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董怀禄 于 2017-7-21 11:03 编辑
要说我父辈中的当家人,那是我四叔父。如果把我奶奶看作全家的最高统治者,我四叔父就是总理大臣。四叔父是个极顶聪明的人,他虽然读的书不多,但账算灵得很。再复杂的加减乘除,他只要眼睛眨巴一下,就有了结果。老丝瓜瓤子一样稠密、乱麻一样没头绪的事情,他都能找出根根结结,理得清清爽爽。他年轻时,担任过多年生产队长。每年夏天,社员收麦,要按亩数计工分,丈量土地时他从来不用尺子,只要顺着地边子走一圈子,亩数就出来了。有较真的人用尺子再一量,结果都是多个厘把。四叔父说:“我知道多的这厘把,这是给大家的一点长头,辛苦劳动不容易,咱总不能给人少算!”时间一长,次数一多,我四叔父用步子丈量过的土地,再也没人复查了。 就这样门门清的人,小时候却不喜欢念书。奶奶说,谁要让你四叔父去念书,那还不如让他去上杀场。四叔父和三叔父弟兄俩年龄差两岁,上小学时,三叔父牵着四叔父,担心他逃学。有一回,四叔父对三叔父说:“三哥,咱俩商量个事,是这向,我替你给咱猪去做草,你替我去念书!我实在不是念书的料子,我不想念书了,我将来就打牛后半截算了,你给咱当干部去!”四叔父从此离开了学校。 离开学校的四叔父,很快锻炼成了一个做庄稼活的小把式。只过了几年,农业行道的活儿他就样样精:提搂撒种擩麦秸,吆车能打回头鞭,扬场会使左右锨。他20多岁的时候,担任了生产队长。这期间,队里的母马生了一匹枣红儿骡子。儿骡子长到两岁的时候,烈性子开始表现了,没有人能调教得下它,撒起欢来胡踢浪判,套到车辕拧东扭西,拉着碌碡风驰电掣,没几个人敢接近它,但它硬是被我四叔父驯打得服服帖帖。用它拉车、拉磨、耕地、骑乘,成为我们队上生产和生活的得力帮手。 我四叔父有个绰号叫四猛子。他做事麻利,但性子比较急。在对后代子侄的教育问题上,有时有暴力倾向。我小时候就挨过一次他的暴揍。记忆深刻。 我小的时候,我们牛角塬上人每到过春节,就讲究拜年,笼笼里提几个油包子,新老亲戚都要走动一遍,大人们由于都很忙,正月初二、三象征性地走一下舅家、丈人等知己亲戚,剩下的其他亲戚差不多就都成了孩子们的任务。一般的亲戚都能把我们这些小客人模人样地对待,请我们和主人一起坐在桌上吃饭,有些条件好的亲戚家,还能给拜年的孩子们几颗洋糖或者几毛钱,所以开始对这活儿我并不是太反感。但是,由于我们家门户大,亲戚多,拜年一直要拜到正月二十三前。我和年龄只被我大三四岁的八大成了出门的“专家”,东家提来西家提去的油包子都干得顶部裂开了小娃口,有的甚至有了馊味。有一年正月十六,我和八大被家里安排去走两家老亲戚。馍盆里已经找不到体面的包子馍了,寻了半天,才寻够六七个。我们两个说好,亲戚家离我们村十里路,一人提五里笼笼,他先提,提过一半路时我再提。刚出村不远,八大就问我想吃油包子不?我知道他想给笼笼那几个油包子打主意。我就说:“不吃!”他说:“是这向,咱把包子轻轻掰开,把油掏出来一吃,再把皮皮合上。到亲戚家后,咱先不把馍往出拿,等吃过饭回家的时候,趁人不注意,给馍堆子里一放,转身就走。别人是发现不了的!”他说到做到。笼笼提在他手上,我阻挡不住他。结果他一连掰了三个,里边包的都是羊油,一股膳气味。他还要掰第四个的时候,我不干了,便和他吵了架。并威胁他不拜年去了。 我们两个越吵越凶,正当八大拿我没有办法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从大队回来的四叔父碰见了。他偏听则信,武断地要我赶紧走,我犟牛一样说,我就不走。他生气了,抡了我一巴掌。受了委屈的我,嚎叫着朝西沟边跑去。四叔父以为我要跳沟,就大声呵斥着从自行车衣架上取下一根绌绳,在一个坟地里追上了我。坟地里有几棵大树,他三下五除二地把我绑在了椿树上,狠狠地捶打了一顿。一向断案明了的四叔父,这一回让我感到很恐怖。他吼叫着:“我不信你怪的很,儿骡子那么怪的,如今不是也乖得跟狼娃一样吗?你还想生啥六刺刺呢?” 我虽然没再生六刺刺,但那一回门也没出成,老亲戚也没有再去拜,因为笼笼里确实没有能够拿出手的油包子了。 大集体时期,生产队把马、牛、骡、驴作为最宝贵的资产进行爱护,因为牲口不但是重要的生产力,还能生产优质肥料。无论哪个生产队的牲口下了驹儿,社员们都会当成喜讯迅速传递。生产队的饲养员和车倌,选责任心强,有经验的社员担任,这样的活种被称为固定活种,挣的工分也是固定的全劳工。上世纪70年代末,生产队解体了,牲口农具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没人敢使唤的枣红儿骡子分给了我四叔父。那时候,我几个叔父也在我奶奶的指拨下分家过日子了。枣红骡子一到我四叔父家,就被他奉为“神明”饲养,想法百计提高儿骡子的生活待遇,豌豆、麸皮、苜蓿、谷草长期供应它。农忙时,枣红骡子几乎一天不离套,它出活利索,胜过别的两三匹骡马;农闲时候,四叔父就把它牵上四处溜达,保持它膘不掉、劲不松,干活时的状态不耍麻达。 我高中毕业那年,大学停止招生,回生产队劳动。冬日里有一天四叔父让我把他的枣红骡子牵出去遛一遛。这个盼望已久的活儿让我高兴得偷着笑。四叔父把骡子缰绳从牲口槽里解下来交给我,因为人生,儿骡子一开始很不愿意,头一摆,就抡开了我牵它的手。我没防备,差点被它抡了个狗吃屎。四叔父一把扶住我问:“咋个向,敢牵不?”我说:“敢,没事,你放心!” 年轻人都有那么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我当时心里就暗想:“你个毛片牲口,有多厉害的?我就不信把你教不乖!” 当了几年生产队长的四叔父,性格也比以前和缓了很多,他知道我不是平地里卧的,就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这骡子性子烈,千万不要骑了,看把你摔坏了!” 可是骡子一牵到我手里,就由不得他了。既然是遛骡子嘛,咱就往远处走。北安的大雁滩,麦青也长得旺势,好,咱就去那儿。其实,我的心思并不在让骡子在那儿好好遛达一回,而是那地方宽畅,不怕骡子胡球跑,可以练练骑术。上中学时,我曾有过冬天骑驴的历史,虽说驴没有骡子个头大、劲大,但它毕竟是骡子的父亲,都是高脚牲口,都有相同的脾性。我把儿骡子一牵出村,就朝大雁滩直奔而去。谁知这骡子鬼精得很,还没走一半路,它就屁股拉巴着不走了,你只要一接近它后半截,它就开始蹘蹶子发威,两条后腿扬得老高。这还了得,还没骑呢,反倒对我使起了威风。怕被它踢上一蹄子,我就改变主意,决定先教训它一家伙。我把它拉到旁边一个坟地里,拴到一棵老槐树上,就像四叔父多年前教训我一样驯打它,打一鞭子,儿骡子蹦跳一下,直到我打累了它也蹦跳累了才歇下了手。骡马的皮不像牛皮厚,很薄,一鞭子就是一条血印子。枣红儿骡子被我打得浑身都是血口子。牵回家,骡子像筛糠一样站到槽口。我四叔父心疼得直掉泪,他像摸索着孩子身上的伤口一样抚摸着枣红儿骡子喃喃地说我:“你手咋这么重的,看把骡子打成啥咧!骡子也跟娃一样,你要知道哄式呢,咋光知道打?”他从帆布口袋舀了一碗豌豆,抓一把放在掌心,伸到骡子嘴跟前让它吃。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情景,看着流泪的骡子和流泪的四叔父,心里也酸酸的。 爱饲养儿骡子的四叔父还爱养瓜,那些年,他承包了大队几十亩地,每年都要种一季西瓜。四叔父说种养西瓜,技术只是一方面,关键要人勤快,从二三月瓜苗一出来,就得成天钻到瓜地里,就是脊背晒得炸裂子还得挺着。选籽留苗,拉蔓压蔓,掐秧打叉,摘花留瓜,最后让留下来的西瓜慢慢长大。旱塬上种瓜,还要经常拉水浇灌。四叔父的瓜地上的都是牲口的有机肥料和油渣,所以特甜。四叔父种瓜,不为卖,主要为一大家子人吃。每年夏天,天正热的时候,四叔父的西瓜就成熟了,我们拉上架子车,提上担笼到瓜地里去,拣大的圆的只管摘。抱进瓜庵子的西瓜,搁到案板上,一刀下去,擦,血红血红的沙瓤子。 四婶娘的娘家在甘肃泾川,她从小跟随父母来到陕西,她的两个姐姐老早都在我们地方上寻了婆家,落了户。她也很小就和我四叔父订了亲。四婶娘人很细密,尤其喜爱做地里活。夏日的晌午,太阳直射着,坐在大房底下,凉风扇不停地吹着,人都热得受不了,但四婶娘总是跟四叔父一起在西瓜地里忙活,有时一个人默默地在庄稼地里锄草,在树园子疏果。 在我们这个大家里,我几个婶娘做家常饭,人人都在行,人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三婶娘长于擀面,五婶娘的涮锅油饼烙得好,六婶娘会蒸花馍,年轻一点的七婶娘和八婶娘,一个爱撕扯面、一个爱蒸油包子,而四婶娘的撑团打得没有啥说的。她打搅团,先是把锅烧热用油擦一遍,再舀些面粉打好面芡,水一烧开就一只手撒面,一只手拿杆杖搅拌,一阵正转,一阵反转,直到锅里面糊然成团团,软硬稀稠搅匀和了,没有一个面圪垯了,再小火烧上一阵,硬了把锅盖盖严倾一会儿,软了把锅盖揭开再加把火。四婶娘每次把搅团打好后,先给每人盛一碗热的,再拿起漏鱼筛筛漏一大盆鱼儿,多了就舀到风箱上面的石板上晾成片片。搅团瓜瓜好吃,也要会炕,把锅盖盖住,小火慢慢倾干,再拿锅铲轻轻一铲,唰一下,全就离锅了。搅团的吃法也很多,不管热片片还是凉鱼魚都离不开油泼辣子、下锅菜、咸盐、蒜水和酸醋。这些调料,是牛角塬上人待客的必备之物。 好夫妻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相互感染,相互影响,相互关怀,相互扶持。只要心存善念,山水也能易,秉性也会改。人到中年以后,四叔父的性格大变,很少有人再见到他发脾气,甚至说话几乎都不高声了。一村人不管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请他当经理,他也成了村上名副其实的大经理。这些年,由于年过古稀,他也退到了幕后,只操心,不主事了。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 和QQ昵称:细水长流。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1996年9月、1999年9月,先后入选《中国中学骨干教师辞典》和《中国当代专家大辞典》。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西部文学网》湖北分站长,湖北省、十堰市教育学会会员,曾任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有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和文学作品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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