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贤富小说】勾腰牌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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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4681 | 回复17 | 2016-12-15 10:23: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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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怀揣一袋勾腰牌香烟,快速来到镇上的客车站。通往老家的那辆客车,像牛在水田里打了个滚似的,浑身是泥。车内也积了厚厚一层黑灰,只有屁股落座的地方显得有些干净。过道上,几块橙子皮被踩成了小孩儿新拉的粪便。几支烟蒂,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烟屁股,被踩得扁扁的,面目全非地躺在座位之间呻吟。车上,只有靠近车门的地方还有几个空位。农村人上街,不是背篓就是箩筐,进进出出时,总爱在车门处磕磕碰碰的,因此那里便成了乘客们的最后选择。
  老张在车门边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最近以来,老张天天晚上梦见父亲在村边大路上捡烟屁股,梦见的次数多了,这虚无的事情也成了真实的。
  老张的父亲过世时,他二十郎当岁了,对父亲有些什么爱好,有些什么愿望,他一清二楚。他对父亲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三十年前生离死别的那一瞬间。父亲在弥留之际,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是等他走近之后,父亲却一句也没说,只拉一下他的手就完了。
  当地有个风俗习惯,亡者入土时,要在棺材旁边安放一个瓦罐子,名叫衣禄罐,罐里装满亡者生前喜爱而又没有得到满足的各种食物,让他到阴间慢慢享用去。如果亡者生前喜爱而又没有得到满足的某种东西忘了装入的话,去到阴曹地府以后,他就会以托梦的方式经常向亲人索要。老张的父亲生前喜欢抽勾腰牌香烟,又总是没有抽够过。父亲离开人世时,其衣禄罐是老张亲手操办的,他清楚地记得,里面确实忘了装上一支这样的烟。老张断定,近段时间以来,他之所以天天晚上梦见父亲捡烟屁股,就是这个原因。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亲自到父亲坟前,给烧些勾腰牌香烟去。
  最后上车的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少妇。她腰身长,腿杆短,脸色白净,头发又黑又亮,缎子一样披在肩上。她表情甜美,两只眼珠靓如水晶,见人就滴溜溜转个不停。她一进车门就尖叫道:“烟味儿好大呀!”随即将座位前一粒烟屁股,生气地踢在过道上,然后捂着嘴巴,在老张身边坐了下来。
  老张侧身望了望少妇,总觉得她的眼光看得穿他的心事一样。他下意识地将那袋勾腰牌香烟捏了捏,心想,这东西用好几层软胶纸裹得紧紧的,该不会漏气吧?
  客车正要启动时,一位中年汉子把脚一跌,并大喊一声:“糟了,忘了一件事!”就冲下客车,往镇上跑去。
  “他一人耽误我们几十人,怎么行呢?”人们纷纷向司机提出抗议。
  司机说:“看样子他有急事,都是鼻子挨眼睛的邻居,请大家理解理解。”
  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木已成舟,大家只好闭了嘴。过了好一阵,中年汉子才大汗淋漓地抱着一只小狮子狗,回到车上。小狗那长长的鬃毛把眼睛也遮住了,粗粗地一看,真像一头小狮子。老张小时候,他家里也养过这么一只狗。那头小狗,像他的影子一样,他走到哪里,小狗跟到哪里。他的排泄物就是小狗的美食。他给小狗的唯一奖赏是啃得一丝肉也不剩的骨头,每每啃完骨头,他就会使尽平生力气,将骨头丢得远远的。骨头麻雀一样在空中飞着,小狗在下面追着。
  这小狮子狗,是当地遗留下来的一个土种,它个头小,样子乖巧,宛若父母身边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深受宠爱,现在几乎绝迹了。车上的乘客见了,不仅久等中年汉子的气消了,而且还都热情地跑过来围观。
  那小狗一上车就围着过道上那几块橙子皮,不停地嗅。老张说:“小狗饿了,它想吃屎呢。”
  “狗永远改变不了吃屎的本性。”立即有人附和老张。
  大人们抄着手在哪里发表高论,一位小女孩却坐不住了,她走过去把它搂在怀里,再拿出“好吃点”喂小狗。
  看到这点心,老张就想起了电视里那句广告词:“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
  小狗对“好吃点”并不感兴趣,它汪汪叫着,努力挣扎着,想摆脱小女孩对它的束缚。
  中年汉子走过去。“小妹妹,你自己吃吧,狗主人吩咐过,它只吃猪肝。”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中年汉子还提起一副猪肝给大家看。看完猪肝,中年汉子又说:“不然怎么耽误这么久呢,抱过小狗,我还去市场上称了猪肝。”
  中年汉子话音刚落,一位老太太便发起了牢骚。“这世道真是变了,狗子不光不吃屎了,就连小孩最稀奇的‘好吃点’也不感兴趣了。”
  也有人讥讽中年汉子。“它是你祖先从棺材里爬起来了呀,你这样将就它?”
  中年汉子面对别人的误解并不生气。“它不是我祖先,但我的祖祖今年一百零五岁了,他一生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小狮子狗。以前养的那只不久前老死了,他一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就像要随它而去一般。我对祖祖说,您老别伤心,我去给您访一只来。经过四处打听,这镇上老李家有,我口水都说干了,三千块钱硬是一分没少。”
  众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中年汉子有孝心。
  老张家里好多年未养狗了,对于狗类的这个变化,他也是今天才听说。以前老张自以为对眼前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有着深刻的了解,今天在车上亲眼目睹了狗类的这个变化,他才发觉自己落后了,有隔世之感。想到这里,他心里五味杂陈地按了按身上那包勾腰牌香烟。
  前几天刚下过暴雨,客车泥一身水一身地在土路上行进着。翻过一座大山,小姑娘到家了。奶奶拉小姑娘下车,小姑娘抱着小狮子狗却舍不得放下。奶奶千说万说,小姑娘将小狗放在走道上了。小狗又不愿意了,它冲在小姑娘前面,头也不回地往路边那座房子跑去。中年汉子一个箭步飞上去提起小狗,小狗吵着,死活不愿上车。中年汉子说:“小姑娘,小狗狗要跟你去呢。叫你奶奶给三千块钱,我把它转让给你。”
  奶奶摸摸小狗的头。“小狗狗,要是你还像以前那样贱,用小屁屁就可以养活的话,我便拿三千块钱打水漂了。”
  中年汉子怀抱着如丧考妣的小狗朝车上走,奶奶拉着呼天抢地的小姑娘朝村里走。一不留神,小姑娘挣脱了,也向车子奔来。奶奶转过身一把揪住小姑娘,说:“什么都由你呀?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楼梯给你摘去呀?”
  车上下了两个人,又上来一位手持烟杆的老人。
  “唉呀呀,好臭好臭,上车前把旱烟丢了噻!”少妇捂着嘴巴说。
  老张转过头一看,身边那位珠光宝气的少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小姑娘空出的座位上去了。
  老人瞅了瞅少妇侧边那个座位,没敢去坐。他蹲在走道上,将烟杆在鞋底上叩了叩,烟屁股滚落在走道上了,他才去老张身边坐了下来。
  “哼,农老二!”少妇瞧着那只浓烟滚滚的烟屁股说。
  “有钱开私家车去呀!我看你连红苕屎都没屙干净,竟然敢在一位老人面前农老二农老二的!”中年汉子不温不火地说。
  争吵仍在继续,走道上那个烟屁股也仍在往外冒烟。
  老张伸手将那烟屁股捡起来,娴熟地掐灭,丢进座位下边的垃圾桶里。老张还是一个小屁孩时,就捡过不少烟屁股。那时候,每家每户少得可怜的几丈自留地,是舍不得用来种烟的。烟子风吹过,能吃到肚子里的才是实在货。农村家庭的房前屋后,不管种什么,通常还未出苗就被鸡子给啄食了。只有种旱烟,鸡子才不动它。于是,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上旱烟。有一次,宣传队的路过村子,看见村民们种的旱烟,就问随行的生产队长,这烟地算没算在自留地里头。队长想包庇,可难于自圆其说,只好太公的船,照直放了。
  宣传队长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说完就将那些旱烟一一拔了。
  村民们想去找宣传队长理论,队长说:“宣传队的背后有人撑腰,你们想搬石头打天哪?”
  村民们只好一口气吞了。
  村民们种的旱烟不复存在了,可烟瘾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一天,老张的父亲烟瘾犯了,看见人们丢弃的烟屁股,就偷偷捡起来,用作业本纸包好,点燃一咂,顿觉浑身是劲儿,脑子也特别活络,犹如醍醐灌顶。尝到甜头之后,老张的父亲就用早头夜晚去捡。饭后,老张的父亲有抽烟的习惯,他常说,饭后一支烟,胜过活神仙。老张的父亲往往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还摇头晃脑地打着响指:“出门不勾腰噻,进门无烟烧哟——”
  农忙时节,老张的父亲无闲捡烟屁股时,就动员年少的他去捡。其实,他比父亲更爱面子,但他看见父亲一抽了那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倍增,便不管不顾了。
  随着捡烟次数的增多,少年老张也产生了抽一口的欲望。一天下午,趁父母都在坡上干活时,他用自己捡来的烟屁股,裹了一支大喇叭烟,点燃,猛吸一口。唉,喉咙里怎么像针扎呀?他以为多吸几口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又使出吃奶的力气,埋头一阵猛吸。吸够了,抬起头,好象天在旋,地在转,无论如何也站不稳了。他爬到铺上平躺着,却感觉自己是睡在摇篮里的,连房子也在偏东倒西地晃动。他想吐,可怎么也吐不出来……
  在农村,烟酒是不分家的,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烟是和气草,抽了又去找。工间休息时,男人们就把锄头横在地上,人坐在锄头把子上,围成一个大圆圈,谁有烟就贡献出来,大家你一口我一口的,边抽边品评烟的优劣。那天,老张的父亲将烟屁股裹成的烟掏出来,装在烟杆上,自己猛吸一口之后,便把烟嘴捏在手心里,使劲儿转上几圈,揩净涎口水以后,再递给身边人。
  身边人谦虚地推辞说:“你也只有这一支烟,你自己抽吧。”
  “滴酒百人尝嘛。”老张的父亲笑着回答。
  身边人接过烟杆,抽上一口之后,又学着父亲的亲子,把烟嘴捏在手心里,使劲转上几圈,等揩干净涎口水以后再递给身边人。
  他们将烟杆递给身边人了,可吸进嘴肺里的烟还一直憋着,直到营养吸收完之后才慢慢吐出来。抽了这烟,他们觉得这烟跟以往的大不相同,只要烟子一吸进肺里,那软沓沓的身子便像瘪气的篮球一样,顿时鼓涨起来。他们纷纷向老张的父亲打听:“这烟哪来的,什么牌子的?”
  老张的父亲实话实说:“自己造的,勾腰牌。”
  大伙儿都没听说过这个牌子。
  老张的父亲继续解释说:“自己捡的烟屁股做成的。”
  老张的父亲以为,大伙儿听了这话会马上作起呕来,殊不知,他们不但没作呕,反而十分惊奇地说,这烟一抽就长精神,比补人的母鸡汤还来得快!有擅长作打油诗的,当场就编了两句顺口溜:三个烟屁股,当只肥鸡母。
  在这群人当中,王大爷解放前给地主家当过长年,最有见识。当他听老张的父亲说了这烟的来历之后,就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总结出一个规律,天下最肮脏的东西最补人,味道也最长。他说:“比方说,女人……”
  肚子里咕咕叫的男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蔫头耷脑地在一旁纳鞋底的女人们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大爷等人们笑完了,又问:“这世上,哪种油最香?”
  有的说菜籽油,有的说芝麻油,有的说猪板油。
  “你们一个也没猜着,”王大爷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才解谜。“潲水油!”
  平民百姓,肠子都锈穿了,家里的潲水中不可能有一颗油星,只有从前那些地主家的潲水表面,才浮着厚厚一层油。
  “就是地主家里,也只有当家的才有资格吃这种油。奇香无比,隔几里路也能闻到那香味儿!啧啧——啧啧——”王大爷那响亮的啧啧声,把在场人的哈喇子也给逗出来了。
  听了潲水油的故事,大伙儿再吸那勾腰牌香烟时,竟然觉得比吸骨髓还带劲儿,还有味儿。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张的父亲公开了这个秘密之后,原先视若垃圾的烟屁股,从此成了紧俏货。如果碰上有抽好烟的人,为了得到那个烟屁股,捡的人还会一直跟在那人后面,只要他把烟屁股丢在地上,一转过背,跟在后面的人就暗暗捡了起来。有时候,老张的父亲犯了烟瘾,寻遍村中而又一无所获时,就去商店购买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救急。然而在那个年代,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烟也不是想买就能买的,主要是凑不齐那八分钱。通常情况下,积攒个十天半月的,身上才有一两分钱。别无他法,老张的父亲就给售货员说好话,将包包烟分散零卖。两分钱五支,四分钱十支……
  等老张明白过来,他天天晚上梦见父亲捡烟屁股,是因为父亲的衣禄罐里没有放上一支勾腰牌香烟时,他心里就像霜打的野草,乱糟糟的。当他正在思考是到商场买几包,还是捡些父亲喜爱的勾腰牌香烟,亲自给烧去时,馅饼却从天而降。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他从镇里的广场边路过,只见广场上停着数辆轿车,车边密密麻麻地站着一群人。看样子,他们是外地来此自驾游的。有人从挎包里掏出几包香烟,每人递了一支,刚点燃,领头的忽然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他们立马揿灭手里的香烟,放进方便袋,由一个年轻后生拿去丢进垃圾桶后,纷纷钻进轿车,一溜烟离开了。老张回头一看,四周无人,便立即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揣进了衣兜。虽然他小时候捡过不少烟屁股,但从未捡到这么肥的。以前的烟民都是抽到烟屁股烫嘴巴皮时,才将其恋恋不舍地吐掉。今天捡到的这些,一个要顶过去十数个。老张心想,运气来了真是门板都挡不住。尽管今人都不抽它了,说不定逝去的父亲还稀奇它,把这些烟屁股给他烧去,他一定会夸自己孝顺的。孝顺孝顺,有孝有顺才是真孝子。当他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就像春日暖阳晒掉了穿过一冬的棉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和愉快。
  老张手提那袋勾腰牌香烟,匆匆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悄悄打开袋子一看,是黄鹤楼牌香烟。这烟是什么地方生产的,多少钱一盒,老张都不知道。路边有人闲聊,他上前打听,人们都摇了摇头。这时,一位小学生搭腔说:“老师说的,有不晓得的事就问百度。”说完,小学生跑开了。老张以为,那小学生说的是问镇上姓白的人家,他想了想,镇上没有姓白的。大家也一起想了想,确实没有。正疑惑时,小学生回来了,他说:“上网查了,黄鹤楼牌香烟,九十块钱一盒,湖北产的。”
  听了小学生的汇报,老张怀揣着那袋香烟,立即向镇上的客车站飞奔而去。
  在客车上,老张听了小狮子狗的故事之后,就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连低等动物都知道遗忘,都知道进化,自己这个高等动物,为何还要死守着那些记忆,死扛着那杆十八两的老秤呢……
  弯弯曲曲的山路尽头,是一个水田坝子。坝子当中有一段水泥路。路两边是两排崭新的楼房。客车经过这段路时突然没了吱吱嘎嘎声,还加快了速度。这两排房子,是附近几个村联合修建的新农村示范街。客车即将走到村街末尾时,那少妇喊司机刹一脚,她要下车。
  老张也招呼司机说,自己买包烟便来。
  老张来到一家小吃店。浑身油腻的店老板,正用烧红的火钩在点一支中华牌香烟。
  老张走近烟柜,鼓着昏花的老眼细看价钱,最便宜的十块钱一包,最贵的中华牌香烟,八十块一包。老张说:“要两包中华烟。”
  店老板放下火钩,吐出一口浓烟后,亲热地接过钱,找了零。
  当车窗上一闪而过的是一幅幅松林图时,老张就在作下车前的准备了。
  村口那棵枯树上,挂着一块大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条宣传标语:“天干物燥,切勿乱丢烟屁股!”
  老张的老家坐落在一片苍茫的山地当中,这片山地曾经养育过他的祖祖辈辈,他也在这里生活过大半辈子。他对这片山地是有感情的,对这片山地上长大的人也是有感情的。无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记忆中的这片山地,记忆中的这些人,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以前村里总是吵吵嚷嚷的,今天却好象睡着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老张走进村子,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属于他的了。走着走着,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行走在村庄里的自己,似乎又是一个过往的记忆。继续往村子深处走去,一只野狗喧宾夺主地挡在瓦砾遍地的十字路口,没打算礼让他。横在路上的这只野狗,让老张又回到了现实。他弯腰做了个捡石头的假动作,把狗吓跑了。
  再过一段时间,村里这百十间房屋便夷为平地,种上庄稼了。用时下的政策术语说,就是人口农转城,屋基复垦。老张摸出钥匙,却打不开自家那把生锈的大铁锁了。他从门缝朝里望了望,墙皮脱落,只有贴着儿子优秀学生奖状的那一溜墙,还顽强地支撑着。
  老张放弃了开门进屋的想法,向父亲所在的坟场走去。坟场与村庄之间,隔着一大片荆刺丛。穿过这片荆刺丛时弄出的响声,惊起一群鸟。一只松鼠翘着高高的尾巴,听到响声,吓得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去了。
  坟场是肉身的终点,也是灵魂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起点。坟场里这些长满野草的土堆,都与老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座土堆里葬着村中哪位老人,他心里清楚得很。虽然他们宛如一张白纸,无力地躺在黄土当中了,但他对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生离死别的那一瞬间。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七情六欲,还经常在他脑子里闪烁。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记忆越来越明晰,也越来越亲热。他想,今后归天了,也葬在他们一起,和它们一起守着这片清静,守住这些记忆吧。
  前几天下刚过一场暴雨,坟石上的錾子印印里,还汪着少许雨水。老张在父亲坟前伫立了一小会儿,接着伸开五指,抹掉坟石上的雨水,而后打开一包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继而走到其他坟前,也一一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他的安排是,两包中华烟,父亲享受一整包,烟友们分享一整包。老张一面点烟,一面在心里默默告诉父亲和父亲的那些烟友们:你们好好品尝吧,如今这一支中华烟的钱,在过去能买五条经济烟;如今这一包中华烟的钱,在过去能买一百条经济烟,能买两头大肥猪呢。在抽烟上,你们一辈子也没花掉今天这一包烟的钱吧?要是你们今天还健在,或许一口气也能吃掉两头大肥猪呢。
  给每座坟都点上了,往回走时,老张忽然发现先前燃得上好的那些香烟,眼下全都熄灭了。是它受潮了吗?是它不接火吗?是长辈们抽不惯这么高级的烟吗?老张在心里追问原因,问着问着,忽然想起荷包里的勾腰牌香烟。在村街上买烟时,他打算将它们丢进垃圾桶的,不知因何忘了。想到这里,他脑中电光一闪:“他们肯定是想抽它呢!”
  一阵晚风袭来,坟场四周的树叶哗哗作响。在老张听来,这响声,是父亲和那帮烟友们,在对他的这个决定拍手称赞。他毫不犹豫地摸出那袋勾腰牌香烟,重新打燃火机,又给他们一一点上。在混沌的暮色中,在迷濛的烟尘中,香烟越燃越旺,烟雾也越来越浓,好象那烟蒂背后真有人在猛吸似的。朦朦胧胧中,老张恍然觉得父亲和他的那帮烟友们,一个个都从棺材里爬了起来,在墓园中围成一个大圆圈,依旧相互传递着他给他们点燃的勾腰牌香烟,依旧说着往日那些趣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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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9291047 | 2016-12-16 03: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好!看完才明白啥叫“勾腰牌”烟了,这名起的有意思。文笔很流畅,故事精彩,人物特色鲜明。充满了浓浓的思父之情。赞!
王尊让祝老师平安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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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12-16 07: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1149291047 发表于 2016-12-16 03:17
老师好!看完才明白啥叫“勾腰牌”烟了,这名起的有意思。文笔很流畅,故事精彩,人物特色鲜明。充满了浓浓 ...

老朋友了,问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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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6-12-16 20:24:49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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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6-12-16 20:25:08 | 显示全部楼层
高亮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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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莹子期 | 2016-12-17 14:2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很走心的文字,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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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心弦个人认证 | 2016-12-18 13:40:1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的作品来自于生活,朴实无华却令人深思。赞一个!问好老师,祝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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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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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12-19 15: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老朋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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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12-19 15:59:26 | 显示全部楼层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6-12-17 14:21
很走心的文字,赞一个

过奖了,消个遣,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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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12-19 16: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叩心弦 发表于 2016-12-18 13:40
好的作品来自于生活,朴实无华却令人深思。赞一个!问好老师,祝愉快!

是的,是来源于生活,但笔力有限,问好老师,真诚感谢你的到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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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12-20 07: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勾腰牌香烟》修改稿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6-12-20 07:11 编辑

  老张怀揣一袋勾腰牌香烟,快速来到镇上的客车站。通往老家的那辆客车,像牛在水田里打了个滚似的,浑身是泥。车内也积了厚厚一层黑灰,只有屁股落座的地方显得有些干净。过道上,几块橙子皮被踩成了小孩儿新拉的粪便。几支烟蒂,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烟屁股,被踩得扁扁的,面目全非地躺在座位之间呻吟。车上,只有靠近车门的地方还有一个空位。农村人上街,不是背篓就是箩筐,进进出出时,总爱在车门处磕磕碰碰的,因此那里便成了乘客们的最后选择。
  老张刚一落座,他身边那位姑娘就一边捂鼻子,一边叫唤:“烟味儿好大呀!”
  老张侧身望了望她,总觉得她的眼光看得穿他的心事一样。他下意识地将那袋勾腰牌香烟捏了捏,心想,这东西用好几层软胶纸裹着,该不会漏气吧?
  最近以来,老张天天晚上梦见父亲在村边大路上捡烟屁股,梦见的次数多了,这虚无的事情也成了真实的。
  老张的父亲过世时,他二十郎当岁了,对父亲有些什么爱好,有些什么愿望,他一清二楚。他对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生离死别的那一瞬间。父亲在弥留之际,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是等他走近之后,父亲却一句也没说,只拉一下他的手就完了。
  当地有个风俗习惯,亡者入土时,要在棺材旁安放一个瓦罐子,名叫衣禄罐,罐里装满亡者生前喜爱而又没有得到满足的各种食物,让他到阴间慢慢享用去。如果亡者生前喜爱而又没有得到满足的某种东西忘了装入的话,去到阴曹地府以后,他就会以托梦的方式经常向亲人索要。老张的父亲生前喜欢抽勾腰牌香烟,又总是没有抽够过。父亲离开人世时,其衣禄罐是老张亲手操办的,他清楚地记得,里面确实忘了装上一支这样的烟。老张断定,近段时间以来,他之所以天天晚上梦见父亲捡烟屁股,就是这个原因。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亲自到父亲坟前,给烧些勾腰牌香烟去。
  客车正要启动时,一位中年汉子把脚一跌,并大喊一声:“糟了,忘了一件事!”就冲下客车,往镇上跑去。
  “他一人耽误我们几十人,怎么行呢?”人们纷纷向司机提出抗议。
  司机说:“看样子他有急事,都是鼻子挨眼睛的邻居,请大家相互理解。”
  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木已成舟,大家只好闭了嘴。过了好一阵,中年汉子大汗淋漓地抱着一只小狮子狗回到车上。小狗那长长的鬃毛把眼睛也遮住了,粗粗地一看,真像一头小狮子。老张小时候,他家里也养过这么一只狗。那头小狗,像他的影子一样,他走到哪里,小狗跟到哪里。他的排泄物就是小狗的美食。他给小狗的唯一奖赏是啃得一丝肉也不剩的骨头,每每啃完骨头,他就使尽平生力气,将骨头丢得远远的。骨头麻雀一样在空中飞着,小狗在下面追着。
  这小狮子狗,是当地遗留下来的一个土种,它个头小,样子乖巧,宛若父母身边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深受宠爱,现在几乎绝迹了。车上的乘客见了,不仅久等中年汉子的气消了,而且都热情地跑过来围观。
  那小狗一上车就围着过道上那几块橙子皮,不停地嗅。老张说:“小狗饿了,它想吃屎呢。”
  “狗永远改变不了吃屎的本性。”立即有人附和老张。
  大人们抄着手在那里发表高论,一位小女孩却坐不住了,她走过去把它搂在怀里,再拿出“好吃点”喂小狗。
  看到这点心,老张就想起了电视里那句广告词:“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
  殊不知,小狗对“好吃点”并不感兴趣,它汪汪叫着,努力挣扎着,想摆脱小女孩对它的束缚。
  中年汉子走过去。“小妹妹,你自己吃吧,狗主人吩咐过,它只吃猪肝。”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中年汉子还提起一副猪肝给大家看。看完猪肝,中年汉子又说:“不然怎么耽误这么久呢,抱过小狗,我还去市场上称了猪肝。”
  中年汉子话音刚落,一位老太太便发起了牢骚:“这世道真是变了,狗子不光不吃屎了,就连小孩最稀奇的‘好吃点’也不感兴趣了。”
  也有人讥讽中年汉子:“它是你祖先从棺材里爬起来了呀,你这样将就它?”
  中年汉子面对别人的误解并不生气。“它不是我祖先,但我的祖祖今年一百零五岁了,他一生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小狮子狗。以前养的那只不久前老死了,他一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就像要随它而去一般。我对祖祖说,您老别伤心,我去给您访一只来。经过四处打听,这镇上老李家有,我口水都说干了,三千块钱硬是一分没少。”
  众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中年汉子有孝心。
  老张家里好多年未养狗了,对于狗类的这个变化,他也是今天才听说。以前,老张自以为对眼前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有着深刻的了解,今天在车上亲眼目睹了狗类的这个变化之后,他才发觉自己落伍了,有隔世之感。想到这里,他又五味杂陈地按了按那袋勾腰牌香烟。
  前几天刚下过几场暴雨,客车在土路上奔驰着,泥水溅满车玻璃,一眼望出去,连窗外的草和树都分辨不清了。车子翻过一座大山,小姑娘到家了。奶奶拉小姑娘下车,小姑娘抱着小狮子狗却舍不得放下。奶奶千说万说,小姑娘将小狗放在走道上了,小狗又不愿意了,它冲在小姑娘前面,头也不回地往路边那座房子跑去。中年汉子一个箭步飞上去提起小狗,小狗吵着,死活不愿上车。中年汉子说:“小姑娘,小狗狗要跟你去呢。叫你奶奶给三千块钱,我把它转让给你。”
  奶奶摸摸小狗的头。“小狗狗,要是你还像以前那样贱,用小屁屁就可以养活的话,我就舍三千块钱打水漂。”
  中年汉子怀抱着如丧考妣的小狗朝车上奔,奶奶拉着呼天抢地的小姑娘朝村里走。一不留神,小姑娘挣脱了,向车子奔来。奶奶转过身一把揪住小姑娘,说:“什么都由你呀?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楼梯给你摘去呀?”
  车上下了两个人,又上来一位手持烟杆的老人。
  老人蹲在走道上,将烟杆在鞋底上叩了叩,烟屁股滚落在走道上了,他才去小姑娘空出的那个座位上坐下来。
  走道上那个烟屁股仍在往外冒着浓烟。
  老张伸手将那烟屁股捡起来,娴熟地掐灭,丢进座位下边的垃圾桶里。老张还是一个小屁孩时,就捡过不少烟屁股。那时候,每家每户少得可怜的几丈自留地,是舍不得用来种烟的。烟子风吹过,能吃到肚子里的才是实在货。农村家庭的房前屋后,不管种上什么,通常还未出苗就被鸡子给啄食了。只有种旱烟,鸡子才不动它。于是,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上旱烟。有一次,宣传队的路过村子,看见村民们种的旱烟,就问随行的生产队长,这烟地算没算在自留地里头。队长想包庇,可难于自圆其说,只好太公的船,照直放了。
  宣传队长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说完就将那些旱烟挨个儿拔了。
  村民们想去找宣传队长理论,队长说:“宣传队的背后有人撑腰,你们想搬石头打天哪?”
  村民们只好一口气吞了。
  村民们种的旱烟不复存在了,可烟瘾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一天,老张的父亲犯了烟瘾,看见人们丢弃的烟屁股,就偷偷捡起来,抖出烟丝,用作业本纸包好,点燃一咂,顿觉浑身是劲儿,脑子也特别活络,犹如醍醐灌顶。尝到甜头之后,老张的父亲就用早头夜晚去捡。饭后,老张的父亲有抽烟的习惯,饭后一支烟,胜过活神仙嘛。老张的父亲往往一面吞云吐雾,还一面摇头晃脑地打着响指:“出门不勾腰噻,进门无烟烧哟——”
  农忙时节,老张的父亲无闲捡烟屁股时,就动员年少的他去捡。其实,他比父亲更爱面子,但看见父亲一抽了那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倍增,他便不管不顾了。
  随着捡烟屁股次数的增多,少年老张也产生了抽一口的欲望。一天下午,趁父母都在坡上干活时,他用自己捡来的烟屁股,撕出烟丝,裹了一支大喇叭烟,点燃,猛吸一口。唉,喉咙里怎么像吃了辣椒呀?他以为多吸几口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又使出吃奶的力气,埋头一阵猛吸。吸够了,抬起头来,好象天在旋,地在转,无论如何站不稳了。他爬到铺上平躺着,却感觉自己是睡在摇篮里似的,连房子也在偏东倒西地晃动。他想吐,可怎么也吐不出来……
  在农村,烟酒是不分家的,人们常说:烟是和气草,抽了又去找。工间休息时,男人们就把锄头横在地上,人坐在锄头把子上,围成一个大圆圈,谁有烟就贡献出来,大家你一口我一口的,边抽边品评烟的优劣。那天工间休息时,人们在围坐在一棵大油桐树下,老张的父亲将烟屁股制成的烟掏出来,装在烟杆上,自己猛吸一口之后,便把烟嘴捏在手心里,使劲儿转上几圈,揩净涎口水以后,再递给身边人。
  身边人谦虚地推辞说:“你也没有多余的,你自己抽吧。”
  “滴酒百人尝嘛。”老张的父亲笑着回答。
  身边人接过烟杆,抽上一口之后,又学着父亲的亲子,把烟嘴捏在手心里,使劲转上几圈,揩净涎口水以后再往下传递。
  他们把烟杆递给身边人了,可吸进嘴肺里的青烟还一直憋着,直到营养吸收完之后才慢慢吐出来。他们觉得这烟跟以往的大不相同,只要青烟一吸进肺里,那软沓沓的身子便像瘪气的篮球一样,顿时鼓涨起来。他们纷纷向老张的父亲打听:“这烟哪来的,什么牌子的?”
  老张的父亲实话实说:“自己造的,勾腰牌。”
  大伙儿都没听说过这个牌子。
  老张的父亲继续解释:“捡的烟屁股做成的。”
  老张的父亲以为,大伙儿听了会马上作起呕来,殊不知,他们不但没作呕,反而十分惊奇地说,这烟一抽就长精神,补人比母鸡汤还来得快!有擅长作打油诗的,当场就编了两句顺口溜:三个烟屁股,当只肥鸡母。
  在这群人当中,王大爷解放前给地主家当过长年,最有见识。当他听老张的父亲说了这烟的来历之后,就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总结出一个规律,天底下最肮脏的东西最补人,味道也最长。他说:“比方说,女人……”
  肚子里咕咕叫的男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蔫头耷脑地在一旁纳鞋底的女人们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大爷等人们笑完了,又问:“这世上,哪种油最香?”
  有的说菜籽油,有的说芝麻油,有的说猪板油……
  正在大家集中精力争论時,王大爷忽然发现脚下有一堆狗屎,被太阳晒得跟泥巴一个颜色了,他顺手摘了一片油桐树叶包起来,悄悄揣进了衣服荷包。他不顾老伴的坚决反对,在自留地里种了十几株旱烟。用狗屎作肥料,烟叶又大又厚,抽起来骚力又大。因此王大爷每每遇上狗屎,都会捡起来带回家埋进烟地里。
  待大家都争得筋疲力尽了,王大爷才说:“你们一个也没猜着,潲水油!”
  平民百姓,肠子都锈穿了,家里的潲水中不可能有一颗油星,只有从前那些地主家的潲水表面,才浮着厚厚一层油。
  “就是地主家里,也只有当家的才有资格吃这种油。奇香无比,隔几里路也能闻到香味儿!啧啧——啧啧——”王大爷那响亮的啧啧声,把在场人的哈喇子也给逗出来了。
  听了潲水油的故事,大伙儿再吸那勾腰牌香烟时,竟然觉得比吸骨髓还带劲儿,还有味儿。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张的父亲公开了这个秘密之后,原先视若垃圾的烟屁股,从此成了紧俏货。如果碰上抽烟的人,捡的人还会一直跟在那人后面,只要他把烟屁股丢在地上了,跟在后面的人就会立即勾下腰,假装系鞋带,暗暗把烟屁股捡起来。有时候,老张的父亲犯了烟瘾,寻遍村中而又一无所获时,便去商店购买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救急。然而在那个年代,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烟也不是想买就能买的,主要是凑不齐那八分钱。通常情况下,积攒个十天半月的,身上才有一两分钱。别无他法,老张的父亲就给售货员说好话,将包包烟分散零卖。两分钱五支,四分钱十支……
  等老张明白过来,他天天晚上梦见父亲捡烟屁股,是因为父亲的衣禄罐里没有放上一支勾腰牌香烟时,他心里就像霜打的野草,乱糟糟的。当他正在思考是到商场买几包,还是捡些父亲喜爱的勾腰牌香烟,亲自给父亲烧去时,馅饼却从天而降。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他从镇里的广场边路过,只见广场上停着数辆轿车,车边密密麻麻地站着一群人。看样子,他们是外地来此自驾游的。有人从挎包里掏出几包香烟,每人递了一支,刚点燃,领头的忽然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他们立马揿灭手里的香烟,放进方便袋,由一个年轻后生拿去丢进垃圾桶后,纷纷钻进轿车,一溜烟离开了。老张回头一看,四周无人,便立即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揣进了衣兜。虽然他小时候捡过不少烟屁股,但从未捡到这么肥的。以前的烟民都是抽到烟屁股烫嘴巴皮时,才恋恋不舍地吐掉。今天捡到的这些,一个要顶过去十数个。老张心想,运气来了真是门板都挡不住。尽管今人都不抽它了,说不定逝去的父亲还稀奇它,把这些烟屁股给他烧去,他一定会夸自己孝顺的。孝顺孝顺,有孝有顺才是真孝子嘛。当他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就像春日暖阳晒掉了穿过一冬的棉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和愉快。
  老张手提那袋勾腰牌香烟,匆匆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悄悄打开一看,是黄鹤楼牌香烟。这烟是什么地方生产的,多少钱一盒,老张都不知情。路边有人闲聊,他上前打听,人们都摇了摇头。这时,一位小学生搭腔说:“老师说的,有不晓得的事就问百度。”说完,小学生跑开了。老张以为,那小学生说的是问镇上姓白的人家,他想了想,镇上没有姓白的。大家也一起想了想,确实没有。正疑惑时,小学生回来了,他说:“上网查了,黄鹤楼牌香烟,九十块钱一盒,湖北产的。”
  听了小学生的汇报,老张怀揣着那袋香烟,立即向镇上的客车站飞奔而去。
  在客车上,老张听了小狮子狗的故事之后,就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连低等动物都知道遗忘,都知道进化,自己这个高等动物,为何还要死守着那些记忆,死扛着那杆十八两的老秤呢……
  弯弯曲曲的山路尽头,是一个水田坝子。坝子当中有一段水泥路。路两边是两排崭新的楼房。客车经过这段路时突然没了吱吱嘎嘎声,还加快了速度。这两排房子,是附近几个村联合修建的新农村示范街。客车经过村街时,老张果断地喊司机刹一脚,他说:“我下去买两包香烟。”
  老张来到一家小吃店。浑身油腻的店老板,正用烧红的火钩在点一支中华牌香烟。
  老张走近烟柜,鼓着昏花的老眼细看价钱,最便宜的十块钱一包,最贵的中华牌香烟,八十块一包。老张说:“要两包中华烟。”
  店老板放下火钩,吐出一口浓烟后,亲热地接过钱,找了零。
  当车窗上一闪而过的是一幅幅松林图时,老张就在作下车前的准备了。
  村口那棵枯树上,挂着一块大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条宣传标语:“天干物燥,切勿乱丢烟屁股!”
  老张的老家坐落在一片苍茫的山地当中,这片山地曾经养育过他的祖祖辈辈,他也在这里生活过大半辈子。他对这片山地是有感情的,对这片山地上长大的人也是有感情的。无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记忆中的这片山地,记忆中的这些人,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以前村里总是吵吵嚷嚷的,今天却好象睡着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老张走进村子,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属于他的了。走着走着,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行走在村庄里的自己,似乎又是一个过往的记忆。继续往村子深处走去,一只野狗喧宾夺主地挡在瓦砾遍地的十字路口,没打算礼让他。这只野狗,让老张又回到了现实。他弯腰做了个捡石头的假动作,把狗吓跑了。
  再过一段时间,村里这百十间房屋便夷为平地,种上庄稼了。用时下的政策术语说,就是人口农转城,屋基复垦。老张摸出钥匙,却打不开自家那把生锈的大铁锁了。他从门缝朝里望了望,墙皮脱落,只有贴着儿子优秀学生奖状的那一溜墙,还顽强地支撑着。
  老张放弃了开门进屋的想法,向父亲所在的坟场走去。坟场与村庄之间,隔着一大片荆刺丛。穿过这片荆刺丛时弄出的响声,惊起一群鸟。一只松鼠翘着高高的尾巴,听到响声,吓得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去了。
  坟场是肉身的终点,也是灵魂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起点。坟场里这些长满野草的土堆,都与老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座土堆里葬着村中哪位老人,他心里清楚得很。虽然他们宛如一张白纸,无力地躺在黄土当中了,但他对他们的印象,还清晰如初。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七情六欲,还经常在他脑子里闪烁。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记忆越来越明晰,也越来越亲热。他想,今后归天了,也葬在他们一起,和它们一起守着这片清静,守住这些记忆吧。
  前几天下刚过几场暴雨,坟石上的錾子印印里,还汪着少许雨水。老张在父亲坟前伫立了一小会儿,接着伸开五指,抹掉雨水,而后打开一包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继而走到其他坟前,也一一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他的安排是,两包中华烟,父亲享受一整包,烟友们分享一整包。老张一面点烟,一面在心里默默告诉父亲和父亲的那些烟友们:你们好好品尝吧,如今这一支中华烟的钱,在过去能买五条经济烟;如今这一包中华烟的钱,在过去能买一百条经济烟,能买两头大肥猪呢。在抽烟上,你们一辈子也没花掉今天这一包烟的钱吧?如今的烟民,每天抽一包烟很正常。要是你们生在今天,或许一天也能吃掉两头大肥猪呢。
  给每座坟都点上了,往回走时,老张忽然发现先前燃得上好的那些香烟,眼下全都熄灭了。是它受潮了吗?是它不接火吗?是长辈们抽不惯这么高级的吗?老张在心里追问原因,问着问着,忽然想起荷包里的勾腰牌香烟。在村街上买烟时,他打算将它们丢进垃圾桶的,不知因何忘了。想到这里,他脑中电光一闪:“他们肯定是想抽它呢!”
  一阵晚风袭来,坟场四周的树叶哗哗作响。在老张听来,这响声,是父亲和那帮烟友们,在对他的这个决定拍手称赞。他毫不犹豫地摸出那袋勾腰牌香烟,重新打燃火机,又给他们一一点上。在混沌的暮色中,在迷濛的烟尘中,香烟越燃越旺,烟雾也越来越浓,好象那烟蒂背后真有人在猛吸似的。朦朦胧胧中,老张恍然觉得父亲和他的那帮烟友们,一个个都从棺材里爬了起来,在墓园中围成一个大圆圈,依旧相互传递着那些勾腰片香烟,依旧说着往日那些趣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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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016-12-20 18:27: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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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12-20 19:56: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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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儿 | 2016-12-22 23:04: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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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儿 | 2016-12-22 23:08: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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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12-23 11:31: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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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12-23 15: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勾腰牌香烟》修改二稿

  
  老张怀揣一袋勾腰牌香烟,快速来到镇上的客车站。通往老家的那辆客车,车窗上溅有不少小泥点,车内也积了薄薄一层黑灰,只有屁股落座的地方显得有些干净。过道上,一块橙子皮被踩成了小孩儿新拉的粪便,一支烟蒂,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烟屁股,被踩得扁扁的躺在那里呻吟。车上,只有靠近车门的地方还有一个空位。农村人上街,不是背篓就是箩筐,进进出出时,总爱在车门处磕磕碰碰的,因此那里便成了乘客们的最后选择。
  老张刚一落座,他身边那位姑娘就一边捂鼻子,一边叫唤:“烟味儿好大呀!”
  老张侧身望了望她,总觉得她的眼光看得穿他的心事一样。他下意识地将那袋勾腰牌香烟捏了捏,心想,这东西用方便袋裹着,该不会漏气吧?
  最近以来,老张天天晚上梦见父亲在村边大路上捡烟屁股,梦见的次数多了,这虚无的事情也成了真实的。
  老张的父亲过世时,他二十郎当岁了,对父亲有些什么爱好,有些什么愿望,他一清二楚。他对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生离死别的那一瞬间。父亲在弥留之际,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是等他走近之后,父亲却一句也没说,只拉一下他的手就完了。
  当地有个风俗习惯,亡者入土时,要在棺材旁边安放一个瓦罐子,名叫衣禄罐,罐里装满亡者生前喜爱而又没有得到满足的各种食物,让他到阴间慢慢享用去。如果亡者生前喜爱而又没有得到满足的某种东西忘了装入的话,去到阴曹地府以后,他就会以托梦的方式经常向亲人索要。老张的父亲生前喜欢抽勾腰牌香烟,又总是没有抽够过。父亲离开人世时,其衣禄罐是老张亲手操办的,他清楚地记得,里面确实忘了装上一支这样的烟。老张断定,近段时间以来,他之所以天天晚上梦见父亲捡烟屁股,就是这个原因。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亲自到父亲坟前,给烧些勾腰牌香烟去。
  客车正要启动时,一位中年汉子把脚一跌,并大喊一声:“糟了,忘了一件事!”就冲下客车,往镇上跑去。
  “他一个耽误我们几十人,怎么行呢?”人们纷纷向司机提出抗议。
  司机说:“看样子他有急事,都是鼻子挨眼睛的邻居,请大家相互理解。”
  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木已成舟,大家只好闭了嘴。过了好一阵,中年汉子大汗淋漓地抱着一只小狮子狗回来了。小狗那长长的鬃毛把眼睛也遮住了,粗粗地一看,真像一头小狮子。老张小时候,他家里也养过这么一只狗。那头小狗,像他的影子一样,他走到哪里,小狗跟到哪里。他的排泄物就是小狗的美食。他给小狗的唯一奖赏是啃得一丝肉也不剩的骨头,每每啃完骨头,他就使尽平生力气,将骨头丢得远远的。骨头麻雀一样在空中飞着,小狗在下面追着。
  这小狮子狗,是当地遗留下来的一个土种,它个头小,样子乖巧,宛若父母身边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深受宠爱,现在几乎绝迹了。车上的乘客见了,不仅久等中年汉子的气消了,而且都热情地跑过来围观。
  那小狗一上车就围着过道上那块橙子皮,不停地嗅。老张说:“小狗饿了,它想吃屎呢。”
  “狗永远改变不了吃屎的本性。”立即有人附和老张。
  大人们抄着手在那里发表高论,一位小女孩却坐不住了,她走过去把它搂在怀里,再拿出“好吃点”喂小狗。
  看到这点心,老张就想起了电视里那句广告词:“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
  殊不知,小狗对“好吃点”并不感兴趣,它汪汪叫着,努力挣扎着,想摆脱小女孩对它的束缚。
  中年汉子走过去。“小妹妹,你自己吃吧,狗主人吩咐过,它只吃猪肝。”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中年汉子还提起一副猪肝给大家看。看完猪肝,中年汉子又说:“不然怎么耽误这么久呢,抱过小狗,我还去市场上称了猪肝。”
  中年汉子话音刚落,一位老太太便发起了牢骚:“这世道真是变了,狗子不光不吃屎了,就连小孩最稀奇的‘好吃点’也不感兴趣了。”
  也有人讥讽中年汉子:“它是你祖先从棺材里爬起来了呀,你这样将就它?”
  中年汉子面对别人的误解并不生气。“它不是我祖先,但我的祖祖今年一百零五岁了,他一生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小狮子狗。以前养的那只不久前老死了,他一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就像要随它而去一般。我对祖祖说,您老别伤心,我去给您访一只来。经过四处打听,这镇上老李家有,我口水都说干了,三千块硬是一分没少。”
  众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中年汉子有孝心。
  老张家里好多年未养狗了,对于狗类的这个变化,他也是今天才听说。以前,他自以为对眼前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有着深刻的了解,今天在车上亲眼目睹了小狗的变化之后,他才发觉自己落伍了,有隔世之感。想到这里,他又五味杂陈地按了按那袋勾腰牌香烟。
  昨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客车在土路上奔驰着,泥水飞溅,路边的草和树像在泥水里打了个滚似的,浑身沾满了泥。车子翻过一座大山,小姑娘到家了。奶奶拉小姑娘下车,小姑娘抱着小狮子狗却舍不得放下。奶奶千说万说,小姑娘将小狗放在走道上了,小狗又不愿意了,它冲在小姑娘前面,头也不回地往路边那座房子跑去。中年汉子一个箭步飞上去提起小狗,小狗吵着,死活不愿上车。中年汉子说:“小姑娘,小狗狗要跟你去呢。叫你奶奶给三千块钱,我把它转让给你。”
  奶奶摸摸小狗的头。“小狗狗,要是你还像以前那样贱,用小屁屁就可以养活的话,我就拿三千块钱打水漂。”
  中年汉子怀抱着如丧考妣的小狗朝车上奔,奶奶拉着呼天抢地的小姑娘朝村里走。一不留神,小姑娘挣脱了,也向车子奔来。奶奶转过身一把揪住小姑娘,说:“什么都由你呀?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楼梯给你摘去呀?”
  车上下了两个人,又上来一位手持烟杆的老人。老人蹲在走道上,将烟锅子在鞋底上叩了叩。烟屁股滚落在走道上了,他才去小姑娘空出的那个座位上坐下来。
  走道上那个烟屁股仍在往外冒着浓烟。
  老张伸手将那烟屁股捡起来,娴熟地掐灭,丢进座位下边的垃圾桶里。老张还是一个小屁孩时,就捡过不少烟屁股。那时候,每家每户少得可怜的几丈自留地,是舍不得用来种烟的。烟子风吹过,能吃到肚子里的才是实在货。农村家庭的房前屋后,不管种上什么,通常还未出苗就被鸡子给啄食了。只有种旱烟,鸡子才不敢动它。于是,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上旱烟。有一次,宣传队的路过村子,看见村民们种的旱烟,就问随行的生产队长,这烟地算没算在自留地里头。队长想包庇,可难于自圆其说,只好太公的船,照直放了。
  宣传队长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说完就将那些烟苗挨个儿拔了。
  村民们想去找宣传队长理论,队长说:“宣传队的背后有人撑腰,你们想搬石头打天哪?”
  村民们只好一口气吞了。
  村民们种的旱烟不复存在了,可烟瘾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一天,老张的父亲犯了烟瘾,看见人们丢弃的烟屁股,就偷偷捡起来,抖出烟丝,用作业本纸包好,点燃一咂,顿觉浑身是劲儿,脑子也特别活络,犹如醍醐灌顶。尝到甜头之后,老张的父亲就用早头夜晚人们都塞在家里时,悄悄去捡。饭后,老张的父亲有抽烟的习惯,所谓饭后一支烟,胜过活神仙嘛。老张的父亲往往一面吞云吐雾,还一面摇头晃脑地打着响指:“出门不勾腰噻,进门无烟烧哟——”
  农忙时节,老张的父亲无闲捡烟屁股时,就动员年少的他去捡。其实,他比父亲更爱面子,但看见父亲一抽了那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倍增,他便不管不顾了。
  随着捡烟屁股的次数增多,少年老张也产生了抽一口的欲望。一天下午,趁父母都在坡上干活时,他用自己捡来的烟屁股,撕出烟丝,裹了一支大喇叭烟,点燃,猛吸一口。唉呀,喉咙里怎么像吃了辣椒啊?想起父亲那享受的样子,他以为多吸几口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又使出吃奶的力气,埋头一阵猛吸。吸够了,抬起头来,天好象在旋,地好象在转,无论如何也站立不稳了。他爬到铺上平躺着,却感觉自己有如睡在摇篮里似的,连房子也在偏东倒西地晃动。他想吐,可怎么也吐不出来……
  在农村,烟酒是不分家的,人们常说:烟是和气草,抽了又去找。工间休息时,男人们就把锄头横在地上,人坐在锄头把子上,围成一个大圆圈,谁有烟就贡献出来,大家你一口我一口的,边抽边品评烟的优劣。那天工间休息时,人们在围坐在一棵大油桐树下,老张的父亲将烟屁股制成的一支烟掏出来,装在烟杆上,自己猛吸一口之后,便把烟嘴捏在手心里,使劲儿转上几圈,揩净涎口水以后,再递给身边人。
  身边人谦虚地推辞说:“你也只有一支,你自己抽吧。”
  “滴酒百人尝嘛。”老张的父亲笑着回答。
  身边人接过烟杆,抽上一口之后,又学着父亲的亲子,把烟嘴捏在手心里,使劲转上几圈,揩净涎口水以后再往下传递。
  他们把烟杆递给身边人了,可青烟还在肺里憋着,直到营养吸收完之后才慢慢吐出来。吸过之后,他们觉得这烟跟以往的不大相同,只要青烟一吸进肺里,那软沓沓的身子便像瘪气的篮球一样,顿时鼓涨起来。他们纷纷向老张的父亲打听:“这烟哪儿来的,什么牌子的?”
  老张的父亲实话实说:“自己造的,勾腰牌。”
  大伙儿都没听说过这个牌子。
  老张的父亲继续解释:“捡的烟屁股做成的。”
  老张的父亲以为,大伙儿听了会马上作起呕来,殊不知,他们不但没作呕,反而十分惊奇地说,这烟一抽就长精神,补人比母鸡汤还来得快!有擅长作打油诗的,当场就编了两句顺口溜:三个烟屁股,当只肥鸡母。
  在这群人当中,王大爷解放前给地主家当过长年,最有见识。当他听老张的父亲说了这烟的来历之后,就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总结出一个规律,天底下最肮脏的东西最补人,味道也最长。他说:“比方说,女人……”
  肚子里咕咕叫的男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蔫头耷脑地在一旁纳鞋底的女人们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大爷等人们笑完了,又问:“这世上,哪种油最香?”
  有的说菜籽油,有的说芝麻油,有的说猪板油……
  正当大家集中精力争论時,王大爷忽然发现脚下有一堆狗屎,被太阳晒得跟泥巴一个颜色了,他顺手摘了一片油桐树叶包起来,暗暗揣进了衣服荷包。他不顾老伴的坚决反对,在自留地里种了十几株旱烟。用狗屎作肥料,烟叶又大又厚,抽起来骚力又大。因此王大爷每每遇上狗屎,都会捡起来带回家埋进烟地里。
  待大家都争得筋疲力尽了,王大爷才透露谜底:“你们一个也没猜着,潲水油!”
  平民百姓,肠子都锈穿了,家里的潲水中不可能有一颗油星,只有从前那些地主家的潲水表面,才浮着厚厚一层油。
  “就是地主家里,也只有当家的才有资格吃这种油。奇香无比,隔几里路也能闻到香味儿!啧啧——啧啧——”王大爷那响亮的啧啧声,把在场人的哈喇子也给逗出来了。
  听了潲水油的故事,大伙儿再吸那勾腰牌香烟时,竟然觉得比吸骨髓还带劲儿,还有味儿。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张的父亲公开了这个秘密之后,原先视若垃圾的烟屁股,从此成了紧俏货。假若碰上抽烟的人,捡的人还会一直跟在那人后面,一旦发现他把烟屁股丢在地上了,跟在后面的人就会立即勾下腰,假装系鞋带,悄无声息地把烟屁股捡起来。有时候,老张的父亲犯了烟瘾,寻遍村中而又一无所获时,便去商店购买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救急。然而在那个年代,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烟也不是想买就能买的,主要是凑不齐那八分钱。通常情况下,积攒个十天半月的,身上才有一两分钱。别无他法,老张的父亲就给售货员说好话,将包包烟分散零卖。两分钱五支,四分钱十支……
  等老张明白过来,他天天晚上梦见父亲捡烟屁股,是因为父亲的衣禄罐里没有放上一支勾腰牌香烟时,他心里就像霜打的野草,乱糟糟的。当他正在思考是到商场买几包香烟,还是捡些父亲喜爱的勾腰牌,亲自给父亲烧去时,馅饼却从天而降。
  一天上午,老张从镇里的广场边路过,只见广场上停放着数辆轿车,车边密密麻麻地站着一群人。有人从挎包里掏出几包香烟,每人递了一支,刚点燃,领头的忽然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他们立马揿灭手里的香烟,放进方便袋,由一个年轻后生拿去丢进垃圾桶后,纷纷钻进轿车,一溜烟离开了。老张回头一看,四周无人,便立即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揣进了衣兜。虽然他小时候捡过不少烟屁股,但从未捡到这么肥的。以前的烟民都是抽到烫嘴巴皮时,才恋恋不舍地吐掉烟屁股。今天捡到的这些,一个要顶过去十数个。老张心想,运气来了真是门板都挡不住。尽管今人都不抽它了,说不定逝去的父亲还稀奇它,把这些烟屁股给他烧去,他一定会夸自己孝顺的。孝顺孝顺,有孝有顺才是真孝子哩。当他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就像春日暖阳晒掉了穿过一冬的棉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和愉快。
  老张怀揣着那袋香烟,立即向镇上的客车站飞奔而去。
  在客车上,老张听了小狮子狗的故事之后,就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连低等动物都知道遗忘,都知道进化,自己这个高等动物,为何还要死守着那些记忆,死扛着那杆十八两的老秤呢……
  弯弯曲曲的山路尽头,是一个水田坝子。坝子当中有一段水泥路。路两边是两排崭新的楼房。客车经过这段路时突然没了吱吱嘎嘎声,还加快了速度。这两排房子,是附近几个村联合修建的新农村示范街。客车经过村街时,老张果断地喊司机刹一脚,他说:“我下去买两包香烟。”
  老张来到一家小吃店。浑身油腻的店老板,正用烧红的火钩点一支中华牌香烟。
  老张走近烟柜,鼓着昏花的老眼细看价钱,最贵的中华牌香烟,八十块一包。老张算了算,如今这一支中华牌香烟的钱,在过去能买五条经济烟,这一包中华烟的钱,在过去能买一百条经济烟,能买两头大肥猪。
  店老板放下火钩,吐出一口浓烟后,亲热地问:“买吗?”。
  老张说:“要两包中华烟。”
  老张掏出两百块钱,给店老板找了零。然后回到车上。当车窗上一闪而过的是一幅幅松林图时,他就在作下车前的准备了。
  村口那棵枯树上,挂着一块大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条宣传标语:“天干物燥,切勿乱丢烟屁股!”
  老张的老家坐落在一片苍茫的山地当中,这片山地曾经养育过他的祖祖辈辈,他也在这里生活过大半辈子。他对这片山地是有感情的,对这片山地上长大的人也是有感情的。无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记忆中的这片山地,记忆中的这些人,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以前村里总是吵吵嚷嚷的,今天却好象睡着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老张走进村子,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属于他的了。走着走着,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行走在村庄里的自己,似乎又是一个过往的记忆。继续往村子深处走去,一只野狗喧宾夺主地挡在瓦砾遍地的十字路口,没打算礼让他。这只野狗,让老张又回到了现实。他弯腰做了个捡石头的假动作,把狗吓跑了。
  再过一段时间,村里这百十间房屋便夷为平地,种上庄稼了。用时下的政策术语说,就是人口农转城,屋基复垦。老张摸出钥匙,却打不开自家那把生锈的大铁锁了。他从门缝朝里望了望,墙皮脱落,只有贴着儿子优秀学生奖状的那一溜墙,还顽强地支撑着。
  老张放弃了开门进屋的想法,向父亲所在的坟场走去。坟场与村庄之间,隔着一大片荆刺丛。穿过这片荆刺丛时弄出的响声,惊起一群鸟。一只松鼠翘着高高的尾巴,听到响声,吓得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去了。
  坟场是肉身的终点,也是灵魂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起点。坟场里这些长满野草的土堆,都与老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座土堆里葬着村中哪位老人,他心里清楚得很。虽然他们宛如一张白纸,无力地躺在黄土当中了,但他对他们的印象,还清晰如初。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七情六欲,还经常在他脑子里闪烁。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记忆越来越明晰,也越来越亲热。他想,今后归天了,也葬在他们一起,和它们一起守着这片清静,守住这些记忆吧。
  昨天下刚过一场暴雨,坟石上的錾子印印里,还汪着少许雨水。老张在父亲坟前伫立了一小会儿,接着伸开五指,抹掉雨水,而后打开一包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继而走到其他坟前,也一一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他的安排是,两包中华烟,父亲享受一整包,烟友们分享一整包。给每座坟都点上了,往回走时,老张忽然发现先前燃得上好的那些香烟,眼下全都熄灭了。是它受潮了吗?是它不接火吗?是长辈们抽不惯这么高级的烟吗?老张在心里追问原因,问着问着,忽然想起荷包里的勾腰牌香烟。在村街上买烟时,他打算将它们丢进垃圾桶的,不知因何忘了。想到这里,他脑中电光一闪:“他们肯定是想抽它呢!”
  一阵晚风袭来,坟场四周的树叶哗哗作响。在老张听来,这响声,是父亲和那帮烟友们,在对他的这个决定拍手称赞。他毫不犹豫地摸出那袋勾腰牌香烟,重新打燃火机,又给他们一一点上。在混沌的暮色中,在迷濛的烟尘中,香烟越燃越旺,烟雾也越来越浓,好象那烟蒂背后真有人在猛吸似的。朦朦胧胧中,老张恍然觉得父亲和他的那帮烟友们,一个个都从棺材里爬了起来,在墓园中围成一个大圆圈,依旧相互传递着那些勾腰牌香烟,依旧说着往日那些趣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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