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平散文】冬天的阳光

显示全部楼层 · 2017-12-5 21:13:13

冬天的阳光

蔡永平

  记忆里童年的冬天特别冷，天地是幽深的冰窖，山谷是凝冻的冰砣，寒冷彻入骨髓。那时，我衣着简陋，没有抵御寒冷的装备。我没有贴身的内衣、衬裤，光身子穿棉袄；我没有棉袜、皮鞋，光脚板穿冰雪洇湿的布鞋；我没有棉帽，留长长的头发，遮护耳朵；我没有手套，两手交叉筒在鼻涕涂抹得明晃晃的衣袖中……风从裤脚、衣袖钻进，在躯体上自由游行，五脏六腑成冰块，手脚失去知觉，痛麻得要掉了。
  我的耳朵红彤彤厚实了，我的脸蛋青紫裂开小口子，我的手、脚圆鼓鼓成馒头，指头粗壮成胡萝卜，冬天使我丰腴了许多。这些丰腴，让我倍受折磨，冷冻时钻心地痛，暖和时钻心地痒。我难以忍受，挠、抓、蹭，馒头发酵了，撑得明晃晃闪着亮光，然后，破了一个小口，血水渗出来，不久溃烂，发炎，流腥臭的黄脓，更痛，更痒。这冻疮恋上了我，趁着每年第一场雪而来，等来年草长花开时恋恋离去。
  父亲心疼幺儿，他要给幺儿带来明亮、温暖的阳光。
  父亲出生在富庶的大家族，少年时读私塾，进学堂，能写会算，尤其是一手毛笔字，遒劲有力。但生不逢时，青年后命运多舛，多年被放逐在村中的煤窑中当“窑匠”。为了生计，父亲学会了许多本事，父亲是“泥瓦匠”，和泥砌墙抹灰上梁，村中的大多房子，父亲参与了修建；父亲是“木匠”，家中的小凳子、饭桌、面柜，是他锯、凿、刨出来的；父亲是“皮匠”，会硝皮子，鞣皮子，做长毛皮袄，做光板皮鞋；父亲是“石匠”，会锻打石磙、石磨……生活让瘦弱的父亲成了手巧的“能人”。
  为幺儿不受酷寒的蹂躏，父亲学会了“织衣”。本是母亲做的活，父亲会了，母亲一生没拿起过织衣针。老爷们织衣，在山村中很另类，村人挂着暧昧的神情，挤眉弄眼看父亲织衣，父亲笑眯眯，嘴上应着，粗大的手挑拨穿引，上下翻飞。我想不明白父亲什么时候学回了这“女红”，竟做得这样娴熟、自如。
  羊毛稀缺，父亲下窑回来，天还没黑透，父亲去山坡上的灌木丛中，在荆棘上找寻勾扯下的羊毛，一绺绺收集；春乏关队里的羊死了，有的死羊撇到了山沟里，父亲不顾呛人的腐臭，在死羊身上薅羊毛；父亲给羊倌送烟沫，帮羊倌挖羊粪，向羊倌央求来羊毛……为了羊毛，父亲跑断了腿，想尽了办法。
  晌午，母亲顶着灼灼的烈日，满脸汗水，在河边漂洗羊毛，洗去灰土、粪蛋、柴草，一根根撕扯梳理羊毛，羊毛蓬松洁白，摊在大石头上，像天边飘过的云。摇曳的煤油灯下，父亲纺线。他拿出纺线锤，一根牦牛犊的小腿骨板，长二十几公分，两头粗，中间细，当中钻个洞，插食指粗、三十几公分长的 “土儿条”，棍儿上端扎铁丝做的钩儿。父亲盘腿坐在炕沿上，胳肢下夹羊毛，身体前倾，一手拨打骨板，一手捋羊毛，入羊毛，骨板旋转，将蓬松的羊毛捻成了线，骨板拉长，垂到了地上，父亲停止入毛，提起骨板，将毛线缠到骨板上。父亲重复单调的动作，一坐就是几小时，线团慢慢增大。我一觉醒来，还看到闪烁的油灯下父亲巨大的黑影。
  三四天后，骨板上的线团成球形。父亲让我双手端着骨板，他一手扯动毛线，一手拿湿棉布捋毛线，毛线浸湿释放了劲道，抻直了，父亲将抻直的毛线再绕成团。父亲扯动中，骨板在我两手间“骨碌碌”旋转，有趣好玩。
  父亲从废旧的架子车轮子上拆下铁锈厚厚的辐条，插在沙子里，按在砂石上，狠劲蹭、磨，再用砂纸细细打，辐条脱去褐红的外衣，光洁如新。毛线纺好了，毛衣针有了，万事俱备，父亲编织了。
  如豆的灯光下，炕桌的一头我跪爬着写作业，父亲在别一头盘腿织衣。父亲起针，织几圈，抬起头思索一阵，低下头数针数，“哧啦”，灯火燎着了头发，父亲扬手扑打，屋子中一股毛发的糊味。父亲成“卷毛”了，我和母亲“哧哧”笑，父亲不好意思摩挲头发，嗔怪：“做事专心，快写作业！”父亲织了好长一截，错了，父亲懊丧地拆了，重新编织，反复多次，熬十几个深夜才大功告成。父亲要赶在第一场雪前，为幺儿织好抵御寒冷的装备呀！
  父亲没有充足的羊毛，他织的大多是毛袜和手套，织这些小物件，费事而要功力。“长腰袜子新皮鞋，糁子煮饭酸白菜”，这是山里人穿、吃上的极致。父亲织的袜子厚实，空毛袜能如靴子一样立起来。父亲会做皮活，他硝好牛皮，裁剪完整的一块做鞋底、鞋帮，脚面缝一块，这是天底下最真宗的牛皮皮鞋。晴天硬邦邦硌脚，下雪天浸湿了软和了才能穿，光板皮鞋里垫上“醉马草”，绵软舒适暖和。穿上父亲织的毛袜，父亲做的皮鞋，热和从脚底传到全身。父亲织的手套，拇指分开，其他四指连一齐，这样的手套容易织，但不能写字；父亲改进，织五指分开的手套，手套厚拙，握笔费劲；父亲又改进，织护住手背，露出写字用的三根指头的手套。戴上父亲织的手套，我写的作业工整而细致。
  父亲唯一给我织的大件，是上初中时，他给我织了件毛背心，没有花子，平针编织，穿在身上像穿了件铠甲。这洁白的毛背心，在那贫寒年代里，像耀眼的光，亮了同伴的眼，满足了我的虚荣，增添了我的自信，更使我的后背、前胸抵御了彻骨的寒冷，包裹在暖暖的热流中。
  父亲的织衣，是我童年冬天明亮、温暖的阳光。
甘肃省天祝县第三中学          蔡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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