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叶刚随笔】闲评盛唐与晚清两朝之荐才风气 盛唐荐才,“才风”盛而国强;晚清荐才,“财风”盛而国衰。 开元八年,王维以京兆府解元身份参加部试,因靠山不硬,意外落第。开元九年,他调整策略,继续参加部试。此次科考,他得到歧王策应,不知“用才”还是“用财”打通这个关节,不得而知。歧王应该不是太缺钱,欲推荐王维为状元,大概王维确有大才。可天下大才太多,独木桥太窄,容不下如此多大才。所以打通顶层人物之关节,不可或缺。第一个发明打通关节的人,肯定是个大才,至今是很难考证,谁是唐代科举史上第一个打通顶层人物关节而获大利的人。发明,是件伤脑筋的事情,成本很大;模仿,是件不大会伤脑筋的事情,只要不用支付知识产权的费用,相对发明而言,成本是很轻的。所以别人会打通关节,王维吃亏后也会模仿,王维会模仿,名士张九皋也会模仿。 岐王听闻一件大事,玉真公主欲推荐张九皋为状元。大概唐朝时候,谁要推荐谁,完全是明箱操作,不是暗箱操作。有时太公开,也不见得是件坏事。真有大才之人,总是能化危机为胜机。歧王自知实力不及玉真公主,马上命王维装扮成琵琶师,赴玉真公主盛宴。宴席上,王维一弹《郁轮袍》,满座大惊,公主动容。王维大献怀中诗文于公主,公主一读,满座皆呼王维为奇才。玉真公主立召主考官,定王维为第一名。玉真公主也真是个性情中人,谁才情高,就定谁,完全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王维当众献艺献文,很有竞选美国总统的味道,似乎在拉票,最终拉到玉真公主这张大票。李白从四川青莲乡出发,攀悬崖,过栈道,来到长安,拜见贺知章,献上《蜀道难》。最终目的,也在于打通关节,希望贺氏推举他以见唐玄宗。此种打关节之风,至中唐也不绝。白居易初次参加科考,名声尚未大振,则以诗歌投赠顾况,顾况开玩笑说:“长安物贵,居大不易。”披卷读到《赋得古原草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两句,赞叹道:“有句如此,居亦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王维、李白、白居易,皆是一时大才,科考前先以诗文自荐,大概与唐代科举制不用“糊名制”有关。不糊名,有其弊端,也有其有味道之处。大才子的文章,在顶层人物面前,先过过目,总比“一卷定终生”要好些。唐朝有此风气,才子皆跃跃欲试,如此,国多才子,盛世亦成。 大概唐朝以后,世人很少看到唐代科举的可爱处,更多的是看到其不严肃性。文人公开怀妙文而投赠高官,以期给考场文章加分,似乎有点不地道。毕竟,平时习作和考场作文,是两码事,不可同日而语。后世对此有不满,亦在情理之中,故“糊名制”应运产生。有“糊名制”,并非能完全杜绝阅卷时的作弊现象。哪里有障碍,哪里就有利益链。障碍越大,风险越大,利益链也越大。所以“糊名制”下,掩耳盗铃式、监守自盗式等作弊方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最终形成一种独特的科场作弊文化。学者金岱在《右手与左手》一书中,有段评语,大致如是说,最完善的人为体系,是聪明人的杰作,也是聪明人的愚昧和封闭。如科举制到清代,可谓完整严密。大清律例,明文规定,科考中贿赂考官,查实者,斩立决。条文之严肃,甚是可畏,然而晚清科考贿风之盛,亦人人皆知。 绍兴鲁迅家家道中落,亦因一场科举舞弊案。绍兴周家族亲,有笔记相载,1893年浙江乡试,正主考官是京官殷如璋。殷如璋未到杭州,其人脉和行踪早受人关注。外人如此清楚殷如璋底细,自与其身边人泄底有关。或许是他自己故意托人外泄,毕竟,清代乡试主考官是个难得的肥差,京官争到这个肥缺,大概代价也不小。有付出,总想有回报,这是晚清官场的潜规则。晚清李伯元《官场现形记》中,对晚清主考官有段描述。穷京官吴赞善,到陕西做乡试主考,招了举人赵温做门生。赵温赴京会试,自然要准备一份贽见礼。门生的贽见礼还未到手,吴赞善就想用这笔钱还清旧债,再拖借新债。所以他事先早打听清赵温的根底,一个暴发户的儿子。他一直打算着,这份贽见礼,至少二三百两。谁知赵温只送二两,吴赞善气得不见赵温。赵温还蒙在鼓中,不知何事遭拒。小说中,赵温送二两银子似乎是艺术的夸张,渲染一种讽刺效果。或许考前考后所送的礼金,是有大差别的。毕竟,考试都结束,会生“人走茶凉”之感,对于礼金,能省则省。 实际上,晚清科场作弊的贿金,数目之大,非常惊人。那年浙江乡试,绍兴秀才探听到殷如璋与鲁迅祖父周福清是“同年”。“同年”,即乡试会试同科登第。旧时有官场惯例,“同年”之间,即使素昧平生,有事相帮,宜相互照应。估计,殷如璋来杭州前,可能还特意翻了一翻浙江的“同年”情况,甚至还派人大泄此种关系。绍兴马、顾、陈、章、孙五户周家亲戚,得此消息后,凑足一万两银子,托周福清打通关节。周福清也算翰林出身,自然懂得大清律例,不大敢轻举妄动。大概是他在绍兴丁忧三年,坐吃山空,囊中羞涩。此时,周家虽算小康人家,风光肯定大不如前。否则,鲁迅之父周伯宜,中秀才后,何以多年考不中举人。估计,不是周伯宜才情不足,而是家中拿不出大笔贿金。既然五户亲戚愿出一万两银子,周福清也想冒险一赂,牟取好处。所以周福清此行,有过一番周密设计。一则打听到殷如璋取道运河至杭;二则打听到殷如璋会在苏州停留,这是唯一见面的机会;三则断准官船到阊门码头日期,是农历七月二十七日;四则准备好一封带有关节字样的书信,写明作弊记号,其中作弊考生用姓不用名;五则一万两银子,用空票,不用银票,成事后兑现;七则作弊考生,嘱令仆人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不见,再投信函。 如此安排,也算天衣无缝。最终还是百密一疏,周福清没有亲自投帖,派陶阿顺去拜会。大概是陶阿顺太紧张,犯下两个致命错误。一是把名帖和信函一并交给殷如璋的差人;二是对殷如璋的官船大喊“有一万两银子在信封中”,想讨个收条。致命错误的发生,总是有附加条件的。如果那日只有殷如璋和他的差人两个人,陶阿顺再怎么大喊,都不会出事。问题就在送拜帖和信封时,殷如璋正在船舱内与副主考周锡恩谈话。殷如璋也是个老手,见信封厚厚的,早心知肚明,便将信封放在桌上,想等周锡恩离开之后再拆开来看。陶阿顺喊一嗓子后,殷如璋便示意周锡恩拆阅来信,周福清贿考事发,陶阿顺“押交苏州府收审”。周福清吓得躲到上海,连累其子周伯宜被抓到苏州审问。苏州知府本想放周伯宜一马,命其承认自己是个疯子,就可回家。谁知鲁迅父亲,非但不领情,在公堂之上,说他不是疯子,还大声说,某年某科乡试某人作弊,一连说了数十人。周伯宜也就吃上官司,受尽牢狱之灾。如果不是周伯宜骨头太硬,周家还不至于败家。绍兴周家科场作弊案,东窗事发,不是民愤而是官愤之结果。或许殷如璋和周锡恩两人见到空头支票,心中大不快,有大受欺骗之耻辱。于是,要惩罚一下“空手套白狼”的周家。晚清科场,面子不如银子,是不争的事实。 纵观盛唐和晚清两朝科举,两朝分别“以才作弊”与“以财作弊”。然而大唐科举,公开作弊,大概全民作弊,则不算真作弊。因为大家作弊,等于没作弊。清朝科举,私下作弊,人人皆知有作弊而唯行内有钱有权者可作弊,此乃真作弊。 科考之后,放官之姿态,两朝亦大相径庭。唐朝官场论才放官,是主流,亦不免有论势放官之现象。然论才赴任之官,尚有兼济天下之情怀。如白居易任杭州太守时,疏西湖淤泥筑白堤,确为利民之举。晚清以财放官,是主流,大概此时资本涌入官场,官场商业化模式已日趋成熟。官员贿上之财物,如经商之启动资金,定期自然要收回成本和利润。如此事情,《官场现形记》一书亦有相载。王乡绅称钱典史,当典史多年,造一白墙大宅,算是没白当官。钱典史称当官要干肥缺,如干一层层下剥之差事,中间回扣太多,至下层官员之手,利润则太少。李伯元如此描绘晚清官场之商业真相,可谓维妙维肖。小说虽有虚构,然晚清以财谋官,得官者必广开财路,亦在情理之中。故晚清“赚钱官术”之产生,大概是资本涌入官场之缘故。唐代以才谋官,得官者尚有几分济世举措,故形成“传道官术”,大概是儒家文化涌入官场之缘故。“赚钱官术”与“传道官术”,唐清两朝皆有,唐以“传道官术”为主流,清以“赚钱官术”为主流。此两种官术,大概与唐荐才重才风和清荐才重财风,密不可分。 清朝以财荐才,官场则成市场,官商难分,公财必遭清洗,“洗钱”花样之多,非晚清四大谴责小说藏得下。故晚清日日国衰,终至财尽国亡。唐朝以才荐才,才尽其用,则盛世不断。然而唐灭,大概与各藩镇人才多,财物多,想割据称王相关。故其亡,不在国力衰,而在分封之败。此中变故,非与科举选才有关,而与西汉以来之太学选才模式相关。此中缘由,将有另文探讨。 2017.11.29 〖简介〗 楼叶刚,钱派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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