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一直低温的北疆忽然狠狠地热了起来,牛和羊都拖拉着脑袋聚在阴凉下再不肯走。还好没过一星期,就吹来了那么一阵风,暑气消退,凉意乍起。扎纳尔汗太喜欢这一阵风了,这风不但吹凉了暴晒的空气还吹熟了他的麦子。 扎纳尔汗一大早就来到自己的麦子地。站在那一排排整齐齐黄灿灿的麦田里,麦子熟透的香气迫不及待地往鼻孔的最深处钻,扎纳尔汗随手拔了一颗草杆像含着牙签一样把它要在嘴里。扎纳尔汗平日是一个不苟言笑十分严肃的人,村子里面的再调皮的孩子见到扎纳尔汗爷爷也立马悄悄下来。但是如果今天有人看见悠闲自在走在麦田里的扎纳尔汗一定会被他脸上那种因满足和幸福而催化出的和蔼可亲的表情而大吃一惊! 扎纳尔汗不知道自己表情里微妙的变化,他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粗如狼尾巴一样沉甸甸的麦穗上。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就是庄稼了,它们对大自然是多么敏感呀,跟随季节的变化是多么的吻合呀,两个月之前这片麦田还只有零零星星的绿意,这些麦苗可以说是在扎纳尔汗的注视下成长起来的,现在这些家伙就在一场日光和一阵风的时间里金灿丰熟让人垂涎欲滴。 扎纳尔汗回到家时,老婆子哈依孜已经烧好了奶茶烤好了馕等着他回来吃呢。他洗了手接过老婆子递过来的奶茶,喝了好大一口才觉得满足。哈依孜从扎纳尔汗一进门就知道老头子这一趟去麦子地十分高兴。 “今年的麦子怎么样?”她虽然已经猜出今年的收成错不了,还是问了老头子一句。她知道人的悲伤如果与人分享会变成二分之一的悲伤,而喜悦与人分享却会是双重的喜悦,现在扎纳尔汗的喜悦就需要与人分享。 扎纳尔汗很满意老婆子这样问他,于是关于麦子怎样长势喜人,怎样能卖个好价钱,卖好价钱之后怎么给念大学的孩子们交学费的描绘一直持续到早饭结束。 扎纳尔汗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老婆子说,就是他一直想给她买一台洗衣机,北疆寒冷的天气和长期的劳作使哈依孜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到了冬天看见她的双手泡在水盆里浆洗衣物的时候,扎纳尔汗都知道妻子在忍着疼痛,可是为了这个家庭为了照顾好他这个年迈的丈夫哈依孜一直坚持着。 扎纳尔汗吃了早饭之后直接去了邻居库里斯恩家,库里斯恩也刚刚吃过早饭正蹲在门口吸烟。看见老邻居扎纳尔汗走进来立马站起来握了手,两个人走进房子,库里斯恩的妻子把奶茶和食物重新摆上来。 原来扎纳尔汗是来跟老邻居商量关于麦子收割问题的,去年他们几个人一起租用了甘肃来的现代收割设备,从割麦子到打包麦草一天时间就全部完成了,他们几个老伙计只是坐在地头一边谝着闲话一边喝着茶水。要是从前这几十亩小麦忙下来真是要了老命。 尝了去年的甜头,今年扎纳尔汗早早地就过来跟邻居商量来了。 库里斯恩跟扎纳尔汗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用去年那组甘肃车队的比较好,虽然比别家的工人每亩地贵几元钱,但是活干的是没的说。 尤其是扎纳尔汗他种了几十年的麦子,一看今年的形势就知道收成肯定比去年好很多,他的算盘早在心里噼里啪啦地算好了。 商量好以后,库里斯恩与扎纳尔汗分头行动,库里斯恩负责去通知去年一起连包的几户村民,扎纳尔汗则去跟甘肃的车队老板沟通。 收麦子的日子定在两星期以后。 等着麦子收割这几天,扎纳尔汗几乎天天要跑几趟麦子地,越看越觉得高兴。不在麦子地的时候扎纳尔汗就在家翻着日历,查着收割的日子。哈依孜看到扎纳尔汗这个样子笑骂他是一个老小孩。扎纳尔汗也不回嘴,他心里想着要是等把洗衣机搬回家谁是老小孩还不一定呢。 麦子收割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一天半夜扎纳尔汗忽然从梦中被惊醒,一道闪电划破了北疆的夜空,阿尔泰山的轮廓在电闪雷鸣里忽隐忽现,雨水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扎纳尔汗跳下毡床披了衣服往外冲,哈依孜也醒了过来,她刚穿好衣服准备跟扎纳尔汗出去时,扎纳尔汗却又回到房间,原来是外面的雨势太大了,他没有办法去查看自己的麦子了。 扎纳尔汗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顾不得身上的雨水一屁股坐在毡床上叹起了气。 “老天这是要干什么呢?好不容易今年是个丰收年啊!后天我就要收割了呀,这倒霉的雨,怎么就不晚几天呢!”扎纳尔汗诅咒着老天。 哈依孜找来干净的衣服让扎纳尔汗换上一边劝着他说:“你也别抱怨了,真主会保佑我们这些贫苦百姓的。”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雨势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地下着。 与扎纳尔汗一样跑来看自家麦子地的老百姓很多,彼此见了面都是咳声叹气的,不是互相抱怨着自己的运气不好,就是诅咒着老天天公不作美。 这场雨来的太突然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扎纳尔汗很难相信眼前看到的就是前几天还让他充满希望的地方。整齐的麦子地没有了,而是大片大片的倒伏在泥泞里;毛茸茸硕大的麦穗没有了,而是湿漉漉的与弯折的麦秆纠结在一起;甚至那丰熟的麦香也没有了,而是泥土潮湿的腥气。 他跟其他前来查看情况的热你不一样,他没有跟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这突来的灾祸。扎纳尔汗又变回了原来那个不苟言笑的严肃人,他背着手弯着腰皱着眉头从人前穿过去,一语不发,甚至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会。 扎纳尔汗回到家里,哈依孜依然像从前一样准备好了早餐,把香喷喷的奶茶与馕摆在他面前。他盯着老婆子已经有些变形的手指看了许久,叹了一口气,离开了餐桌。 扎纳尔汗躺在毡床上心里难受的紧,他回想着他自己这一生的点点滴滴,他想着自己的要求是多么的少啊,不过是想着日子能好一点,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如今都已经供出去念书,只剩下他们两个老家伙在家操持忙碌,吃穿用度上也从没有计较过,能得以把艰难的生活维持下去,全靠这五十亩麦子了。现在,老天要把他们这一家最后的希望也剥夺了。 可能是急火攻心,扎纳尔汗这么一躺下之后居然病倒了。乡里卫生所的医生天天过来给扎针也不见起色。哈依孜看着躺在毡床上的老头子日渐消瘦的身体心里越发焦急。 眼看这一家祸不单行的时候,乡里和村里的领导忽然来了,还带来了几个看着像是县城里面的人。 村书记看着病倒在床的扎纳尔汗跟他开起玩笑来:“呵,这么点事情就把你这老家伙给打到了呀,现在我给你送灵丹妙药来了,保准你这病立马就好。” 哈依孜听到村支部书记这么说,心里急起来:“书记呀,快别折磨我这老头子了,有什么好药赶紧拿出来吧,乡里面的药我们都吃遍了呢!” 屋子里其余的几个人听见他们的对话都忍不住笑起来。 一个中年人赶紧用手势打住村书记想要继续下去的玩笑接口说:“老汉,我们是县保险公司的,今年这场雨确实来的突然,对于你们的损失我们深表遗憾,所以我们就下来查看情况来了,因为这次受到灾害的人家比较多,来的有点晚,您别介意啊。” 扎纳尔汗从床上坐起来,虽然他对这位中年领导的话云里雾里,但是他隐约感觉到这些人是为了他家的麦子地的事情来的。 通过村长与乡里领导说明情况,扎纳尔汗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今年开春的时候,扎纳尔汗参加了小麦险,几十块钱的事情他早就忘记了,没想到却在关键的时刻帮了他的大忙。 几天后,保险公司核实清楚了受灾情况,亲自把钱送到了扎纳尔汗家。直到扎纳尔汗从保险公司手里接过赔付金额一张一张查着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在做梦。他不停地说着谢谢。村干部和保险公司的人看到扎纳尔汗憨态可掬的样子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按照保险条例每亩地补助180块钱,加上后来甘肃车队与当地老百姓对剩余麦子的抢收,扎纳尔汗与全村的百姓几乎是没有损失多少。 在冬天还没有来临的时候,扎纳尔汗的老婆子哈依孜变得更“忙碌”了,她忙着在一台崭新的洗衣机旁转来转去,越看越觉得看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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