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按:
程磊:“我爷,再来一篇家门口的大河小河”。
回复:“爷慢慢写,你慢慢看”。
因了以上缘故,码字还愿,当然,也是我自己的心愿。继《尖角》《南坡》《北坡》之后的又一篇描述后程村记忆的流水账式文字。新意不多,却是少年时代乡村记忆不可磨灭的组成部分。儿时的记忆全然记载其中,不求文字唯美,但求心底留痕。
大河,小河
大河,小河,都是灞河。大河,小河,在流经后程村地界时因受地形羁绊不得不分成了大河和小河。大河远,小河近,中间隔着一个足有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岛”,专业术语叫做河心滩。岛也罢,滩也罢,大河小河终究是被分开了,即使发大水也不能融为一体了。
灞河,就像母亲,呵护着我们,也滋润着我们。徜徉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河两岸的故事也便如同这奔流不息的灞河水娓娓而来了。
从村前过了公路,一路向前,大约一百多米,地势突然向下沉去,上下高差约两三米,这便是台渠了。至于台渠为何叫做台渠,我这一代人是不得而知的,估计以前有渠流过吧。
下了台渠,后程村东西两队的稻田以路为界各居一侧,这便是“河里”的地界了。每年夏收前后,伴随着旱地的收获与播种,台渠下紧靠路边的秧地里也勃发出了细细的嫩苗,绿油油一片,密密匝匝,煞是好看。女人们挽起裤管,或半蹲,或猫腰,或跪,或持凳而坐,搅和着没过脚踝的泥水开始起秧了。嫩绿的秧苗被用细稻草一一捆绑成直径约十公分左右的小捆。孩童们赤着脚拎着一捆捆秧苗奔波于秧地和稻地之间,捆捆秧苗被强有力地甩向稻地纵深处的泥水里,嬉笑间便完成了秧苗的运输工作。一撮撮秧苗被男人们强有力的大手又一次插入稻地里没过脚踝的泥水里。约三五天工夫,台渠下、敛①外头、河坝地、河南边便焕然一新了。棵棵青秧纵向、横向、斜向均成一条直线,就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整齐有序。最后,随着秧地插秧工作的完成,一河两岸被水稻如期“占领”。
过了台渠,伴着两侧稻田边水渠潺潺的流水声,向前大约五十米,一条石硷横亘东西,过了石硷便是敛外头了。有水道平行于石硷缓缓而过,二者相距约十数米,是为小河道。小河道宽度约两米,深度不足一米,两道整齐的石垒护堤紧贴着水道两侧护着水道向西流去。小河道起源于前程、后程二村河堤交界处,于灞河未分流处拦河起堰,引主河道水至河滩,横贯后程村河岸稻地后,于后程村与元君庙村交界处再度回归灞河。小河道自东而西恰好将敛外头与河坝地一北一南一分为二。
小河道与河坝路交汇点是整个小河道唯一也是最为薄弱的一个漏水点。受地形影响,每年汛期小河道都会于河坝路处决堤改道数次。但凡下游稻田还有灌溉的需求,小河道必被重新整修。否则,任其自流,无人问津。久而久之,小河道流经河坝路处左侧护堤成为了一段落差近一米的地上河。改道水道也因非灌溉期的放任,俨然成了主水道。汛期来临前,水稻即将插秧,乡亲们在村组长的带领下,扛着铁锨、撅头等工具汇聚于小河道与河坝路交汇处。清淤,护堤,忙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忙于修渠补漏,孩子们则借着渠堤被重新修补后改道水道源尽干涸,恰好竭泽而渔。时常有十几二十公分长的金板鱼②还没来得及蹦哒便被孩子们手到擒来。
过了小河道,穿过一片河滩,便来到了小河。小河自进入后程村地界就与大河分开了,和分流前比起来,水量急剧下降。没有了上游的桀骜不驯,却多了一份宁静和平和。就像一个婉约的女子,恬静淡泊,温润如玉。
小河右岸自河堤至小河道,是河坝地的所在。河坝地原本是一片荒芜的河滩,在后程村人强有力地开拓下变成了水丰物茂的良田。每年的春秋两季小麦与水稻在河坝地里交替上演着桑田与沧海的故事。河坝地虽无大获,却也缺之不得。
趟过小河,一片荒芜的河滩随即横在了脚下。这便是河心岛了,专业术语叫做河心滩。河心滩宽约五十米,横亘在大河与小河之间,硬生生将大河小河一分为二。整个河心滩自上游的前程村交界发端,到下游的元君庙村交界收尾,长度足足有三百余米。在我看来,与其称之为滩,倒不如谓之为岛来的恰切。正如江河湖海上的岛一般,河心滩即使汛期发大水也从未被淹没过,其属性确实和岛并无二致。如有常住人口,我想它是可以和正规的岛相提并论的。若要起名的话,我想是可以叫做“灞岛”的。在我所知悉的范围内,整个灞河中上游再也没有更大的河心滩了。“灞岛”算得上是灞河中上游的第一大“岛”了。“灞岛”霸道,当之无愧。如此这般,估计整个后程村人都会因此而骄傲自豪的。
听父辈们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灞河的水量是九十年代的好几倍。每逢大雨,河水就会暴涨,经常有上游山区里的树木甚至民房被河水冲入河中。灞河出山后一路狂奔,流到前程地界时河面开阔了不少,尤其到了后程村,大小河分流,水势相对也就小了一些。后程村人苦于年景不好,时常会有胆大之人借着汛期冒险涉过小河,置身于河心滩打捞上游冲下来的木料。运气好时,收获也会不小。当然,有好运也就有噩运,好几次都有人为了捞木头而被困于河心滩长达两三天,没吃没喝,硬扛到河水消退才返回了河岸。如果遇上连阴雨,境况就更糟糕了。当然,也没有人因此而闯下大祸。
河心滩对于后程村人来讲也算是一个沙石供应场了。每有人家下庄基盖房,必于河心滩提前淘好沙石,以备开工砌垒。那些年,包括后程村在内的所有沿河村庄,盖房子的沙石都是淘自灞河滩的。纵有广厦千万间,百分之百都离不开灞河的供给。每逢暑假,后程村孩子们的“必修课”就是在河心滩淘沙子。一拖拉机沙子可以卖十元,一个暑假下来收入也是非常可观的。
穿过河心滩就来到了大河边。大河自前程村交界处与小河分流后,一路咆哮着向西腾去,继续演绎着上游的桀骜不驯,就像一个从不低头的刚强汉子。所经之处声如雷动,飞浪溅花。虽说流量逊于上游,但,其气势却大大的超过了上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了后程村两河分流的缘故,大河小河流量相对较小,河水对沿岸的冲击也就小了很多。大小河两岸除了大河南岸残存的不知修筑于何年何月的石砌河堤外,其余基本上为天然河堤。而上游的潘村、前程村由于河流尚未分流,以及下游的元君庙村河流再次汇合的缘故,河水对两岸的冲击相对较大,于是便有石敛筑于河岸。所谓石敛,就是用铁丝网将直径约三四十公分的石头网起来堆放于河堤靠近河道的一侧,缓解洪水期河水对河堤的冲击,用以保护河堤及岸上的农田。整个石敛成不规则的圆形,直径大约六七米。上游的潘村、前程村和下游的元君庙村以及河对岸的公王村河堤沿岸几乎每隔四五十米就有一个。唯独后程村因两河分流的缘故没有一个石敛。那些年月,男孩子之间流行制作链子枪。链子枪的枪架全部都是铁丝制作的,家里没有铁丝时,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河岸边的石敛上砸铁丝。几乎每一个石敛都有被砸断过的痕迹,无一幸免,却也取之不尽。
石敛的所在,阻止了河水向河岸的冲击。本来宽阔的河面变得相对狭窄,又因了石敛和水流长期的相互作用,几乎每一个石敛周边都会被水流淘出一个深潭来。这些深潭我们称之为江水潭③,也正是这些江水潭将每年夏天灞河里的快乐无限放大。
苦于后程村两河分流的缘故,河水相对较小,也没有了石敛和江水潭。后程村的孩子们不得不前往潘村、前程村或者元君庙村的江水潭打江水。潘村、前程村和后程村均属于前程大队,所有的孩子都在前程小学上学,因了同窗的缘故,关系也就无比亲近。虽说属于邻村,但,除了河岸两边的土地外,几个村子的河道几乎是共享的,是不分你我的。几个村的孩子每每相遇在江水潭,大家都是打成一片,玩得不亦乐乎。然而,元君庙村是有所不同的。由于不属于一个乡镇,也就不在一起上学,尽管也是邻村,除了有亲戚关系以外,后程村和元君庙村的孩子相对就生疏了很多。每次去元君庙村江水潭打江水,大家秉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各自玩各自的。偶尔因个别人员的矛盾,必会引起两村孩子的对立情绪,严重时也会发生肢体冲突,但也并没有闹出太大的事端。大多数时候,大家都能够友好相处,有时也一起打闹戏水。后来,后程村的孩子们在大河里拦河筑坝,硬生生地造出了一个江水潭。虽说不如邻村石敛周边的江水潭水深,但总算是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乐园,大家也玩得不亦乐乎。偶尔有邻村的孩子也会过来凑个热闹,后程村的孩子们也一定是友好相待,其乐融融。
每年夏天,是大河小河最为浪漫的季节。后程村所有的孩子几乎是在大河小河的滋润中度过的。
中午过后,太阳热辣辣地照射着大地,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向着河里出发了。人还没到,心却早已飞到了清凉的河水里。越过小河道,穿过河坝滩,再趟过小河,脚一踏上河心滩,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脱掉背心、短裤,撒开丫子朝着大河的方向飞奔而去。人还没到河边,却已经个个成了光屁股。动作慢的偶尔也会被自己还没有完全脱下来的短裤绊个狗吃屎,引来伙伴们一片哄笑。钻入大河里,河水的浸润逼退了酷暑的燥热,孩子们击水戏浪,自得其乐。整个午后就只剩下欢声笑语了。水里玩累了,便钻出水面,或躺在岸边的沙滩上或趴在冒出水面的大石头上享受着日光浴。有调皮者还会用沙子将自己埋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东张西望,甚是惬意。也有孩童们三三两两围拢于水中的大石头旁逮起鱼来。三五人合围一块大石头,形成包抄之势,石头底的鱼儿便伸手可捉了。运气好时,一尺长的鲶鱼也会唾手可得,毫不费力。对于鲶鱼,孩子们一直以来秉持着谁抓到手即是谁的原则,哪怕是几个人合作,其他人也绝不会有二话,也不眼红。当然,眼红也没有用。大多数时候,鱼儿都会被当做玩物带回家养于盆中。鲶鱼好活,一般能养好长时间。金板鱼难养,几乎过不了夜就全部翻了白肚,然后被葬于花坛或者树下充当了养料。有一次在河里捉到了一条两寸长的小鲶鱼,养了两三天后,我把它扔到了院子的水井中。三年后家里掏井时,掏井的师傅于井底再次将小鲶鱼捉了上来。一众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井里怎么就生出了鲶鱼来?于是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大家纷纷感叹起鲶鱼顽强的生命力来。只是小家伙在井底“修炼”了三年,个头似乎并无多大变化。其实,那些年被我扔进水井的鱼儿又岂止这一条小鲶鱼?偶尔也会有鱼儿被大伙儿捉回来熬了鱼汤的。记得有一次,一帮伙伴在河里捉到了一条将近一尺长的鲶鱼。于是在众人的商议之下,决定回家熬鱼汤喝。开膛破肚后,鱼儿被放进了煮饭用的小锅。添水烧锅,大约半个小时后,鱼汤的香味便充盈了整个灶房。一条不足尺的鲶鱼熬了多半锅汤,从河里一道回来的伙伴们足足有二十余人,不论有没有参与逮鱼,见者有份。伙伴们喝着鱼汤,幸福与满足荡漾在脸上。我想,这一辈子恐怕再也喝不上那样“美味”的鱼汤了。
钓鱼也是后程村孩子们平日里最为喜爱的活动之一。一截长度两三米约摸指头粗的细竹竿,竿稍系上几毛钱买回来的鱼线,鱼线另一端绑上一两个几分钱买来的鱼钩,鱼钩旁边拴上一两个用铅丝夹制而成的米粒大小的坠子,再在距离鱼钩大约五六十公分处绑上一小块白色泡沫做浮标,一个自制鱼竿便算是完成了。一帮人于村道旁常年湿润的排涝渠里挖蚯蚓几十条,鱼饵就算有了。于是大家闹哄哄地向着河里出发了。午后的河道里,纳凉戏水者甚众,择一处清净的河面,垂钓者便开始了钓胜于鱼的乐趣。大大小小的鱼儿在鱼饵的诱惑下纷纷上钩,一个下午工夫便盆满钵溢了。大多数时候,鱼儿还是作为玩物重复着盆养、翻白肚、埋葬供花或者树的命运。只有少数时候,伙伴们一时兴起会熬半锅鱼汤享受美味的同时也顺便犒劳一下自己。有一次,大家在大河江水潭边钓鱼,辉辉甩竿时鱼钩不小心挂住了永波的耳垂。随着永波的一声惨叫,殷红的鲜血便从耳垂处渗流了出来。钓鱼的、打江水的伙伴们纷纷围拢了过来。在大家伙手忙脚乱的帮助下,鱼钩终于越扎越深,倒钩也被扎进了永波的耳垂。永波的哭声一声紧过一声,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在尝试了各种方法均无果后,伙伴们簇拥着永波向位于桥上的街道走去。最终在本村程可挠先生的医用钳子和镊子的共同作用下,永波的耳垂得以解放。白色的医用胶布包裹了永波的耳垂,一众人嘻嘻哈哈地说永波不用掏钱就打了一个耳孔,占了天大的便宜。永波布满泪痕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
每年雨季是大河小河最为狂放的阶段。大雨来临,大河小河一改往日的风度与柔情,怒吼着奔腾西去。沿岸的河坝地、河心滩偶尔也会被滔天的恶浪裹挟着坍塌而下。大浪所到之处,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宣泄着平日里积攒的能量,也在向人们展示着其不同于往日的另一面。雨过天晴,狂浪稍稍消退,正是坐浪的好机会。后程村的孩子们又一次聚集在河滩,赤着身子跳进了河水里。头朝上脚朝下挺直身体,整个人便随着大浪逐流而去。漂出了后程村的地界,大伙便上了岸,再次回到起点,如此反复,乐此不疲。大浪一天天退去,大河小河最终又恢复了往日的气象,坐浪也便只能等待下一次的雨过天晴了。
大河小河带给我们的不光是乐趣,偶尔也会为此付出代价。父亲向来以严厉著称,夏天天气闷热不稳定时绝不会让我和哥哥去河里玩,担心我们不能准确判断上游来水情况而生出险象。相对于大河小河的诱惑,对于父亲的忠告,我们自然是充耳不闻的。每每在父亲疏于看管时便偷偷和小伙伴们溜到河里玩耍。每次回家我们都要绕一个大圈,假装从村后玩耍归来,父亲见状也便不予理会。当然,父亲有时也会对我们进行抽查。父亲用手在我和哥哥手臂上轻轻一挠,几道清晰的白印瞬间便出卖了我们。于是一番责骂便扑面而来,完毕罚跪几个小时方算了事,运气不好时一顿抽打也是免不了的。尽管如此,大河小河的诱惑力对于我们来讲还是远远大于父亲的责骂、罚跪,甚至抽打的。
大概在几年前,大河小河在政府的治理下合二为一。新修的石砌河堤取代了石敛和天然河堤。笔直的河堤路沿着河岸通向远方。凌乱的河坝地也被修整成了平整的可耕地,水稻田也已不复存在。娱乐广场临河而建,每天下午准时跳起的广场舞向人们宣示着后程村人幸福快乐的生活,也彰显着强烈的时代印记。
河,还是那条河。伴随着大河小河的合二为一,我们和童年也渐行渐远。
河,还是那条河。却也在不一样的日子里演绎着不一样的风情万种。
我想,我是爱灞河的。
2017年10月20日 西安
注释:
①敛:蓝田地区对河堤、河坝的称谓,读音lian,有其音,无其字。遍查字典未能找到恰当用字。因“敛”有收敛、约束之意,恰好契合河堤对于河流的作用,故而用之。
②金板鱼:蓝田地区对河流里野生有鳞鱼的统称,一般草鱼、鲢鱼居多,偶尔也有鲫鱼。是为了区分鲶鱼和泥鳅等无鳞鱼的统一称谓。
③江水潭:蓝田地区将游泳称作打江水,故而河流里可以游泳的水潭被称作江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