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已经老高。他急忙推正在睡觉的云子:“哥,快起来了,晚了晚了。” 云子翻个身,也不睁眼睛:“怎么啦?干什么,让我再睡会儿。” “哥,你答应我今天带我去渭河边玩的。”周子陪着小心。 “是吗?哦,暑假放了好几天,该好好去玩了。”云子打着哈欠起身:“你个小屁孩,才八岁,怎么就没瞌睡?” “还说我。你都十三岁了,妈让你带着我玩,好几天我都没找到你。”周子嘟着嘴。 两个人下了炕。屋子里静悄悄的,母亲下地去了。胡乱吃了冷馍,村子里转了一圈。四个大孩子,两个小孩子嘻嘻闹闹奔河边去了。 河道村离渭河不远,五六里地。翻过二道坝,很快就到了。这儿是渭河下游,平时水都很大,向对岸望去,平坦宽阔,几只水鸟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忽高忽低。孩子们都乐了,丢着土块惊吓鸟儿。 脱了衣服,四个大孩子直奔主河道去,并警告周子和比他还小一岁的东子:“别往深水里去,小心淹死。有事喊我们。” 周子正中下怀。他不会水,算是水边长大的孩子中的另类,只能在齐腰深的水里玩狗爬,或者潜水。倒是东子不乐意了,嚷着喊:“干嘛不带上我,我会水哩。” 他还太小,几个大孩子不愿意带他。只有和周子作伴了。 太阳快升到头顶,水下很凉,露着的身体有些热,他们不得不一次次的潜水。大孩子离得较远了,对话的声音一阵阵传来,真是很大的诱惑啊。东子有些呆不住了,跃跃欲试,想游向他们。 忽然,大孩子们惊呼:“好大的鱼。”周子看见一条巨大鱼尾扇了一下水面,游走了。看那样子怕有几十斤重吧。 大孩子叽叽喳喳追着大鱼更远了。东子呆不住了:“我也去看看。”跃身游了过去。 “等等我。”周子急了,也顾不得不太会水,超前跑去。脚下忽的深了起来,周子掉下去,呛了一口水。浮上来乱打着水,哭喊着:“哥,救……”一口水又灌了进去,鼻子里灌进去的水,呕的想流泪:“哥,哥。”逐渐的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来时,在岸边躺着。四个大孩子俯视着他。看他醒了,云子松了一口气:“好了,没事了。你不是和东子在一起吗,东子呢?” 东子呢?大孩子们看看四周,没有。大家都有些心慌,问周子:“东子人去哪儿啦,你快告诉我们。” “东子游过去追你们了,你们没看见吗?”周子反问。 没有人着声。大家都有些慌了,东子的哥哥小海大声喊:“东子,东子,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答。大孩子们不约而同翻身下水,去找东子。 出事了!周子心里空空的,他想起东子的模样,鼻子又酸酸的,想流泪。 小海跑回去喊大人了。几个孩子呆呆的在岸上看着天,没有人说话,都像变成哑巴了。 天快黑的时候,东子被大人捞了起来,他死了。村子里响起了哭声。周子躺在门外的竹床上,觉得自己长大了。
周子醒来,听见外面吵吵的说话声,还有母亲。出门看,几个女人在一起议论说,自己的孩子一天也没有回家,不知去哪儿了,急人。 周子忽然想起,昨天哥哥和几个大孩子在一起偷偷说话,说是因为东子,家长不断地训斥他们。哥哥还好些,母亲只骂不打,其他的几个孩子就遭殃了,屁股都红肿着,走路也歪歪的。害怕了,似乎要离家外出躲一阵子。他当时还插了一句嘴,却被哥哥推得远远地。 几个女人兀自喋喋不休。周子实在忍不住,就说:“他们好像说要出远门。” 这下几个女人都冲他来了:“你知道?他们说去哪儿了?”“几个人去的?”“去几天?” 周子也不知道,只是隐约听他们说好像去山里。他就对她们说了。几个女人嘴里嚷着,跑回去商量了。母亲叹了口气。 “哥哥说不带我。”周子有些不满意地嘟囔。 “还带你?那还不把我急死了。好好在家呆着,我找你舅商量。”母亲急急忙忙走了,留下周子一个人发愣。 山,就是秦岭,离家不过二十里地抬眼就能看见。稍微好一点的天气,都能清楚地看见山脚下的房屋。有一回雨后,周子看见半山腰飘起的雾霭竟然遮住的山峰,水雾气蒸腾,如梦如幻。多神秘呀,山里面一定有着不一样的世界。孩子们都向往,这次他们一定去山里了。“都不带我,哼。”周子有些愤愤不平。 晚上,母亲和舅舅回来了,他们在煤油灯下窃窃私语地商量。周子躺在炕上,看看摇曳的灯光下墙壁忽大忽小的黑影出神。商量了许久,到最后也没有个好办法。“看来只能等了。”舅舅说。 十二天后,六个孩子从山里回来了,除了衣服脏了破了,每一个都好好的。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气。周子很好奇,像个跟屁虫似的,纠缠着让他们讲山里的事情,可是他们都闭口不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周子很生气,也更加好奇。 雨一直下,十几天都是中雨。周子和其他孩子被圈在村子里,无聊更着急,盼着天晴。大人们的脸色都阴着,像天气一样深沉。他走过村子,不少人叹着气,咒骂着天气。 舅舅来了几次了,唉声叹气,说再看看吧,实在没办法只有逃难了。 逃难?! 周子觉得这个词新奇而刺耳。逃难会是什么样子,会好玩吗? 雨还在下。周子和几个孩子偷偷跑到河边。堤坝上一直都有人在观望水情。平日里很宽的水面,现在已经涨满堤坝,黄泥水掀起浊浪,拍打着堤坝,发出令人震颤的低吼声,像极了一头野兽。那些茂密的水草只剩下几枝,在水里忽隐忽现。 村子里听到的最多的话,恐怕就是黄河没底、渭河没岸了。周子看见母亲反复地把包袱摊开,装上东西,不一会儿又打开。他心里也沾染上紧张的情绪,把自己的几本小人书也包起来。 一切似乎骤不及防的到来。那个晚上,刚点上灯,舅舅就急匆匆跑过来,对母亲说:“坝漏了,大水马上来了,快收拾走吧。” 母亲背起包袱,哥哥和周子背着书包,急急向村外赶去。路上的人已经不少,三三两两匆忙地走。不时传来训斥小孩子的声音。 雨太大,雨衣起不了多大作用,不长时间就渗得凉凉的。脚下的泥泞,绊得步子歪七扭八。到县城十五里路,平时感觉很快,可是今天就慢了许多。当他们一身泥水赶到县城,快下半夜了。母亲拿出冷馍,让他们吃了,然后蜷缩在火车站候车室里等车。 火车天亮以后才发。轰轰隆隆地开出车站时,周子感觉心里有些东西丢了,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车厢里挤得严严实实,空气很难闻。周子他们三个紧靠着车厢,看着车窗外的村庄和庄稼,快速地向后闪过去。周子心里还是有一点兴奋,因为很快就能看见父亲了。
父亲在几百里外的城市上班。周子在一年级放暑假时,曾经在那个城市度过。干净的柏油马路,楼房,公园还有猴子,都是家乡没有的。 火车到站,父亲已经来接了。他拿起母亲手里沉重的包袱,带着笑问哥俩,累不累。父亲很慈祥,可是周子总觉得父亲和村子里的男人们不一样,衣着举止,给他一种高大的感觉。在他的身边,周子觉得踏实。他抓紧父亲的一只手,把身子也靠上去。 母亲和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把什么东西忘了拿,什么东西又怎么怎么的。还说有许多人家,没有外地的亲戚投奔,只怕会流落街头要饭吃了。 父亲沉默。 快到父亲单位了,周子看到有些熟悉的街道,心底的记忆又泛上来。他胡思乱想,不知道那个小伙伴胖子还在不在,他们一样大,一起爬楼梯上到楼顶,一起玩游戏,还真有些想他呢。他想问父亲,可看见父亲一脸沉重,就没有张口。 城市生活不错。吃饭虽然很简单,但是能够吃上白馍,喝上大米稀饭,还有可口的腌大头菜还有什么说的,这些可都是村子里吃不上的。村子里大多数时候,一大碗玉米糁,顶上几条腌的有些发臭的白萝卜或是雪里红,馍也是玉米面糕居多,再好一些就是白面和玉米面一层层的,叫金银卷。 金银卷?好像挺形象的,黄的玉米,白的小麦面,卷在一起,像生活一样复杂。周子只爱吃白面那层,把玉米面的都放进馍笼里,被母亲训斥了好多次。 父亲带着周子走进一个住宅区,他手里提着刚买的饼干和点心,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周子不由自主地咽着唾沫,但是父亲并没有给他。父亲的神情很严肃,还流露出一丝紧张。周子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几个小女孩在空地上跳皮筋。父亲喊着一个女孩:“婷婷,叔叔来看你了。” “叔叔好。”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子快步走过来,礼貌地问到。 “婷婷,他是周子,我儿子,小你三岁呢。”一边对周子说:“周子,这是婷婷姐,叫啊。” “婷婷姐。”周子拘谨地说。 “周子好。”女孩笑着说,她看起来和父亲很熟悉,一点也不差生。 “婷婷,叔叔就是来看看你。喏,这是给你买的,可好吃了。”父亲将东西交给了女孩。 “谢谢叔叔,我拿回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好吗?” “好,你回去吧。再见。”父亲笑着说。 “再见叔叔。”婷婷一蹦一跳地走了。 “周子,她是你的亲姐姐,记住这个地方。”看着女孩走远,父亲严肃地对周子说道。 “亲姐姐?我不知道啊,母亲知道吗?”周子很疑惑。 “你妈当然知道。那年发大水,你妈带着你哥和姐姐逃荒来这里,肚子里还怀着你。养不起。实在没办法,就把你姐姐送人了。”父亲有些伤感。 “嗯,我记住了。母亲知道吗?”周子问。 “她知道。来过几次,见到了婷婷老是流泪,后来我就不敢让她来了。回去后,别和你妈说。”父亲叮咛道。
洪水终于下去了,母亲带着周子他们回到了家。泥浆遍地都是,干裂了的一块一块,像瓦片。好多房屋都倒了,断垣残壁倾在地上。周子家在村庄的最高处,家里只是进了水,浑浊一片,房屋却没有倒塌。 村子里一片重新收拾的声音。夯土筑墙的场面随处可见,号子声此起彼伏,但是新建的房屋就简单的多了,只能等凑齐木料、砖瓦再重新收拾了。 在周子眼里,村子里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三婆婆去世了,她年过九十,发洪水时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家,死在家里了。三婆婆是村子里最和蔼的人,小孩子们都喜欢和她说笑,她也常常拿糖果给大家吃。 队里请了皮影戏,在村口锣鼓铿锵地响了整整一个晚上。平时看不了一会就会睡去的周子,破天荒地看完了全部,熬了一个通宵。那些戏文和旋律,似懂非懂,周子好像有些懂了。 一个是学校全部倒塌,围墙也不见了。开学了,周子上三年级了。没有教室,老师就把课堂搬到树底下上课。李老师是本村人,学问高,村子里的人都尊重他。他讲课还是那么认真,只是在休息的时候,他看着学校原来的地方,眼里空洞洞地,周子觉得心莫名地疼。 “李老师,我们以后都这样上课吗?”周子问。 “啊,周子。不会的,我们一定会有新学校的,新教室也会更加明亮。”李老师摸着周子的头,坚定地说。周子看见李老师看向了远方。 “嗯,我也觉得,我们的新学校会更好。”周子说。 周子想起学校才建起来三年时间。原来这是一块低洼地,生产队在里面种红薯。秋后,他们这些小孩子就拿着小撅头,找挖剩下的红薯。有一次他挖了七八个,高兴地带回家,母亲还夸他了。那个时候,红薯就是生产队分给的粮食,大大的一堆放在房子里,能吃到春天。 大水后,吃的东西少了,大人们就想尽办法,找吃的。母亲每天都提着笼,去河滩地挖收后的花生,几乎每天都能带回了半笼。煮花生,再放上一点玉米糁,颜色很红,吃起来脆脆的,甜甜的,好吃。 他也去看过几次渭河。这条河在发完大水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河道边积了不少水潭,偶然可以看见有鱼翻腾的身影。哥哥有次抓了一条七八斤的鱼,家里改善了一回生活,鱼汤的鲜味很久还在周子嘴里品味。 闲下来,母亲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算着和邻家的账务,欠了东家多少,西家欠多少,都一清二楚。她频繁地走亲戚,把平时几乎不走的亲戚都看到了。周子也跟着饱饱地吃了几顿好饭,胃可舒服了。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听到母亲说道,全家要转户口了,由农村户口转成商品粮。国家有新政策,父亲调到山区县工作,就可以带家了。手续已经办了,父亲已提前离开了他工作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去打前站了。年底前,他们一家就要搬过去了。 “周子,听说你们家要搬走了,你们再也不用种地了。”吴子说。他是周子最要好的朋友,也住在渭河边。他们无话不谈,甚至是心有灵犀。周子想,女孩子有几个要好的伙伴,一起窃窃私语女孩子的话题,男孩子其实也需要的。 “我听说,以后可以去工厂上班。”周子答道。 “那你还会回来吗?”吴子有些忧伤。 “应该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看你。”周子想了想,说。 于是他们两个开始沉默。两个要好的朋友得分开了,这是一件大事。他甚至给周子买了一个带软皮的日记本,农村孩子几乎都没有用过。 渭河也开始沉默,周子这样想。秋季后慢慢进入枯水期,河流显得不再壮阔,而是有些瘦骨嶙峋。周子不由得想起母亲手上粗粝的茧,硌得他很疼的。 周子进入梦乡,手里还紧紧拽着收拾好的书包。明天他就要走了,离开这儿。他在梦里,一个人又去了渭河边。他不想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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