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少年时代之八
(八) 相亲记 1962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自留地也好,生产队的田地也好,都获得了大丰收。家家的小仓库里都装满了粮食。那时农村还没有加工米面的机器,要想把小麦加工成面粉,把稻谷加工大米,还得用近乎原始的方法。首先说加工小麦,这江南还没有北方的毛驴拉大石磨磨面,而是用人力推动绳吊的杠杆,杠杆带着小石磨转圈,把小麦磨成粉,然后过筛,再磨,再过筛,如此反复多次,直到筛子里只剩下麦麸为止。再说加工稻谷,那就更麻烦了,首先把稻谷倒入石臼中,然后用脚一下一下踩翘翘板式的圆木柱做成的杠杆,木柱的另一端装有石樁,石樁对准石臼,一下一下的樁稻谷,直至谷壳和米分离,然后取出,用簸箕簸除谷壳,再过筛;然后再把筛子面上没樁开的谷粒捧到石臼中,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谷壳和米糠分离,最后用细目筛子把糠筛下去,让米和糠分离,筛子里留下的就是大米了。这些活在农村都是女人干的活。还有诸如打场,把粮食收收晒晒,也都是女人干的活。 母亲,解放前是纱厂工人,解放后随父亲回农村一直当农村民办小学教师,基本上是不会干这些活的。这老三倒也闷聪明,这些女人活他一学就会。可怜他干了外面,干屋里,干了男人的活,回家还要干女人的活。这老三很是孝顺,毫无怨言。倒是引起了很多好心的大婶,大妈们的懊叹。她们张罗着想给老三说媳妇。原来这李德贤村都姓李,所以同村的人是不能结亲的,否则就违反伦理。说媳妇,都得找外村,外姓人。表姐,表妹都行,就是不能找同姓的。大婶,大妈们介绍了几个,老三都不想去见,他还不想过早结婚。 前文已述,这年的冬天,老三的大哥因婚变把他的儿子送回了老家,这孩子很可爱,长得有些像老三,奶奶就让他喊老三“小爸”。这老三小爸又多了一份女人的活,他一有空还要带小孩。他要干活,还要读书,还要给人看病,他的确有些吃不消了。另外村里和他同龄的发小都已经结婚了,有的都已经有了孩子。老三想,“我已经18岁了,既然打算在农村干一辈子,那就找个女人结婚算了。” 1963年的春节过得很喜庆,家家有鱼有肉,外村的亲戚们也开始走动拜年了。大年初三,家在栖儒桥乡(当时叫公社)的清泉表伯,来老三家拜年,母亲与表伯说起帮老三说媳妇的事,表伯说他们村有个王木匠,有一个独生女,年龄17岁,长得很不错,家庭成分是富裕中农,家境很好,上门提亲的人不少,女儿眼界高,都看不中。表伯让老三去碰碰运气。听表伯这么一说,母亲就来劲了,雷厉风行是母亲的性格,她非要老三第二天就去。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催着老三换了一身新衣服,穿上了一双新布鞋,拎上两份点心就去30里外的栖儒桥乡王家湾村,一是给清泉表伯回拜年,二是去碰碰运气,去相亲。这老三心里很忐忑,毕竟是人生第一次相亲;也很茫然,自己才18岁,怎么就糊里糊涂走上了相亲和结婚这条路,真的在农村呆一辈子吗?他忽然觉得有些不甘心。 30里路,老三走了两个多小时,他惶恐地来到了王家湾。先到表伯家拜年,送上了一份点心。表伯很高兴,他说,昨天他已经去王木匠家打招呼了,王木匠答应见见再说,王木匠家是他老婆说了算,你要把他老婆糊弄好,这事就算成了。老三点了点头。 于是,老三拎着另一份点心,随着表伯来到了王木匠家。王木匠家门前有一棵老樟树,虽是正月,叶子还是绿绿的,树上还有一个鸟窝。从樟树到门前有一个小型的打谷场,场上还有一个大石磙。王木匠家是单门独院,从外面看,青砖到顶带阁楼的小楼房很是气派,这在当时的大冶农村是很少见到的。“他不愧为富裕中农加能工巧匠!”老三不禁心中暗暗赞叹。 进得大门,有一个院子,院子里跑着鸡鸭,还有一只大黑狗。王木匠迎了出来。进了厅堂,只见厅堂里有一张漆得发红的崭新的八仙桌,两旁放了一些做工考究的椅子。老三恭敬地送上点心,说是给大叔大婶拜年。刚坐下,那大婶应声而出,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40来岁。 “哟!来贵客了,难怪今天一大早喜鹊叫呢!来拜年,还拿什么点心?见外了。”那大婶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老三,从头看到脚,看得老三浑身上下麻酥酥的,脸都发烫了。这老三也是见过世面的,心想:“你既然要看就让你看个够。”老三腾地站了起来,还走了两步,打了一个转身。弄得大婶有些尴尬了。 “哦!一表人才呢,是个好后生。坐吧,坐吧,坐下了说话。”大婶笑嘻嘻的说。然后转身给他们倒了茶。 看得出,王木匠是个憨厚人,话不多,只顾和表伯互相递旱烟袋,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吸烟。 “家里弟兄多吗?”那大婶开始询问老三了。 “弟兄四个,大哥在北京工作,二哥在南京部队,家里还有一个弟弟14岁,我排行老三。”老三认真地回答。 “好,好,好!弟兄多就好!”那大婶笑得像一朵花。说完,她对王木匠使了一个眼色,王木匠随她到里屋里,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来,来,先看看我们家,见见我的荷花。今天中午就在我们家吃饭,清泉哥你也别走了,都是自家人,大过年的,吃个便饭。”那大婶说着,拉着老三的袖子,就往里屋走。老三扭着身,望着表伯,意思说,该不该去。表伯点了点头,示意:“你这浑小子,你运气来了,还不快去!”这时老三心里更忐忑,更紧张了。他此刻知道,马上要见到相亲的对象荷花了。 老三一人随那大婶径直走进了最里屋——荷花的闺房,推开结实的木门,眼前一亮,这里简直是小说里描写的解放前地主老财家小姐的闺房。最引人注目的是靠里墙摆放的那张华丽的门字形红漆雕花木床,不用说,这是王木匠的杰作,老三心里不禁啧啧赞叹起来。床的前方,放有一个青花瓷的火坛,里面燃烧着木炭,使人感到暖烘烘的;床的右端,靠墙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梳妆台,台上装有一面大镜子,镶镜子的木边框也雕有花纹,这房间的主人——荷花就坐在靠梳妆台的床边,在专心地刺绣。 见老三随她姨(大冶农村喊妈叫“姨”,喊爸叫“父”)进来了,她有些吃惊,抬起头来盯着老三看。而老三看到的是一张清秀的典型的农家碧玉的脸,弯弯的柳叶眉,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巴,尖尖的下巴,两条细长的辫子耷拉在穿着花格新棉袄的略为丰满的胸前。她和老三对视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羞得脸色绯红,低下了头。 这就是相亲麽?两个素不相识的少男少女四只眼睛对着望,他们望到了什么?望到了眼前的人可能是相互厮守一辈子的人,可能是要在一起生儿育女的人,亦或是可能相互造成灾难与不幸的人。想到这些,老三的心不禁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他觉得血管里的血在喷张,头也有些晕乎。 “大婶!房间里生着炭火,可不能把房门关得太严实了,防止煤气中毒。”老三从医学的角度提出忠告。 “谢谢你提醒,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心就是细。不过,不碍事的,这房子高,上面开有天窗呢。”那大婶笑盈盈地回答。只见荷花用一只手背,挡着嘴也笑了一下。 “哦!这床真气派,真漂亮。”老三边说,边仔细观赏门字形木床上的雕花,有梅兰竹菊,有花鸟麒麟,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床,看得有些入神了。 “这是你大叔打的床,床上的花都是他精雕细刻的,谁叫荷花是他的心肝宝贝呢!你想学木匠吗?日后可以跟你大叔学呀!”那大婶得意地说。 “想啊,想学木匠,能跟大叔学是我的福分。我现在在自学中医呢。”老三高兴地回答。 “艺多不压人哦,又懂医,又会木匠,能文能武多好啊!”那大婶说着还望了一眼荷花,只见荷花抿着嘴,又笑了一下。笑得老三的心颤动了一下。老三向着荷花礼貌地说了一声:“打扰了!”又忍不住看了荷花一眼,那荷花也抬起头来望老三,俩人真有那么一点点一见钟情的味道了。 老三随后自个儿回到了厅堂,陪表伯,大叔聊天。过了一会儿,那大婶拉着荷花出来了,看来她的心情很好,荷花也羞答答的跟着她姨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从厨房里飘出了烧鱼、炒肉的诱人的香味。 这时不太说话的大叔望着老三说话了:“听你表伯说你字写得不错,刚好我家厅堂门前缺一副春联,今天就麻烦表侄写一副可好?”老三知道,这是外表装憨厚的大叔在考考老三有没有真才实学。“好的,就是献丑了。”老三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红纸和笔墨原先是准备好了的,不一会都摆到了八仙桌上来。这老三稍加思索,便下笔写就了一副对联。上联是:“紫霞喷薄迎来万千气象,”下联是:“东风浩荡遥看一池荷花。”横批是“幸福之家”。老三写的是一笔浑厚的颜真卿体楷书。表伯和大叔齐声叫好,把那大婶和荷花也招来了。表伯得意地说:“把你们的宝贝姑娘都写进春联里了。”把个荷花羞得直往她姨身后藏。 饭菜做好了,老三帮大叔把八仙桌抬到厅堂的中央,那大婶与荷花敏捷地把菜肴搬上了桌子。有一个中间烧着木炭的铜火锅,火锅里吱吱煮着腊肉,肉丸,粉条,油炸豆腐块,笋干;火锅周围摆放着粉蒸肉,粉蒸排骨,蒸藕夹等四个蒸菜;卤牛肉,腊鱼块,风干鸡等四个凉菜;此外还有一盘炒菜苔和一盘飘着酒香味的腌萝卜干。然后那大婶端上来了一个白瓷钵,里面用热水烫着一小壶酒。除了荷花,每人面前放了一个小酒杯。这是老三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酒席,他的确有些受宠若惊了。 那大婶又能干,又能喝,她不断地招呼大家喝酒吃菜,还不断地夸老三。那表伯三杯酒下肚,面红耳热也跟着吹起牛来:“我不是吹我家表侄,他原在省城是24级干部呢,他不稀罕当那官,稀罕当农民,当农民自由,他辞官不做了!” “24级干部是多大的官,是管发布票的吧!啧啧!辞官不做,可惜了。”那大婶的杏眼也红了,死盯着老三看,恨不得老三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布票给她。那年代,布票对于女人来说是太金贵了。 “24级干部是最小一级干部哪!我是在省城学校管图书资料的。”这老三老老实实回答。 “没啥,没啥!辞了那官,不可惜,当农民好。以后跟你大叔学木匠活,多好!”那大婶打了一个圆场,又高兴地干起杯来。大叔始终笑呵呵地自顾自喝酒。 那荷花低着头,好像是用筷子在数饭粒,她只吃腌萝卜干,尖尖的细长的舌头将萝卜干轻轻一卷,就卷到了口里,然后抿着嘴咀嚼,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非常悦耳。她还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瞄老三一眼。老三也不时偷偷地让眼光在她身上散步。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秀色可餐”!老三有些醉了,他吃那些丰盛的菜肴味同嚼蜡,光是听荷花那“咯嘣咯嘣”的咀嚼声,就可以喝半斤酒,吃三大碗米饭了。 酒醉饭饱,天色不早,这老三起身告辞。大叔大婶走在前面送老三和表伯。只见荷花像一阵风一样从老三身边飘过,随手塞给老三手上一个布团,头一扭,一阵风跑到她姨身边,拉着她姨的胳膊,说是去看母鸡下蛋了没有。 表伯一直送老三到村口,临别说:“你小子运气好啊!看今天这架势,这门亲事成了。呵呵!你在家就等着我的回话吧!表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在回家的路上,老三掏出了荷花悄悄送的布团,原来是条手绢,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荷花,绿色的荷叶上绣有一只小青蛙。虽然那绣工不及苏绣,湘绣,但是那份情意着实让老三感动万分。他忽然觉得荷花像西厢记里的莺莺小姐,而自己像风流倜傥的张生。 回到家,老三只向母亲简要的说了相亲的过程,他把荷花送的手绢藏在了抽屉一角的最下面。晚上,老三做了很美的梦,梦见娶媳妇——那媳妇自然是荷花了。梦醒了,老三心里仍然觉得很甜蜜。 大年初五的午前时分,清泉表伯兴高采烈地来到老三家,对母亲说:“成了,成了!王木匠全家都对你家老三很满意。现在只听你们一句话了。” “我的儿子那还用说,个个优秀!老三昨天回来说对荷花有好感,只要他愿意,我没意见。”母亲骄傲地说。 “只是荷花是他们家独养女,是想要老三去他们家做上门女婿,不然,这桩好事就做不成。”表伯小心翼翼地说。 老三像被电击了一下,心里一悸。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木匠家为女儿做了满屋红的高级家具,为什么那样热情地接待他,为什么没有提彩礼之事了,原来是想招赘他。那荷花对他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也开始怀疑了。当时在大冶农村的风俗是,一个男子汉去女方做上门女婿是最被人看不起的,老三心想,“我还没有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老三虽穷,但我的儿子决不能跟外人姓!”老三斩钉截铁地说完,就忿忿地拿起砍刀和冲担上山砍柴去了。 “看不出,老三这么倔。”表伯自觉此事无法挽回,也没有再多言。母亲招待他吃罢饭,回王家湾去了。 从此,老三再也没有心思去考虑相亲娶媳妇的事了,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家里穷的徒有四壁,父亲去世,弟兄四人都是“光棍”,谁愿意把女儿嫁到如此光景的家庭呢? 一个月后,老三到大冶一中复读高中,两年后,老三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西安交大。1966年春节,老三从西安回家过年。母亲说,听说清泉表伯身体不好,要老三去王家湾给表伯拜年,顺便看看表伯。老三这次是一身大学生的装束,胸前别着明亮的西安交通大学校徽,意气风发地来到了王家湾。给表伯拜过年,吃午饭时,忍不住问了问荷花的情况。表伯说,自从老三拒绝上门入赘后,荷花父母逼迫荷花招了一个邻村的老实憨厚的后生,又黑又矮,起先荷花不干,宁愿嫁到李德贤村,跟你老三过穷日子。经不住她姨一哭、二闹、三上吊,只好答应了,可怜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去年生了一个女儿。 老三的心揪着了。从表伯家出来,走到村口上,他一眼就看见荷花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一棵大树下。老三惴惴地走到她跟前,问候了一句:“你好吗?”这时的荷花体态已经微微发胖,两条辫子也剪掉了,变成了短发,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水灵。 “一点都不好!”荷花说完,两滴豆大的眼泪落到了孩子身上。她哀怨地转身,抱着孩子径直回家去了。 老三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就到抽屉里找那块绣着荷花的手绢。母亲说,不要找了,有一次你侄儿流鼻血,用它给孩子擦鼻血了,擦完就顺手扔了。 “有失才有得。”这是妙静师傅对老三说的箴言,想当初,那荷花如果离家出走,嫁给了老三,老三肯定死心塌地的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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