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一
大山一座挨着一座,起起伏伏,或陡峭,或平缓,没了尽头。村子位于一座高山的脚底。高山雄伟却如刀削似的石壁上艰难生长出一些的压抑得弯曲的小树。村里人每日抬头就看见它,竟然谁都没爬上过山的顶端。大山挡了村里人的视野,以及地方处得偏僻,大家也不否认窘困:这鬼地方,除了山还是山。 村子里的来生是个非常特别的钓鱼能手,来生对钓鱼有超出常人的感觉力,他甚至能知道到小河的某一个地方有几条鱼。村庄里爱钓鱼的人中没有几个人能钓得过他。叔叔叔妈家几天没有吃到荤菜了,就站在屋檐下拍打着木屋的壁面高喊他:呆在家里干什么,来生去,钓鱼去,钓鱼好玩的很。来生很快就去小河里钓来一大串的各种各样的鱼。 虽说来生钓鱼的本领不小,可是,村里的男人经常用炸药,鱼网,石灰,电击,蜿蜒流经过村子的地段都没有能幸免,河里已经没有什么大鱼了。老人们经常回忆起以前小河里叫什么油鱼、角角丁、火猫、竹子鱼、麻石板等等名字的鱼,在河里密密麻麻,一群一群,多的数不胜数。 来生喜欢钓鱼,一直想钓大鱼。很大,到底多大,他不清楚。村子里人户中,也就光强叔家有那种可以入他眼的大鱼。 站在院坝就可以看见光强叔家的那丘养鱼的水田。田里只有鲤鱼和草鱼。稻谷收割后,那些欢快的鱼群在水里游来游去,田里的水一片混浊,那大的鱼有时可以看见黑乎乎的脊背露出水面,划出道道水痕。 这个几乎同姓的村子里偷盗严重,所以养鱼的人家并不多。光强叔家之所以敢养鱼,是因为他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凶,而且还有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偷他家的鱼需要很大的胆量,更要付出代价的。谁都知道光强叔家看得紧 随时会去查看,还在田里放了带尖刺的植物防止偷盗。
来生有时会不自觉地去光强叔家的田边看,脑子里想着剪下鱼尾巴来,粘在床头的墙上。这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满足。 那天,来生又走到了光强叔家的田边,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稻谷早就收割了,田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三五成群的鱼游来游去,似乎在争食,混浊的泥水荡起一片片,当大的鱼游到浅处,鱼尾巴左右摆动露出高大的背脊时,来生一边嘿嘿笑着看,一面用手指指点点。 “狗日的、杂种、不许偷鱼”,一连串急促的吼声由远传来,光强叔穿着一双草鞋,挥舞着手臂,满嘴咒骂地奔跑着到来生面前,那粗鲁的表情像要吃了来生。来生嘿嘿地笑着离开了。 二、 平日里,来生没有去干活路,或者去钓鱼,就会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到处看见他似乎落寞的高大身影。 来生大约有四十岁,但是,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大家都觉得是因为他傻的缘故:整天不思不想能不年轻吗!村子里的人大都直接叫他癫子,也就是疯子的意思;只要听见:“咦!癫子,在干什么?”“癫子吃饭了没有?”看不见人,也知道是在叫来生,基本上,来生嘿嘿笑两下不说话。 来生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年轻还在读书时和别的村子的一个女孩偷偷谈恋爱,被家里人反对就变成这样了,听来还有些让人感动,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时间一久,他的故事逐渐模糊了。 来生父母死得早。父母在世时,家庭让他读过好些书的,在村子里也算是多的了。他的叔叔却骂他:“读书?他都是读到牛屁股里去了”。他从来不反驳,听不懂一般。村子里,有人认为他什么都不懂;有人觉得不能就说他完全听不明白,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有些傻了。大家怀疑他的脑子,但是他读过书的事,没有人怀疑过。
来生住的木屋外面的木壁上就是证明。木墙有些黝黑,被雨水淋过,被风吹过,被岁月洗刷过,他经常在上面写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断断续续,不连贯,字却写得很好,甚至村里的人也是欣赏的。来生经常站在自家木屋外的木墙前,写写划划,有时连挑着大粪路过的人也停下来站着看,然后对他说:癫子,写什么?来生就傻笑,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来人对他说:“来,写一个上去”,来生问:写哪样(什么)?来人说了要写的内容,来生就一笔一划写下,工工整整。 来生转身之间,臀部裤子的补丁补了几层,有的地方脱了线,露出丑陋的屁股肉。 来生和叔叔、叔妈一起过日子,充当着叔叔家人的重要劳力,他的田土实质上掌控在叔叔家手里的,来生的需求也不过就一碗饭而已。每日到吃饭了,叔叔、叔妈瞟着两个白眼给他打一碗饭递给他说:来生,到你的屋里去吃,总之就是不让来生进入堂屋和大家一起吃饭。 他住的房子有些年头了,那是父母亲留下来的。一栋木屋,那一头是叔叔家的,这一头是来生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叔叔两口子觊觎他的木屋。叔叔两口子急不可耐地等待来生死去,但是,几乎又是无可奈何,来生的生来身体就魁梧,看上去显得十分健壮,他们觉得可以和院坝旁边的牛圈里的那头牛比,牛吃草来生还要吃米,叔叔叔妈就刻意不给他多吃。 村子里的有人可怜他,经常喊了他去给他饭吃,顺便让他干一些活路,有时给他一点旧衣服。他力大无穷,是干活路的好手,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叔叔、叔妈希望能节约粮食,这样,有时他就会在这家那家的呆上一个星期也不回家。 三、
太阳强烈,烤得整个村子的层层叠叠的屋顶的瓦片都发热了,屋子周围的庄稼的叶子晒的翻白。来生的屋子闭得紧,光线只能从木窗透进微弱的一点点,很黑也很闷,空气像被关的不能流动。 来生像死人一般躺在木床上,一动不动。铺盖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来生很少能意识到要洗洗衣服、床单,打扫打扫灰尘什么的,床上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来生的屋子后是猪圈,风一吹粪便味十有八九就进来了,屋子里的味道更难闻。 叔妈刚从猪圈提着裤子解手出来,连裤腰带好没有系好,手肆无忌惮地推开来生的木窗,贼一样的眼神习惯性地朝来生的屋里看,随意的目光就像看猪圈里的猪。窗户推开,屋里也亮稍好多。 最近没活路做,叔妈便吼叫:“来生像死猪一样睡着干什么,不如去河里钓鱼去。”来生睡的沉,没有反应。叔妈又大声喊:“来生,来生”。叔妈开始用力拍打窗户的木条,来生这才醒过来。他坐起来,满脸的傻样好像分不清怎么回事。 来生说:“哪样事啊”(什么事啊)? 叔妈说:“快去钓鱼,好玩的很”。 来生说: “太阳大呀!不好钓”。 他嘴里说,还是慢吞吞起来。这么多年,跟着叔叔家生活,平时他很惧怕他们。 这条小河,弯弯曲曲,或者深或者浅,河滩一段是鹅卵石,一段是沙石;一些怪石或置于河中或生于河畔。 来生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大江大河,在他心里眼前的这条小河大得不能再大了,而且没有尽头;即便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只一厢情愿地认为它流到海里,仿佛是一种传说。 太阳已把小河的波纹照成了片片鱼鳞。水温也升高了一点,最浅的地方的水是热的。来生选择在一块石头上安扎。不远处,有许多小孩也在钓鱼。他们不光钓鱼也摸螃蟹、游泳,或者到河对岸喝小河边的龙洞的泉水;更没有耐性地把鱼杆频繁甩来甩去。来生被他们搅得不安宁。 这里的小孩都会游泳,每天和水打交道。这里流传着一句话:高山人怕水,矮处人怕鬼。他们为会水而自豪。只要天热他们准要泡在小河里。他们看到来生来了,就从小河对岸轻快地游到来生身边戏耍。傻子是神秘的又是让人讨厌的,就有小孩敬重他,也有拿他玩耍的。他们都知道来生钓鱼的技术高超,也想学点本领,有一个小孩叫来生帮他钓鱼,来生一钓,果然没有一会儿就钓到了一条,其它小孩有些忌妒,胆大的故意问来生一些狎秽的问题,但来生并不多说,只是傻笑,温柔地像绵羊,他们就变得胆大无比,还摸来生的身体,但是,两个小时过去,小孩对来生失去兴趣,便散去了。 来生又钓了好长时间,可是,一条鱼也没钓到,便起身朝下游而去,此时已接近下午,天有些阴。
当他往下游边走边钓,鱼却奇迹般开始接连上钩了。来生感到那些鱼开始喜欢吃东西了。河的每一段是不一样的,来生熟悉河的每一个地方,熟悉的程度叫人吃惊,比他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 他走到小河一处水较深的地方,河水发着绿得像玉的颜色,他抛下鱼线很快在此处又钓到几条,便离开往下游走,他记的以往在这里钓到这么多后,就很难钓到了。来生继续下行,这一段河已经变成了浅水,流得很急。这下,他抛鱼线没有抛在河的深处,而是抛在河较浅的地方。来生钓到几条又往下走了。这一处河水虽然浅却踹激,河水因一块大石而形成了异乎寻常的平稳的旋涡。这个地方,来生从来没有钓到三条以上,他只作停留短暂。 来生往河的下游边走边钓;鱼一条接一条地钓到,这一条一条的鱼将来生变得愈加痴迷起来,仿佛河是属于他的。天色暗下来了,河里已经没有一只鸭子了,它们可能被人赶回家,也许鸭子自己寻着路回去,河水声使周围的环境有些害怕,来生是往他的钓鱼的圣地而去的。
他钓鱼的圣地是一处背靠一片山的河,河水很深,绿油油的,流的也平缓,对着的山地势也平坦,拉出去很远,山上植物不多几乎尽是草,也有一两棵桐子树,坡上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坟与来生相对。 来生发现此处是很偶然的,那天,来生钓鱼到了这里,天黑得与今天相仿,他抛下鱼饵后就听到有飒飒的声音,像风吹,他仔细听是泥巴的声音,感觉像是从对岸的坡上来的,决不是自然产生的声音。他感觉有着那奇怪的声音,鱼便出奇地爱吃鱼饵;他以为只要有撒泥土的声音就有钓不完的鱼。 来生在河边安坐下来,抛出了他的鱼饵,连着的鱼线不大看得见,只能听见水里轻轻地响了一下,鱼饵下沉将鱼线也拉到水里。这时来生全凭手的感觉,他想象鱼饵下水后,香味引诱鱼游过来的情形。来生静静倾听是否有撒泥土的声音,但是来生没有听到。来生都不知道钓了好久的鱼,只看见小河四周一片影影绰绰,哗哗的水流和山风倒还听得清晰。他看到上游的河里有什么东西朝他的下游方向来了。他以为是鬼,近了他才看见是两个人牵着几棵木料借助河水运输的,那两个人一见到他打起了招呼,问:“鱼好钓吗”?来生一个劲嘿嘿笑,吓坏了那两个人匆匆走了。
四 昨天来生钓的鱼叔妈做了菜,一半炸了,一半做了汤。来生是不允许上桌子的。来生只能眼巴巴望着鱼被端上了堂屋的桌子上,热气腾腾。
他蹲在屋外堂屋门口,叔妈打了一碗饭夹上一条鱼,递给他说:“来生到你屋里去吃。”来生端着碗在屋子周围一边吃饭,一边窜来窜去。来生有些舍不得吃掉鱼,把半个头咬去了,鱼覆在碗上格外现眼。来生走到猪圈处时,隔壁邻居赵寡妇家的猪圈门吱地响了,惊起了屋顶两只八哥飞了。赵寡妇从栏板里站了起来,两人都对看到了。来生还是知道不好意思的,埋了头吃。赵寡妇想来生不过是个傻子,也就无所谓,裤腰带都还没有系好,裤子穿了一半就踏出了猪圈。
赵寡妇凑近来生说:吃得这么好啊!吃鱼呢!来生笑。
此种情景来生不是看见一次了。前几天来生就已经看见赵寡妇出猪圈的样子了的。可他心里的羞涩却愈加强烈。他曾经梦到了赵寡妇的,梦里的狎秽的赵寡妇是那么温柔多情。
来生大口吃饭,吃的样子被赵寡妇戏虐说:来生饭量还大哟,就回屋里进了有些黑的屋子去了。那黑的屋子曾几何时在来生心里变得是个神秘禁地一般了。吱的关门声将来生的脑子弄成了一片空白。
傍晚,气温下降到让人感觉好过了,清清凉凉,月亮爬出了远处的高山,村子里一片朦朦胧胧。人们比什么时候都清闲,邻居家的屋子的木凳上坐满了人,大家摆起了龙门阵。来生远远地坐着。黑暗里,不知道怎么就有老太婆说起来生:“这个来生也真可怜,妈也死的早”。来生的叔妈搭话说:“死不死,他都不晓的得的,一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倒过得好得很”。老太婆说:“这倒也是”。再摆了来生几句后,他们就开始数落这个穷山沟。来生开始是孤单的,后来跑出几个小孩围住了他。有老人大人在,小孩们不敢说下流话。
就问来生钓鱼方法。来生嘿嘿笑。过一会儿,来生才说:不能讲。
小孩一个劲追问。来生说:钓鱼要撒泥巴才好钓。
小孩们莫名其妙,说:撒泥巴,鱼不就跑了。
来生就说:不是人撒是鬼撒。
小孩们觉得神奇起来。小孩说:“我遇到就跑了”。
来生说:“好鬼,它是来帮你赶鱼的”。
小孩还是第一次听到好鬼的说法。拼命问。来生一会儿搭话,一会儿一句不说,说也说得荒诞不经。有人就开始埋怨来生。然后,叔叔在那头人堆里开骂:你这个狗杂种,尽说些不好听的,还不回去睡。
这一夜,来生睡了好梦,刚开始的梦是重复白天的挖蚯蚓,到河边的情形,后来就不一样了,他梦到钓到了好多鱼,那鱼这么也钓不完,后来连没鱼饵的鱼钩也可以把鱼钓上来,再后来赵寡妇冒出来了,紧紧挨着问来生索讨要鱼,她说:“来生给我几条鱼,我拿回去吃。”来生本来心里就想钓了鱼给寡妇,她竟然自己开口要。来生索性把一大窜的鱼全部都给了她,来生说不出的高兴。
来生在后来的日子里梦到赵寡妇时就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很大。
那是因为这一天早上,来生在屋后去摘辣椒,辣椒摘了一袋。就听到吱地一声,赵寡妇家的门响了。赵寡妇的门是处于一棵桃树下的。赵寡妇向外泼了一盘水。坎下的植物趴下一片。赵寡妇从屋里走了出来。赵寡妇看了来生很久,就向他打招呼,细声细气地说:“来生,快来我有事找你”。
来生兜着辣椒跟着赵寡妇进了屋子里去。来生是第一次进入了赵寡妇的家,里面什么好的家当都没有。一个灶还冒烟,旁边堆满了干柴,几乎要垒到了房顶。赵寡妇又把他喊到另一个房里。硕大的长方形茶柜上的 煤油灯安静地燃烧。赵寡妇坐到床上,循循善诱。灯光里赵寡妇脸上布满皱纹,显然已经很老了,她的粗布衣服有泥土的气息。傻子的本能是很好控制的,昏黄中来生眼花缭乱,赵寡妇的白茫茫的肉感的身体露出来时,来生更加稀里糊涂。但是来生竟然清楚地认为白茫茫不是赵寡妇的身体,而是屁股。来生做得老老实实地。赵寡妇的白茫茫印在了傻子的脑海里。来生的好身体使他做得轻轻松松,也很实在,没有费一点力气。
赵寡妇要来生离开。赵寡妇叮嘱来生说:不要让人晓得哟,别人晓得就没得了,嘴巴还要烂的。
五、
这连绵不断的雨水,一连下了一个星期,所有的庄稼,森林、房子一切都被淋透了。每年都有这样的雨水,但是今年似乎雨量大许多。白天下着雨,晚上下着雨,路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得稀松,人们劳作变得不方便了。
大雨让来生在梦里也下起了雨。一下雨就能刺激来生的钓鱼的欲望。来生想着要一大清早就去钓鱼。来生知道雨水下久了河水会变得浑浊,那些鱼就到河边来呼吸,此时钓鱼是最好的一大时机。
村子里却有人家请他先去帮忙犁了几天的田。他干完农活,来到河边,河水还在生生死死地翻滚,河里还冲下来了猪,木头,和其它有些杂物,吸引了众多的人,他们网鱼,钓鱼,打捞东西。
来生挖了蚯蚓拿着鱼杆去钓鱼,河水如了他的愿,河水涨了许多高,把平时村子妇女洗衣服的那块光滑的石头也淹没了,夹带着泥土全是黄颜色的了。来生看到光强叔家的田埂因雨而坍塌了。田埂下就是小河,大部分的鱼也随着水跑到了河里。这可急坏了他们一家人,正急急忙忙修整田埂。
来生一连钓了两天,到第三天里雨停了,但河水仍然是黄色的。河水在雨停的那一夜消下去不少,许多被淹过的地方又重新出现。
这一天。来生跑到光强叔家的田埂下的河边钓鱼。 当他钓到几条以后再次抛下鱼饵,过了一会儿,鱼线被猛地扯了一下。来生快速拉鱼线。竟然重的不得了。鱼杆被拉了回去,还绷地得弯弯的。来生一下子就感觉得到,是一条大鱼。来生不敢用力过猛,怕鱼钩钩破了鱼嘴让鱼了脱钩。他小心翼翼和鱼周旋。鱼终于被钓了上来。来生如愿所偿,这是一条大鲤鱼,鱼尾是红色的,张圆了嘴,不断拍打鱼尾,勇猛十足。来生欣喜万分,脱下衣服包了鱼匆匆回家。来生回到家里,拿了大木盆到自己屋里把鱼偷偷养了起来。来生望鱼是痴痴呆呆的看很久,洗脚盆里的鱼像是会说话的。
这是来生的秘密。
赵寡妇上山干活路去了,来生在她的门口等待到傍晚,也没有看见她半个影子。他怅然若失。
第二天,来生在村子里像鬼魂一样游荡。他走到了一家人的院坝,长凳上坐了两个妇女正起劲地摆龙门阵。看到这个游魂,其中一个妇女就叫来生说:“来生过来,我有个事情问你”。来生走过去,妇女拉来生坐下,把手放在来生的腿上问:来生,你那天进赵寡妇家里她叫你做什么了?另一个妇女捂住嘴笑着,说:“别让他晓得,我们摆他”。妇女说:“他晓得个屁”,继续套来生说话。
来生说:“没有做什么”。
妇女说:“没有做什么,我那天在茅厕里看见的。你说,跟婶也不说”?
另外一个说:“你看他还瞒着呢!说嘛来生,我们又不讲”。来生就说他看见一个白石头。妇女问:“是白石头还有屁股呢”?来生就不说了。妇女皱了眉头咂嘴说:“那样,真是要不得,你说一个傻子……”。另一个妇女说:“赵寡妇还聪明,便宜得一个好劳力”。俩人边摆边笑。
来生看见赵寡妇时,是她挑着一担米回来。月亮刚刚升起,从高大的桃树叶丛里投过无数亮点,斑斑驳驳。屋子下的阴影里,来生已经在等待赵寡妇好久了。他看见寡妇回来了,快步跑回自己屋里,一把捉起木盆里的鱼,湿漉漉地用衣服包了,再跑回来。他把鱼举到寡妇面前,鱼在两手的掌心弹跳着。
“来生,你帮我杀鱼”,寡妇叫来生。
屋里的灶头冒起浓烟,火光把两人的脸照的通红。赵寡妇洗刷铁锅,来生欢快地破开了鱼肚皮,鱼鳞一片一片飞落,他朝着寡妇笑,他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赵寡妇把鱼扔进锅里,油在唱鱼还在跳,在做最后的扭动蜷缩;盐巴、酱油、猪油、葱花、大蒜不合比例地倒入调和在一起。赵寡妇是个没有手艺的人,鱼做的不怎样,可以说糟糕,但是两人吃鱼倒是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来生大口大口往嘴里填鱼肉,嘴巴被鱼附满了油。赵寡妇吃的细声细气,她抬眼望来生这个眼前的好劳力,夹了一筷子鱼肉给他。
六
这时侯还不到中午,院坝里堆满了来生收割来的红薯藤。一早来生已经从家里到对面山上的那块土地走了好几个来回。来生收割了最后一捆红薯藤,又被叔妈叫去把红薯藤砍碎做成猪食。来生蹲在地上使着刀,屁股一晃一晃的,一刀一刀地砍,红薯藤在一刀一刀下变成细沫。红薯藤还没砍完,就看见气势汹汹光强叔手里拿着刀,冲到了院坝中间,他叉着腰,挺直了摇杆。
他喊:“来生,来生”。来生嘿嘿笑。
光强叔说:“你狗日的敢偷我家的鱼”。
叔叔一听光强叔说来生偷鱼,被吓得浑身打抖。
“哥,有话嘛!好好说”,叔妈一脸又是笑又是敬重的神色。她也很害怕。
光强叔恶狠狠地望着来生,叔叔和叔妈也瞪着他。一阵喊叫声后,来生的叔叔两口子才听明白了:来生从河里钓起了一条鱼,鱼是从光强叔家的田里,在田埂被雨水淋塌的那天冲到河里的。
叔妈说:“叔,鱼是在河里的呀”!
光强叔说:“不是我家的跑到河里的吗?不是吗”?
光强叔又瞪起眼珠时,叔叔带上问罪的光强叔讨伐似的冲进来生的屋里。黑乎乎的房间里,鱼是没有看见,只见到来生的床头上方墙上贴着一条大大的鱼尾巴。鱼尾呈一个丫形,仿佛是来生的胜利的标志。
证据就在眼前。叔妈很不得来生马上就死去。
“鱼呢?来生,鱼到那里去了”?
两口子憋屈光强叔以胜利者的姿态,拿走了十元赔偿款。叔叔一手指向来生,一臂架腰。叔妈钻到柴堆,一把抓起一根木棍扑向来生,木棍击打出沉闷的响声,口里高喊:不打不成人,棍棒之下出好人。房顶上的瓦片似乎也要飞起来了。鸡蹿上了房梁,四处乱窜。
来生曲着身体退到墙角,来生妈呀妈呀地叫。叔叔说:“鱼到那里去了?还不快说”。
来生断断续续地说,像是被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竟然把白屁股的事情也说了。
七、
来生被叔叔推进了屋里,门被叔妈上了锁。来生就死人一般地躺在床上,身体的伤一阵一阵地痛。痛使他变得麻木。被关的这段时期,来生几乎是在饥饿里度过的。
期间,来生听到在猪圈旁边,叔妈和赵寡妇骂架。
他听见叔妈对寡妇说:“去嘛!去嘛!来生就躺在床上的”。
叔妈的声音是高喊,她是想让村子里的人都听到。赵寡妇说:不知道哪些人想别人的财产。 叔妈说:我是正该想的。好像他们闹糟糟还打了起来。麻木的来生好像与他无关,木屋是他的归宿地,是他的牢房,已经变得牢不可破。
来生被放出来时,已经在屋子里足足被关了一个星期,叔叔还打了招呼的:“再去赵寡妇家就打断你的狗腿”。
来生又开始了往常那样在村子里转悠。
来生来到屋前写字。木壁上的字已经斑斑驳驳。他拿着一块碳木,伸出手,黑色的文字出现在壁面。除了字认得,意思依旧的糊涂的。这时写字手有些发抖, 字写得歪歪扭扭,没有以前的力度。他觉得眼睛也有问题了,以前看到的事物像变了形。他在那里写,路过的人在背后喊他:来生写字啊!来生一转过来,吓了那人一跳。几天不见来生怎么变成了没有肉的人了,脸庞宽大的骨架也显露出来,眼睛眶凹了下去,只是来生依旧是嘿嘿的笑,有气无神,他表情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那个清早,叔叔一家换上了新衣服,背上了背篓,他们的心情愉快,大约是要到几道山梁外去走亲戚。他们关上们上了锁,走到院坝上整理东西。叔叔手指着来生,说:“后山山梁的土干,你去挑粪淋一遍,不做完不能回家”。来生手里拿了粪瓢在粪坑旁,苍白的面孔望着他们一家人远去的背影,想起叔叔、叔妈刚才瞪起的如鱼的鼓鼓的大眼睛,心里恐惧不已。他吸了吸鼻子,深深呼吸起猪圈冒出的熟悉的味道。
听话的来生挑着粪桶,在荒凉的山梁上的山道上摇摆地走着。到达山顶时,太阳强烈的光线就照射到了地里,并越来越炽热。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太阳的毒辣,泥土烤得发烫,石头就要碎掉。来生身体高大浑厚,或弓或直,他有时愁眉苦脸,有时又欢快地哼唱起歌来。
后来,他饥饿难耐,几次都想把泥土捧来吃掉。他喝水也困难,在回家的时候,路上一滩小孩子撒过尿的小水塘里,来生一埋头喝了个饱。肚子鼓得圆圆的。
来生挖完地晕乎乎回来,发现他的门也被上了锁,四处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不见。来生就像条狗一样在屋子四周走来走去。他走啊走啊,走得没了力气。他发现牛圈的草堆是干的,他索性睡了进去。
叔叔一家高高兴兴回来时,来生仍旧躺在草堆里的,嘴里沾满了干草。
来生浑身发烫,像火一样燃烧,身体虚脱的样子像遭受干旱的枯萎的庄稼。他孤独地躺在床上。他在床上睡了三天,偶尔还哼叫。有时路过的撵牛人伸入头来瞧他。开始,好多事情他意识还是很清楚的,后来,他仰起脖子望上面贴着的鱼尾巴,由鱼尾巴想到了鱼,鱼想到了鱼的肚皮,鱼的肚皮想到了赵寡妇的白屁股。后来,鱼肚皮的白和赵寡妇的白屁股来生已经分不清了,他的意识渐渐迷糊了。
来生死时是冷悄悄的,叔叔、叔妈也冷悄悄地用草席把来生裹了,挖了个坑埋在了河边。
没有多久,村子里有某某人在四处传说,一天他去河里网鱼,一直网到了天黑,无意中竟然到了埋来生的那个地方。他说开始并不知道那就是埋来生的地方。在夜色里他听到有人撒泥巴的声音,似乎驱赶鱼儿。后就越来越好网,很快把竹篓里都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鱼。当那人收拾要走时,他抬头看到一个黑色的土堆,他才忽然想起那里埋葬着死去的来生。
这事让来生的叔叔、叔妈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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