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取美名和祖先崇拜的情结,前者似乎离不开后者,后者未必全显在前者上。 然起名取字,甚有讲究,至今亦如此。南北朝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风操篇》一书,对此讲究,早有评论,其曾云:“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孙氏。”“名以正体”,即“名是用来表示身体的名称”;“字以表德”,即“字是用来表示德行”;“名终则讳之”,即“名在死后就要避讳”;“字乃可以为孙氏”,即“字则可留与子孙使用”。古人之名,在临终之后,子孙不能叫,要避讳,这是“祖先崇拜”的一种形式。古人之字,是一种尊称,呼字,即颂其美德,亦是对人之美好祝福。 “取名起字”,是一大文化;“祖先崇拜”,亦是一大文化。此两种文化,同时评论,屈原似乎是较早之人。楚国大诗人屈原,在流放中写《离骚》,开篇高唱:“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先看屈原评论祖先。“苗裔”,即后代,屈原很自豪自己为上古高阳帝之后代。“伯庸”,是屈原父亲的字,称字不称名,是尊敬父亲。此时,屈原之父,亦已过世。“考”,则为“亡父”之意,墓碑上常有“先考”之字,故此字可推屈原流放之时,近思其父,远思高阳帝,似胸中有大遗憾。此种大遗憾,或许为屈原崇拜祖上之高贵血统时,相形而生。然屈原并未感情用事,依旧清醒理性,在追根溯源中,寻到自己在人类坐标中的位置。屈原此种思维,与今世学者黄仁宇之大历史观相似,在一种长时间、远距离、宽视野的条件下,审视自身的处境。在这样的人类大坐标中,屈原从名字中读出人生之使命和责任。 再看屈原评论自己的名字。“摄提”,即寅年;“孟陬”即寅月;“庚寅”,即寅日;“初度”,即“出生的时节”。屈原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如此巧合之时辰,似乎有神迹。故屈原之父,一番斟酌之后,方赐屈原嘉名。文中,“正则”,即“公正而有法则”之意;“灵均”,即“土地美好而平坦”之意。其父期望屈原,做事公正,为人坦荡。其父此心,必常讲与屈原听,故屈原思其名,必思其父之志。中国人对父母之孝,有“养生”“养色”“养志”三说。其中“养志”,即父亲远大志向未成,子女要实现其志。父母给子女取嘉名,与其说在取名,不如说在传其志。以子女视角,观其名字,常染有“祖先崇拜”之味,亦在情理之中。 中国人借名字对祖先崇拜,本为好事,然有时亦几近荒唐,逼杀大才子。如天才诗人李贺,就是名字文化之牺牲品。李贺21岁那年,春风得意,欣欣然参加“进士”考试,结果悻悻而归,因考试资格遭取消。其父李晋肃,晋和进同音。李贺之父李晋肃,死亦不信,其名可决定其子命运。如此意外,李贺郁闷六年而亡,陪他走过此六年之物,乃是一堆惊艳凄冷、惊天地泣鬼神之佳作。其好友韩愈,甚是不平,愤语曰:“父名有‘仁’字,子孙乃不为‘人’乎?”韩愈例证,犀利是犀利,有力是有力,可无人理睬,视其如空气。家讳,避要避,如避到乱附会,亦要回避。 名字如此,常离不开“祖先崇拜”因素。人之姓氏,亦常绕不开“祖先崇拜”的干扰。后者之崇拜情结,常外化为两种心态:一是崇敬心理,二是耻辱心理。 崇敬姓氏,最有趣之人,莫过于雍正年间之靖州书生曾静。此人有反清复明之大志,还有千古浪漫之情怀。他考证到陕甘总督岳钟琪,是岳飞二十世子孙。岳武穆为抗金名将,天下尽知。此岳钟琪亦是清朝名将,少有败仗,平定西藏叛乱,有赫赫战功。曾静看到神勇之岳钟琪,似乎看到岳飞之影子,神往之余,派门人张熙送信于岳钟琪。其信中,有一处,很有史学味,即“清”与“金”谐音,满人为避汉人厌“金”而改“清”。满州人深懂汉人心理,此亦不假;曾静言满人乃金人后裔,此言亦不假。一个讲真话的汉人,遇上一个不讲真话的汉人,一场政治悲剧即将开演。岳钟琪一嘴假话,誓为宋、明复仇。假话套出真话,张曾两人中计,人头落地,牵连吕留良一族,亦人头落地。野史云,吕留良之后吕四娘,幸免于难,后杀雍正。此事亦假,大概为满人故意满足汉人之复仇欲望,制造一个假谜案,以消内乱。此与“意淫”相似。事实上,岳飞是岳飞,岳飞后人是岳飞后人。祖先与后人价值观不同,仅凭“姓氏”谋划政治事变,亦是中国人祖先崇拜之悲剧。 耻辱祖上姓氏,最有才气之人,莫过于乾隆年间之南京状元秦涧泉。名士秦涧泉高中状元后,同诗友相约一起到杭州游览西湖。在岳王坟前,铁铸的秦桧夫妇跪像,周身都是秽物,秦涧泉深感尴尬。诗友们就戏谑他是秦桧后裔,非要他题幅对联,以记此游。秦涧泉略一思忖,挥笔立就:“人自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秦涧泉之藏尾诗,甚是有味,暗藏“秦桧”两字。此人确善变通,化解“姓氏”尴尬,有一套。西湖边之尴尬,不是第一次;宫廷中的之尴尬,才是最大尴尬。秦涧泉考中进士,殿试之时,乾隆皇帝质疑其身世,问其是否为“秦桧后人”。秦涧泉就说:“皇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宋高宗是昏君,用的是奸臣;而您是明君,用的自然是忠臣喽!”乾隆皇帝一听,龙心大悦,破格点其为状元。秦涧泉之幸运,亦是其不幸。幸运的是,其祖上有丑闻,其借丑生美,终得认可;不幸的是,祖上秦桧之臭名,如幽灵,阴魂不散,始终挥之不去。 岳飞与秦桧,这对冤家,一大忠臣,一大奸臣,在宋朝闹出千古故事,全因金人作怪。最巧的是,这对冤家之后人,在清朝也闹出啼笑皆非之故事,也与金人之后人满人相关。历史似乎总爱轮回,总爱重演。“姓名文化”,也如此,似乎也永远离不开“祖先崇拜”。如果中国的“姓名文化”,没有“祖先崇拜”之元素,估计中国之“姓名文化”,亦会黯然失色。 2017.10.30 〖简介〗 楼叶刚,钱派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