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饿死”,非其无才,亦非其文无珠玑。大凡饿死之真文人,皆有大才,如杜甫饿死于江舟之中,李商隐饿死于病床之上,曹雪芹饿死于除夕之日。此等顶端大文人饿死,世人方知才华与稻粱未必相关。大文人尚且如此,然则大文人之下之中文人、小文人,饿死于红尘,其事埋于世间而不为人知,更不知其数。 文人易饿死,与文人处宦海之边缘,身无生杀大权有大相关。文人若握生杀大权,以权诱人,趋之者必如鹜,则其文千金亦难求。盖自古谀居高位之文人者,先谀其文,如曹操降关羽,必先予吕布坐骑赤兔马,两理相似也。文人若旁落于大权之边缘,其文之值必落千丈,难有问津而出善价之人。位高文贵,位卑文贬,千古宜然。 故文人处宦海之中心,权贵荣宠时,欲饿死亦不易。然其常处宦海之中心,即使文名天下,欲不死亦不易。商鞅、李斯、韩非、屈原等人,其文之妙,妙绝天下,其尊贵于天下,四海皆知,然此等人杰之下场,非他杀即自杀。如李斯,其文高见,旷古罕有,然其人阴毒,诬残韩非,终遭他人以毒攻毒,以废其毒。如屈原,其文如其人,其洁如香草,其政有美政,然如此善美之才,终难容于恶丑之野蛮世道。故有毒之文人无善终,有善之文人亦无善终,半毒半善之文人,亦难有善终。商鞅城门立木,千金买重诺,此其半善之面;立酷刑严法,无官府文书,不得夜宿客栈,其逃亡之时,无处觅身,终遭俘而车裂,此其半毒之面。 故文人居高位而亡,与其人之善恶似无大关联,实则与操大权可谋天下利有大相关。大权生大利,则天下人受其诱,皆欲争之。然天下之事,其利多大,其祸亦多大。老子曾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如始皇至尊,权可杀天下万物,草野张良不畏其暴,偏欲锤杀其于博浪沙。千古一帝,尚难避其祸,何况常人。 处高位之文人,有高处之忧;处低位之文人,有饿毙之愁。杜甫、李商隐官小权小,如附于朝堂之下蝼蚁,无满堂之金玉,无满仓之稻粱,故终日有断炊之忧,终年有无衣蔽体之愁。其两人,不附高官,难谋其生。杜甫寄四川节度使严武篱下,才有安居之草堂;严武病逝,杜甫困顿断粮于饥寒双迫中病故。李商隐久居幕僚小职,困顿之中,内失内援,其丈人原泾原节度王茂元逝去;外失外援,牛党好友令狐绹厌恶其娶李党骨干之女,断其交情。双重困境,李商隐贫饿而亡。故此两大文人虽久附朝堂高官,然小权不足谋大利,又身怀仁心而少谋私利,冻饿至死,亦难免之。 曹雪芹亦如此,虽未为官,先辈久居高官,其辈善文而不善农商;抄家之后,虽有织锦之技,终因穷困而死。大凡饿死之文人,似如柳宗元《临江之麋》之麋鹿,高官似如养鹿之猎户,处处荫护其鹿,怒斥欲伤其鹿之家犬。久之,文人如鹿,失其警惕之心,终丧外犬之口。文人久附高官,易断其农商谋生之技,若至落魄困顿之时,则常以“写文卖谋”维生,至于其文其谋无人问津之时,则难免粮尽命绝。 故杜甫、李商隐等人,只知官场“离不开”,不知官场“靠不住”。《水浒传》中白衣书生王伦,科举失利,深知官场“靠不住”,上梁山做匪首。暂不论其人品,然其举亦是对宋朝官府反戈一击。晚清洪秀全,如出一辙,闹得比王伦更有声势。此两人,终身首异处,断首之前,酒肉依旧穿肠过,依然为饱死之文人。自然,此等风险,非平常文人所能承受之,故文人宁饿死,亦不造次。故文人饿死,有外因,外势不容人;亦有内因,不知身份之变通。故文人至于困顿之时,身份还是文人身份,最为常见。如唐寅、徐渭、郑板桥等人,困顿之时,卖字卖画以谋糊口。如兰溪才子李渔,自办戏班子,自写自编戏曲,唱遍江南以谋其生。 纵观古之文人,饿死固可悲,然悲又何益。文人不如用空悲之时,多谋实利。若实利握于手,自可悠闲于天下,不束缚于时势。 〖简介〗 楼叶刚,钱派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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