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乔山人 于 2017-7-18 22:06 编辑
巍巍的娄敬山肃穆的矗立在西坡村的背后，如同忠诚的卫士坚守在乔山山脉，静谧地注视着烈日下的西坡村。 山上有座古庙，名曰“娄敬庙”，供奉的是西汉高后元年（前187）的建信侯娄敬。山上的古柏四季常青，郁郁葱葱，山坡刺槐成林，遮天蔽日。涓涓不息的漆水河穿越崇山峻岭，劈山开石，一路弯弯曲曲，呜咽着流经村口，注入咸阳最大的人工湖——羊毛湾水库。 西坡村是个不足二百人的小山村，永店公路穿村而过，公路两边的垂柳因严重缺水而耷拉着土黄色的柳叶，随着微微的夏风慵懒地晃动着。针芒似的阳光将大地灸烤的滚烫如烧红的碌碡，火烧火燎的就像熊熊的火焰山。山下超过四十度的高温天气已经持续十几天了，而西坡村历朝历代都是避暑胜地，白天最高气温超不过二十八度，晚上气温急剧下降，跌落至十几度。昼夜温差大使这里的苹果、酥梨、核桃、柿子格外香甜，闻名遐迩。全村绿树环绕，沟壑纵横。土地以梯田为主，一块块麦田如同一枚枚耀眼的钻石，镶嵌在一片片翠绿的林带中。随着季节的变化，绿中泛黄、黄中带红，红中有紫，紫中泛蓝，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年四季在不断的变换着。 这一周来，西坡村人就像丢了魂似的，心头被沉沉的乌云所笼罩，村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上年龄的人说，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那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村民们的悲痛就像娄敬山压在了心头，大家因痛失我们爱戴的领袖而悲伤不已，更担心江山变色，红旗落地，幸亏党中央力挽狂澜才幸免于难。如今，乌云再次笼罩了人们的心头，他们又一次愁眉紧锁，失魂落魄。以前两口子吵架了有人劝；邻居发生了矛盾有人调解；生活困难了有人帮扶；心中有苦了有地方诉；道路不明了有人指；孤寡老人有人给养老送终；困难学子有人帮扶完成学业。如今，这面旗帜一夜之间却倒了，村民们肝肠寸断，呼天唤地，捶胸顿足，热泪涟涟，悲痛不已。外出打工的村民被家人叫了回来，那些在省外，甚至在遥远的边疆的人也在第一时间赶了回来。 这一切都源于大姨。 夕阳下，金灿灿的晚霞将大地涂抹得一片金黄，低沉、悲怆的唢呐声在温热的西风里呜咽地诉说着。黑色的飞檐翘角的充气式仿古牌坊肃穆的竖立在村口，两只仙鹤在气门的两端，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似乎在等待着成仙的主人一同西去。“寿终德望存，身去音容在” 气门两侧黑底白字的挽联庄重而肃穆。两行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花圈从村口一直摆放到了大姨家门口，身着孝服的人们出出进进，忙碌异常。大门左侧撑起一把太阳伞，伞下摆放着各种乐器和设备。一位乐人紧闭双眼，鼓着腮帮子对着直立的话筒架子，低头弓腰，吹奏着幽怨、凄凉、悲伤的秦腔苦音。那悠扬、哀怨的音律直刺耳膜，听得人心尖儿颤的疼，两股眼泪被这音乐勾了出来。 “亲子嗣树仁义一世积善德，送孤寡尽忠孝终生行好事”的挽联粘贴在大姨家大门两侧。下联右侧的一行小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逝者自撰联”五个小字令我迷惑，大姨可是一天学都没上过，自己还能写出这么对仗工整的挽联来？再说了，难道大姨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提前准备好了挽联？这幅挽联精准到位地总结了大姨的一生，非一般人能写出来。 大姨的二儿子告诉我，这还真是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大姨去年就给自己准备好的挽联。当时暑假，他回家探母，大姨坐在门前的门墩石上拉着儿子的手说：“你要记住，以后我死了，可不许唱大戏演电影的，更不能录像，不许大摆丧宴。”儿子听了很不高兴，“说啥呢？这都是N年以后的事，说那干啥？” “不行，趁我现在清醒给你们交代清楚，万一哪天我走了，你们谁能知道我的心愿呢？”大姨坚持着说。“我早已把自己总结了两句话，万一死了就贴在大门两边当挽联用。上联是：亲子嗣树仁义一世积善德；下联：送孤寡尽忠孝终生行好事。横额：德泽后世。”没想到，这话说完还没有一年，这副对联就贴在了大姨家的大门上。大姨没上过一天学，却拟出了对仗工整，总结经典的自用联，非一般人所能比啊！ 大姨与共和国同龄，家里姊妹多，负担重，没进过一天学堂。但她却又是一位坚持好学、意志坚强的人。劳动之余常常一个人站在小学堂外偷听老师讲课，回家后念念有词，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旧报纸，旧课本，得空儿就缠着大舅教她识字。她硬是靠着非凡的求知欲望和超强的记忆力，牢牢地记住了大部分常用字。 1968年，年轻靓丽的大姨嫁到了西坡村，和姨夫过上了相敬如宾幸福而辛劳的日子。尽管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但她学习的劲头没有放松过一天。劳动之余，常常向上学的娃娃们虚心请教，拜他们为小老师，跟他们学知识。劳动时，她毫不惜力，常常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生活里，为公公婆婆端茶倒水，轻声细语；相夫教子，养儿育女；团结群众，和睦乡邻。经历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后，她常对儿女们深有感触地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1973年，大姨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历任村妇女队长，妇联主任等职务。1976年毛泽东主席不幸逝世，举国哀悼，公社、大队也都给毛主席设置了纪念堂，供群众祭奠。当时的农村文化生活很匮乏，农民们对毛主席的丰功伟绩了解甚少，政府急需培养一批义务讲解员，大姨是首选人员。经过短时间急促培训后就上岗讲解了。在大姨绘声绘色，深情并茂的讲解里，广大群众深受感动，经常是讲一场哭一场，群众为大姨竖起了大拇指，夸她是咱们社员的讲解员。大姨传神的讲解一时间传遍了十里八乡，县委县政府领导亲自下乡邀请大姨到县城，给各机关单位进行讲解。 大姨作风好，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敢说敢做。只要是有利于群众的事，即使把头撞破也要办成；如果不利于党和人民，她会毫不犹豫的冲到最前沿进行斗争。走起路来一阵风，干起事来特认真，被群众评为最贴心的共产党员。在她的一生里，不但赡养了自己的公公婆婆，而且，还为村里四位孤寡老人养老送了终。 大姨文采好，无论是讲解做人的道理还是传承孝道文化，往往是出口成章，逻辑性很强，总是能让对方理穷词屈，心服口服的败下阵来。 大姨的人缘好，不论是村民还是亲戚朋友，谁家有难，她都是第一个赶到，送钱送物进行安抚，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十里八乡哪个人不说:“西坡村的巩主任是咱们的贴心人！” 浑圆的太阳依依不舍的跌落娄敬山后，灿烂的余辉将晚霞燃烧得通红通红。设在街道的大姨的灵堂两边跪满了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两侧竖行挂着印有福禄寿仙的画像，二龙戏珠的彩色图案高悬在灵堂中央，供桌上摆满了各种水果和舅家、女婿外甥敬献的油炸献饭。献饭是用面粉捏制的各种动物形态及花草图案，活灵活现，真实生动。披着黑纱的大姨遗像摆放在正中央，遗像前端是一个打开的荣誉证书和有机玻璃奖杯，奖杯上镂刻着五个金色的大字，“身边的好人”。这是政府给大姨颁发的，大姨是山村里唯一荣获该殊荣的人，老人家受之无愧。 大姨啊，您的亲朋好友都来了，来到了您的灵堂前，跟您做最后的告别。他们声声哭诉着不舍，哭诉着苍天不公，带走了一个好人。 大姨啊，您曾经照顾的那位下肢瘫痪的老奶奶也来了，她是让孙子用简易小推车推她到了您的灵堂前。老奶奶颤抖着没牙的嘴唇无声的流着难舍的眼泪，她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您的遗像，嘶哑的声音哭诉着、咒骂着老天不长眼没有带走她而带走了您这样的好人，她乞求老天爷给她个机会，她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回您。 大姨啊，上次您的儿子在电话里问您想吃什么？您说杨凌那家的肉夹馍很地道。如今，儿子为您买回来一摞子肉夹馍，可您却给儿子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 大姨啊，您生前反对铺张浪费，不许放电影唱大戏，可是，镇放映队的工作人员听到您不幸去世的噩耗时，没经过您家人的同意，留着眼泪支开了放映机，一遍又一遍的用《哭灵》来祭奠您。 大姨啊，村委会的领导班子来了，村里的全体党员干部都来了，他们齐聚在您的灵堂前，召开了您一生最后一次参加的党务会。 像往常一样，支书开始了点名。当支书颤抖着声音最后点到：“巩粉旦”时，全体党员和群众含着眼泪齐声回答：“到！到！到！”那声音震天撼地，如夏日的炸雷，响彻云霄。 追悼会上，村委会高度评价了您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善良的一生，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生，无愧于 “身边的好人”的光荣称号。号召全体党员干部向您学习，接过您手中的旗帜，继承您的遗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好人。 按照当地风俗习惯，晚上要举行一系列纪念活动，其中最隆重的当属在灵堂前为亡人洗脸、穿衣、迎饭和烧纸。 悲戚、沉重而悠扬的唢呐声再次缓缓地响起，昔日与您朝夕相伴的儿媳们穿白戴孝，头顶木盘，深深地弯着腰，由两名妇女搀扶着边哭边走进您的灵堂。她们跪倒在您的遗像前，颤抖着双手，点燃了雪白的蜡烛，照亮了您驾鹤西去的路途。大儿子一滩泥似的抱着您的遗像，长一股短一股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流，媳妇们一边哭诉一边给您梳头、洗脸，让您干干净净地赴瑶池。 “妈——，你怎么不管你娃咧？你走了你娃回来到哪儿找你呀？” “妈——，你怎么心硬的，你娃到哪儿见你呀？” “妈——，你睁开眼睛再把你娃看一眼呀……” 媳妇给您梳完头，洗完脸，就该女儿为您穿衣服了。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流着眼泪在看着您早已哭泣得站立不住的唯一的女儿，她由两名健硕的妇女拖着一步一叩首的来到了您的灵堂前。地上早已铺好了形象逼真、用花色不同的彩纸做成的褥子、枕头、上衣、裤子和鞋。您的女儿哭哑了嗓子跪在铺好的衣物前，似乎看到了您即将远游，她嚎啕大哭起来，惹得村民们人泪长流，不敢正视。 “妈——难见的妈呀，你到哪儿去咧？你娃回来见谁呀？”女儿一边哭着一边在妇女们的指导下，颤抖的双手怎么也给您系不好纸衣上的扣子，最后，只能是妇女们带她给您系好整体的衣扣。接着，她们给您盖好了纸被子，最后从四角点燃。熊熊的火焰在山风的鼓动下很快就吞噬了给您精心准备的衣物，您能看到这一切吗？您忍心让儿女们痛断肝肠，伤心欲绝吗？您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孙子软瘫到了您的灵前，任谁也搀扶不走，哭着喊着要奶奶。 烧完给您的衣物后，接下来就是迎饭仪式。让您临走前再吃一口家乡的饭菜与水果，到了天堂可别忘了家乡的味道呀！ 大姨啊，儿子们轮换着头顶木盘，弯腰弓背，头脸几乎触到了地面上。他们步履沉重地给您带来了生前最喜欢吃的各种佳肴，孙子们给您带来了生前舍不得吃的种种鲜美的水果，可是，您却沉默无语，一言不发呐！ 大姨啊，最后由亲戚朋友挨个给您烧纸了。这一张张黄纸既是寄托亲人们的哀思，又是铺往您上天堂的道路呀！ 在幽怨悲怆的唢呐声中，您娘家的兄弟姐妹和侄子侄女们都来为您烧纸送行。 “上香——”神情庄严的司仪手持话筒指挥着。站在最前端的舅舅，接过了灵前执事人早已点燃的香，随着司仪的口令，作揖、插香、再作揖，然后三叩首。 “奠酒——”大姨啊，您看到了吗？跪在您灵前的是您的娘家人呀!“男凭舅家女凭娘”，在咱们农村，女人全凭娘家为其撑腰争荣耀呢。您的弟弟——我们的舅舅右手接过执事人递过来斟满白酒的酒杯，左手轻轻的扶住酒杯，慢慢地倾斜，将满满一杯白酒洒在了供桌的前方，然后再三叩首。 奠完酒，执事人又递给舅舅一沓提前割好呈正方形的烧纸，舅舅拿出两张来，将其余的依次传给身后的人，大家一一点燃了，熊熊的火光点燃了亲人们满腔的哀怨和对您的不舍。 大姨，我们能感受到您并没有走远，您就在我们的身边，泪流满面的看着我们在祭奠您而无力回天。您在大声的哭喊，我们一个字也听不到；您上前来劝我们不要太难过，我们却感觉不到。那种无奈，那种痛苦就像虫子在撕咬您的心肝啊！ “ 娘啊，苦命的娘啊——”一阵大哭声震撼得灵堂在颤抖，您的侄子侄女们在捶胸顿足，哭天喊地呀。执事人上前来，怎么也劝不住那失去亲人的哭喊声，惹得村民们一起跟着哭您喊您呐！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流下伤痛的眼泪！ 喧闹的山村终于回归了幽静，如水的月光流泻了一地，将远山、树木、沟壑勾勒得影影绰绰。山风呼呼地摇摆着树梢，讲述着平凡的您不平凡的一生。 第二天早上6点钟，哀乐再次响起。两天来一直忙碌着招呼客人的姨夫这才醒悟过来，与他风风雨雨，相濡以沫的老伴真的要离他而去了，他突然间发疯似的拦住了您的棺椁，哭喊着央求乡亲们，不让抬走您。他紧紧地搂住棺头放声大哭，“你要到哪儿去呀？你走了谁管我呀？你的心肠咋就这么硬？扔下我一个人不管了吗？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啊……”乡亲们被姨夫哭得怎么也抬不起了您的棺材。 大姨，您收留的流浪狗小黄也随着送葬的队伍来到了位于村前的您的墓地。小黄围着您的墓地跑了无数个圈，呜咽着不肯离开。这几天谁喂它也不吃，姨夫抱着小黄哭着劝它吃一口肉，哄它说这是妈妈给它留下的，可小黄只是呜咽着流泪，闻都不闻一下。烈日下的小黄跑累了，远远地趴在太阳下，伸着长长的暗红色的舌头，喘着粗气。几步外就是高大的柿子树，树下的荫凉地凉飕飕的，小黄却惩罚自己一眼不换一眼的盯着您的坟墓。 大姨，站在家门前场院就能看到您的新家，这样既方便您常回家看看，也能让姨夫站在场院边上就能看见您的坟头。新砌的墓洞两边写着：“山清水秀吉祥地，鸟语花香安乐宫”。大姨，这就是您的新居，但愿您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鸟语花香，吉祥如意。 大姨，您的新居背靠着巍然的娄敬山，面向太阳升起的东方。我突然想起了秦腔《洪湖赤卫队》里您最喜欢的那段“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的唱词，“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看红军凯旋归，听那乡亲在歌唱……”大姨，您的坟头恰好向着东方，难道您还有未了的心愿？您是担心那几家困难户的生活还是不放心困难学子未完成的学业？您放心吧，精准扶贫已经全面展开，乡亲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您的儿孙们也会生生不息，成就未来，他们更会将您的美德传承下去，子子孙孙，孙孙子子。 大姨，哀乐声声中，您的儿女们拄着孝杖拿起铁锹，将那一把把黄土抛入您的墓穴，亲手在埋葬着您的遗体，残忍得连树上的小鸟都闭上了眼睛……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大姨，您就是人中之凤，在经历了世间的所有苦难之后，您重生为真正的七彩凤凰，飞翔在儿女们的梦乡里，飞翔在您生活过的这片热土上，飞翔在村民的心目中，飞翔在世代相传的口碑里，您就是我们的村魂，是我们世世代代的守护神！
作者简介：
乔山人，原名杨文科。60后，陕西宝鸡扶风人。2012年以来，在企业杂志上发表散文、诗歌等作品。2016年6月至今在江山文学网、盛京文学、陕西散文论坛、东南文艺等网络先后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60余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