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回故乡探望父亲。只二十多天的分别,父亲的精神状态似乎又不如前了。虽然还能下地,但双手拄拐,步履蹒跚,颤巍巍的,已经不能承受风吹雨打了。 看到我们,他木然而惊喜:“你们回来了!吃饭没有?快拾掇吃!” “吃饭没有?”这是关中人见面,一句客气的问候,甚至不分时间、场合和地点。即使清早晨你刚从茅厕出来,抑或是老后晌你从地里回来。但我知道,我父亲的问候,绝无客套之意。关心儿女吃饭,是他的天职;给孩子们有一碗饭吃,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任务。如今,在他最需要别人关心的时候,他还关心着别人吃饭没有。 “爷爷,快坐下!不吃,我们吃咧,肚子都饱着呢!”女儿、女婿急忙过去搀扶父亲坐下。是的,下午三四点了,你说吃什么饭! 穿着短袖短裙的外孙女,看着身穿棉衣绒裤的老人,嘴巴贴着他的耳朵大声问:“老太爷,你热不?” 父亲说:“我吃咧,不饿!” “爷爷,娃问你热不?热了把棉马夹脱了!”女儿揪着父亲的棉背心扯开喉咙喊。 这次,他明白了,说:“不热,我晚上睡觉还要烧炕呢!” 老了老了实老了!八十多岁的父亲真老了! 看着垂垂老矣的父亲,我忍不住叹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父亲小名鹏举,可能是信仰佛教的祖母希望他长大能像岳飞那样的精忠报国,但他生来注定就是一个普通农民。 想父亲当年,虽然没有金戈铁马,叱咤风云,但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担任过多年生产队会计,会写字,会算账。他能粗能细,能掂得动重活,也能干得了轻活。他能扛起200多斤重的麻袋上粮囤,他能在一天时间垦出一亩多沟坡荒地,他能一夜时间步行60多里从泾河岸上背回晾面的青石板,他能驯服一连顶倒几棵大树的公牛。他心灵手巧,农业行道的活他样样是把式:提搂撒种擩麦秸,吆车能打回头鞭,扬场会使左右锨。他钉锅钉斗钉盘子钉眼镜,配钥匙箍盆箍瓮编背篓。不管是什么活儿,没有难得住他的。他的手工挂面,尤其是一绝。 过去,北方农村,由于地理和气候的限制,农民是半年辛苦半年闲。早些年,秋天犁地播种,春天锄草施肥,夏天收割打碾;后来,庄稼地都栽了果树,农民就春天摘花疏果,夏天掐芽套袋,秋天采摘果实,冬天施肥修剪。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我父亲都是一个从来没有闲过、从来没有享过清福的人。每年到了冬天,他就要给全村四五十户每家挂一架面。起早贪黑,残风寒霜,他的手虎口和脚后跟冻裂得像乳儿待哺的小嘴一样。他找些石腊、猪油,再拿出自己用钢锯条磨制的刀片在炭火炉上烧红,然后把石腊和猪油灌进伤口,用烧红的刀片融化。老远处,你都能听见刀片烙过皮肉时发出的滋滋声响。他把这叫土法治疗冻疮。 俗话说,正月初一十五二十三,老驴老马闲三天。即使这三天,父亲手也闲不下来。东家找他做个蒸馍篦子,西家找他补个喂猪铁盆。可是如今的父亲只能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口望着街道徒叹,只能与那只整天和自己形影相随的猫咪说些私密,只能蹲在蜜蜂箱前看着蜜蜂飞出飞进。 我们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孩子们烧了一盆排骨美餐。因为消化机能严重退化,肠胃对浑油排斥,父亲只象征地拿起一块吮了几嘴,然后挑了一大堆骨头对他的猫咪说: “快咥,过年呢!跟我一个老汉,可怜你一天吃得淡滋没味,喝得清汤寡水!” 事实上,他的猫咪从来都是优渥的生活,蛋糕饼干火腿肠,牛奶饮料加白糖。虽然少些大鱼大肉,但比起那些成天以锅盔蒸馍为食的猫猫,生活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长期的孤独生活,父亲养成了和小生灵们对话的习惯。他自己耳背,对外界的声音反映迟钝,他以为所有的生灵都是聋子,必须大声对它们吼叫才能听得见。 那一日,听见后院里,吵吵闹闹。我以为父亲在和人吵架。走过去一看,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蹲在蜂箱前。出门采蜜的蜜蜂急着向蜂门外钻,难免和采蜜回来的蜜蜂碰碰撞撞。他就骂出门的工蜂: “慢一点么,急啥呢!喔么大的门,硬往一起挤!” 飞来一只野蜂,企图混进蜂箱里偷蜜吃。父亲立马举起蝇拍:“我叫你狗日的来偷糖!打死你!打死你!” 啪,一拍子下去,没有打住野蜂,却严重误伤了一只采蜜回来的工蜂。父亲颤巍巍地拣过身子蜷曲在一起的小蜜蜂,伤心地说:“哎呀——我的爷,我咋做下这活!我不中用了,把你打坏了!我这是造孽呀!咋办呢?”他把翅膀蜷曲、气息奄奄的小蜜蜂放在自己掌心,不知道如何安置。 事实上,这种能和蜜蜂对话的情景应该是他一天中最健康的时候了,大部分时间,他就像自己手心这个受伤的蜜蜂一样,蜷曲在沙发里,你就是在他面前走几个来回,他也疲倦得无力抬头看你一眼。严重的心脏冠状动脉硬化和胸积水使他浑身浮肿,住院治疗,不停地吃药、打针,都没有减少他的痛苦,前半夜还能睡点瞌睡,后半夜三四点钟起就开始难受。基本上已经日日如此了。 两天假期很快过去。想着父亲年轻时的勤苦能干,再看眼前的他老态龙钟,我揪心疼痛。虽然我们把不想的办法都想了,给他联系一个养老院,他坚决不去;让他跟我大姐一起去生活,他不愿意;找一个人给他专门做饭、侍候他的生活,被他拒绝。最后只好让60多岁的大姐,骑着自行车每天往返几趟,从邻村来照看他。 这一回,我没跟任何人商量,来了个“先斩后奏”,为了方便照顾,托人请了一位男保姆,准备在我离开老家时让保姆进门。我试探着给父亲说明情况。他一听请了一个保姆,立马大发脾气,颤巍巍地站起来说: “咹?你胆大极咧,不跟我商量就请保姆!我好好的,为啥总要想这些歪主意呢?嬚我一个人活得安然是吗?你只要让保姆进门,我马上就走!” 父亲的性格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是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躺下生的人,是坚决不愿意让人侍候的人,是敢说就敢做的人。等你上班走了,他也可能真的出走,那时将怎么办?这事只好拉倒。回话让人家保姆走人。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又不能长期待在家里服侍他,只得再次离开了。吃过午饭,我们拾掇行礼,准备动身,他仍旧木然,半天没有反映过来。当听说我们又要走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就问:“都走吗?”他心疼曾孙女,就说,“让娃吃饱了再走!” 外孙女拍着自己的肚皮说:“太爷,我吃的饱得很!” 父亲这一辈子操心最多的就是儿女们吃饱饭,进门第一句问的是“吃饭没有”,出门叮咛的一句还是“要吃饱些”。他说,人这一辈子就是“猫吃糨糊——到嘴上挖抓呢!” 为吃喝挖抓了一辈子的父亲,如今眼看着挖抓不动了。这是多么让人悲伤!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和QQ昵称:细水长流。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1996年9月、1999年9月,先后入选《中国中学骨干教师辞典》和《中国当代专家大辞典》。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西部文学网》湖北分站长,湖北省、十堰市教育学会会员,曾任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有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和文学作品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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