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学界泰斗,“民国第一才子”,其弟子满天下,个个出色。其一生淡泊名利,大隐于世间群书之中,故其闭门谢客,如家常便饭。大先生晚年,几乎不见客,然其与吾师马成生先生,依旧多有书信往来。大先生与弟子写信,晚年亦属少有之事。故吾师亦大思其师,常传大先生之学问及人品与吾辈弟子。吾等小辈听吾师讲大先生,如听大先生传大学问。 十八年之后,重读大先生在病重之日,写于吾师之两封信,如在昨日。大先生写两信,皆用毛笔所写。其一信云:“去年大病动手术后,衰颓愈甚,恢复艰难。八十已过,残年唯以对付病魔为务。……近况想安善,但已过中岁,亦望保重。无病无灾,至祝至愿。”此信,写于公元一九九四年五月。病中之大先生,亦怀他人身体,此亦是对其弟子一番大勉励。其二信云:“衰朽之躯,康复不易,生老病死,事理之常,安心任运而已。”吾师读之,顿吟《吕氏春秋》之语“达乎生死之分,则天下利害存亡弗能惑矣”。人洞明生死之理,世间一切利害得失,又能使人迷惑。大先生达观生死,吾师顿悟其师之达观人生,非真传弟子,岂能如此神会师意。师生之间如此闲谈,亦是雅事。 钱钟书先生治学,吾师口传亦不少,如余记忆不佳之人,亦尚记不少。 其中有一事,与治学有关。钱钟书先生曾与弟子私下闲语,其写古文要超越所有古人。如此惊人之语,外人听之,亦有不信,似大狂人也。今观其书《谈艺录》《管锥编》,篇篇古文,皆可超古人。大先生敢出此狂言,非信口雌黄,胸中自有一番大自信,有一手大绝活。吾师问之,大先生妙语言之。大先生问吾师,何朝古文最难懂。吾师语,越古越难。大先生笑语,非也,谓明清古文至难。吾师大惑,大先生一解,吾师顿明。明清之时,距今最近,然其文字狱最甚,文人不敢写文,若欲写文,故常用最难之古文写文,以避文字之狱。如此一来,古文岂不深奥。今人写古文,若超明清文人之古文,至难之古文自然写成。今思大先生之眼力,真是独到。余后读明清笔记,始懂清文字狱之荒谬绝伦,而文人怕至五内俱裂,亦非虚构之事。朱元璋读奏章,文中有一“光”字,写文之人满抄斩。朱元璋眼中,此人讥其为僧人之旧事,因和尚光头。又有一人,写奏章,带一“亮”字,亦满门抄斩。“亮”则“光”之同义相延之字,仍有讥其不堪旧事。如此灭门之人,朱元璋一朝,不在少数。明清两朝帝王眼中,文人命薄,如蝼蚁,灭门乃小事,动辄灭九族,甚至十族。如朱棣杀方孝孺,灭十族,闻无所闻。方孝孺文绝天下,不写诏书,违命灭十族,皆凌迟处死。此十族,乃父四族(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一族、出嫁的姐妹一族、出嫁的女儿一族)、母三族(外祖父一族、外祖母一族、姨妈一族)、妻二族(岳父一族、岳母一族),第十族是门生之门生。南有方孝孺,北有景清,皆遭朱棣灭十族。景清灭十族后,还“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景清乡里之人,全凌迟。凌迟,即千刀万剐,割至3357刀,才弄死,若早割死,或晚割死,刽子手皆有罪,要受罚。 方孝孺死后,义乌楼琏召去写诏,楼琏归家自缢,其家族躲过灭十族之祸,否则义乌亦死人一片。清代满族对汉人文字狱,长达二百五十年,至晚清龚自珍《己亥杂诗》还写道:“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文人中途离席,唯怕席间听到文字狱的消息和评论。文人著书立说,糊口而已。然文字狱之下,以此糊口,亦要谨言慎语,斟字酌句。 今思钱钟书先生之传吾师之语,只言片语,如翻千年史书,此亦大学问者之大眼光处。 第二事,与《围城》有关。陈道明写过一篇回忆钱钟书的文章,写得很妙,也很真。大先生,如大隐者,生活确如此。陈道明演戏,一绝;评戏,二绝。其亦有惊人之才,然其与钱钟书先生有段交往旧事,在吾师眼中,似略有小别。陈道明演方鸿渐此角色时,拜访大先生,大先生热情招待,相谈甚欢,亦如陈道明所语,皆为真事。然《围城》一剧上映,陈道明走红全国。吾师似有云,陈道明又造访大先生,大先生似乎闭门不见,对门外之陈道明云:“你演的方鸿渐,是你的;我写的方鸿渐,是我的。”此语甚妙,小说与影视,同一艺术人物,其形象亦有不同。大先生真非怠慢陈道明,似在传大学问。此事,不见录于笔记,然此传语,亦是佳话。吾师所语,亦很有大先生之性格。旧时央视有档《东方之子》节目,节目组邀第一期之人,乃钱钟书先生,大先生拒绝参加。那日大先生拒见方鸿渐,大概治学太忙。此事之后,后又写信赞陈道明,让其看见一个活的方鸿渐,亦是真事。 第三件事,与读书有关。吾师曾云,余等小辈,宜于四十岁读大先生之《谈艺录》,七十岁读《管锥编》。吾师口气,颇有大先生之口气,似在传其师之警语。二十余年前,余读《谈艺录》,如坠云雾。如今,人至四十,读此书,觉甚妙,唯读来费力。吾师亦曾云,若于四十岁以上读懂《谈艺录》,其间二十年亦要保持读书之习惯。余读书,一没大先生眼光,二没大先生之静心,至四十岁仍读不懂,亦在情理之中。《管锥编》读过一些,读来甚妙,唯一之憾,亦读不大懂,自觉浅陋而已。故有人云,《管锥编》不好,乃材料堆积。此真外行之外行语,此书若不妙,天下尚有妙书否。大先生取书名,用庄子“以管窥天,以锥刺地”,读通此书,可神游大学问之“逍遥之境”。余读不通,世间自有读通之人。 钱钟书先生之逸事,多不胜数,其逸事之中皆藏有大学问。大先生,亦做真学术之人。真学术,是农业,非工业,须静待花开。如大先生闭门治学,心无杂念,才有大著作。余等晚辈,隔代仰望宗师,如张无忌等人仰望太极宗师张三峰一样。 2017.11.14 〖简介〗 楼叶刚,钱派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