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的学者,喜欢在神庙的走廊中,边走边思考问题。大概古希腊的三大圣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常常在神庙的走廊中散步。苏格拉底有时散得不够过瘾,就走出廊道,满城散步。他走一路,就会有一路精妙的论辩。这位古希腊圣哲每一脚步下,似乎踩出的不是脚印,而是人类的智慧。 郁达夫在《江南的冬景》一文中,也闲谈到欧洲人喜欢散步,特别是德国人。他说:“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 1843—191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郁达夫从中国的江南散步,联想到德国南部的散步,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德国人如此喜欢散步,确实也散出不少哲学家,如黑格尔、康德、尼采、马克思、叔本华、海德格尔、胡塞尔、维特根斯坦、卡西尔、费尔巴哈、谢林、弗洛姆、弗洛伊德、马克斯·韦伯、莱布尼茨等。这一串串名字,读来都是很累的,如同沙滩上散步后,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如果说古希腊学者的散步遗风,德国人独得真传,似乎很不为过。 这些哲学家中最有意思的,或许是康德。他一生没到过柯尼斯堡小镇60英里外的地方。在如此狭窄区域生活的康德,名声却传响世界的各大角落,真是个奇迹。或许在康德眼中,方圆60英里的空间,足够他散步。或许短距离散步,最适宜康德在散步中产生的思考,快速回到书斋,快速落于笔端。德国史料,是如此记载康德散步的。每天午后三点半,在东普鲁士柯尼斯堡的一条栽种着菩提树的小道上,康德总会准时在散步。他散步时闭口不言,只用鼻子呼吸。在康德眼中,在路上张开嘴是不卫生的;在邻居眼中,康德就像小镇午后的报时钟,只要康德迈出散步的第一步,就是午后三点半。在康德的散步史中,唯一一次失时,邻居也有记录的。大概那次康德读卢梭的《爱弥尔》,读醉了心,误了点。邻居误以为康德生病了,纷纷来看望他。康德的理性,就如此的刻板。或许康德的最大味道,就是能如此刻板一生,不是作秀式的刻板一时。 西方的哲学家在小区域散步,似乎很过瘾。 到科学兴起的近代,西方人似乎不满足家门口的散步,开始漂洋过海,进行全球散步,达尔文就是其中一个。达尔文在散步之余,还写“简短笔记”。他那改变人类思想的“进化论”,就是如此散步出来的。在《<物种起源>绪论》一文中,达尔文是这样描绘这场跨洋散步的:“当我在比格尔号皇家军舰上充当自然学者的时候,我曾深深地被栖息在南美洲的生物分布的一些事实以及该洲现存生物和古生物在地质上的关系的一些事实所打动。本书以后几章将要叙述这些事实。归国以后,在1837年我就想到,如果耐心地搜集和思索可能与这个问题有任何关联的各种事实,也许能够对于这个问题得到一些了解。经过了五年的工作之后,我曾专心思索这个问题,并且写出若干简短笔记。1844年,我把这些简短笔记扩大为结论的纲要,这些结论我当时认为是正确的。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曾不间断地专心于同一事物的研究。我希望读者能够原谅我讲这些私事,我之所以说明这些事情,是为了要表明我并没有轻率地下结论。”达尔文没有用华丽的语言描写这次散步,他用聊家常似的语言,把这场散步中、散步后的成书过程,告诉他的读者。达尔文似乎聊得很轻松,实际上,他是带着望远镜、猎枪、笔记本和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在南美洲的丛林中散步的。 西方的哲学家爱散步,西方的科学家也爱散步。西方如此,东方也是如此。 唐代的诗僧贾岛,常常骑驴散步,还在驴脖子上挂一袋子,散步中产生妙词妙句,就写下来,扔进袋子里。那时没有铅笔、钢笔、圆珠笔,用毛笔写字。贾岛骑驴散步,还随身携带文房四宝,真是不怕麻烦。大概人到痴迷时,外人眼中的麻烦,都不是麻烦。诗人骑驴散步,似乎是散步的一大乐趣。陆游曾骑驴过剑门,不知是不是想学贾岛散步,不知驴脖子上,有没有挂布袋。诗人,烟雨,毛驴,黄沙道,是一幅妙趣横生的散步图。 明朝的小品文,短小精悍,味道很是不错,如公安三袁的作品。“公安三袁”中袁宏道,他的“小品文”和“性灵学说”,就是散步散出来的。他在吴县当县令,当得不快意,一扔官印,跑到无锡、杭州、绍兴、桐庐,尽情散步在吴山越水之间。袁宏道一散步就散了三个多月,还自称“无一日不游,无一游不乐,无一刻不谈,无一谈不畅”。当他散步在杭州的书肆时,摊头有本山阴才子徐渭的遗稿《阙编》。他一读之后,“不觉惊跃”,“如魇得醒”。同类人有时就如一面镜子,可以互相照见对方的形象。徐渭和袁宏道,就是同类人。徐渭的“恣臆谈谑,了无忌惮”,就是袁宏道想说而说不出的。读到徐渭的诗文,袁宏道自称“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这时,他的思维一下变得非常活跃。“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从自己胸臆流出”“本色独造语”的创作妙语,都冒了出来。大散步自有大散步的妙处,这种妙处,是圈禁在吴县衙门内的袁宏道所不能想象的。 古今中外,都有如此的“小散步”和“大散步”。从表面上看,散步是一种生理行为,实际上,散步也是一种心理行为。大概在散步的时候,人会放松下来;人放松下来,思维就会活跃;人的思维一活跃,好词妙句、奇思妙想容易冒出来;好词妙句、奇思妙想如果冒出来,并快速落于笔端,那么随笔、笔记、简评、短诗、游记之类的短文,也就相应产生。 以此观之,人的心灵总是处在束缚之中,这种束缚,就是人的“意识”对“潜意识”的“抑制”。佛洛伊德对此,有个精妙的比喻。他说:“假设在这个演讲厅这么多安安静静、专心听讲的观众里面,有一个人很不安分。他毫无礼貌地大笑,又喋喋不休,并把脚动来动去,使我无法专心演讲。后来我只好宣布我讲不下去了。这时,你们当中有三四个大汉站起来,在一阵扭打后,把那个搅局的人架了出去。于是这个搅局者就被‘压抑’了,我因此可以继续讲下去。可是为了避免那个被赶走的人再度进来捣乱,那几位执行我的意志的先生便把他们的椅子搬到门口并坐在那儿‘防御’,以继续压抑的动作。现在,如果你们将这个场景转移到心理,把这个大厅称为‘意识’,而把大厅外面称为‘潜意识’,那么你们就可以明白‘压抑’作用的过程了。”在佛洛伊德的眼中,“潜意识”指的是那些被我们‘压抑’的经验或想法,也就是那些我们努力要忘掉的‘不愉快’、‘不恰当’或‘丑陋’的经验。这是有点片面的。实际上,人曾经有过的各种经验,包括曾经有过的精妙思考,都会被“压抑”。只是对负面经验的压抑,是主动压抑,一种有意识压抑,而对正面经验的压抑,是一种无意识压抑而已。这种“无意识压抑”,大概就是“遗忘”。 散步的一大目的,就是解除这种“压抑”,理性面对这些“不愉快”“不恰当”“丑陋”的经验,或者“愉快”“恰当”“美好”的经验。这大概就是那些喜欢散步的文化名家,爱上散步的一个理由吧。 2017.12.14
〖简介〗 楼叶刚,学界泰斗钱钟书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香港文联作家协会终生会员,《语文报》杯特等奖指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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