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星月夜 于 2015-11-19 17:41 编辑
周午猛于狼! 没见过他之前,我们一群孩童都这么以为。小时候,一旦我们任性起来,总听大人们这样唬人:乖,不然,周午来了! “周午是人是鬼?”,“也像狼一样吃人么?”好奇心促使我们想知道得更多。宽脸的文安三爷一阵笑,“谁说的?胡扯哩……”尖脚如梭的三婆急忙鼓隆凹陷的嘴,一连吐出三声“遭罪”,“瓜娃,周午可怜成啥咧,甭再瞎说!”。她还颤颤巍巍地指着正堂上的一尊白瓷菩萨像要我们磕头请罪。菩萨的眼睛半睁半闭。我们真的有什么罪过么?不及想,只顾闷头闷脑地磕头了。 周午,不是真名,真名或许就没有。村里就他一个姓周的,单着哩! 据说,解放初周午就来到我们村,先后住过两座土庙,一座在东,一座在西,都在村外。起初,他住在村东的土庙里。庙在麦场边上。庙旁有块鞋拔子形的荒地,一歪三斜,极不平整,什么都可以种,种什么就长什么:开白花的荞麦,开金黄色花的油菜,甩胡子的包谷,晃脑袋的谷子……即使风不调雨不顺的年月,那块荒地的长势也旺过村野四周的良田。不知为啥?村里人将眉毛缩成一疙瘩也想不明白,后来,归结出一个玄妙的缘由:因为周午来了。周午一来,那庙旁的干梁上也出奇地往外吐绿,先冒草尖尖,再展草叶叶,很快就成了草秧秧,一团团浓绿依着庙墙疯长…… 周午以牧羊为生。少不更事的时候,总是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一张脏兮兮的脸,嘴唇上时常还挂着“鼻涕虫”,浑身的羊粪味。村上孩子见了他,都避之不及,直掩口鼻。没人愿意跟他玩,人家躲着他,他却疯疯地跟着跑。偶有聚过来的,差不多都为耍他。人家耍他,他也跟着耍,最后落了个“七成不足,半成有余”的傻名声。人家耍他的把戏全是羞辱意味的,有时候把他逼在墙角,有时候把他搡到麦垛后,捡一手心羊粪蛋,逼他用舌头舔着数,还说:“数清了给你找个娘,数不清的话,就叫我们每人一声爹。”他只能咬紧牙根受着。常常是周午伤心伤肺地哭。哭有何用?谁叫他没爹又没娘。 终于有一天,周午不再哭,也不求饶,他愤怒地骂出了口:狗日的,拿回去孝敬你先人去!这倒是起了作用,以后再没谁欺耍他了,可也没谁再理睬他了。他走在村子里,很想和谁说说话,却终究没人再理他。……孤独,孤独极了。谁能知道周午内心的悲凉,他也是要有人爱的呢!及至长大成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后,他也只是偶尔进村来。 若是来了,或许是想沾沾村里的人气儿。一个人终年守着一座破庙,面着一道道土沟和荒坡,是人都会独疯了,何况他就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一群咩咩叫的牲口必定不会说话,与天上的云朵有什么两样,飘忽东飘忽西的,除了对顶着犄角抢抢草,增添不了什么情趣。羊有羊的情趣,人有人的情趣,人心与羊心,隔着一张羊皮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贴心贴肺的。这是不难理解的。周午进村来,专找有人堆的地方扎,扎下来也没啥说,深陷的眼窝左瞅瞅右瞅瞅,谁说话瞅谁,听出乐了,黑脸一绽,露一排白牙,不乐的时候,那眼窝里的光与星光一般深邃,谁也参不透。 这个村子没有给予他多少温情,可他始终乐意成为其中一员。赶集上会,碰到外村人问:“哪个村的?”,他总能溢出一脸笑:“山槐的!”,乐呵呵的样子,很天真,许久不止。于这样的问答中,周午体味到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归属感,或许还有丁点儿自豪呢。回村的路上,他一路走一路乐,时而还蹦蹦哒哒的……村子越来越近,当他的身影重新嵌进庙门里,昏暗处的羊儿咩咩咩咩叫成了一片,周午的心就立刻被悲凉填满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成为山槐村的一员。不过他还是感激山槐村的,有这么一座土庙容身,总比四处流落强。 周午赶集,多数是去卖羊。卖一回疼一回。别人卖羊狠劲儿地扳价,他却不在乎这些,瞪大了眼为羊儿相买主,定要挑个面相善的,像嫁姑娘的老爹相女婿一般在意。他把羊儿抱在怀里,抚摸它柔软的一身羊毛,把这一只抚摸顺了,再把那一只抱来,继续他的抚摸……买主牵了羊要走时,他还会用他的嘴对了羊儿的嘴,香香地亲上一口,继而泪一把鼻一把地悲伤。没办法,羊跟他最亲。 当然,周午也有相走眼的时候。哪一年的事了?文安三爷也拿捏不准。槐三去买周午的羊,周午相了槐三几眼,觉得面善,让开了身子请槐三挑羊,槐三在羊群里相来相去,牵出来一只卷犄角的羊。周午照旧俯身抱着羊,一遍一遍地抚摸,摸一遍就增加一遍感情。周午反复叮嘱槐三:“这羊爱吃蒿子草…”,槐三点头回话:“放心,一定好好养着!”槐三扯着缰绳要走,羊缩着屁股摇摆着脑袋不肯,一声接一声咩咩地叫着,把周午的心都叫碎了。周午捡起一块土疙瘩狠狠地摔在地上,惊得羊蹦跳着猛跑几步,拖了槐三一个趔趄,歪歪斜斜地淡出周午的视野。没几天,他就听说槐三为祭他爹,宰了一只卷犄角的肥羊。周午怎么受得了!一连两三天,他都疯颠颠地在槐三门前带着哭腔叫骂。夜半时分还翻进槐三的院子偷羊皮,吓得槐三的胖小子尿水水淌了一裤裆。夜黑星稀,槐三操起铁锨去拍,一瞬间竟不见了踪影。槐三理亏心虚,急忙退回房里。待天亮来看,才明白周午失足跌进了红苕窖。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周午是怎样爬上来的,又是怎样从土墙上溜出去的。墙头的枯草上挂满了雪白的羊毛,有几簇还染着猩红的羊血。 槐三媳妇嘴阔舌长,这事经她一传就变了味,听进耳朵里的人也都跟着添油加醋地传,继而全村的娃娃都怕了周午——墙根下,柴垛旁,一提说起周午,谁都可以吹嘘几句,反正谁都没见过,说人像说鬼似的,越吹越离奇:身高八尺,跃墙如飞,来无影,去无踪,专偷碎娃。一吹嘘到这个份上,气氛一下子变得恐怖了,一个个开始胆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匆匆地各自回家了。尤其途经周午住的土庙时,神情更是紧张,都要怯怯地揪紧大人的衣襟,偷偷地将目光往昏暗的庙门里面投,仿佛那里面藏着会咬人的恶狗,说不清什么时候会狂吠着扑出来伤人。年深日久的缘故吧,庙的土墙上裂满了手指宽的缝,时有漆黑油亮的虫蚁出出进进,偶尔还会飞出几只土蜂嗡嗡吟唱,听得人脊椎骨发凉。好在大人们的抚摸总是正当时,不然头发都竖起来了。 文安三爷笑过之后,将胡子一捋,就松松散散地捋出了这一串久远的旧事。此刻,在这个冰冷的冬季,不知为什么,忽而很强烈地想将其记述。 我初见周午的那一年,他已经转至西沟的土地庙。村东的庙在一场风雨中轰然坠下了土崖。他为什么能逃过那一劫,没有人再去思量缘由,都慨叹道:活着就好!听那些整日忙于焚香磕头的老妇人们说:亏了神灵的庇佑。之后,见过周午的人考证过,说是因为一泡尿。他从来不在庙里解手,怕亵渎了神灵,损了村里的福祉。 那是个夏天,正是这样那样的飞虫爬虫异常活跃的时节,彩的,灰的,麻花花的,圆溜溜光的,一并抓来,会飞的用线绳绑了后腿,像风筝一样拽在手里;会爬的掐去脑袋看它们在地上乱窜,有时还会划一根火柴烧得它们呲呲冒烟……然而往往就在这最尽兴的时候,只要有人喊一声“周午来了”,大家要比地上的虫子还慌乱,一时不知往哪儿躲了,直恨地上没有缝儿。喊得多了,慢慢地就没人当真了。恰巧就在这放松警惕的当儿,竟然是我,和他撞了个满怀,眼前一黑,哆嗦出一身冷汗,紧缩成一团高声吱哇:妈呀,救我!亏了他有一对细长的麻杆腿,胯下虚空,让我一猫腰溜了。他没有追来,也没有丝毫要将我掳去的意思。他的身板很单薄,枯瘦的身躯支架着一身宽松破烂的衣裳,脖子细长,头发蓬乱,像极了田间的稻草人。 我们一群脑袋拥挤着探出墙角,用惊恐的目光好奇地说,果真是个人呀!只见周午挺着一颗鸡窝式的脑袋,疑惑地瓷在街巷里,脸上满是无奈。许久,才耸耸肩,摇摇头,俯身将我们的“杰作”一一拾起,很怜惜地揣进衣兜,默然转身而去,一瘸一拐的身影模糊在西巷深处。 周午并没有将我掳去。 从此,我的小脑瓜里装进两个截然不同的周午,及至今日依然猛烈地碰撞着……依我那时的年纪,还不足以辨析世事的是是非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没有见到我所听闻的那个妖魔一般的周午之前,心里的惧怕依然持久地留存着。 而今,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够在村子的街巷里听闻到:乖,不然,周午来了。 于是,娃娃们立刻就惊悸了! 随之,我也惊悸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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