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怀禄小说】笨镰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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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324 | 回复4 | 2017-5-22 09:45: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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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来得实在有点突然,当时我们联社的大型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已经演到了热闹处,再过几分钟,扮演刁小三的我就要出台抢少女阿莲的包袱了。我把一只母鸡绑在枪杆上,为了制造出鸡飞狗跳的效果,我故意没捆绑母鸡翅膀,只把母鸡的腿用布絮溜牢牢地拴着,等到上台后再掐上几下鸡冠子,让母鸡扑煽着翅膀发出嘎、嘎、嘎地嘶叫声。保准能引起台下的轰鸣和鼓掌。我在后台走了几圈,其他在台后的演员都看着我说笑:
  “下来就要看我们猫客娃(我的乳名)的了!”
  他们说这话,一半是跟我开玩笑,一半是对我寄予厚望。
  恰在这时,我们文宣队管理剧务的副队长宁官牢失急慌忙地跑到后台来,对我说:
  “猫客娃,快把鸡取下来,把枪背上跟我走!”
  要说枪,我肩膀上扛的这一杆,的确是从大队民兵连里借来做道具的真家伙。到底出了啥事,这么紧张?还要背上枪?难道连戏都不唱了吗?
  “快走,别问了!笨镰叔把七婆劫持了!”
  七婆是笨镰大叔他亲妈。笨镰大叔为什么要劫持自己的亲妈?
  我问:“队长,那我的戏咋办呢?”
  副队长宁官牢说:“顾不了这么多了,让宁狗蛋顶一下!”
  宁狗蛋是宁村支部书记的儿子,在文宣队里敲铙儿。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轻松活儿,跟着锣鼓搧子垫空空,想敲了敲几下,不想敲了停一停,对音乐效果影响不大。宁狗蛋这小伙子人灵醒,手脚也勤快,没事干了就给十二爷点烟熬茶,给演员拾掇戏装。
这时候,我听到台子底下乱哄哄的。我意识到可能真的出大事了。我就非常惋惜地从步枪杆上解下老母鸡交给了宁狗蛋,跟着说话唾沫星子直飞的宁队长朝台下跑去。
  我十来岁的时候,正是全国上下到处大唱革命样板戏的时期。那时候,各村都成立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文宣队的成员不仅要根正苗红,还要能吹拉弹唱。用老百姓的话说都是些吃香的、喝辣的的有本事人。看似几个人蹬打的简单的戏,要真正搬上舞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是《红灯记》、《沙家浜》、《白毛女》还是《智取威虎山》,要把它表演好,让人喜欢看,不仅需要排练场地、演出舞台、灯光、幕布和戏装,更需要一帮子热心人的投入。
  我们牛角塬上六社十三村,旧社会时联保,新中国成立后联社,曾经成立过一个戏班子,有一个大戏台,制备的有戏装和文武家伙、锣鼓架子等。虽然在唱样板戏的年代,这些戏装都已经不能使用,但两挂汽灯、前后幕布和文武家伙都还是现成的,所以需要罗织的就是能唱戏的一帮人。
  我们牛角塬上文宣队的队长,是德高望重的十二爷。
  大凡要唱戏,都离不开乐队。过去唱戏把乐队一分为二。舞台上一般都要设两道大幕,叫做前幕和后幕。坐在台子前幕背后右边敲锣打鼓的,叫武场面;坐在台子前幕背后左边吹拉弹奏的,叫文场面。武场面中有个最重要的角色是敲扁鼓的,他坐在武场面的右首——即右台口的位置。操文武家伙的乐器手们都是看着戏子的演唱、听扁鼓手的鼓锤声走板,打扁鼓的人实质上是一台戏的总指挥。
  十二爷会打扁鼓。他辈分也高。说话极有权威。老人家先前梳着一根清朝人的大辫子,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把辫子剪成齐耳朵长的短刷刷,乡下人叫做时髦头。走路一甩一甩的,那派头比今天的艺术家还要厉害了。文宣队成立不久,十二爷奉塬上几个大队书记的指示在牛角塬六社十三村选演员。我小时候特别匪事,人们说我是一个猴都看不住的货色。因为总是惹事生非,父亲就托人找到十二爷,让他老人家收我做了个戏徒。凭着会翻跟头,我进了十二爷的法眼。
  我一进入文宣队,很快便成了跑龙套的角儿。在《白毛女》中我扮演穆仁智的爪牙,白天在黄世仁和穆仁智的后边跟屁,晚上打着灯笼点头哈腰、委委琐琐地替他们在前边开道;在《红灯记》中,我扮演一个小日本鬼子,专门欺侮中国人;在《沙家浜》中扮演的是忠义救国军参谋长刁德一的叔伯弟弟,抢包袱、劫女色,无恶不作的刁小三。可以说刁小三这个人人痛恨的反面角色被我演活了。为了吸引观众眼球,提高收看率,我有时从自家鸡窝中把我母亲养的老母鸡偷偷抱出来拴到枪杆上,有时用笼子套个野娃鹁鸽挑到枪头上,受了惊吓的母鸡几天连蛋也不生,为此,我在家常常挨母亲的训斥。
  我问副队长宁官牢,笨镰叔在啥地方,现在七婆的情况是个啥样子?
  宁队长说:“就在乒乓球台子那儿!”
  我像个执行重要任务的大人物一样,端着步枪跟在宁队长屁股后边就朝乒乓球台子那儿跑。这时我听到台子底下人们吼成了浑浑。观众一伙声地喊:“宁狗蛋,滚下去!宁狗蛋,滚下去!”
  没想到会出这个杈杈事,观众不满意宁狗蛋的表演,要轰他下台呢!
  我知道,我们牛角塬上这些看戏的都是些敢喊叫也敢作为的人。就说我们这个文宣队发展到今天也是有过程的,其间经历几次聚散分合。当初王村的一帮演员,因为对《红灯记》中主角李铁梅安排有争议,闹矛盾分家,提出各队唱各队的。结果由于缺少文武家伙、汽灯和幕布,他们便艰苦奋斗。没有铜锣敲铁锨,没有笛子吹竹竿,没有汽灯吊马灯,没有帐幕挂床单。但观众不买账,第一回演出,就有人用砖头把他们从戏台上赶了下来。成立没几天的王村文宣队很快便塌伙了。而这边受到演员困扰的前、后村大队,也元气大伤。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个大队书记一商量,委托前村支书给说话有分量、办事叮咣响的十二爷做工作,让他老人家出山带队。十二爷的确善于控制复杂场面,一出马很快就把个七零八散的队伍凝聚起来了。
  看来今天晚上的这个场面,也只有十二爷来把控了。果然,只听台上乐器声嘎然而止。前台右边的幕布后边,十二爷短刷刷脑袋一闪,老人家出场了。他往台子中央一立,只听一声响亮的咳嗽:“咳,乡亲们!大家静一静,咋咧吗?要砸场子呀?有意见给我这个队长提!”
台子底下有人喊:“换演员!我们不看冒牌货,让猫客娃上!”
  “噢,就这么大个事?猫客娃今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活呢,大家就奈何一下!等他把事情处理完,让他给咱把这一折补上!行不行?”
  “好说,十二爷说了嘛,谁还能不听!”有人大声回应着。
  “如果能行了那咱就接着唱!”十二爷甩着他的短刷刷问。
  “接着唱!”台下一伙声地喴。
  十二爷对着幕后喊:“阿庆嫂,刘副官,赶紧上!”
  宁狗蛋夹着搅火棍,快步溜到后台去。台上的锣鼓家伙又响开了。我不由得抱怨起了笨镰大叔。平时只知道他厚道老实,没想到他能干下劫持自个亲妈的冷活,到底是为啥吗?
  说起笨镰大叔,实质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准男人。他姓董名具体,生得一副凶模样:串脸胡子牛铃眼,膀子宽大腰身圆;金刚胳膊簸箕手,蛮劲大得赛公牛;声音洪亮像雷吼,土堆爷见了都发抖。他父亲去世得早,他40多岁还没有娶到媳妇,和母亲七婆两个人生活。是队上看护庄稼独一无二的强人。他常年手里提着一把让人生畏的老笨镰,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跟集上会,给队上赶牲口,笨镰从来也没离开过他的手。久日久之,他的名字就被这一把老笨镰替代了。但熟悉笨镰大叔的人都知道,他待人挺好,从来没有听说他打过谁,除了吼叫牲口和野兽,也很少听到他骂过谁。
  关中人的镰刀有三种:一种是男人使用的整个镰头成一体的笨镰,笨重、结实,适合用来砍硬柴;一种是刃片和镰规子分离的刃镰,这种镰轻便、利索,适合割猪草,受女人喜爱;还有一种木镰,也是刃片和镰规子分离,是专门用来收割麦子的。
  春天看苜蓿,刚生长起来的苜蓿芽芽辣和着呢,蒸菜圪垯、下苜蓿面吃可得劲。可苜蓿是生产队牛马驴骡的饲料,你拦头撅了苜蓿菜,队上牲口就要饿肚子。在人和牲口的斗争中,有了笨镰叔替牲口保驾护航,苜蓿就能旺势地生长了。
  夏天是西瓜和甜瓜(塬上人叫梨瓜)成熟的季节,最担心的是野兔和娃娃们糟蹋。只要有笨镰大叔朝地头一站,吼上两声,不仅娃娃们不敢轻举妄动,就是野鸡野兔也闻风丧胆。
  大凡是人都基本需求,笨镰大叔是人不是物,也有他的软肋,这就是对女人的兴趣。他一辈子没有娶过媳妇,却从来没有泯灭过想娶一个花媳妇的愿望。只要有人能接近他,告诉他,我是给你介绍一个花媳妇呢,他就洗耳恭听,顺服你的日弄。
  我小时候胆大,也常常生出些瞎主意。一个夏日的午后,趁着笨镰大叔在瓜庵子里歇凉,悄悄溜到了他跟前。等笨镰大叔回过神、牛眼瞪着我的时候,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背给他:
  我说:“大叔,我是专门给你来说媳妇的!”
  听到我给他要介绍对象,笨镰大叔打了一个激灵,疑惑地凑到我跟前。两个牛眼盯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的碎心跳得突突的。
  笨镰大叔问:“你说啥,你给大叔说花媳妇?”
  “嗯!”我手按着胸口故作镇静地说。
  “你可不要哄你先人了!”他比我长一辈,对我自称是先人。
  我说:“这么大的事,我咋敢哄叔呢!”
  “长得咋个向?”笨镰大叔眼头比较高,把妇人的长相放在第一位。他问。
  我说:人长的那叫体面得很!头发梳得光,脸上搽得香;凤眉鸽眼,樱桃小口。”
  怕有疑问,他接着问:“啥地方人吗?”
  我继续骗他说:“南山里头的,在莲花村她二姨家住着呢!”为了证明这事没有假,我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花手帕在他面前扬了扬,“你看,人家托我给你捎了一块花手帕!”
  笨镰大叔像蝇子看见鲜血一样,立时来了兴趣,两个牛眼跟着花手帕转圈圈。“猫客娃,快说说,她是咋知道大叔的?”
  我说:“你是大名鼎鼎的劳动英雄,谁不知道?名声远着呢!”
  笨镰大叔显然上套了。问:“那你没听人家礼金要得多不?”
  我说:“人家是慕名才跟你想谈对象呢,礼金好说!”我有心说人家不要礼金,但觉得不合常规,就继续编谎哄他说,“最多也就给她二斗麦,四尺桂子红!”
  “好,好!要钱你大叔没有!麦子咱有的是,不说二斗,就是两石(担)咱都能拿得出来!桂子红嘛,你七婆柜里还有几截子呢!”他激动得在瓜庵里搓着手直转圈圈,“是这向,西头大埝滩里有几个瓜这两天刚熟咧,叔给你摘去,你边吃咱边商量,看这事咋个办好!”
  笨镰大叔辛苦了几个月才抚弄熟的大西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我骗进了肚子里。我为自己导演的这场恶作剧自得其意。
  戏台上《沙家浜》继续上演着,刘副官和阿庆嫂正在玩嘴皮。我看见了乒乓球台跟前的骚动。到跟前一看,笨镰大叔两手掳着七婆,七婆挣扎着手脚乱动。在他们的周围围着一圈子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笨镰大叔向他妈要花媳妇呢!他手里拿着笨镰,谁接近他,他就要和谁拼命。我这才注意到,笨镰大叔交叉在七婆胸前的手上,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老笨镰。
  副队长宁官牢大声喊叫着:“都让一让!董具体,你给我把七婆放开,要不我今天非把你枪崩了不可!”说着,他从我手里接过步枪,枪头指着笨镰大叔训斥道。
  笨镰大叔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不要往前走了,再走我就要动手了!娶不到媳妇我也不活了!咱这一辈子还有啥活头!”他把笨镰举到了自己的脖颈处。
  副队长厉声喝道:“你不要胡来了,你要胡来我就开枪了!”
  从笨镰大叔手里挣脱出来的七婆咕咚一声跪到了地上,两手摇摆着:“不要开枪了!不要开枪了!都是我这当妈的没本事,给娃没娶到媳妇!这事不怪娃!你们就饶他一命吧!”
  七婆当然不知道,我们这用来演戏的长枪,枪膛里其实是空的。她唯恐一枪要了儿子的命。
  我说:“七婆,你起来,只要大叔不生事,我们不会把他怎么的!”
  举着笨镰的笨镰大叔听到我声音,也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猫客娃,大叔是跟七婆闹着玩呢!你快把花媳妇给叔引来!叔就是想娶个花媳妇!”
  宁队长大声喝斥着:“起来,丢人不丢人!为要一个媳妇就劫持自己亲妈!”接着他对站在我身后的两个小伙说:“解放,跃进,你们咋还站着不动呢?把这货给我拉出去毙了!”
  七婆一听要枪毙她儿子,跪在地上头像鸡捣米一样叩个不停。口口声声说:“你们就饶他这一回吧!饶他这一回吧!”
  这时候,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我问宁队长咋办?他凑到我耳朵跟前说:“送到公社民兵分队去!”
  我一听打了个冷颤,因为我知道,公社的小民兵分队,那可不是吃素的。集中了全公社一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们个个都敢下狠手,凡是胆敢跟上级作对的、看着不顺眼的人,只要被逮进民兵小分队,一天出去都被打乖了。把笨镰大叔送到这伙人手里,不是明着要让他挨打去嘛!
  我赶紧说:“使不得,使不得!”
  宁队长把我朝旁边一拨拉,说:“走开,你个碎仔娃,能知道个啥?”
  我被副队长宁官牢拨拉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笨镰大叔急忙爬过来抱住了我。哭喊着说:“你给大叔介绍的花媳妇呢!这都多天数了咋不见个人影影呢?”
  宁队长们以为笨镰大叔又要劫持我。趁笨镰大叔跪着给我叩头的当口,一枪托扪到了他的脊背上,把笨镰大叔扪得爬不起来了。他对那两个小伙子说:“取绳子去,捆了!看他还敢拧刺不?”
  两个小伙拿来一条长绌绳,三下五除二,便把笨镰大叔五花大绑了起来。
  此时,我替笨镰大叔辩解的说词已经没有谁听了。犟着脖子还在向我要花媳妇的笨镰大叔嘴巴被人打得血长流。
  笨镰大叔被人押走以后,我拽着副队长宁官牢的衣襟问:“队长,咋能这么对待笨镰大叔呢?”
  黑地里,宁队长口气强硬地反问我:“不这样,你能给他娶个媳妇不?这戏还没演到一半呢,他一会儿再把别的女人劫持了咋办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们的宁队长。我的脑子里满是拧着脖子、口鼻流血的笨镰大叔形象,是他向我要花媳妇时可怜巴巴的牛铃眼。
  这阵儿,戏台下,我的耳朵旁,再一次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猫客娃,快出台!猫客娃,快出台!一二三,快快快!……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和QQ昵称:细水长流。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1996年9月19999月,先后入选《中国中学骨干教师辞典》和《中国当代专家大辞典》。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西部文学网》湖北分站长,湖北省、十堰市教育学会会员,曾任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有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和文学作品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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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7-5-23 07:48: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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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元 | 2017-5-24 16:55: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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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怀禄 | 2017-5-25 20:59:57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文友王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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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怀禄 | 2017-6-8 19:04:3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洛沙总编!谢谢各位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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