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培训第一天,宾馆之外,八一大街上,车来车往,车轮碾地声不断,夜间特别清晰。偶尔穿插几声鸣笛声,弄得眠意全无。 大概也不全是窗外的鸣笛声和车轮声,昨天忙于办各种手续,没时间写文,各种思绪堆积,积压得有点难受,弄得睡意全无吧。这如同商人,库存越多,现金流就会越少。现金流如断流,商人不免焦虑。我此时心境大概与此类商人有相似,或许又全不相似,因为我不眠不全是焦虑,此时内心依旧平静,如在家中一样心安,大概是想到了不少名家写“亲人和家”的文章有关吧。 韩少功在访法散文《我心归去》一文中写到,他在圣·纳塞尔市有个为时一个月的“家”,是一幢雅静的别墅,有六个房间、四张床、三个厕所。别墅内,就他一个人。在韩少功眼中,别墅内外的世界如同一座法语监狱,大街上全是法语,电视上全是法语。他说:“你对吊灯作第六或六十次研究,这时候你就可以知道,你差不多开始发疯了。移民的日子是能让人发疯的。”韩少功在文中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与当下我的心情不一样。 杨绛先生在写《老王》时,有一闲笔,真是有“闲笔不闲”之味。她写道:“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杨绛和钱钟书)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在坐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老王不经意的答话,似乎是很经意的。在中国人的文化潜意识中,不论如高文化的韩少功,还是低文化的老王,似乎都意识到家不是空间的建筑,而是与亲人交流情感的地方。韩少功在法国别墅独居,老王在破大院独住,都找不到家的感觉,那是没有亲人在身边之故。有亲人的地方,家就在那里,如街边夜宿的乞丐,有时一家人全穿着破衣、破裤,拥着破棉缩在角落,脏脸上居然还露着满足的笑意。家有时就如此,不是空间概念,而是情感概念。 《红楼梦》中,贾府抄家败落后,贾宝玉“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一个昔日锦衣玉食的公子,居然还能忍耐吃菜渣的日子。宝玉何以不自杀,仅仅是因为人有“好死不如赖活”的心灵软肋。这种苟活状态,完全不合宝玉的叛逆性格。宝玉在街角,寒伧活着,因为“袭人、琪官”两个没有血缘而胜似亲人的“亲人”还在,一直他身边的不远处,陪着他。情感在,家就在;家在,人才有活着的希望。宝玉活着,老王活着,他们活着的理由,似乎不是有“小家”,而是有个“大家”。韩少功在法国,“小家”“大家”都没有,所以他有“疯”的感觉,一种精神崩溃的感觉。 韩少功的这种感觉,曹文轩在《前方》一文中,有过精妙的解释。曹氏说:“即便有许多人终身未出门,或未远出家门,但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有无家可归的感觉,他们也在漫无尽头的路上。”如果佛教是一条路,走一半是“小乘佛教”,走全程是“大乘佛教”。曹氏对“家”的感受,是一种哲学上终极的感受,似乎如佛教中的“大乘佛教”。杨绛先生对“家”的感受,是一种“中国式思维”上的感受,似乎如佛教中的“小乘佛教”。亲人在哪里,家在哪里,是一种人在孤独中寻觅到的短暂温暖,如孤苦无依之人,用自己的左手温暖右手一样,一种短暂而不稳定的自我或相互慰藉。这种“重情”的思维方式,即中国式思维,用“亲情”破解冰冷的理性世界,如舞台上的喜剧。然而世界的终极,是冰冷的永恒的理性,如舞台上的悲剧。曹文轩又说:“人的悲剧性实质,还不完全在于总想到达目的地却总不能到达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处流浪时,又时时刻刻地掂念着正在远去和久已不见的家、家园和家乡。”老王、韩少功心中,对远去的“家”的旧影,似乎挥之又难去。曹雪芹笔下,丢佚的后四十回中,那个沦为乞丐的宝玉,对远去的“贵族之家”,是否有掂念,已不再可知。如果曹雪芹笔下那个乞丐宝玉,站在人类文化的峰顶,俯视山下各朝各代各种“盛衰之家”,那种悲凉感,必是永恒之感。曹文轩似乎在俯视众生,似乎寻觅到灵魂深处的“人的悲剧真相”,人永远处在“前方”之中,“家的感觉”似乎在“拥有”与“失去”之中不断反复轮回着。所以曹文轩说:“人们早已发现,人生实质上是一场苦旅。” 人的这场苦旅中,亲人与家,又如人最易生悲欢离合的长亭短亭。龙应台在《目送》中,有一处“闲笔”,写母亲目送儿子的旧影,似乎亦是对人生苦旅的一种形象解释。她写道:“ 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是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交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向下看:一个高高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交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背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这只“邮简”,是最大的“闲笔”。“邮筒”,是信息交流的象征,交流的媒介尚在,母与子之间的亲情隔膜,很难捅破。龙应台不禁产生如此哲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亲人和家的话题,是个永恒的话题,永远处在“看清”和“模糊”的转化之中。龙应台的“不必追”,是在“追寻”后,作出一个给自我的答复。人面对各种生活问题,总在一番追忆和思考后,要给自己一个清晰而明确的答复,才会看清未来的人生之路径。 2017.10.26 【简介】 楼叶刚,钱派再传弟子,“讲文堂” 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成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理事,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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