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少年时代之四 (四) 挖藕记 1961年的冬至到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寒冷和饥饿像厚厚的云层压在贫穷的农村,压得人们心头恐慌,透不过气来。吃着把米糠磨细和着青菜做成的糠粑,喝着包谷糊已经是人们的家常饭。我家情况更糟糕,生产队分的粮食已经吃完了,自留地又几乎没有收成。中秋节后我虽然努力经营自留地,上足了底肥,种上了小麦,那还要等到次年夏收才能收到麦子。幸亏中秋节母亲把我骂醒了,在生产队地里捞了不少红薯回家,才能坚持到现在。后来我把自家宅基地改造成了菜园,及时地种上了萝卜,萝卜长得快,现在成了全家的主食。一天,母亲在切萝卜时,因为忧心忡忡,不小心把指头上的肉切掉了一块,鲜血直流,十指连心,母子连心,我心痛极了,发誓要让母亲吃上好一些的食物。 我们村,后面是大山,前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所谓“枕山带河”,风水很好。我就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首先在山上找找吃的。这时已到农闲季节,生产队放大假了,除了砍柴,挖大树根(烤火用)外,我就在山上寻觅可吃的东西。想打野兔吧,又没用猎枪,野兔跑得快,根本就追不上。听说党参可以吃,我在山上好不容易挖了一些党参。党参像瘦长的红萝卜,煮熟了吃,口感还可以,有一些药味,有一些甜味,可是吃了两顿,全身浮肿。我一查中药书,才知道,党参少吃可补身体,多吃会引起浮肿,只好作罢。我又到河边找吃的,河堤上长满了野蒜,当地叫苕蒜,炒熟了吃很香,但是吃过以后,眼睛迷糊,就再也不敢吃了。又听说后山有观音土,有村民挖回来吃,我跑去一看,心就凉了,原来就是白瓷土,大炼钢铁时用来做耐火砖的,哪能吃啊。村里开始有人因吃了过多观音土或者糠粑,拉不出屎来,走着走着就倒地死了。死亡,像巨大的鬼影向断粮的人们一步一步逼近。我这时更明白了中秋节母亲为何歇斯底里地骂我了。我心里很清楚,谁也救不了我们,谁也不会救我们,要想活命只有自救。 天无绝人之路,机会终于降临到我的头上。原来我们村当时是一个生产大队,大队下分设两个生产队,“三级(指公社,大队,生产队)所有,队(指生产队)为基础”,日常劳动,记工,分粮,年终决算都归生产队,但是大队管理着山林,鱼塘和三大块藕田。一天,大队长通知全村男劳力到藕田挖藕。我自然也参加了。藕田的水提前被放干了,藕田的泥很深,差不多到膝盖,泥是乌黑乌黑的,很肥沃。大家都挽起裤腿,光着脚站在藕田里用藕锹慢慢地挖,而我的一双狼眼盯上了被挖出的一只只又长又肥的藕,这可是好东西啊!我心里在盘算如何像挖红薯一样,在完工以后,再捡到一些剩的藕。这一招不行,因为全村的男劳力近百十号人都一字排在藕田里很仔细地向前挖进,大家都知道藕是好食物,相互盯着,相互监督,而且大队长和村支书一直在田埂上监督大家挖藕。挖到下午快收工时,我终于找到门道了,我发现藕田的最底层还有残留的藕,就像露天煤矿的煤层下还存在一层薄薄的煤层一样。我是这样发现藕田奥秘的:每当我挖起一支藕以后,我都习惯地把这只藕最下面的污泥用手仔细地扒开查看一下,最后一次,我突然发现污泥中露出一根长长的像织毛衣针那么细的紫红色箭头状藕芽,顺着藕芽后连带的细细的藕带用手指小心地往下挖,挖了10多公分后,天哪!我的手指触摸到了一支更肥的藕,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找到了金矿一样,在这里,我插上一只荷干做了记号,然后,不动声色地随着大家干完活,离开了藕田,藕田看起来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残荷败叶和污泥。大队长招呼大家把挖起来的藕都归拢到了稻场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然而在给公社(就是现在的乡镇)领导分出一些,给大队部干部留一些,还说是给来年留下一些藕种等等,最后分到各家各户就只有10多斤了。有一点总比没有强,大家还是高高兴兴地抱着藕回家了。这时天色已黑下来了。 我回到家,很兴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惦记着藕田底下埋藏的藕。第二天一早,天乌蒙蒙的,彤云密布,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雪。下雪好啊!我就需要这样的天气。哪顾得上寒冷,我戴上一个斗笠,提着一个大菜篮,带上藕锹,来到藕田,挽起裤腿就下到藕田里。首先找到了昨天做的记号,用手指小心地挖出了“第一桶金”——是一只又肥又长的藕,我把它一折为二,放进了菜篮。然后直起腰来,回转身望了望四野,一个人也没有,人们这时也许都在家中围着火堆烤火取暖呢!真是天助我也,我就是想吃独食!母亲手指上的血,弟弟脸上饥饿的泪,促使我奋力寻找污泥下面的紫红色的藕芽箭头。那箭头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我发现藕锹不太好用,藕锹只能用于掀去表层的污泥,而下面的污泥中的箭头,很容易被藕锹斩断,与污泥混在了一起,线索也就断了。我只能使用十个手指在污泥中挖呀挖呀,仔细寻找。一般要翻挖10多平米的范围,才能找到一支那紫红色的藕芽箭头,找到箭头后,两手顺着藕带往下挖,下面肯定能挖出一只藕来。就这样,我埋头弯腰地干着,一支支藕就这样被我挖出来了。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待到暮色苍茫,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才罢手。只感到时间过得好快,午饭我还没有吃就天黑了;只感到头有些晕,两条腿麻木、没有知觉,腰有些僵直。我慢慢直起腰来,吃力地拖着已经塞满藕枝的菜篮子一步一步挪身到田埂边,爬上田埂,找到一条水沟,慢慢洗掉两腿和两臂上的污泥。两腿有些感觉了,我又回到田埂,把斗笠背到身后,把那篮藕扛到肩上,乘着夜色回到家,黄狗小豹跟在我的身后,撒着欢,仿佛是来迎接我这凯旋归来的战士。回家后,当我从肩上放下菜篮,看着这菜篮里足有50多斤的莲藕,母亲和弟弟都惊呆了。我这才感到腹内空空,又累又饿,瘫坐在竹椅上。借着灯光,我才发现,我的两手有些红肿,十个手指变得粗壮,指尖胀痛,原来指甲缝胀开了血口;另外,两条腿也有些红肿,那是冻的,有些痒,有些疼。这些都不敢让母亲知道,我只说饿了,想吃饭。 晚饭端上来了,是香喷喷的煮藕块。“今天敞开吃!”母亲的脸上漾起了久违的灿烂的笑容。弟弟的扁嘴笑到了耳垂边。晚上,我和弟弟钻进被窝后,我还听到弟弟放了两个屁,我只觉得很好听,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响声了,“我可怜的弟弟!”我翻了一个身,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雪停了,是雾霾天气,阴冷阴冷的。但对于我来说是再好也不过的天气了。吃饱了早饭,我拿了一条麻袋,带着藕锹直奔藕田,临行给母亲和弟弟交代,不要管我,不要来藕田送饭,目标太大,容易暴露。第二天比头天有经验了,藕挖的快了,所以收获更多了。直到天黑了,我才兴匆匆地扛着一麻袋藕回家。跟昨天不同的是,腿和手更红肿,十指更痛,尤其是十指的指甲全变黑了。 第三天,仍然是雾霾天,三块藕田大致上被我翻了一遍,我又是扛了一麻袋藕回家。与昨天不同的是,下午终于有人发现了我在藕田挖出了藕,于是招来了一群男人女人和半大的孩子都下到藕田里。他们在藕田里乱挖乱扒,漫无目标地找寻藕,只找到一些藕稍,小藕苞,基本上是一无所获。我很得意,得意我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从知青到农民的蜕变,我用智慧和坚韧又超越了他们。有人问我挖剩藕的窍门,我笑而不答。 他们急了,就乱挖起来,可怜把几块藕田挖得像刚打过仗的战场,坑坑洼洼。于是惊动了大队长和支书,他俩把人们喝上了田埂,招呼几个壮劳力把藕田平整了,然后放满了水。 我在三天内挖的藕堆满了家里的墙角,差不多有二百来斤,眼下过冬的食物没有问题了。然而我的肉体也付出了代价。第三天回家后,我在清洗身上的污泥时,发现十个手指上的指甲全没了,长指甲的地方只有紫红色的嫩肉,十个手指钻心地疼。手背,手臂,还有两只脚,两条腿都肿了,变成了青紫色,又痒又痛。母亲给我端来了一盆温水,她让我坐在竹椅上,而她蹲在地上,执意要给我洗脚,说是这是治疗冻伤的好方法。她一边轻轻地搓揉我的双腿和双脚,一边流泪。洗完了脚,她还要给我洗手,当看到我十指的指甲全没有时,她洗不下去了,不禁痛哭起来。这一刻,我又感受到了母爱,慈母又回到了我的心中。从此,母亲只要见到我,都是一脸慈爱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她80岁去世。 挖藕,使我体验到了做人要坚韧,所谓坚韧就是执着,就是专注,就是埋头苦干,就是坚持不懈,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无疑,坚韧已经变成了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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