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鸟鸣涧 于 2016-12-18 21:21 编辑
在北美洲有一种穴居十七年才能化羽而出的蝉,它们在地里蛰伏十七年始出,尔后附上树枝蜕皮、交配、繁衍后代。这种蝉不知什么时候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生活习性变得迥异,适应春夏秋冬。在我有限的生命中,曾三次遇到这种蝉,而这三次听到的蝉鸣有如图瓦人吹响了楚吾儿,如诉似泣。 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下午,我在家乡派出所值班,窗外棕榈树上蝉聒噪着,我蹑着蝉声来到窗外,发现是那种硕大无朋的蝉,它是那么似曾相识,鸣声是那么悲怆,让我潸然泪下。这时,同村的天材蹒跚着沿国道经过,匪夷所思地大声说道:“人善遭人欺,马善遭人骑。”接着又念道:“喃人厚放叼。”(闽南话,指羸弱的人反而喜欢威胁别人)并在派出所的牌子前停下,歪着脑袋审视了半晌,才踉踉跄跄地走了,嘴巴里反复呢喃着那两句话。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仿佛是播放一部看过的电影片,却又想不起来,干脆搁在一边。 天材是我村一个孤寡老人,传说从国民党军统华安班毕业,怎奈生不逢时,在他准备为党国光辉事业奋斗时,国民党军队一溃千里,也不知他跑得太慢还是船开得太快,反正他到江边时,眼前就是白茫茫的江水,从此他就莫名其妙地疯了,靠向左邻右舍明抢暗夺些剩菜残羹了却残生,靠从池塘中捞些死鸡死鸭打打牙祭。每次在水沟里舀水喝时,总喜欢用脚把水搅浑,自言自语地说:“世事混乱。”他平时总会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人听了更加莫名其妙。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电视,播放的是美国轰炸机悍然轰炸我南联盟大使馆,造成四名使馆工作人员牺牲。接下来就是外交部门按惯例一些不痛不痒的辞令。我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来。 接警电话不适时宜又及时打来,清脆的铃声让我心突突跳,报警人称在溪边沙滩上发现一具尸体。这个命令我的警情让我及时解脱,马上骑着摩托车赶到现场。发现尸体竟是昨天还讲着“喃人厚放叼”的天材,他学魏晋时的刘伶,以绵亘的天空为被,以漫漫的黄沙为床,可惜没有裤裆让人钻。我不禁佩服他死的早不如死的巧,能在这举国悼念烈士时死去,又适逢是本县最后一个土葬日,好歹也在这日益拥堵的星球占了一席之地。我依例联系了法医和民政部门,想着憋屈的事,掏出佩戴的六四式手枪,朝着遥远的大洋彼岸放了一枪,又掏出胯下的枪冲击着溪沙,一面是为了辟邪(一个老民警教的),一面意淫着把尿拉在克林顿夫妇那对乌龟王八蛋头上。 我随土公(指仵作)将天材的尸体放入挖好的墓窟,在往下盖土时,竟意外发现一只硕大的蝉虫,这条蝉虫放佛是从我的梦里走出的。 时间没有向后流逝,反而向前面翻卷:一九八二年元月二十六日,正月初二,霜风凄紧,我们兄妹几个扶着装殓母亲遗体的薄杉木棺,沿着鹅卵石路,沿着牛路要到岭坪山安葬,路过村口的皂角树,凄切的蝉声一声声应和着哭声。这时天材迎面走来,碰到送葬队伍,就趟入水沟,用脚把水搅浑,掬了一口喝下去,大声说道:“天没边,还没底,鸭子出世没娘礼。”(指母亲)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母亲的棺木用绳子坠下,撒第一铲红土时,发出噗噗的响声,接下来声音越来越沉闷,最后整个棺木被红土覆盖了,我知道自己和她从此就阴阳相隔了,在抛撒红土时,我发现一只硕大无朋的蝉虫,我小心把它放入墓穴,希冀由她陪伴凄苦的母亲。 公元二零一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时序已是深冬,我在江滨踽踽独行,感慨逝者如斯;感慨江水不停流逝,同一条江却用不同的江水;感慨江水从四十七岁的我身边流过,流到下游的童年。江边柳树上传来十七年的蝉鸣声,是那么凄婉,那么催人泪下。这时,四面八方骤然传来汽笛声,我遽然一惊:今天是国家公祭日,我竟因忘记过去而成了叛徒,我深恨起自己。我在平凡的日子中突然发现我们国家抗议少了,谴责少了,嘴炮少了,而雄起的频率高了。如血的冬日辉映着湖心岛,像一艘巨轮沿着海上丝绸之路起航。 我三次听到十七年的蝉鸣,虽然是春天、冬天、夏天,但蝉鸣声却是那么真切,我召集三个不同时期的我聚拢在柳树下倾听,隐约发现这十七年的蝉竟是用闽南语在鸣叫,三个不同时期的我把听到的片段连缀起来,成为一首歪歪斜斜的闽南语诗行:
五月天的日头赤炎炎, 十七年的蝉子啾啾嚎, 榕树脚的老番公随着嘎嘎叫。 石矴仔顶八十多岁老阿公 箍着社底最后一个脚桶, 他讲起他阿公传下来的故事:
“那年,十七年的蝉子啾啾号, 社底读书囡仔沿着古道进京考状元, 没读书的查埔囡仔漂洋过海讨生活。 今年,十七年的蝉子啾啾号, 社底不知搁要出什么大代志。”
他身边的人将代志讲给他听: “国家为南京三十万冤魂举行公祭, 叫人不能忘记被欺负的历史, 让人珍惜来之不易的好生活, 告诉世界中国这只睡狮已经醒来。”
十七年的蝉子啾啾号, 倒圮的围墙边蟋蟀在拉弦子, 一只老母鸡生卵好咯咯叫, 吓得蟋蟀跳到墙上不敢顶动, 一群查埔囡仔顺着鹅卵道嘭嘭跑。 声明:以上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吴国辉,1970年生人,福建省漳州市诗歌协会会员,《西部文学》创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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