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纪散文】涛声依旧

            

       丙申年年末、我冒了严寒心情复杂地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故乡了。村北的飞机场已破土动工，各种机械隆隆的震颤中漫天黄尘卷过头顶越过村落。村东塬下的即将贯通的沿黄旅游路正在架最后的两座高桥。这一片村寨也许在年后的某一天会被拆迁，到那时我们祖辈不知生活了几世几年的临河村也将从地图上永远消失。
       正是三九天的早上。七点，我在村巷里徜徉。三九四九冻破石头，我却没有丝毫的冷意。也不是几十年教书的必上早操的习惯，是睡不着。‘’亡国的人应该失眠‘，’一个即将失去根基失去故园的人睡得着吗?
       或者在我老去的时候我还会回来一一谁叫汉语的词典里多了个落叶归根的成语?我不敢想象那时候我会不会如李煜般有‘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幻觉，但那实在是最好的梦了。
       一冬无雪。巷道、人家、远树、飞雀都是那样苍凉没有生气，我知道了什么是欲哭无泪的压抑。
      东头村边就是黄河塬。站在塬顶脚下的层层悌田已劈成一面斜划下去的大坡，坡底是从北向南象带子绕去的沿黄路。黄河在路下并行着向南流去。这时候十几里宽的河滩还没有醒，只有大河边断续的水鸟叫、对岸山西的鸡鸣。身边山梁上已经没有了放羊人高低的吆喝。
        我不禁失望，掏出手机想照一张太阳初升霞光普照，大河金光四射的景色，却手颤着怎么也划拉不对。
       想起了那首歌一一一
我低头向山冈
追寻逝去的岁月
风烟茫茫满山谷
不见我的童年
……
      我有些悲怆，我知道，我不仅找不回我的童年，大概要连现实的存在也即将失去，永远地失去呀!
        身后是楼底巷。巷口据说本来有古村东牌楼，现在是早已拆除了。门楼西面写着“奴的巷”，东面迎曰写的是“端气东来”。从我记忆里便没有见过这个牌楼，但根据隔壁录叔的回忆，牌楼以东到沟沿原来是没有人家的，牌楼正南沟沿边是村里的戏楼，戏楼前是逢八鼎盛的大集市。至于他说这奴的巷原来是村里财主家的仆从聚居成巷而得名我不敢苟同，我确信应该是“楼底巷”，我家的老宅就在南沟沿上的戏楼巷。这里称楼底应该是恰如其份的。
      站在旧戏楼遗址朝北望，一条通衢大道伸向同蹄村。活了八十有九现已作古的东亭爷爷曾告诉我，“咱这古村少说也有五六百年，都是洪洞大槐树下来的。村里有三个门五座牌楼……”
      我知道。因为东靠黄河塬所以只有三座门:南、北门和西北门。除东牌楼尚有北西南和西北四座牌坊，北门牌坊是“北斗极光”，西北门是韩城大道，门口可见梁山蛇舞雨峰逶迤，故题“梁巍永照”。正西是山峁、峁有狭窟常得水绕南沟而入黄河，故又题“金汤映带”。正南门沿沟东折下榆林渡，远眺有秦岭原驰华山突兀，故再题曰:“南屏华岳”。
      我曾叹服《红楼梦》中宝黛为大观园的题命，与人物性情莫不契合，怡红院潇湘馆稻香村极尽其妙，后来看五座牌楼题字更惊得瞠目俯伏。
       有如此贴切传神之笔，我那智慧文达的先人哟！
       只可惜数百年没有一个故乡的赤子记录下一璘半爪的文字。
       曾经和现在，我想把这一切复制到心底那张留给后世子孙的内存卡，我却恨手中的这支掘笔能写得了什么?！
       一切都将永远的消失。
      我还想象一头失去故园的狼哀嚎呐喊。然而“谁解后主一江愁”?
      
      村中的学校我不再去了，伤心。三千人口的大村，学校只剩了三名学生，为了祭奠逝去的童年，前年春天我写过《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大树》。当网络读者纷纷点赞的时候有谁知道我内心深处的痛楚一一一 一个没有了童子笑声的村庄意味着什么?
       如今那已关门的学校门边全堆了粪土，那粪土里成千上万的金龟孑正等着明年开春，它们要把粪蛋蛋滚到操场上去。

     心情突然很坏。我顺了沟边走向村南，阔辽的南畴也许能让沉郁的心空灵一些吧。
       村南是大沟壑。如果把老戏楼看做是一个字母U的起笔，那么落笔的地方正是榆林古渡的塬上坡口。U的口外是黄河，U底正是原村南门正对的客商大道。这条古道走过多少年?不知道。我爷爷的爷爷骑马走过大荔合阳，我舅爷的父亲挑担走过山西贩棉花……那大道东折的角是个沿沟边大大的弧，状如过去太师椅的圈背，故称椅子圈。父亲教我做人时曾讲过猪嘴的故事。
        猪嘴是一个人，民国年时村里的恶物，其人嘴唇外翻如猪脸，心狠手黑似狼虫。他祸害乡亲欺兄凌父，椅子圈因为沟深崖陡成了他杀人越货的屠场。不知多少过往客商命丧他手。终于有一天他自己被暴尸椅孑圈三天后推下了悬崖。据说他是村族的长者请人做的。我们这个民风纯朴的古村岂容一个肖小败坏名声、所以自己清理门户。
      唉，我们那正直仁义的先人哟！
      在U形的底向东伸出如舌头一样的塬地是村里的林场。一溜高墙排在大道东边，过往的人看着出墙的红杏直流口水。小学四年级时我和坤子冈子偷过苹果。记得那次预谋了很久，出发前我们用毛笔分别在各人脸上打了个大X又画了黑眼圈，这样子谁见了得吓死他。我们从椅孑圈那块翻沟一一一笨怂才翻墙哩，每个人把长裤脱了扎住裤脚。那天我们干得忒漂亮，一人扛了一裤袋回家，藏好洗完脸齐聚旧戏楼弹冠相庆。谁料得第二天东窗事发:，老师追问冈子为什么脸后弄了墨汁，软骨头冈子就做了王连举(样板戏《红灯记》中的叛徒)，尽管我和坤子共产党人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最后还是被罚站、放学不准回家吃饭、剥花材皮(那时用棉杆皮造作业本，是学校勤工俭学的一项收入，事见《旧巢》的另一篇《成长的快乐》)。
       每想起那时少年夭性我直想笑，然而这一切都永远消失了。
      走过椅子圈，朝北，脚下的梯田曾是当年学校劳动教育的实验田。那时劳动经常有，休息时民青老师就给我们拉手风琴唱歌，年康老师给我们讲电影《流浪者》，从那时我就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也懂得什么是反动的血统论了…、…只可惜，现在，这一切都只是美好的回忆了。
      榆林坡口眼界豁然，脚下，几十里的黄河滩尽收眼底，北望雾霭茫茫，南眺云烟千里，俯瞰波光粼粼。正北隔沟遥对的老戏台遗址隐约可见，右手一条水泥大道畅溜地顺向坡底古渡。我突然想哭，父亲在这片黄土塬生活了70年，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曾在这片滩涂水边沟壑塬地疯耍颠狂，可这一切将在不久不再属于我们一一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大坡转弯的地方有棵树，向阳的高崖下是父亲的坟，坟旁小土包里埋着忠实的哈里，哈里是四弟看了印度电影《奴里》给父亲的狗起的名字，父亲去世它不吃不喝在这河滩沟叉跑，它在寻找父亲放羊的影子，十几天后它也跟父亲去了。那时我很悲伤，就写了一个中篇小说《父亲的黄河我的河》，我的笔太拙，关于父亲和他的狗，那些故事似乎永远也写不完。
      啊一一一
      我抬头向青天
      追寻已往的从前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
      顺坡而下。黄河堤坝上很安静。李家机器船停在坝弯里，没人。年节里归家的游子都已回来，这渡船也便消停了。
      我拣了块大石坐下来，河槽的风吹皱了我的长发掀开了我的衣襟，我没有泠的感觉。黄河在坝外汨汨有声。这渡口虽没了从前的热闹，阳光下，天、地、人、物在冬曰里却是一派年节的平安祥和。回头望，一条宽敞干净的大道通向塬顶，塬很高，象在天上。如果有放羊人，有羊群，有隐约的吆喝……
      黄河儿一弯套一弯
      羊群儿天顶顶上舔蓝天
      这是家乡大诗人王致远信天游《胡桃坡》的开篇一句。他老人家当年一定是站在我这个地方仰望，望高塬望家乡，深情地望…
       一只老鸹从沟里飞出，在堤坝上空盘旋看“呀一一”了一声。
      我从沉思里惊醒，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我从这个古渡走出故乡。第一次妻送我到堤上，那时我踏上舢板给她挥了挥手便再未回头，脑子里装满了《走西口》的苦楚。瞟一眼上游山根下的司马迁陵心里想:这一幕送别也许是天地间又一部史诗的开端。漂泊的曰子我用对家乡的向往思念抚平天涯沦落的痛，我给每一级高三学生的见面词是→我是大秦的子民(关中人)、汉室的后裔(姓刘)、太史公的邻居(梁山南塬)。
     没有漁火。即使有也温暖不了我的双眼。那许多小桥流水人家的拂晓、那许多异域枫桥夜泊、那许多抱膝灯前思家的无眠，到如今都断了线也断了念。我的家我的祖先我的黄河我的根！
     冥冥作证的天地呀，你要换给我一张发黄的旧船票，让我在老去的时候登上这已成昔曰的客船。
     因为我是黄河的子孙、因为我的根在这里、因为天荒地老长河万古流。
      因为涛声依旧!
(2017年杏月已望。故里)

(刘振纪，笔名文辰己，中学语文教师，65后(附照)。曾发表小说散文和长篇通讯百余篇，本文系列散文《旧巢》之八)

文笔精彩，词意激昂，描述真实，韵味悠长，佳作欣赏，拜读学习，遥祝写作愉快！

谢谢邓老师洛主编/谨祝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