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直射向地面。热毒热毒的。柳树堡村后的那面斜坡上,七八个不回家的社员,就山坡瞅了树影儿困觉。这树下三个,那树下两个。一个个弯了身子,如虾样躺在树的底下。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原来拖了很长的影子,现在收到了树下面,圆圆的像坨面饼儿。一阵风过,撩拨得那些叶片,飒啦啦一阵响。有一个人没有去睡觉,他捏着手中的土块,凑到镢头刃上去修着土模型,样子既专注又认真。 修好的模型被他一件一件摆放在地上,那人左瞅瞅,右看看。反复端详自己的作品,觉得那个部位有缺陷了,立马又修起来。反反复复摆弄着它们。修模具的是位老汉,约有五十大几的年龄了。他对那些修出的东西,那么认真,那么严格。俨然如一位很䖍诚的艺术家。这些修出来的物件,无非也就是些阴具阳物。有女人的奶头,男人的阳物。只是因了雕者的细腻和认真。与人体无丝毫的差别,勿说形同,便是那神也无异。甚至连小的皱褶与纹理,也是一目了然,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如果加上些阴毛,就更兼完美无暇了。 早醒的几个青年看着这些说着笑着,捧着那些圣物审视着评论着。男人们的吵闹,终于吵醒了一个叫孙玉环的女人。女人一边捋一捋散乱了的头发,瞟一眼那些东西。一边不屑的骂那修土块的男人说:“就记着你大的那些脑蛋子,拿回去今晚上煮熟吃了。”修土块的男人讪笑着,并不理会女人的责骂。 这一暮发生在三十年前,柳树堡新开工的拦河大坝上。修土的人叫李胜有,小名山梁子,又被人们称做钢老汉的。 其年的李胜有,虽说已五十多岁。这在打坝的人里头,年龄数上他为最,但干起活来,从未对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过一丁点儿的怯气。还常常带着挑衅的口吻,对我们这帮年轻人说,我掏土一个人顶你们三个,你们信不信?。他敢这般说,是因为真的没人敢和他比。因为有过这种见识。三四个年轻人,轮圆了胳膊,镢上带风,忙上半天。免不了在垂头丧气里,认赌服输。那怂老汉撸起那袖子,放开了手脚。就听见那土轰隆轰隆往下滚落,一岸过去又一岸。有人就偷了声骂他,说老汉是钢做的。 我那时十九岁了。高中毕了业,就回乡务了农。队长看我既不会犁田,又不会锄耧庄稼,就当支差打发害货给了大队基建队。这才有了更多机会,接触那钢老汉。 要说钢老汉那一身力气,人家一点不是吹。当时打的是水坠坝,就是整个坝体完全由泥浆填起来。一开了大功率的抽水机,队长让我们这帮后生挪一边去,给他一个人留了七八米的距离。他使起一张大镢头,呼呼生风。一岸一岸的土轰隆隆滚进水壕里,吓得那些婆姨女子站一边去。那渠里的泥浆向下滚流而去,从没放过一次清水水。 老汉虽有身好力气,只可惜因家贫一生无娶。身边一个亲人没有,出门回家只有那影子伴随着自己。起先从子州来我们柳树堡大队时,也是投奔小外甥才来的。小外甥就是钢老汉唯一可亲近信赖的亲人了。只是后来因为外甥媳妇生孩子难产毙命,丢下孩子一堆。那时的小外甥,自己都成了无人着管的光棍汉。小外甥都吃不上口舒服的饭菜,那里顾得了舅舅钢老汉。 所以,当年那么辛苦劳累到晌后,人家都回去吃午饭,他一个人却留在工地上,吃不到那怕一顿晌午饭。现在想想,也着实够可悲可怜的。 让钢老汉引以为荣,却又念念不忘的,那段一生中最为荣耀的时光,当是修三干渠那段时间。那是一九五八年的事情了。县上要在东川修一条水利主干工程,名谓东川三干渠。当时,抽调了三乡十八村的人,到柳树堡修渡水坝梁。听老年人讲,工程量很大,二里路长,高十数米,铺底百余米的大土梁,因为当时连架子车没有一辆,全靠人拿锨头铲了,再用背萎去背,一点一点垫上去的。经历过的人说,你们不记得,黑压压的、满大川尽是些人。就那么两万余人,费了六年时间,才修好那大土梁。钢老汉仗着那时年轻力气大,总比人家背的多,跑的快。工程竣工时,得了县政府嘉奖,戴上了大红花,还得了把镢头的奖赏。和这辈子他心目中最大的官,子长的县长握过了手。 当然,那段时间也留下他一生不敢面对,羞于提起的一个大笑话。他不讲,别人却从没少讲过。说是那一天上午,大路远远的地方,走过来一位少妇人。那女人穿了银丹兰上衣,胭脂红裤子。走路轻盈,步似风摆柔柳,腰如黄蜂细瘦,两条粗辫子直搭上下面的勾蛋子。年轻力壮,不曾娶妻的钢老汉。望着女人走路,脱口说出:“要是我能有那女人作老婆,一晚上干她三百回。”旁边的年轻人,有人笑他想女人想疯了,有人则接话说,多了怕不行,弄个十回八回还可以。大家说着混张话时,女人也走到了众人跟前,一见当时的钢老汉,说:“哎舅舅,你也在这儿劳动哩。”众人听后,笑成了一团,而钢老汉羞的却无地自容了。 据说,从那天那一次起,年轻的钢老汉再也不敢放肆自己了。以至于一生都再不敢做点瞎瞎事。柳树堡的板根儿,敢招引讨饭女人去过夜,他不敢。凉水沟的狗玄儿,捏上两毛钱,挤供销社的人堆里,溜那些女人的屁股,他也不敢。 最让左三右四庄稼人佩服的是钢老汉那铁肩头。大农业那会儿,离村二里远的红崖墕有十几亩麦地,队长常愁粪土太重,送不到那地里头。队上那几头圪蛋蛋毛驴,驮上半袋土羊粪,一路跌跤捣蛋的,瞅个空就卧。人又有多少本事,强出那毛驴呢?于是,队上订了送一担茅粪挣七分的规矩。钢老汉看看特大号瓷罐,表示自己愿包揽这活。你猜怎么着:别人一天送两担,累的就不想再吃晚饭。他呢,一次挑两担,一天跑四个来回。按照规定,一天挣了五十六个工分。这样维持了仅仅三天,队长咋么都不让他担了,原因是社员们眼红的不行,说工分都让他钢老汉挣走了。 顶可惜的是,这样一位勤劳能干,当了一辈子劳模的人,临老却拉了根槐木讨饭棍。游走起了四乡八村。 柳树堡的人说,钢老汉一辈子挣下的钱,两辈子闲下来吃都吃不完。谁都不会想到,他会拉那讨吃棍。 说起这事话长。钢老汉因没生没养,早先抚育过亲戚家一个孩子,用心在了防老上。老汉也不计较叫谁爸爸,也不管随谁生活,随谁住。那孩子吃着钢老汉的,晚上回自家随父母去住。那心眼瓷实的钢老汉,不仅信那娃吃信那娃穿。就连逢集赶会都不忘带上那名誉上的儿子。自己不舍花钱吃一口,对那娃却是要啥给啥。即便那天儿子没随他赶集,他也不会空了手回家。至于老汉一辈子挣得的钱,都存了要给儿子娶媳妇。 他儿子结婚后,从没拉扯着让老汉来自己家住。而是儿子一头,他一头。 等到钢老汉要娶孙子媳妇时,我也被邀请去寻他孙子的门户。并被安排了做收礼先生。等到事毕交账的时候,他儿子因安排一老家子人照相,没有时间来点钱看账。 没奈何的我,只能提了收款包,捏了账本站一边等候。这时,我发现钢老汉就站在我的左手一头。他依然穿着讨吃时一贯的脏衣服,站在圈外,看着人家喊叫七大姑八大姨,呼唤丈人丈母,小姨子姨夫。看着人家安排着合适就坐。他依然呵呵笑着,对着那一群人。他的笑,没让我高兴起来。反而勾起心底无数酸楚和悲哀来。 我心说,你妈的这钢老汉的儿子。你不会给老人添置一件衣服?那些妻家的小舅子姨夫能一起照相,就不能让老汉也坐一处?我想喊摄影师暂停一下,让老汉挤进人中心里落坐。可惜,他穿那么一身衣服。 我很生钢老汉儿子的气,以致交了账,要我再去吃饭时,我都没兴致再吃那一口。 有一次,我到半圆坪镇上赶事寻门户。【就是吃请】钢老汉来了,手里还是那条槐木棍。天太冷了,穿大衣,上炕头准备收礼的我。还觉着脚趾头冻得又麻又痛。钢老汉看见同村子的我,几次来到门口,探头看一下走了。过一会儿,再探头看看,又走了。因为礼房又兼压饸饹的厨房。所以,钢老汉探头看我时,总被来回端盘子的人吼叫走。我思想他大概冻得实在不行了,求我什么。我喊来事情上的主管,让他捞一碗热饸饹给钢老汉。让他吃了,好抵御那清晨的寒冷。 老汉显然很感激我,因为他就倚了窗台,吃完那碗饸饹的。我心头一热,也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拿起盒收礼烟,塞到老汉衣兜里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钢老汉又赶早去河对面的王家坪讨饭。走到我家院头时,摸摸索索从口袋掏出六个北京杏来。递到我抱着的外孙女手中,逗逗她,然后又上了路。 后来我去了城里定居。等我再回老家时,钢老汉已经死了。 死是让人伤感的事。但对于钢老汉,那是解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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