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鸟鸣涧 于 2016-12-31 16:09 编辑
爬灰
我很佩服父亲，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居然读了好多小说，更神的能将它们用讲故事的形式大致不差地讲出来，在那缺少娱乐的年代，听他讲故事就成了很多社员的首选，因而一到晚上，我家总高朋满座，这就累了母亲和我们，母亲要拼命织黄麻袋卖钱买茶叶，我们要用火炭起火烧开水待客，遇到起不了火，黑烟往上腾起，眼泪往下垂落，个中滋味就无法一一道出。我听父亲讲过《郭子仪》、《薛刚反唐》、《三请樊梨花》、《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现在又讲到《红楼梦》了，不知是他讲得没劲，还是《红楼梦》本身就不适合用故事来表达，反正我对此不敢兴趣。这天他讲到焦大仗着酒意，大骂主子、奴才，说他们“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叔子”，他得到的报酬是嘴巴里被塞满马粪。我对爬灰的理解就是晚上煮饭时，把地瓜放入灶坑里，第二天扒开草木灰，吃上烤得焦黄的地瓜，这种滋味想起来会让人口水流了三尺长。 母亲听完故事，惶恐地把我叫到旁边，正色对我说：“金墙的事你要烂在肚里，如若乱说，给你塞猪粪。”我吓得把舌头伸出好长好长。 来听父亲讲故事的大部分是亲仝，同生产队的社员，也有别的生产队的，其中有一个叫柱子叔的，人长得阴沉沉的，讲起话来阴阳怪气的，是随他父亲从别乡逃荒来的。我和母亲回到大厅不久，他大儿子慌慌张张跑来说：“阿成去灯芯韧（地名）烧虎头蜂，摔伤了。”柱子叔一听二话没说就赶回家了。 臭榕好几天没听故事了，不是不想听，实在是浑身提不起劲，就像一盏油灯，燃油即将耗尽，火焰自然而然地黯淡下去了，更像一艘失去动力的船儿越行越慢，最后就任由水波荡着。他老婆来求我父亲带他去看病，父亲二话没说，不顾自己车技有限，用自行车载着他到专区看病，看完病，父亲自掏腰包请他吃扁食，臭榕一口气吃了十碗，父亲叹口气说：“分明是饿的！” 老佛也很久没来听故事了，他是生产队保管员，好歹算个官，裤头经常吊着一大串锁匙，走路时锁匙们用力拍打着屁股，叮叮当当的响，很像古代战将出征时的鼓声。他听一会儿故事就歪着头睡了，别人打趣他偷抓鸡，他就讲起那句俚语：“我家嘴齿敲起来一米箩。” 讲到织麻布袋，那可是当时最重要的家庭副业，主要是缝成装稻谷的布袋，或者是做别的商品的包装袋。因而供销部门专门设了一个收购麻布袋的门市。 织黄麻布的原料是黄麻，黄麻是一种一年生的经济作物，身杆细长可达二三米，皮的纤维韧又耐磨，当时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种植。农历七月份的一天，父亲和一些亲仝把黄麻拔回泡于水里，第二天一早拿回来放在龛门底埕，左邻右舍的妇女就自发帮忙剥黄麻皮，由男人用特制黄麻刀剐皮，一个人用刀按着，另一个人抓住黄麻头用力拉，剐掉外皮上的皮屑，然后晒干。 织黄麻布的工艺很简单，首先要把干黄麻打湿理成细线，然后就一条一条连接起来成为长线，其中一部分做经线，一部分做纬线，把经线装于“依归”（织黄麻布的木制工具）上，将纬线装于一个木梭里，然后，拿起梭子在经线间穿梭，就织成了黄麻布，宽约一尺二寸，长约六七米。织一匹黄麻布要用一个多小时，用干黄麻二、三斤。 父亲讲故事时，母亲动手接经线，经线所用黄麻质量要好，接得大小均匀，我们做不了。我就帮忙接纬线，由于我年纪较小接得慢，质量也不好，一个晚上边听故事边接线，然后由母亲帮着缠成梭子形状，大小以能塞进梭子为宜，我一般接两个，有一分钱的奖励，但每次母亲去卖黄麻袋时，总会买一些我爱吃的零食，这个奖励款基本没有拿到手。 阿成很是憋屈。那天上山劳动时看到灯芯韧有一窝鼎感盖（指锅盖）大的虎头蜂窝，决定晚上单独行动去烧蜂，给新婚的妻子玉婵改善生活，不慎烧伤了半边脸，还被乱飞的虎头蜂蛰了几只，从山坡上滚下，命是保住了，脸成了阴阳脸，小弟也跟着倒了霉。记得《郭子仪》里有个卢杞就是阴阳脸，郭子仪深谋远虑，不让女眷见他的面，给足面子，后来为家人避了祸。乡下人可没那种修养，对阿成的遭遇有的是嘲讽，有的是怜悯，有的是幸灾乐祸。玉婵也很憋屈，都说嫁鸡随鸡，但好歹也得是只公鸡，如果是只阉鸡，除了长膘待宰外，还有什么盼头。 这天玉婵起来煮早饭，扒灶灰时，发现里面竟有个鸡蛋，她也没多想，剥了壳就吃，从那天开始，她扒灶灰时总意想不到发现花生、鸡蛋、地瓜，玉婵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经过一番跟踪，发现这些地雷竟是她公公埋的，本着不吃白不吃的理念，她也安心享用这意外的惊喜。这天，她在扒灶灰时，用木扒子把灶坑翻了个遍，仍然一无所获，正怅然若失时，忽然发现公公站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不用找了，你要的东西我这儿有。”当然，玉婵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东西，我们就不得而知。 臭榕终于还是病倒了，父亲以为他还是使诈，骑着自行车到圩底给他买了一些扁食，他吃了几口，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里，他把碗搁在一边叹口气说：“油灯要灭了。”父亲一边安慰一边陪着掉眼泪。臭榕的小儿子看到扁食，不住地咽着口水，臭榕慈祥地说：“拿去吃吧！” 老佛腰闪了，走路猫着身子，大家都嘲笑他生了九个孩子还想造人，他憨憨地笑着，不置可否。 阿成经常在家门口磨刀，沙沙的声音很砢碜，磨好刀用手指试试刀锋，然后用力砍着门口的木麻黄，砍倒后，又一节节截断，刀钝了又继续磨。没人敢从他家门口经过，简直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他的母舅被请来了，“天顶天公地下母舅公”，农村历来都会请母舅来解决棘手问题，阿成的舅舅一直咳着，始终没有讲一句完整话：“咳……肥水……，咳……女人是牛，总想随草而去，咳……要用桩拴住……” 柱子叔对他妻舅的表现很是满意，难得杀了只鸡招待，用酒提子从床下瓮里舀出藏了多年的酒，妹夫大舅喝得颠三倒四。 第二年九月，中国的天轰然倒了，臭榕也紧跟去了；金墙故伎重演时被埋伏多时的特派员老朱逮了正着，他交代是看到保管员老佛每天晚上打开仓库挑一担谷子回家，心里气不过，就另买一把一模一样的不离时锁，整把换掉，这样他就和老佛一样掌握着仓库大门。腰闪的老佛也被五花大绑押走了，就是不绑他也跑不了，他交代自己把粮食装得太大担闪了腰，在他家搜到的就只有几件破棉袄，谁叫他家嘴齿敲下来有一米箩呢！他监守自盗闪了腰也是活该！金墙家粮仓下被搜出一捆工农兵，这得凝聚着多少农民的饥饿啊！当然，我没被母亲塞猪粪，也没能吃到金墙请我的霜条。玉婵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一个龙仔，谁敢保证二十年后这条龙不会跃出深渊，茫洋穷乎玄间，真正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呢？ 反正大家翘首以待吧！（未完待续） 声明：以上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吴国辉，男，1970年10月3日出生，福建省南靖县人，漳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文学》创作员、版主，《中国散文网》创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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