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每当耳畔响起这熟悉的旋律,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月光皎洁的夏夜,门前台阶上,一大帮小伙伴围坐在父亲身旁,听他深情演绎着这首几乎和他同龄的歌曲,父亲嘹亮的歌声伴随着微微夜风回荡在村巷的上空。我们一众伙伴也一句一句地跟着哼哼,直至燥热的气温逐渐变得凉爽,月儿升上中天,才哈欠连天的各自回家睡觉。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一天天老了,双鬓泛起了白霜,英雄迟暮,廉颇老矣!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善良,淳朴,不修边幅,关中人的耿直和倔强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二
打记事起,父亲就以严厉著称,我和哥哥稍有淘气,轻则一番责骂、罚跪,重则便会遭到毒打。说是毒打一点都不过外,每每遭遇,父亲总是用一指粗的麻绳狠狠地抽打到我们身上,手起绳落,身上立即凸现一条条青紫色的印迹,热辣辣的疼,直到我们认错求饶方肯罢手。
那年暑假的一天,父亲外出,我和哥哥在家里写作业。村里来了一个货郎担,一阵阵“咚咚咚咚”的拨浪鼓声撩得我们哥俩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于是便偷偷地从家里搜罗出几只旧凉鞋,壮着胆子拿到了货郎师傅处换了一只带哨子的塑料小水鸭开心地玩了起来。正当我们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父亲突然回来了,看到我们手中的小水鸭,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二话不说,顺手就从门后挂钩上抽下麻绳,朝我们走了过来。此时,哥哥和我早已吓得浑身哆嗦,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在父亲的抽打下,哥哥哭喊着拿着还没有玩熟练的小水鸭朝着货郎师傅所在的村巷走去。慌乱中,哥哥脚上的凉鞋遗失到了村道中,他头也不敢回地赤着一只脚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他一边走一边哭,嘴里还念叨着“你现在打我,等我将来长大了,我要打你”,结果,父亲抽打得更厉害了。我一路哭喊着跟随着,心里既害怕又无助。村里的大伯大妈们实在看不下去,纷纷过来劝父亲,可惜一切都是徒劳,毫无作用。最终,在父亲的抽打和责骂声中哥哥用小水鸭从货郎师傅处换回了几只破旧的凉鞋,一切方才作罢。
作为长子,哥哥又一次让我幸免了一顿皮肉之苦,那一年,我们大概七、八岁。父亲的抽打和责骂,我们的狼狈不堪和哥哥气急败坏时的荒唐言辞如今还历历在目,让人难以忘怀。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由于乡村师资力量比较薄弱,农村一些稍有文化的人便被招为民办教师,农闲时教书育人,农忙时下地劳作。于是,每年夏秋两季的收获季节,乡下的学校就有了半个月的忙假。
每逢忙假,我和哥哥都会协助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如扛麦个子、拾麦穗、拉架子车等等。
印象中,大约是1990年秋忙假,我们像往年一样白天协助父母下地劳动,傍晚在家做假期作业。忙忙碌碌虽说辛苦,但毕竟还算假期,心里倒也很享受这种不用上学的痛快。
然而,本该忙碌平静的日子被我们的一次“临阵脱逃”事件激起了波澜。
我们村前灞河南岸的南坡是我们儿时的乐园。在南坡后面的桐花沟村有一片橡树林,每到秋天,橡树果挂满了枝枝杈杈,我们当地人称其为橡豆。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小伙伴中流行耍橡豆,谁的橡豆多,谁的橡豆大,谁就有面子。于是,前往桐花沟摘橡豆便成了那几年秋天最令人向往的事。
一天中午,草草吃过午饭,父亲就开始安排下午种地的事。由于即将播种的是位于村后最大的一块地,父亲便早早预约了从流峪道张坪一带出山专门从事耕种作业的耕牛。我们用架子车拉着麦种、化肥和各种农具来到地头时,耕牛还在给村里其他人家耕种着,前边还有两、三家在排队。山里山外由于气候和水土的原因,所种的庄稼及农忙时节也有些许差异,山外农忙时山里人就会牵着牛出山,专门从事耕种作业贴补家用,生意也极其火爆,基本上都是要提前预约、排队的。
父母趁耕种开始之前的空余时间收拾着地里面的杂草,我和哥哥百无聊赖的坐在地头聊天。凭以往经验,耕牛至少要等上半下午才能轮到我们。
正在我们无所事事之时,隔壁和我们年龄相仿的侄子老三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大,摘橡豆走。”
“你不用给你爸你妈帮忙吗?”
“有我大哥和小哥呢。”
“我们还要种地呢。”
“我爷把麦种和肥料一撒,人家牛主家扶犁,你们帮不上啥忙的。”
“就是的。”
于是,三个人一拍即合,悄悄地,趁着父母忙于收拾地里的杂草无暇顾及我们时,我和哥哥溜走了。走出父母的视线后,我们的心里乐开了花,一路上谈笑风生,憧憬着满载而归后的喜悦。
趟过灞河,走过一片芦苇荡,沿着田埂穿过一大片水稻田,我们便来到了南坡下。再翻过一道梁就到橡树林了,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消十分钟,我们便攀上了梁顶。此刻,沟底浓密的橡树林已经出现在了眼前。我们的心情就像《西游记》里唐僧师徒马上要抵达大雷音寺一般激动,沿着下沟的羊肠小道飞奔着冲向沟底。抵达橡树林,我和老三迫不及待地窜上了树,由于不会上树的缘故,哥哥负责在树下收集我们采摘时掉下来的橡豆。累累硕果压弯了每一个枝枝杈杈,也让我们的心情好到了极点。
正当我们还沉浸在这种莫大的喜悦中时,山梁上面传来了父亲那极具穿透力的呼喊声。
“涛…涛…”
“涛…涛…”
听到这熟悉的呼喊声,我和哥哥一下子慌了手脚。
“哥,咋办呀?咱爸咋寻到这来了?”
“估计到咱家种地了,赶快往回走吧,省得挨打。”
“情况有点不妙,我看我爷手里拿着一条绳。”老三在一旁分析着局势。
说话间,我和老三已经溜下了树。我和哥哥回应了父亲的呼喊后,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山梁上父亲所在的方向跑去,生怕稍有怠慢又会招来一顿皮肉之苦。老三没有了伙伴,也干脆和我们一起向梁上跑去。
来到父亲跟前的一刹那,熟悉的麻绳又一次和我们不期而遇。
“我让你两个不装心!”父亲狠狠地责骂着。
说话间,又是一顿抽打,这一次我也没能幸免,在分别被抽了几下之后,忍着火辣辣的疼痛,我和哥哥撒腿就往回跑。过河的时候我们连鞋都没有来得及脱,趟着没过膝盖的河水一口气就过了河,生怕跑得慢了被父亲追上还要挨打。又是一路小跑,我们回到了村后那块最大的地里。只见整片土地已经耕种过半,母亲在耕种过的土地里用镢头敲击着犁铧翻过后没有犁开的大土块。用来装麦种、化肥的蛇皮袋子已经空空如也,看情况麦种、化肥已经被父亲在开犁前撒到了地里。像这种情况,我和哥哥在不在都是无所谓的事。突然间我和哥哥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委屈。两分钟后,父亲也回到了地里,手里提着麻绳,还是一脸的怒气。
“你劲大得很,又不用跟到犁沟后面溜麦种、溜化肥,娃来不来又不影响种地,你非得把娃找过来,我看你还是不累!”母亲在一旁抱怨着父亲。
“就是的,我看就是劲大,跑那么远把娃打回来,有啥意思?”扶犁的牛主家也在抱怨着父亲。
“两个大小伙子了,没眼色,不装心,不知道给家里帮忙,光知道耍,我就是要给治治。”父亲争辩着。
我和哥哥忍着疼痛,大气也不敢出。抄起镢头和铁耙子就往地里走,生怕我们的没眼色又会惹恼父亲而招来再一次的麻烦。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麻绳的威力至今想起来还让人感到恐惧,让人闻风丧胆,不寒而栗。
三
父亲小时候,由于家里成分高,小学没有念完就被迫辍学回家了。十五岁时爷爷去世,父亲就开始和村里的大人们进山砍柴,偶尔还会拉着架子车去渭北换粮食,忍饥挨饿也是常态。所以父亲常常会对我和哥哥说:“你们生在了好社会,条件好,不饿肚子,有书念,爸小时候想念念不成,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把书念成。只要是念书方面的事,爸一定无条件支持你们,你们能念到啥程度我就支持到啥程度。”于是,我和哥哥从小到大的学生生涯里我们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学习用具和各种本子、学习资料,只要是和学习有关的开支,父亲都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对于我和哥哥的学习,他也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强有力地支持着也强行干预着,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在父亲的强迫下被迫“学习”着。
上小学时,每逢节假日,我和哥哥不光要做老师布置的作业,还要做父亲布置的家庭作业。父亲所布置的作业很简单,却也最让人头疼,最常布置的就是生字或者小字写五页。小伙伴们都在外面玩耍,我和哥哥却被父亲关到屋里“学习”,完不成是坚决不允许出门的,既痛苦,又无奈,更无助。我们也曾为此和父亲“斗智”。
起初,父亲布置家庭作业,只要求写够五页,从不做任何标记。我和哥哥苦于家庭作业的煎熬,于是就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商量着如何才能够给自己减负,既能按父亲的要求“写”够五页作业,又能够让自己不那么辛苦。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们哥俩终于想出一个应付父亲的好办法,那就是把之前写的页数冒充进来两到三页,然后加上新写的两三页正好凑够父亲所要求的五页的任务量。方法想出来之后我们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暗自窃喜,也曾用这种方法蒙混过关一段时间。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被父亲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再后来,每次布置作业前父亲都会用笔在本子的空白处标记上页码,从此以后我们再没有机会做假。
那些年,为了生计,老家很多人都从事贩卖鸡蛋的营生,男人负责在乡下收购鸡蛋,女人负责到西安城卖鸡蛋。我的父母也一样,农闲时父亲会担着一担竹笼走乡串岭收购鸡蛋,攒够整整两笼便会由母亲坐班车带到西安城摆摊卖掉,出发的前一天还会用漂白粉把鸡蛋一个一个清洗干净,图的就是一个好卖相。那时候,一个进销存周期大约就是一周左右,父亲每天奔波于老家周边方圆十几里的土地上,除过雨雪天气基本上天天如此。遇上我们放假,每次临出门前一定不会忘记的就是给我和哥哥布置家庭作业,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们的完成情况,也从不曾因为自己的忙碌而忽略过任何一次。
当年,我家所住的间半老房子是和伯父、叔父们在一起的一个三进入深的大院子,是曾祖父、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是遵照哥东弟西,哥南弟北的老传统分的家。由于父亲在他的弟兄里排行靠后,所以我们家的间半房就位于三进房子的最后面一进,我们每次出入都会经过前面的厅房,而厅房的老式木门开关时发出的“咯吱”声恰恰是我和哥哥判断父亲出入的最好的“报警器”。
有一次周末,母亲去西安卖鸡蛋,父亲做好午饭,我们匆匆吃完之后,我和哥哥像往常一样在家做作业,父亲布置完他要求的家庭作业后出门去收鸡蛋。当听到前边厅房老式木门“咯吱”一声后,我和哥哥击掌相庆,父亲出去了,我们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
于是,我们开始了蓄谋已久的计划——制作链子枪。我负责用榔头和铳子把一长串废旧自行车链子往下拆,哥哥负责用铁丝制作枪架子和具有高难度技术的枪头。由于枪头的形式有两种,分别为两节链子的枪头和一节链子带一个弹壳的枪头,我们还为制作哪一种枪头争论了好一阵子,最终我还是和以往一样同意了哥哥坚持的弹壳枪头,他说这种枪头可以装砂子和炮药,威力大。意见统一后,我们各自开始忙碌了起来。由于平日物料准备的充分,半下午的工夫,我们的链子枪已初步成型。我在哥哥的安排下用磨石磨着枪针,哥哥在对链子枪所用的皮子的弹性做着最后的测试。完成最后这一步就可以试枪了,试枪用的火柴已经准备到位。看着我们的成果,我和哥哥喜上眉梢。终于,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九节链子的链子枪,这可是我们哥俩梦寐以求的事。
在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哥哥做梦都在念叨着链子枪,“西牛还有十一节链子”,这是哥哥人生中最有名的一句梦话,也是哥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真实写照。当然,西牛哥至今也不知道这句有名的梦话。
枪针磨好后装入枪膛,由于绑扎皮子的炮线有点松,在哥哥的授意下,我用手抻着皮子,哥哥用炮线重新对皮子进行绑扎。就在此时,前边厅房的老式木门“咯吱”一声响了。
“赶快看看,是咱爸还是六大?”哥哥慌张地给临窗的我说到。
我扭过头,目光透过老屋木格子窗的缝隙紧盯着厅房后门里视线所能到达的最远端。一个身影进入了厅房,还没有看清脸,但是通过那顶熟悉的草帽,我已经确定是父亲回来了。
“哥,咋办?咱爸回来了。赶快把枪藏起来吧。”
说时迟,那时快,哥哥一个箭步冲到了架板旁的一排放粮食的老瓮边,顺手一扔,链子枪连同还没有绑好的皮子就被扔到了那排老瓮的缝隙间。为了保险起见,他还用手把链子枪和皮子往老瓮后面拨了一下,在确保不会被父亲轻易发现后,我们回到了低桌前,装出一副认真写字的样子,静待父亲进门。
父亲进门后,放置好收购回来的两个半笼鸡蛋便来到了低桌前检查起我们的作业来。我们各自只写了不到两页,在父亲质疑我们的速度的同时,我们也以父亲出门时间短为由为自己辩护着。终于搪塞过关,免去了一场可能随时会降临的暴风雨,我们不由得暗自庆幸。其实最值得高兴的就是我们的链子枪做好了,还没有被父亲发现,这是一件绝对比免掉皮肉之苦更令人兴奋的事。
这把链子枪伴随着我和哥哥度过了快乐的半年光景,最终在那年冬季,在搬到新房后的火炕上,在我和哥哥的被窝里擦枪走火后被父亲发现。父亲一怒之下将链子枪直接扔进了母亲正在烧火做饭的灶膛里。
在父亲的心里,唯有学习才是王道。所有的玩具,尤其是具有杀伤力的链子枪、弹弓、弓箭等都是不可容忍的,是坚决打击的,也是毫不留情的。
父亲强迫式教育所带来的痛苦和煎熬几乎伴随了我和哥哥的整个小学阶段,时至今日,我在教育我的孩子时一直都在警惕着,生怕我重蹈父亲的覆辙。当然,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情也是我成年后才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