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少年时代 (二) 中秋节之殇 【题记】路难忧程远,家贫叹日长。历经生死劫,涅槃火凤凰。——摘自自作诗集 从龙角山铜矿小学辞职回村,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仿佛掉入了一个幽深漆黑的陷阱里,怎么挣扎也爬不上来了。是的,勿容讳言,我自愿落入了那时社会的最底层——农村生产队,当了个靠体力生存的农民。当我还想到附近的几个矿山找工作时,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国家对农转非的户口和粮油关系的控制更严厉了。从物质到精神,我面临了双重压力,首先是物质上的压力,我没有了按月供应的30斤口粮和按月发的30元工资,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天九个工分,就值九分钱,而且要到年终决算,把一家人一年所分的粮食一换算,一般都是超支,还要倒找生产队的钱。其次是精神上的压力,我母亲对我再一次放弃城镇的体面工作很不高兴;村子里的人们对我也冷眼相看,风传我是犯了错误,被小学开除回家的。人们不再喊我李干部,李老师,而是喊我老三(我在家排行第三);最常听到村民议论我的话是:“这老三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又转回农村了。” 我们村有一百多户人家,都姓李,相互间都是称伯叫叔,称兄道弟,但在那饥饿贫穷的年代,不断有人饿死,人人自危,人性都扭曲了,蜕变了。人人想的是如何保命,为了食物,为了自留地,你争我夺,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穷凶极恶,哪有一点亲情。钱粮重于山,人情薄于纸。我父亲在世日,给全村人看病一律免费,而当下他们好像都忘了,不仅不来帮助我,而且歧视我,欺负我,我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干农活、比体力,我不如他们,论狡诈、逞凶顽,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在农村,每天干的都是简单的,重复的,辛苦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真是又脏,又苦,又累,又压抑。我开始后悔了,后悔为了尽孝,从省文艺干校回乡,后悔为了可怜的自尊,从铜矿小学辞职。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啊!我整天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幻想着逃离农村。 倒霉的事,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养了几个月的七只子鸡,被人夜里全部偷走;另一只幸免于偷的正在下蛋的母鸡(每天晚上放在卧室里睡的),大白天也被人偷吃了。为这只母鸡的丢失,母亲到父亲的坟上大哭了一场。夏天我又养了十只小鸭子,没养多久,全都得病死了。我又倾全家的积蓄买了一只猪仔,养了两个月,发猪瘟死了。生产队分给我的半亩自留地,被相邻的远房堂叔以挖水沟的办法慢慢蚕食了一小半面积。别人家自留地的庄稼都是大丰收,我家自留地的庄稼由于我没上心经管,收成无几。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的时期,干旱少雨,生产队交了公粮,卖了“余粮”,一年下来分给农民的粮食很少,只够吃三个月的样子,而自留地收的粮食几乎是半年粮,剩下的三个月就靠吃糠嚥菜来度过了。我家的情况更为严峻,自留地没有收到多少粮食,再过几个月就要断粮了。母亲原先是武汉纱厂工人,后来跟我父亲学了些文化,回农村后当了几年村民办小学教师,不会做农活。父亲在世日,她靠着父亲生活,父亲去世了,她想靠我,我又不争气。大难临头,她是心急如焚,而我是得过且过。 这年的中秋节,母亲终于爆发了。1961年的中秋节是个晴朗的日子,生产队队长宣布放假一天,按照农村传统习俗,男劳力都不下地,休息过节。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休息日,我很高兴,吃过早饭,我穿上干净的衣服,还穿上了大哥送给我的皮鞋,溜达到村祠堂前和男人们聊天,享受着过节的悠闲,再是显摆一下脚上的皮鞋,提醒一下村民,别忘了我曾经是干部,是老师。没多久,只见母亲怒火冲天地冲到我面前,歇斯底里地跳着骂道:“你农不农,秀不秀的(意思是农民不像农民,秀才不像秀才),你一钱不值,你还配穿皮鞋!?你还有脸过节!?家里没柴烧了,你给我滚到山上砍柴去!” 这就是我慈爱的母亲吗?这就是我崇敬的母亲吗?这就是我不惜辞去武汉的公职回乡伺奉她的母亲吗?人们常说母爱是最伟大的,这伟大的母爱到哪里去了?当着众人的面,用那么刻薄的话骂我,她还是我的母亲吗?我感到五雷轰顶,眼前一片白茫,两只耳朵一下子都聋了,我的神经濒临崩溃。我按照她的指令回家,她还跟在后面骂,骂了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 我朗朗跄跄,昏昏沉沉回到家,换上破旧的衣服,换上草鞋,拿起镰刀冲担,向后山飞奔。因为大炼钢铁,近山的树木被砍伐一光,光秃秃的,要砍柴必须到很远的深山。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山路,才发现迷了路,走到了一悬崖边。“死了算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心一横,就准备往下跳。这时,我脚一滑,眼前突然一黑,从岩石上跌落到了岩下,头重重地撞在石头上,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天已经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 但是我不再想自杀了,我艰难地爬了起来,一边寻找道路,一边思忖:是的,母亲说的话没错,以前的我是“不农不秀,一钱不值,”一家人死到临头了,我还在得过且过。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继续混,一家人都得饿死;二是干,我可能累死,但也有可能累不死,那么一家人就会活下来。我今天已经死一回了,要不是滑那一跤,我已经粉身碎骨了。以前的我已经死去,现在的我要脱胎换骨。以前脑子里装的那一套书生意气——什么伟大的理想呀,宏大的抱负呀,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呀,还有什么“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呀,“出污泥而不染”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呀,“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呀,都给我滚蛋!我只存一个信念,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要彻底放下架子和自尊,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在农村干一辈子的农民。过去说农民鼠目寸光,我现在要比他们还要鼠目寸光;过去说农民自私自利,我现在要比他们还要自私自利;过去说农民狡诈凶顽,我现在要比他们还要狡诈凶顽……就是有地狱,我一旦下了地狱,也要成为地狱饿死鬼中的佼佼者;我还要践行“勤,狠,韧”。对!从今天开始,我要向母亲以及所有的人证明:我不是一钱不值! 首先我今天必须砍一担柴回家。我找到泉水,洗掉脸上的血迹,喝饱了一肚子泉水,直奔森林。我一口气跑到了邻县的林区。刚好那晚是中秋节,守林人下山过节去了,莽莽森林,松风呼啸,森林深处传来狼的凄厉叫声,此时山上只有我一个人,经历过生死劫的我浑身是胆,哪管他“严禁砍伐”的告示牌,我疯狂地砍了一大担柴,足足有二百斤。我挑起柴就往回走。冲担被压弯了,随着我的走步,一闪一闪地上下闪动。我知道我是在“偷”,是向农民二哥学习的第一步,是生活所迫,是“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我没有丝毫羞耻之心,反而有一种快感,我清楚的意识到我变了。 借着皎洁的月光,挑着二百斤的柴担,我吭哧吭哧地一步一步地下山,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裤,眼睫毛上凝聚了一圈盐巴,拼着命走了10多里山路,来到了我们村的地界,腿一软,我瘫倒在草丛中,休息了一会儿,我再也挑不起这担柴了。我只得把一捆柴藏在草丛中,把另一捆柴一分为二,挑起来慢慢回到家中。这时已经是深夜了,皓月当空,见证了我的苦难,惨白的月色平添了我内心的凄楚,我用我的烂命证明了我不是一钱不值。 母亲一直没睡,她在泪流满面地等我回来,她在为今天的话忏悔。看到我回来了,她泣不成声地说:“儿啊!妈今天的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一句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呕吐了一阵,吐出来一些黄水,就径直上床睡了。“不农不秀,一钱不值”八个字已经是用烙铁烙在我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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