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部老土 于 2017-9-1 15:15 编辑
插队的小山村
回 家
夕阳西下,火烧云把天边照耀得分外美丽,我和小伙伴丰云来到了村外的小河旁,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嬉戏玩耍,距离小河不远处的村落,就是我们下乡插队的地方。 河岸上几棵孤零零的大树,树叶已经枯黄脱落了,偶尔能看见几只乌鸦站在树梢上“哑哑”的叫,河水见底的清澈,却有些寒冷,水中飘着从上游流下来的树枝,眼前的景色就是一幅画卷: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我和丰云都是从古城来插队的学生,触景生情,心中自有一番对“家”的思念,这正应了“天净沙·秋思”的后两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丰云挥动着棒槌在青石板上捶打着衣服,捶打过后我便用力地在河水中冲洗,农村很难买到肥皂,我们也没有钱去买,只能用当地农村远古传下来的无皂洗衣法。 洗完了衣裳,天已经慢慢地黑了,我和丰云沿着河滩往回走,村里的屋顶都冒起了炊烟,阵阵柴禾燃烧的味道,随风飘荡在田野里,让人感到了浓浓的乡土情,也勾起了我们对故乡的眷恋,丰云望着爬上天边的半个月亮,无意识地问我:“你想家了吗”?“想,当然想家了”,我大声的回答。 我和丰云的家都在远离这里几百公里的古城,我们结伴来到了关中西部的关山脚下插队落户,告别了母亲,告别了校园,也告别了生长养育我们的故土。 前些时候的一天深夜,大街上敲锣打鼓游行,高音大喇叭不停地喊着:“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中学生,迎着朝霞、迎着寒风,跨山过水来到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临行前,母亲含着泪嘱咐着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奶奶往我的被囊里塞进刚刚出锅的糖烧饼,我和丰云背起行李往集合地点走去,不时地回头看看渐远的家,心里在喊:“妈妈,我会回来看您的”。 西去的卡车满载着我和同学们往夜色中驶去了。 城里的孩子来到山村,一切都很新鲜,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开,一望无际的重重大山,辽阔宏伟的层层梯田,过去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山村景色,就跳跃在眼前。 我们与农民一样在农田里耕作,我们充当民工去筑桥修路,我们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偷掰苞谷棒,我们下地回来在煤油灯下谈古论今,我们的生活艰苦却充满了乐趣。 “我们请假回城去看看吧”,丰云跟我商量,来到村里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们与家里一直都没有联系,生产队(村)没有电灯和电话,我早就想回家探望母亲和奶奶了,父亲被流放还未归来,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了她们的肩上,我年龄虽小但是个男人,有责任为妈妈和奶奶分忧。 听到丰云的建议,我非常的高兴,便连夜去找队长狗獾请假,敲开了队长的家门,屋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挂在墙上,狗獾媳妇把我们请进了家,狗獾卧在炕上问:“喝汤了没有”?当地农民把吃晚饭叫做喝汤,丰云说:“我们吃过饭了”,我心里想:只是啃了几口昨天剩的窝头,哪里来的汤喝啊!狗獾又问道:“有什么事吗”?丰云答道:“我们想请几天假回家去看看,狗獾说:“也好,正是农闲时候,回去看看吧,粉家(媳妇子),起队里,(去队里)给娃戳(拿的意思)点包谷带回去”,队长批准了请假,还安排他媳妇去队里仓库拿粮食,我们连声说:“谢谢、谢谢队长”,狗獾说:“谢个萨(不用谢),快跟你姨去戳包谷”。 我们刚来到农村,要到生产队年底决算时才能分到粮,前期县上就供应我们每人每月38斤口粮,一半麦子一半包谷,干农活劳动强度大,山沟里的水质又硬(矿物质多),吃下饭去先是肚子胀,后是饿得快,再加上我们不会磨面,往往出粉率只有百分之六七十,所以38斤定量每月早早就吃完了。城市的家里粮食也不富裕,我下乡后户口转走了,家中就少了一份定量,这意味着我们回家要自带口粮,不然就要分吃家人的一份定量了,队长让拿粮食回家,我们的心里很感动。 丰云用床单缝制了两个口袋,把戳来的苞谷豆满满地装了进去,每个口袋都有七八十斤重,手摸着装粮食的袋子,我们心满意足的睡觉了。 很奇怪,这么重的口袋,我居然一只手就举起来了,里面的苞谷豆沙沙作响,忽然听到妈妈说话:“我娃真好,家里已经没有粮食吃了,我们刚刚煮好菜叶和南瓜,你就把粮食背回来了”,我对妈妈说:“咱们怎么还生活在1962年啊(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年代),我带包谷豆回来了,有饭吃了!”,这时候有人拼命地拉我举起的口袋,,急得我大声喊:“别啦,这是我的!”,有人推我,好像是丰云的声音:“快醒醒!快醒醒!”,我睁开眼睛看了看,粮食袋子还在炕头放着,哈哈,原来是南柯一梦。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估摸是凌晨三、四点钟吧,我俩腰扎麻绳、身背口袋、手持齐眉棍,腰间还插着一柄利斧,心怀喜悦地出门上路了。 出了村庄,大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天公作美也没有刮风,这个季节要是刮风会刺骨的冷,我们背着口袋走了个把钟头,远远地看见了著名的“毛鬼神坡”,这个毛鬼神坡,绵延数十里路,山不高,但弯弯曲曲野草丛生,从进山到出山,没有一户人家,尤其是要路过一段坟地,阴森森的煞是吓人,听当地老农讲起毛鬼神坡上发生的故事,真是吓得人久久不能入睡,从村里到县城这里是必经之路。 来到了坡前,我们紧了紧行装,黎明前的黑暗增添了心中的不安,鼓起了勇气,往山坡深处走去,不知转过了几道山弯,突然看到前方星星点点飘着亮光,我感到脑子轰得响了一下,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了,丰云紧张地从腰间抽出了板斧,说道:“别怕!这是磷火,可能是坟地到了”,“不会有鬼吧”?我紧张地问,丰云说:“就是有,也要让他尝几板斧”!我为了壮胆,大声地唱起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丰云也跟着唱了起来,歌声一高一低,此起彼伏,高昂的旋律在山坡上回荡,驱赶着我们心中的恐惧,丰云豪迈的说:“谁敢挡道就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天慢慢地亮了,我们汗流浃背地走出了毛鬼神坡。 背负的包谷太重了,又走了半夜的山路,体力已经有些吃不消,我们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坐了下来,肚子也饿了,由于回家心切,忘记了带干粮,想着到了县城可以买碗面吃,没想到背着包谷走的慢,离县城还有几十里路呢。 好在天气还不错,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我们斜靠在土坡上,看着装满包谷的口袋,重量让我们有些发愁了,丰云说:“太重了,这要背回去就要累死了”,我说:“我们得背回家去,不能分吃家人的饭啊”,丰云笑了笑,说道:“我是开玩笑呢,苞谷豆在省城里买都买不到呢!”。 好不容易走到了一个村庄,我们饿得实在是走不动了,我问丰云:“走不动了,咱们怎么办呢”?丰云风趣的回答:“别怕,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时天已近正午,看到不远处有户人家,丰云便上前敲开这家的大门,门里露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头,她身后跟着一条大黑狗,妇女问道:“你们找谁啊?”,丰云说:“我们是下乡的学生,饿得走不动了,想要点吃的”,妇女怔了一下,说道:“跟我来吧,真可怜呀”。 进了灶房,她揭开了锅盖,锅里煮的是满满的一锅大珍子,也就是包谷碴子粥,我俩各自拿出印有“伟大领袖”肖像的大缸子,盛满了珍子粥,女人还塞给我一个大窝头,真是不好意思啊,这是平生第一次当乞丐,居然讨得个满堂彩! 我们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弄得嘴上沾满了饭粒,再用手臂擦去,只擦得满脸都是饭渣,这个吃相就甭提了。 告别了好心的农妇,我们沿着通往县城的路继续走去,哎,到底是吃饱了,走路也有了劲,从此明白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的道理。 下午两点左右我们到达了县城,走到了长途汽车站跟前,回家需要从县城乘坐长途汽车到秦岭脚下的小城市,然后改乘火车才能回到古城的家,我们到售票窗口一问票价,顿时都傻了眼,两元多钱一张票,我们身上的钱加起来也不足去买一张票,没有办法,丰云说:“还是到公路旁挡货车吧”,我听说过知青们回家常常能挡住好心司机开的大货车。 我们站在路边招手拦车,满载煤炭的大货车一辆辆从身边通过,煤灰和尘土洒在我们身上,脸上的汗水与煤灰交融,给脸庞涂上了条条的污渍。 时间过去了很久,还是没有车肯停下来,丰云急了,紧走几步站在了公路中间,他负气的说:“有种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吧,看你停不停!”,这时远远看见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好像不是运煤车,司机也看见了站在路中央的丰云,缓缓地把车停在了路边,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喝道:“龟孙子,不要命了”!我紧跑几步来到车门前向司机解释挡车的原因,司机笑着说道:“哪有人搭车去挡拉煤车的,再说你们这个熊样谁敢停下来啊,快上车吧”,丰云与我互相对望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俩人都是大花脸,腰中还插着板斧,活脱脱就像个劫道的响马。 卡车带有帆布篷,我们从车厢后面吃力地爬了上去,没想到里面还坐着两个人,黑糊糊的也看不太清楚,找到一处空地方坐了下来,忽然我的手臂被什么碰了一下,一股电流穿越了我的心脏,原来是与人碰了手,仔细地看看,发现车厢里坐的是两个女孩子,我一脸的羞涩,只能向她们说了声对不起,她说:“没关系,都是插队的同学”,原来她们也是知青,与我们一样搭顺车去秦岭下那个小山城的。 天快擦黑的时候,汽车进入了小城市区,我和丰云挥手向司机和两个女生告别,汽车渐渐地远去了,同车女生的姓名都没有问及到,只知道她们是知青同学,丰云开玩笑说:“哈哈,你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我们同样没有钱去买火车票,只有去扒火车了,这时肚子又饿了,但是在这个小城里举目无亲,我们向路人打听好火车站的方位后,背起包谷就向车站走去,我担心的问丰云:“我们怎么进站啊”,丰云胸有成竹的回答:“咱们不要走候车室进站,顺着铁路道口走进去,看见东去的火车扒上去就行”。 果然顺利地走进了火车站,我们在站台上等了一会,看到对面开进来一列客车,我们抗起袋子翻下了站台,跨过铁路向对面站台跑去,车站工作人员大声的喊:“危险! 危险”!可不是,我们刚跨过铁路,身后就有一列火车呼啸着进站了,真是危险啊,丰云得意洋洋的说:“看看,我们跑的比火车快”。 站台上等车的人不多,列车员下了车在站台上溜达,我们趁列车员没有注意,便迅速地溜进了车厢里。 车厢里人很多,每个座位都有人,我们只好在两节车厢的结合处找了一块空地蹲了下来,列车开动了,“空、空、空空”,车轮转动的声音非常好听,好像是告诉我们:飞奔的列车就要带你们回家了,只是肚子里空空的,身子上凉凉的,心房中颤颤的,有点害怕有点累了,我靠在车厢的壁上睡着了。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有人用力地推我,我挣开眼睛看了看,是个戴着大盖帽的乘警,他说:“把票拿出来,查票了”,我心里一阵惊慌:坏了!哪里有票啊,丰云用浓浓的河南话向乘警说:“俺们是知青,木有钱买票(没钱买票),连饭都穆德吃呢(没有饭吃)”,乘警居然也是河南人,操着铁路特有的河南话说道:“你们农沙去了(你们这是去哪里)”,丰云回答:“俺们是古城的知青学生,回家看俺娘去”,我仔细地端详这个乘警,他约摸四十多岁,满脸大胡子,但是目中透着善良的眼光,乘警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前去查票了,丰云和我心里坎坷不安,没有票是会被赶下车去的。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远远地看见那个乘警来了,好像手中还端着两盒东西,啊,,慢慢地看清楚了,是两个盒饭!乘警走到我们跟前,把盒饭递给我们,关心的说:“快吃吧,我的孩子也下乡,知道你们不容易”,我和丰云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古城快到了,为了逃脱出站检票,我们从古城车站前面的“三民村”站下车了,望着远去的列车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犹如父爱般的关怀随着列车开走了,这两盒饭让我永生难忘! 下了车顺着道口走出了站,只见古城的郊区一片黑暗,估计已是凌晨时分,我们背着沉重的口袋,时间尚早公交车还没有发车,去哪里避避寒冷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了一段路,隐约看到了一片厂房,厂大门口的传达室里还亮着灯,我们走到了大门前,丰云敲了敲传达室的门,里面有人问:“干什么的”?丰云回答:“我们是知青,回来探亲的,公共汽车还没有发车,想进来避避寒”,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老大爷,把我们让进了屋,他看到我们狼狈的样子,赶紧招呼我们坐在炉子旁,用通火棍将煤块穿透,火焰熊熊地烧了起来,屋里一片温暖,我们一直待到了天亮。 天亮了,坐上了无轨电车,到了家门口的车站,丰云家比我远几站,还要继续坐下去,我们相互挥手道别,说声:“明天见”,我背着大袋子,怀着兴奋的心情,敲开了我的家门。 门开了,奶奶走出来看了看我,问道:“你找谁”?我热泪盈眶地扑了上去,喊道:“奶奶,是我”!听见了我的声音,奶奶才看清楚是自己的孙子,喃喃的说:“你看你这幅样子,都认不出你来了”,我进屋照了照穿衣镜,大吃了一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已经看不清楚眉目嘴鼻,身上衣裤的补丁都脱开了,好几处窟窿都张着大嘴,头发乱如麻粘在一起,赤脚穿了一双开了帮的解放鞋,身上背着花床单口袋,腰里还插着一柄斧头。 母亲抓住了我的双手,心痛地说:“你要是不出声,我们真当你是个讨饭的”!我看到了,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 西部老土 2006.11初稿 2017年9月1日修改于闻声·土居 当年参加修建的水库旁
西部老土,真实姓名:高光宇,西安市人,老三届下乡插队学生。工科电子专业,工程师,现已退休,爱好文学写作,爱好音乐,爱好独自旅行,爱好健身锻炼,还爱好美食烹调。
2005年开始步入写作,至今已经写有一百多万字的各类作文,近年来融入文学网站窥视文学的殿堂,2017年建立了个人工作室《闻声·土居》,用来学习写作和交流HIFI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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