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米饭 于 2015-1-21 14:59 编辑
(一) 弟弟这个词,我七、八岁的时候对我来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削瘦,调皮,一双大眼睛活灵活现;我十岁以后对我来说是一个坟头,坟上一棵细柳,几株衰草,一个被风吹得只剩下残破轮廓的花圈;如今,对我来说,却只是一缕清愁,一个我几近搜索拼凑却依旧模糊的面孔。 因为弟弟,我生命的一部分就永远的搁置在了童年,成为我的躯体最先成为化石的那一部分。究竟我生命的哪一部分被搁置,我说不清楚,有时候我感觉是我的眼睛,有时候感觉是我的耳朵,有时候感觉是我的心跳,然而有时候,却感觉眼睛耳朵心脏都在,唯独整个身体被完全掏空,成了一片毫无重量感的羽毛。 今生今世,池塘、芦苇、野鸭,即便搭配上再明媚的天空,在我的眼中也只能是一个阴森恐惧的画面了。弟弟刚没的那些日子,每当去责任田途经那片苇塘,我的心都如同进了无底洞,我用我的整只右手,紧紧攥住母亲的食指和无名指,使劲闭着眼睛,甚至一度让母亲用她的头巾裹住我的耳朵。我怕极我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映入那满眼满眼的苇塘绿;我怕极裹住我双耳的头巾突然滑落,满耳尽是风吹苇叶的沙沙声。那个时候,无论田里新翻的地垄被风吹得多干,等着母亲持犁的父亲多急,母亲却总是低下头来,耐心地为我裹耳朵,小心地牵我的手躲路上的凹坑。可是母亲依然不能够帮我什么。我的身后,一个名叫夏日晌午的魔鬼正大踏步的追逐着我,它呲牙咧嘴的模样使我几近摔倒,它用浑浊的池塘水淹没我,用诡秘阴森的野鸭叫塞我的耳朵,用白花花的尖锐阳光灼我的眼睛。我攥母亲的手生疼,我身体近乎小跑,我气喘吁吁直至快要窒息,却终没有逃脱开魔鬼向我撒开的那张大网。被网住的我还想跑,使劲挣扎,一丝细网线深入我的鳞片,血,一点点从我的体内渗出,色泽暗红。 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没了,才发现曾经拥有的美好。 弟弟第一次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歌伴舞。《我是小海军》。穿着有些小的绿军装,旧的失了色,用红粉笔涂着腮红,一边跳一边不时向观众席扫视,扫视到我之后目光旋即闪亮,随之满脸的炫耀。我回复他以不屑的表情。他再次炫耀。我再次不屑,他便专心跳舞,不再看我。 弟弟瘦小,母亲惦着弟弟,总是趁我不在时为他加小灶——用大锅摊白面煎饼。很多次,我和伙伴们玩累后气喘吁吁跑回家掀开锅盖找吃食,总是发现空空的铁锅上布满光溜溜的油渍,圆圆的锅底里残留着琐屑的饼末儿。将鼻孔凑近,一股喷香的煎油味。我红着眼睛追问母亲,母亲瞳孔里发散出一种带笑的诡秘,却连连摇头;我便扯着嗓子质问弟弟,弟弟同样低头不语。某一日我再三质问弟弟后终于查出真相,便将他带到无人的小菜园,说过来姐告诉你个秘密,待弟弟满脸好奇地凑近我,却冷不防用力将他推倒,伴随着他的哇哇大哭,我撒丫子逃开。 弟弟没了的时候,我也没了。我不再出现在母亲的眼中,因为母亲红肿的眼睛一直闭着。那一天,赤脚医生在灶膛旁摆弄弟弟的身子,希望他无意中的一个拍打能够让弟弟瘦瘦肋骨间的小心脏有所反应;木匠舅舅忙着打棺材,哽咽着用直尺量弟弟的尺寸在木板上划线。铁皮门外的人站了一层又一层。他们的目光交错着编织了一层又一层。我呆了,幽灵一样地看看这,看看那,游走在目光交织的叠层里,好似一个干瘪的蝉壳,在一阵风的蛊惑下,做着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动作。那时我没有哭,因为没有了的东西是没有泪水的,就像那时的弟弟,见到母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也没流一滴泪。
(二) 初冬,周末,午后。天气不错,没什么风。一家团聚酒足饭饱之后想到了牲口圈里的毛驴,父亲提议约几个乡亲帮忙雇二甲叔的机器为毛驴铡草,一家人同意。很快拖车开来,机器稳住,人手齐全,随着机器轰鸣皮带转开,大家搬玉米秸的搬玉米秸,往机头上塞玉米秸的塞玉米秸,在机尾处接扫玉米秸的接碎玉米秸,母亲和我扮成童话里鸡婆婆的模样,把碎玉米秸收集起来往牲口棚的草屯里运。 大家正忙,突然从机尾传来一声悚然的惨叫。慌乱中,二甲叔立即止住转动的皮带,机器声戛然而止,只见一直守在机尾出草部位的二亮叔脸色苍白,他一边用力从机器绞草处抽出右手,一边撕心裂肺的发着惨叫。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开始逃窜,从过堂屋的墙角窜到东屋的炕头,从东屋的炕头窜到屋外的窗台,再从窗台纵身跳下,之后穿过南大门,踏上高坝,沿着一条又一条交错绵延的小路逃到了十里地之外的婆家。那时,我试图以不断转换的位移来躲避二亮叔的惨叫,来逃避我无法面对的绝境,可事实是我没成功,而且还以鲁莽的冲动扼杀了腹中那个尚不知是儿是女的生命。 待我经过多人开导平复心情再次回家时,家里再也没有二亮叔的惨叫声了。撩开门帘,见动辄吹胡子瞪眼睛亮嗓门的父亲躺在炕头,成了一摊松软的棉花。我相信我柔弱的个性定是源自父亲,因为那一刻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神,从他的语调里我听到了自己的语调。灾难发生时,我和他谁也不要奢望着会从彼此的身上取暖。我问他妈哪去了。他说你妈揣着钱和二亮叔两口子去城里的医院了。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又蜷缩着身子唉声叹气了。我看了父亲几眼就回婆家了。 母亲一人在医院,伺候着二亮叔,安慰着二亮叔的媳妇,料理着他们的一日三餐。为了能省些钱,母亲晚上就到离医院很远的舅母家住。每晚到家时整排整排平房里的灯都灭了,舅母他们酣睡已深,母亲蹑手蹑脚地开门,轻声轻息地插门,然后一股脑躺在床上,一件衣服也不脱。母亲睁着眼睛,和透入窗内的月光对话,和屋外枣木的黑影对话,听风吹窗棂的乎乎声,听身旁亲人匀净的鼾声。未及清晨,舅母家的门又不知何时悄悄地开了,几缕月光挤过半掩的木门。在双腿双臂的急速配合下,母亲成了一辆车,她轻易地就驾着自己到了十里地之外的菜市场,然后载着白条鸡、鲤鱼、棒骨等又回到舅母家,炖鸡、煮骨、熬鱼汤,完后盛满满一饭盒带入医院,其余的用锅盖盖好留给舅母舅舅。 可是,二亮叔的五根手指还是没有保住。二亮叔崩溃了。比二亮叔更崩溃的是他媳妇。母亲的心接受着两个人的崩溃,她仿佛不存在了,她消失在对二亮叔夫妇无微不至地照顾里,她消失在医院、舅母家、菜市场这三点一线的重复运转里。一碗鸡肉,一个屈身提鞋的动作,无数装满歉意的眼神……将母亲做了彻底的肢解。那个时候,母亲将自己藏在哪呢?在夜月的呼吸里?在风抚树影的暗沉里? 有消息从城里传来,母亲他们要回来了。冬眠的父亲醒来了。我盼望着的阳光也要到了。那一天,临近中午,在众人的目光里,二亮叔面色红润地从车上下来,身上沾染着村里人少有的光鲜,他媳妇平静地走在他身后。众人的目光紧随二亮叔夫妇游走,谁也没注意最后一个下车的母亲,而那个时候,她已眼窝深陷,面色憔悴,正气喘吁吁地提溜着大包小裹往院子里走。(转二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