真想再捆他两绳。公差交过,回到家里,几天都想到殿云,心里就泛恶心。看来贫穷能让人长志气,也能使人丧志,变的猪狗不如呀! 到了二三月,人饿的发慌,常常夜不能寐,起来喝几口冷水,便又迷糊着睡去。那天晚间,刚抹黑,静平就来了,悄拉着我手说:我爸叫你呢。我便随他去了。那夜有月亮,路上白光光的,眼看到了三善门前,院里就有狗叫,那是两只黑狗,一只拴着,一只老跟着人腿走。狗见了静平,便摇摇尾巴卧下不动了。我推开三善的窑门,一股热气腾腾而来,“快上炕歇着。”三善立在炕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晃,豆大的煤油灯忽闪着,我上炕坐定,三善便喊婆姨快下面。我忙说吃过了,三善嘿嘿一笑说:你能吃啥!我还不知到,这就是你的家。我的眼有些发热。 风箱在响,灶火一闪一闪的,眏红了半个窑洞,也眏在三善婆姨的脸上。那是一张很善良的面孔,细细的眉,大大的眼睛很祥和,肤色细白,不象是这黄土塬上生活的人。三善递过一锅烟,我忙摇手,却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三善一根,说:那烟劲大,抽我的。这烟不受抽,三善说着,烟点着了,他深吸了一口,那烟便少了三分之一,我还吸着,他烟就完了,笑着说:这烟没劲。便又点起旱烟叭哒叭哒地抽起来。 我提到殿云,三善就有些生气,说:外是个瞎货,不务正业。还是个骚货,到处寻女人耍骚,还在你嫂子跟前动手动脚,叫我收拾了一次。外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外边日鬼倒棒槌,让公安给收了。我问:是你告他的!嗨!是本家老三让他弄些麦种,结果全是瞎的,整的一家人差点饿死,老三气的找我,说我在县上开过公安的会,认识人,我就去找了,把那瞎货给抓了。三善说着,就笑了。我也感出一种轻松。我们说着,面下好了,端上来还热腾腾的,香味串鼻。我一口气吃了三碗。三善婆姨高兴地说:我的手艺还行吧。真香!我赞口道。三善笑说:那是你饿了,以后想吃,就让你嫂子给你做。 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到家的温暖,体会到农民的忠厚和实诚。我要走了,三善送我到门外,月光下,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两个馍塞进我手里,我忙推去,他却说:拿去,饿了再吃,完了你再来拿。我把馍揣在怀里,借着月光慢慢往回走。那路不长,我却走了很久,心中酸楚楚的。三善日子不富,经常吃糠咽菜的,可他心底善良,有的是爱心啊!我几乎是含着泪回到窑里,悄悄地将那馍放到箱子里。也几乎是在以后的两个月里,每到饿的睡不着了,就去掰一口馍,跑到黑暗处,轻轻地咽着下去。它使我度过了二三月最难熬的那段日子。 这年春里,麦苗儿都返青了,天突然的就落了一场大雪,雪连下了几天,地都冻了。那天正好让我们给县粮库送粮,三个架子车,六个社员,三善是领队,我是帮手。吃过晌午饭就往县上赶,天抹黑到了县城,粮库已经关门了,那雪还在下,地开始上冻,人只管往手上哈热气,越哈越冷。见一饭馆开着门,便一人要了一碗汤面,泡了自带的干馍,连吃带喝,人也就热火了。出门又找了一家旅馆,要了一间通铺,大家便和衣而睡,那粮车就在院里的车棚下。三善总不放心粮食,时不时就去看一趟,前半夜人还说话,到了后夜,人都乏了。那夜风声很紧,窗纸呼啦呼啦的响,一阵大风,房门咣当就被推开,雪花打在床边人的脸上,把人冻醒了。我打了个寒颤,从被窝里爬起来,出门解手,那茅厕就在车棚旁边,我回时人已全清醒了,刚近粮车,忽的见车下铺着一堆麦草,倦曲着一人,我吓了一跳。忙上前看时,那人醒了,猛的叫了一声:谁!一个翻滚便站了起来,我定神一瞧,是三善。“你怎么在这儿,要冻坏的。”我忙扯着他往屋里推。屋里灯亮了,大伙儿都睁开眼,三善满脸冻的通红,说话都有些颤抖,“我是担心那几车粮,那可是给政府缴的。”他说着又要出去,我硬档住了他:你睡会儿,我去看。 当我站在粮车前时,雪慢慢的就停了。天开始发亮,远处的雪塬已在晨光里显出了轮郭,银光光的一片。当太阳升到塬顶上时,我们的粮车已经出发。三善总是走在头里,用绳子挂着头车在拉,时不时回头看看,招呼大家快走,他的一举一动村人早就习惯了,可对于我来说,总觉得他身上的光亮点很多,就象这冬里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总是暖洋洋的。 他就是能给人带来温暖的一位农民,也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位农民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