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鸟鸣涧 于 2017-1-21 08:33 编辑
石倾日记
石倾是寨仔村一个盲人，因他觉得鸟队长强调的“狼狼反对石倾翻案风”琅琅上口，就经常挂在嘴上，自然而然得了这个雅称，真实名字反不为人所知。他经常拄着包铁皮的竹拐杖，穿行于街头巷尾，行动处于方便与不方便之间，他嗜烟如命，只能在公众场合捡烟头解馋，因而得方便出入大队部、店铺、婚丧场所，竟听了许多奇闻轶事。有一天，我正在朗读连环画《王二小》，一阵嘚嘚的声音将他引来，他歪着脑袋从终年不离身的铁灰色中山装口袋里掏出烟丝，用裁好的报纸卷了一支卡斯特罗雪茄般的烟卷，擦亮火柴，试探了几次，终于将烟点着，拼命地吸了几口说：“你识文断字，帮我将一些事记下好吗？”我受宠若惊，却因识字不多不敢答应，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加之我新近拜了老师——《新华字典》，遂不自量力答应下来。因这些事是其亲身经历，于我很多时候尚未来到这世上，只能用他叙述的时间编排，至于是否属实，那就不是我所能承担责任的。好在我记下这些事后，都念给他听，按他意思修改到满意为止。后来，石倾在床上抽烟，不慎失火，身体被烧得像一截火炭，而这本日记竟奇迹般留下，今天我原文不动公诸于世，目的就是要再现一段稀奇古怪的往事。 一
X年X月X日 天生看不到东西是悲剧，却不是我的过错，从我懂事开始，我的世界就是黑色的，“瞎子”就是我的尊姓大名，好在上帝给我关了大门后，也开了一扇窗户，我的听觉、嗅觉都非常棒，我就用它们来感知这个世界。自从听了鸟队长“狼狼反对石倾翻案风”后，我觉得很顺口，又说是中央的精神，我就经常将这句箴言挂在嘴上，得了“石倾”的外号，“石倾”是什么意思我不得而知，反正比“瞎子”好听，我谢谢鸟队长，谢谢中央，给我如此响亮的名字。 我是五保户，住在一座地主充公的楼房一楼，这个地主临解放时已逃到海边准备上船，因眷恋家里漂亮的老婆，又跑回来，最后吃了枪子，这排楼房就给我们五保户享住了。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烟瘾像滚雪球一样，现在是无饭吃还可，无烟抽简直要了我的命，只得每天摸索着来到大队部，这里人多，烟头也多，我在地板上摸索着，经常就有意外的惊喜，如果是没有熄火的烟头，我就猛吸几口，再将烟头摁灭，装进口袋里，这样积沙成塔，一天也积了许多，回家后我将烟纸剥掉，打乱烟丝，想抽时就用报纸卷一根，吸起来各种品牌的烟丝一起袅袅娜娜，就是神仙也没有我快活。 我在竹拐杖前包个铁皮，自称是八面山河熟铜锤，我要用它上打昏君下打奸臣。 二
X年X月X日 我生产队有一个十一兄叫水便，平时好吃懒做，守着一爿茅草屋，因他还有亲戚，又四肢健全，没被评为五保户，很为他可惜。水便不抽烟，却嗜酒，他经常帮我捡些烟头，然后就到我家里蹭饭，每次都提着半瓶劣质酒，他先帮我做饭，吃完饭后就拿起一个鸡腿状的木头，用它蘸酱油，然后用力吮着，再喝几口酒，说是吃鸡腿配酒，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如果酱油用完了，他就从水缸里舀一勺清水就着喝酒，说是清汤酒。 这天，他兴冲冲跑来，拿着一个菠萝样的铁蛋过来找我：“这是后塘捡的，里面八折有许多锡，我们熔出来卖，买烟酒享受享受。”一听可卖钱，我也来劲了，跟他到茅草屋，水便把铁菠萝塞进灶坑里，然后烧水做饭，我们忙得浑身是汗，就到门口纳凉，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茅草屋被震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水便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整天在我那蹭吃、蹭睡，好在不久他亲戚替他重修茅草屋，这件事才了结。 三
X年X月X日 水便平时帮人烧柴火，村里一有黑、白事，他的鼻子比骆驼还灵敏，这个时候也是他最义气的时候，他会及时将消息告诉我，我也颤颤巍巍地跟过去，这种场合一般都烟雾缭绕，是我积攒粮草的最佳时间，如果是婚嫁事，主人还三不五时散一些烟给我。烧柴火是个辛苦活，不能离人，主人都会吩咐将吃的送到灶前，他们也不会落下我。事情办完后，主人照例会给我们准备一些剩食，水便也变戏法将已打开没喝完的白酒带些回家，然后又是一阵神仙的生活。 水便有个竞争对手，就是傻天生，他是军统华安班，没跟败兵逃过台湾，人就傻了。他长得人高马大，又不畏热，好吃懒做的水便就相形见绌。这天有一桩结婚喜事，两个人不约而同来了，主人也不好赶谁走，他们两个就互揭伤疤，最后竟大打出手，把干料桌碰倒了。我大怒，用八面山河熟铜锤一厾：“不像话，蜗牛角上争雌雄，多大的乾坤？” 四
X年X月X日 我们五保户楼有个遭人遗弃的小老婆叫喜鹊，听名字好像还是小鲜肉，其实单单她的小老婆身份也够有来历了。她住在楼上，最近那木楼梯经常砰砰砰忙碌得很，我很为她的安全担忧。这天，我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上了楼，我倒提熟铜锤，蹑手蹑脚沿着楼梯往上走，我鼻子里又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喜鹊房间里传出一阵鸡皮疙瘩的笑声，怎么会是鸟队长呢？难道是他亲自来慰问五保户吗？我就站在楼梯的最高处，大声说：“队长，你来慰问五保户吗？什么时候来慰问我？”只听喜鹊说：“拿个鸡腿把他嘴巴塞住。”鸟队长说：“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出去？”“他又看不见什么！”我张口又要说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喜鹊房间传出，我刚张开的嘴巴被塞了鸡腿，口袋里被塞了半包烟。 “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去慰问你。” 后来，我就经常坐在喜鹊家走马廊上，每当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都能分辨是否要找喜鹊，我会不失时机平举我的熟铜锤，那些人都会把一包或半包烟塞进我的口袋，我就放下正义象征的熟铜锤。我用耳朵、鼻子感觉到一些熟悉的人：如汉奸（外号，真实名字已忘了）、杀猪的痞子……还有一些不熟悉的老老少少。 不久的一天晚上，喜鹊忽然踱进我房间，厉声问道：“光棍不断人的财路，你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喜鹊会深夜造访，而且单刀直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没尝过鲜，晚上让你解解荤。” 我以为她要送我肉吃，居然傻傻地站着等，没想到…… 五
X年X月X日 我来到大队部，当时二楼正在开会议，我摸索着从木楼梯爬上去，会议气氛正浓，我翕动鼻翼，一股嫉妒和焦躁的气流在蔓延着，没有谁在意我这个多余的人。鸟队长说：“关键就是夺权，把他们赶下台。”汉奸恶狠狠地说：“那黑脸大队长是花脸（末角）有分量，群众中有威信，不要让他死灰复燃。”鸟队长说：“一个寡妇养大的孩子，凭什么有威信？他妻舅部队回来结婚，我们给他送一份大礼，明天把书记、队长抓起来游街，具体由汉奸负责。”“他妻舅是军官，以后会报复的！”“怕什么，先给他吃一壶，让他婚都结不成。然后我们想办法向部队告一状！”“告什么？他在部队的情况我们又不知！”“办法总比困难多。”汉奸大概看到了我，就扔给我一根烟：“去去去，这是国家机密，不能听。”我接过烟，佯装要走，汉奸将嘴凑近鸟队长耳朵，低声讲了几句，我只听了“藏枪”，其余没听到，鸟队长拍着大腿说：“你不愧是汉奸，就这么办！你先把明天这出戏演好。”我生气地用八面山河熟铜锤蠹蠹敲着楼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听说有解放军到寨仔村调查落实黑脸大队长妻舅家里私藏枪支的事，好在他们都是本分人，有惊无险。那军官从部队寄回来的家信无一不让鸟队长拆开检查，直到他下台为止。 六
X年X月X日 那天，军官要结婚了，这是我们寨仔村的大喜事。他母亲平时对我们这些孤寡人都很关心，更让我和水便早早就要去帮忙，我们来到刀边（地名），这时一阵锣声，听到老书记大声念着：“打倒XXX!”(XXX是老书记的名字)” “黑脸，你也要喊！”但是我没听到黑脸喊。 “你这么怪高！（闽南话，指嚣张）”汉奸恶狠狠地骂道，紧接着是棍子打在身上的声音。水便拉了拉我的手：“汉奸那把棍子一头涂着红色一头涂着白色，怪吓人的。”我用八面山河熟铜锤用力朝地上砸了一下，吐了一口痰，大声说：“上打昏君，下打汉奸。”汉奸怪叫说：“去去去，无你的事！” 这时，傻天生用脚把路边水洼搅浑，用手掌舀起一口喝掉，然后唱着：“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你斗别人，明天别人斗你！” “一群疯子，”汉奸气急败坏地说，“等会儿把你们一个个抓来游街。” “你要抓瞎子、疯子游街？”围观的人问道。 “破坏今天游街的就游街。”汉奸拗口地说。 七
X年X月X日 寨仔村的领导换了，听说“王张江姚”犯边的四小鬼被抓了，鸟队长“狼狼反对石倾翻案风”终于没有反对住，大家迎来了英明领袖。这天，我从黑脸家门口经过，听到一阵吵闹声。 “游街的事不是我的主意，是汉奸想的！” “游也游了，讲那些干什么？” “你要替我证明，我不是‘四人帮’帮皮呀。” “是不是是你自己清楚，你小声点，我两个小儿子还在睡觉。” “你要向你妻舅解释，我们以前对他是负责任的，清者自清，他经得起考验。” “你出去吧，我们家里不欢迎你。” 鸟队长哭丧着脸说：“同社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完走了出来，从我身边经过，我猛吸一口气，分明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也是一股死亡的气息。 我就安慰鸟队长说：“别难过，好在你很快就解脱了。” “解脱，说得轻松。” 过了几个月或者一年吧，鸟队长死了，死于肝癌。临死时由于肝腹水，疼得死去活来，他一一忏悔自己所做的坏事、糗事，临终时只有他的老伴陪在左右。 水便兴高采烈来找我，准备去帮忙烧火，我大喝一声：“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让给傻天生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们同生产队。” 不久，汉奸爬到谷埕边芒果树上摘芒果，不慎从树上掉下来，腿摔折了，从此把社会主义平坦的大道走成高低不平的羊肠小路。 声明：以上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吴国辉，男，1970年10月出生，福建省南靖县人，漳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网》创作员，《西部文学》版主、创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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