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大散文】桑葚熟了的时候

显示全部楼层 · 2017-4-21 08:43:10

　　小满一到，桑葚渐熟。
　　每到桑葚熟了的时候，我站在桑葚树的底下，仰望那缀满枝头的颗颗桑葚，由青转红，由红转紫，我的脑海立马浮生出一个人来。而他却过早地殇折了，就像夜间苍穹之中划过的一颗流星，只一丝短暂而微弱的痕迹。
　　在那清汤寡水的六十年代，对于乡下的孩子们来说，天生的泼皮。但饥饿常常困扰着他们。吃，一直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头等大事。家中一日三顿，能填饱肚子就是幸福。一年也吃不上几顿的荤菜。所以那时候乡下的孩子从早到晚忙活的就为了一张馋嘴。
　　在农村，村内，村外，处处有小河，有小沟。故乡的水和土，就这么的神秘。随便开挖一口池塘，几场春雨，漫过池塘，历经数月，就会有鱼有虾有螺蛳，甚至还有河蚌。
　　立了夏，天转暖，就是乡下娃儿们解馋的时候到了。
　　脱去衣服，拿个踢罾，扛上趟网，踫在水里，中午或晚上，从各家各户厨房里准能飘出乡村的野味来。大人们从田间归来，桌上准有几碗不是罗伙儿，就是鳑鲏儿，不是长鱼，就是鳅鱼的下酒下饭的荤菜。
　　乡下孩子，只知道一溜溜地生，不娇生惯养。
　　父母们白天黑夜的忙着大集体干农活，也无暇顾及到留在家中的孩子。好在乡下的小孩，野惯了，天就像长着翅膀的野鸟。广袤的田野下，见河，踫河，见树，爬树。犹如鸟儿，在蓝天中飞翔。他们下河，爬树，常遇不测，却能凭借他们那天生聪慧的头脑来判断或处置，用句乡下的土话：“能杀猪，就能翻肠。”但也有不幸运的，最终他们还是没能逃脱上帝对他们的惩罚，过早的殇折了。
　　庄上的六伙，那年八虚岁。上有五个哥哥，六伙最小。六伙皮包骨头的瘦，一身黑不溜秋。他人虽小，头大，胆也大。走在巷子上，如一阵风，使得村上鸡犬不宁。
　　一日，相命先生在村口撞见六伙的面。发现六伙身后，鸡犬狗不宁，发现他走路的姿势与常人不一般。相命先生回头朝六伙的背影竖了竖大拇指，说，此人长大了不得了！他断定告诉了村人。相命的先生临出庄时，在巷尾与一老人丢下一句话：“此人要么出贵，要么包芦菲。”（芦菲：家乡方言，芦席）相命的先生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这六伙呀！要么出人头地地做贵人，要么就见阎王去。
　　桑葚熟了的时候，庄上的六伙，他从没捡拾过一粒地上被人踩过或被蚂蚁爬过的桑葚吃。他人虽瘦，他爬树时，“噌”，一眨眼，就上去了，像猴子。庄上跟他玩得好的伙伴，只能眼巴巴地仰望那满树满枝又大又黑的桑葚儿，等他稳坐在桑树的枝丫间吃饱了，他才慢悠悠摘几颗生涩的桑葚，按人头，按数量，抛洒下来。那时候，他就是村中的“孩子王”，鸡狗见了他还让三分呢。
　　记得村上一徐姓人家，养了只很凶猛的黑色疯母狗。我们那时只要是走到了那条巷子上，只要那条母狗发觉了我们，准会疯狂的追赶着我们，准会糟糕地吓得我们丢魂落魄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溜。到了深夜里，准会做起与这条疯狗有关的噩梦来。
　　可蹊跷得很，这徐姓家的疯母狗，不知怎的，只要它一撞见六伙，疯狗的情形立马相反了。疯狗在六伙前面逃，六伙在疯狗后面追。疯狗一会儿逃没了。此时疯狗准会躲藏于草垛，甚至三天三夜也不敢出来拉屎撒尿。
　　庄上的单身汉“豁嘴子”大叔，就承认了六伙的本事。“豁嘴子”大叔不可否认地老当着我们和六伙的面，夸奖起他有多大多大的本事，甚至无可置疑六伙对他家餐桌上的贡献。
　　村上庙的东北侧，有口见方的深池塘。池塘面积约三四亩。这口深池塘，是早年前村上周围人家砌房子，为了取土的方便，就一个跟着一个地挖。由于这口池塘处村的中央，夏天一到，小伙伴们总喜欢聚到这口池塘里，先洗澡，再顺带捡拾螺蛳或摸些小鱼小虾。
　　据我得知，这口深池塘，曾经吞噬过几个鲜活幼小的生命。
　　后来，这口池塘的四周，渐渐长满了歪歪扭扭斑痕累累的老杨柳。老杨柳的枝条袅袅娜娜一直柔软地垂挂在水面上，甚至有枝条一直伸至水里。加上树冠年年蓬松，遮天蔽日盖半天。夜晚人至，觉得阴森森的恐怖。
　　但庄上的六伙，胆大也聪明。他知道伸进到水里的杨树的枝条上，吸浮有肥大的螺蛳。
　　当每年立夏过后，河水还凉飕飕的，六伙就敢一人踫到那总让我们感到恐怖的深池塘里，从一根根的杨树枝条上，摘取一颗颗肥大的螺蛳。
　　他家每年总抢在别人家前，先吃上几顿螺蛳肉开了荤。这时候，无论是中午或晚上，人们只要是走近六伙家的那条巷子上，老远老远鼻子里准会窜来一股香香的螺蛳或小鱼儿的鲜味，使得有人曾经长久徘徊于六伙家的门前，闻着那香喷喷的美味，久久不愿离去。我那时闻着那鲜味，就特别羡慕六伙的胆量和本领。
　　一日，太阳西坠，满天的星星儿挂上了天空了。大人们都忙碌着从田间赶回了家，烧好了晚饭，捧上了饭碗，悠闲地站在巷子上吃着晚饭。
　　可那一晚，跟往常不一样。庄上一些大树的枝头上，喜鹊儿们烦躁忙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有小孩还在外疯玩未归家的大人们，听着喜鹊在枝头这样叽叽喳喳叫着，突然心里头变得七上八下。他们匆忙丢下碗筷，都在着急寻找自家未归的孩子。好像村里今晚有什么不祥之事将要发生。
　　果然不假，从漆黑漆黑的巷子里，传出一个不好的消息——六伙失踪了。
　　全村人出动。拿手电的，提马灯的，点火把的。大家齐心协力都在寻找着六伙。
　　找了一晚上，六伙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
　　第二天蒙蒙亮，“豁嘴子”大叔发现了六伙仰面漂浮在了村中央那口深池塘的水面上。池塘周围，立马挤满了人……
　　当天下午，六伙的父亲找了邻家的一张破旧的芦菲，摆在了六伙身旁。
　　我静静地默默地走到六伙身旁，跪下，看了六伙最后一眼。双眼睁着，他紫灰色的脸，紫灰色的小手，手心里紧紧攥着几片细细的杨树叶。他的父亲母亲和本家几位婶婶们，趴在六伙的身旁，正嚎啕大哭。
　　太阳又要下山了。
　　“豁嘴子”大叔将伏在六伙身上痛哭的六伙的父亲母亲和本家几位婶婶们扒分开，他慢慢卷起地上躺着的六伙进了那张破旧的芦菲里，并用绳带紧紧捆扎了起来。
　　“豁嘴子”大叔，带上一把大锹，背着芦菲中瘦弱得皮包骨头的六伙，向着太阳下山的反方向走去，将六伙送到了村东头那片三面环水，荒凉凄凄的“乱坟葬”之地。
　　“八升命，求不得一斗。”那一年，六伙八虚岁。正是桑葚熟了的时候。
　　六伙没有上过一天的学，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子。他就叫六伙。
　　六伙死后，有人想起相命先生那一语成谶的话来：“要么出贵，要么包芦菲。”唉！可怜的六伙哎，你怎么就选择了包芦菲哩。
　　几年后，我去乡里读书了。
　　每每路过那个三面环水的“乱坟葬”之地，我总会自然而然停下来，隔着河，朝那矮矮的坟，远远望去……
　　后来，我路过那座矮坟少了。突然有一天再次路过，却发现六伙坟的一侧，出奇地生长出一棵桑葚树来，有手膀般粗壮了。后来，这棵桑葚树，一年比一年高大，一年比一年旺盛，并在每一年的小满后，树的枝枝桠桠上挂满了甜润的桑葚来。看着桑葚，我想起了曾经的六伙，然后我会默默驻足于那棵桑葚树的底下，静静凝视荒草凄凄之中的那座矮坟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